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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一次獄中相會

沙黑 · 2010-03-24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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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文槐果然跟舅舅走了,小粉子淚眼紅紅的送行到門口路邊。這情況很快傳遍了家家戶戶,引出一些嘆息,事情也就算過去了。三隊那里,他聽說,分隊被阻止了,但順從群眾意愿,新選了隊長,是群眾公舉的一個正派能干的年輕人。  

因為母親生感冒,而父親的挨批斗還沒有結束,他在家里又過了幾天。后來,再不能呆了,因為怕被人用中央的那個指示來找麻煩,況且,或許他已經得罪了大隊的那兩個人。他出發到喬麗的農場去。從家里出來,向北走過一片田野,上了大圩,擺渡過河,那邊是一個小集鎮,人口不多,空曠曠的。兩縣城之間的九十里縣際公路有一個停靠點就在集鎮邊上,上下午來回四班汽車,過時不候。有一個婦女負責賣票,提前十分鐘笑嘻嘻的來賣了票,一共五個人。過了一會兒,汽車也就到了。賣票婦女吹哨子揮動小紅旗以示停車。車門開處,沒有下車的,他們五個人上了車。婦女跟司機做了交接,談了一句家常話,也就吹哨子揮動小綠旗發車。車上有個農民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呢。又一個農民說,人家拿正式工資呢!第三個農民說,乖乖,要多大的關系才有這樣的好事?住在鄉下每月拿工資!  

四十分鐘后到了射陽縣汽車站,買到了半個小時以后開往農場方向的車票。兩個多小時之后,他到了上次到過的那個小鎮。  

他帶了干糧,是媽媽做的兩塊餅和兩個熟雞蛋。找個路邊坐下來,就可以把午飯吃了,但他想到上回那個老漢家,不妨到那里去吃個飯,歇一歇,順便也跟老漢聊聊,了解些情況。他依照記憶找到了那個老漢家。老人一眼認出了他,很熱情的讓進屋,請他坐下,說,你又來看望家眷了?我弄水你洗個臉,馬上弄飯給你吃。他問,你的孫子呢?老漢說,到他姨媽家去吃飯了。他說,那我也不麻煩了,我帶了干糧,跟你要一碗開水,就行了。老漢說,開水現成。你這個同志眼尖,看出我冰鍋冷灶、沒有做飯。今天我確實沒有做飯,因為孫子不在家里吃,馬上自己把冷飯燙一下,兩塊蘿卜干就行了。不過你如果要吃飯,我馬上弄,還是蛋炒飯,也快。他說,不要費事了,我有干糧,不吃掉也累贅。老漢一聽,說,對對。就去弄了水來,讓他洗了臉,又倒了開水來,里面還是放了他自家做的茶葉。  

他拿出餅和熟雞蛋來,請老漢一起吃,老漢說,我早上吃得晏,肚子不餓,你吃你的,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可能你就是得到這個好消息才來的吧?  

他一聽,請老漢說是什么好消息?老漢說,農場要解散了,移交給地方,犯人已經遣散了一批……。他一聽,真是無比重要的好消息,但是不是確切,還不能斷定。他問,犯人是遣散還是轉移?怎么可能把犯人遣散?老漢說,當然是遺散,農場的田地房屋物資都要移交地方了,二十年以下的,全部遣散,二十年以上的轉移。這是毛主席的指示!  

毛主席的指示?  

毛主席的指示那管的就寬了,不光是這個農場,那是全國的事情。老漢回答得很明白,可是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疑在夢中。  

先放那些三年五年以下的,后放那些十年八年的,最后放那些十年以上的,都放回家,哪里來哪里去,交給當地管,放在群眾當中。只留極少數的集中到別的地方去。你的家眷我記得上回你說是十五年的,而且是冤枉,你來得正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呢!  

老漢越說越像是真的了,他的心嘣嘣直跳,確實還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情。  

他趕快吃了干糧,喝了水,道謝老漢,從帶給喬麗的糖果里抓出兩把來,留給老漢的孫子。老漢笑道,這糖我收下,我是報喜的,該吃你的喜糖!他不敢接受這一簡直很“冒進”的說法,但他還是很感激地點了頭,告別老漢,就朝農場走去。他要趕快見到徐場長,究竟如何,一切就都清楚了。  

毛主席真的會有這樣的指示嗎?在沒有見到徐場長之前,是不敢肯定的。但從道理上說,除了那種真正危害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兇惡犯人,不得不讓他們坐牢,其余的,確實可以放在人民群眾之中,利用群眾的力量管制、教育,有利于減少對抗性,也減輕國家負擔。他相信毛主席對這個問題,會有這樣的思路。像喬麗這樣的“犯罪”,何必一定要判十五年徒刑呢?何必一定要送來勞改呢?假如明文規定這種“軟性”的問題是放在群眾中教育改造,宗進庭給他的這一打擊報復也就不可能實施到這種程度。  

他胡思亂想著。渺小的他想得再多再合理也沒有用,但他還是不可自止地要這樣胡思亂想。人區別于動物,就是他有思想的本能,而且可以被實踐證明是有預見的。說到預見性,其實動物也有,它知道怎樣找到水和食物,但這與人的思維大約不是一回事。  

他還沒有到達農場,就已經從事實本身判斷到,老漢所說,大約是真的。因為他看到有不少人帶著簡單的行李,迎面走來,而這些人分明是從勞改農場釋放出來的。他們苦兮兮灰蒙蒙、以至有些麻木的臉上,有了一種光,一種獲得解放的光,一種希望的光;他們步子走得急切,身子都向前傾著、向前沖去一樣;他們的心已經飛到自己家中,哪怕那只是一個茅草棚,也是他的溫暖的家;家里有他的親人、有他的自由、有他愿意去做的勞作和收獲,就連痛苦也不一樣……  

他站在路邊,望著這些人從眼前走過,感受到他們心中的一切,并為這種大批犯人獲釋而出的場面所感動。  

這情況到了農場門口,更得到了證實,有更多的拿著自己簡單行李的人,帶著那種同樣的特征和表情,從里面急切地走出來,在岔路口朝不同方向散去。  

他趕忙進了農場,直奔場長室。他一眼看到了徐場長,一顆心放了下來。農場里正在做這樣大的工作,而徐場長的辦公室里卻仍然只有她一個人,但桌子上堆很多材料,顯出正在處理的事情較多。  

你來得正好!是聽到什么消息的嗎?徐場長從辦公桌后面站起來問他,一邊隔著桌子向他伸出大手來。  

他卑謙地跟徐場長握了手,回答說,我來的時候沒有聽到什么消息,到了這里小鎮上聽到了有關說法,而且看到正在釋放人,是真的嗎?  

徐場長哈哈笑了起來,說,當然是真的,你都親眼看到了,還不真嗎?真是大知識分子!徐場長從辦公桌后面走出來,給他倒了一杯開水,遞給他,而后又回到辦公桌后面去,坐下來,說,我們這個農場整建制撤銷,土地房屋移交地方!不光是我們,也不光是我們省,但我們省的行動是比較快的,有的省比我們還要快一點。全國的勞動改造單位要大大減少!《九評》上就有一段跟我們工作有關的話,寫在“理論和策略”的第十三條,說“要實行依靠廣大人民群眾和專門機關相結合的方針”。現在,又有了新的指示,更具體了,說“不需要這么多監獄。把監獄里這些人放到群眾中改造,這個辦法好,天塌不下來。”老郁啊,其實毛主席的意思在原則上早就說過多次,可我們領會不深。毛主席說無產階級專政就是人民民主專政,人民民主嘛,人民應該得到最好的對待,他犯了錯誤跟在舊社會犯了錯誤不應當是一樣的結果。你記得嗎,一九六O年撤銷過檢察院,一九六二年又恢復,公檢法一會兒分開辦公,一會兒合署辦公。一切都在實踐之中,目的只有一個,怎樣實行人民民主專政,怎樣正確區分和處理兩類性質不同的矛盾。毛主席說,要搞群眾監督,不能監督群眾。說,抓人解決不了問題,主要靠群眾監督。還說一個不殺,大部不抓。有反必肅,有錯必糾。不放過一個壞人,不冤枉一個好人。改造人第一,生產第二。要把犯人當人,反革命也是人。真是一系列的最高指示啊,我條條都記得!現在,正在勞改的這些人的多數,都放到群眾中去,讓他們帶著釋放證,到當地派出所、居委會報到。只有極少數的人,才需要圈起來坐牢,而且要得到省一級的批準。我們這里,重大犯人都解走了,集中到少數幾個監獄里去。這是個大行動啊,這是認真貫徹毛主席的思想!  

他一聽,喉頭就緊了一下。徐場長說,喬麗的事情,本來就不該這樣處理,但我們只有接收、執行的權利。她是十五年期的,已經服刑五年。一個月之后才釋放到她這一檔,看來還得在農場過年。這個我不好提前,工作不能亂。  

盡管如此,他一聽到喬麗很快可以獲釋,就哭了下來,捂住眼,彎下身;他抑制住不發出哭聲,身體不自主地劇烈抖動起來。徐場長說,你就把聲音放開來哭一下。但他卻控制住了,他坐直了身子,抬頭看了一眼毛主席像,由衷地地說,感謝毛主席!  

徐場長用手揩了一下眼睛,說,這幾天,我們這里,犯人釋放時都喊毛主席萬歲,就是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閻王,也要感動。現在,你既然來了,我就做個特殊處理,安排招待所,讓你跟喬麗過三天,以后到時你再來接她回去。行不行?我把我們的電話號碼寫給你。  

他忙站起來,連聲“嗯嗯”答應著,雙淚直滴,也就取出本來就準備送給徐場長的一斤糖果來,送上,說,這是糖果,一點心意。徐場長說,行,收下,及時,算是你的喜糖吧,我代你發。你在這里歇一會兒,我去把這事情具體布置一下。這雖然在我的職權范圍之內,但還是頭一回,以后也沒有第二回。  

徐場長把讓他以后聯系的電話號碼寫給他,出了辦公室。他一個人坐著,漸漸從一種高度的激動中平靜下來。他將要面對的,是跟喬麗過三天,可是將怎么相處、怎么在一起過,似乎成了大問題。他還簡直不能相信這將是真的。可是他急切期待著這馬上就要實現的事情。他的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特殊的幸福,而不聽話地怦怦亂跳起來。  

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毛主席像,希望從心中找出一點宗教情感來,好讓自己能最充分地表達最真誠感激的心情,可是他找不出這時候似乎能適用的那種宗教情感,還有某些必要的宗教動作。他是中國人,是中國的讀書人,最缺少的就是這個。雖能懂得,卻沒有。俄國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大的作家,也有那樣深的宗教情感,而黑格爾把宗教擺在藝術和哲學之上,列為人類精神發展的最高階段。從黑格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中國知識分子,就有點不可思議了。至于中國的若干民眾,多多少少是有宗教意識的,可惜與鬼神迷信難以分清,就連一些知識分子,也不能免。中國人到底有無宗教?也許不如說中國人的宗教是“治國平天下”,是唐詩宋詞。  

他試著能在自己心中喚起“吾皇萬歲”的誠惶誠恐的“忠君”情感,以表達自己深深的感激之情,可是這也徒然不能,因為時代不一樣了,那種境界,那種“形式”,他進不去了。然而,當多少人在一起高呼“毛主席萬歲”時,他卻是感動的,也感到很自然。這時這個“萬歲”,也算不上宗教崇拜,可以說是相當于一聲歡呼吧,就像俄國人高呼“嗚啦”一樣。  

他想起了《論語》,有這樣幾句“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仁者愛人。  

剛才徐場長所說的那些毛主席的思想,在“形式”上抽象出來說,不是跟孔夫子一致嗎?也就是以“愛人”為主導,以法制為輔佐,這就是“仁政”。從邏輯上說,只有在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才能真正地和最廣泛地實現“仁政”,這并非“仁者”所賜,而是人民國家的性質理當如此。  

他不敢把毛主席說成儒家,但毛主席說過,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要繼承這份珍貴的遺產。毛主席要求的是批判地繼承,他自己的文章、思想、政策,就浸染和汲取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成份,有時還賦予新意地直接引用孔夫子的話。但是,說毛主席在某些方面繼承了儒家傳統,這樣的話卻不可以隨便言說,因為有一種無知的或緊張的態度,能把你的好意當成反動去恐懼和揭發批判。“文革”以前,就有這種情況,“文革”中,有所泛濫。這是不正常的,也是一種“精神奴役的創傷”,來自歷史,還在現實中加深,有點像長期存在、可以傳染的疾病。不用說他和喬麗,就連劉鎮琛那樣年輕的學生,包括那個上臺發言批判劉鎮琛的女生,也都遭受這種精神奴役的創傷,并且不能自拔。看來,偉人也不可能一揮手就為人民消除所有歷史因襲的負擔。小于歷史的人,掙扎于歷史;高于歷史的人,也只能因勢利導地改變歷史。“文革”,一方面寬松、解放了人們的某些思想,一方面,又繃緊了人們的某些神經。繃緊的與寬松的似乎有著辯證的關系,就像一枚錢幣的兩面,你不能只要一面而不要另一面。這一切正呈現為一種巨大的矛盾運動,中國正處在這個巨大的漩渦之中。有人興奮,有人沮喪,有人嘆息,有人擔心,有人詛咒。就像狄更斯針對大革命時期說的,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徐場長回來了,他站了起來。徐場長說,別著急,你坐下來。徐場長到辦公桌后面坐定,對他說,我布置下去了,不會有問題的。我們食堂旁邊有個小浴室,這會兒你沒有事,又坐了這么遠的長途,先去洗個澡。我也有點事。你洗好澡,跟食堂要點開水,到學習室去歇歇,喝喝水,看看報,到時我派人去叫你,讓人帶你去跟喬麗見面,并且跟她一起過三天,時間上跟你定一下:從今天算起,今、明、后,第四天上午你就要回去,為接喬麗回家做些準備。你的東西就撂在這兒,你到食堂去吧。  

這種關心雖然刻板生硬,但好像唯其如此,而更令他感動。他按照徐場長的指引,到食堂去。所謂小浴室,在食堂大廚房里,確實不大,只有兩個平方,略微傾斜的水泥地面,有個下水道槽子通向外面,用鉛絲網攔住了杯口大的墻洞。里面有個冷水缸。食堂里提供了一桶熱水,一個舀子,一個臉盆,一條半舊的但曬干了的干凈毛巾。有一塊“大運河”牌的肥皂現成地在眼前的一個墻洞里。至于衣服,墻上有一個掛衣服的東西,還挺精致。一雙木拖鞋守候在地上,等你使用。屋頂上有個不大的玻璃天窗,透進光線。至于門,可以關起來,但里面沒有插銷,而是在門外有個牌子,一面寫著“有人”,一面寫著“無人”。他進來時,就把“有人”的一面翻轉朝外,別人就不好進來了。一切至為簡陋,但不缺什么了,唯一缺的就是蒸汽。但北墻的那邊就是食堂大灶的鍋膛,所以小浴室里竟有點暖烘烘的。也可算因陋就簡,精心設計,而且是“節約鬧革命”了。他脫了衣服,洗起澡來。一桶熱水很充裕,多沖幾遍,漸漸也就不冷,最后竟微微出了汗。  

在洗浴的享受之中,他忽然想到法國人民的攻陷巴士底獄,那上面有一尊對著人民的大炮,成了某種可恨的象征,于是被人民推倒。革命好像不免要跟監獄發生一點關系。他不是也從監獄里進出過兩回了嗎?那么,毛主席在“文革”這時,采取這個削減監獄的措施,倒也不是出于偶然想起?但削減監獄這件事,除了他這樣的當事人,絕大多數人不知道,亭州的百姓們、造反者們就不知道,也許只有公檢法里看到文件、得到傳達的少數人知道。  

身體的清洗,帶來精神的輕松愉悅,他向食堂人員道了謝,要了一瓶開水,一只碗,就到旁邊的學習室去,他上次去過的。門開著,里面一個人也沒有,報紙依然管理得很整齊。他就看起最近的報紙來。  

他注意到在一月底的報紙上連續幾天都有這樣的話:“人民解放軍最堅定地站在革命造反派一邊,堅決支持奪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人民解放軍熱烈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偉大號召,握緊槍桿,堅決支持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起來奪權”。  

一月二十九日的報紙說,阿爾巴尼亞政治局委員、部長會議副主席、國防部長巴盧庫,“在廣州熱情歌頌毛主席和我國文化大革命。毛主席領導文化大革命保證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徹底勝利。誰反對中國,誰就是反對馬列主義,誰就是反革命。”  

他還特別注意到,一月底的報紙上,有“青島二十三個革命造反團體聯合起來,奪了青島黨、政、財、文大權”,有《人民日報》社論“關鍵在于大聯合”,有《紅旗》雜志社論,提出“要由革命群眾組織的負責人,當地駐軍的負責人和黨政機關的革命的領導干部,建立臨時權力機構,領導奪權斗爭”,這就是“革命三結合”。  

接著,二月份有點“捷報頻傳”的勢頭,以“西南的春雷”報導了貴州省的奪權,以“東北新曙光”報導了黑龍江省的奪權,《紅旗》評論員文章說,“一切革命的領導干部,都應當站出來,同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堅決地進行斗爭,而不管他們的什么‘紀律’,他們已經不是革命的上級,而是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  

他覺得他對形勢突然地得出了一個整體的估計,感到他竟然心有靈犀知道了毛主席在做什么,也知道處在運動中的各種不同的人們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毛主席正掌握著現實中國這樣一個巨大的矛盾運動體,用他的矛盾斗爭理論,在引導運動“收”,并且要“收”到符合文化大革命的要求上,而這是面臨各種困難的,有革命造反群眾方面的,有各級干部方面的,這其中要讓軍隊發揮工作隊的作用,因為軍隊不言而喻最聽毛主席黨中央的指揮。  

有人來喊他了,他歸還了熱水瓶和碗,就回徐場長辦公室去。徐場長定睛把他一看,說,好,新鮮氣出來了,還挺英俊。你坐下來,馬上讓你去,估計新娘子還沒有到呢。他一聽,臉上烘的一下,體會到作為男人的卑下無奈、厚顏無恥,同時卻被理解為“幸福”,而且會得到祝賀。他以為豪邁的徐場長會爆發出讓他難堪的笑聲來的,不料,卻見徐場長擦起了眼淚,他的心被觸動了某個部份,眼淚也涌了出來。  

他覺得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東西在推動著他,他說,徐場長,雖然我們歲數差不多,但以后讓我叫你徐大姐,好嗎?  

好的。徐場長揩著眼淚點了頭。徐場長的眼睛因為流淚而紅了。問他,你有姐姐妹妹嗎?他說沒有。徐場長說,我知道你三十九歲,我比你大兩歲,我不做你們臨時的大姐,而要做你們一輩子的大姐。他更為感動地答應了徐場長。  

徐場長忽然問他,你們那里文化大革命怎么樣?他就把大致情況說了,只是沒有講宗進庭等人竟在造反群眾要求下被投進看守所,他怕徐場長聽了會“很不理解”。  

徐場長問,鬧到現在,抓出了幾個走資派?他說,當權派一般都靠邊站了,但當然不等于就是走資派。一個人真正被定為走資派,大約也不容易。徐場長說,但走資派這三個字,也不至于僅僅是一種詞語吧?全國人民這么高的革命熱情,都是在跟某個詞語做斗爭?這有點不可思議吧?詞語的下面總有實質性的東西。  

他說,對的,詞語、概念本身,就是對某種實質性東西的概括,而不光是詞語上的存在。但把這個實質性的東西,具體落實到某個領導干部身上,說他就是走資派,這個卻不容易,群眾也沒有這樣做。運動要打倒的對象在詞語上很明確,在具體上不是看得很清楚。這大概就是這次運動的一個特點吧。根本原因可能是大多數干部沒有多大問題,嚴重的問題不在下層,而在上層、在路線。這個在政策上已經預先有了規定,《十六條》說,走資派問題的最后處理,是“給出路、重新做人”,說明是要當認識問題對待、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有一種說法,認為文化大革命是演習,那么更主要的就不是為現在,而是為將來。這大約好比我們小時候讀書,先讀下去,等到長大了以后才真正懂得,有句老話說,書到用時方恨少。  

徐場長挺嚴肅,說,不,這不是小孩子念書!矛盾雖然不像斗地主、不像戰場上那樣明顯,但矛盾還是能從社會上感覺得到的,人民群眾能這樣發動起來,原因就在這里。我們的社會是有矛盾的,是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的,而最重要的是上面不能出赫魯曉夫這樣的人物,這些不是空洞地說說的詞語。可能矛盾還沒有到尖銳的地步,還沒有十分明顯。但毛主席怎么能讓矛盾發展到那一步再來搞運動呢?那不就太遲了嗎?而且,從路線上說,在中央一定已經很明顯了。毛主席這么大歲數了,他這是對我們全黨全國人民全世界無產階級做一個大交代,哪怕打碎一些壇壇罐罐、生產生活受一些影響!他不親手做這事,誰又有魄力、能力來做這事?而且我看出來了,他老人家也是被逼上梁山!有些人野心確實大!我只是擔心,這樣難搞的運動怎么收場呢?  

他真的佩服徐場長的很質樸直率的見解,他說,毛主席總有辦法吧。  

徐場長又說,我還想,假如若干年以后,修正主義上了臺,資本主義復辟了,那時天安門上沒有偉大領袖發號召,沒有《十六條》這樣的文件頒布下來,學生、工人怎么敢起來造反呢?這是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既然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要團結,也就是繼續當干部,這些人因為這個運動是跟群眾結了仇的,會整群眾,怎么辦?第三,他們不但跟群眾結了仇,還跟這個運動結了仇,甚至跟毛主席有意見,到時物極必反、齊起心來,接受和平演變的一套,使我們真的走到相反的道路上去,那又怎么辦?雖然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擋不住,但不就走了大彎路嗎?  

他覺得他已經回答不了徐場長的問題。他說,你這個問題問得深,我回答不了,真的回答不了。  

徐場長突然放松,哈哈一笑,說,既然你也回答不了,那就隨它去吧,天掉不下來。反正我們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這樣做,自他的道理,現在看不清,將來也會明白。如果他老人家認為確有必要,那就應該不惜代價。他不能留下修正主義尾巴,他考慮得很遠,他是為人民的。意義對于明天,確實比今天還大。但今天的意義也有,不是放空炮,不是跟詞語作斗爭。搞這個運動也是黨中央通過的,只要有半數以上舉手就行了,但不曾聽說有一個人舉手反對。搞一下,確實讓人頭腦清醒,搞比不搞好。既然如此,那就要進行到底,取得勝利!他忙回答,是的,是的。他真的佩服這個人高馬大的女干部,考慮問題明明白白。  

一個女管教人員來給他帶路。徐場長說,你去吧,這三天,夫妻二人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是自由的,我準許的,不要怕,也很安全。你們好好商量以后的打算,日子還長呢。以前害你們的人,不要記恨他,讓他自己去想。  

徐場長這幾句話,他又感動又心悅誠服,連連稱是。  

路上,女管教員自我介紹說,我姓趙,是喬麗她們的隊長。我跟喬麗很好的,雖然我是管她們的,但時間長了,這個界限也就是表面上的了。他連說感謝你,感謝你,并且說,以后一定請到亭州我們家里做客,跟徐場長一起去。趙隊長聽了很高興,說,一定去!他想起來了,喬麗信上是提到過這位趙隊長的。五年來,喬麗多虧了徐場長、趙隊長,得到著照顧,如果相反,得到的是無情的或陰險的對待,那可就完全不同了。他多么感謝這不幸之中的萬幸,他和喬麗簡直又該算是幸運的人了!  

趙隊長領他走了一段路,來到有幾間房子的地方,旁邊一口井,長著一些樹,樹木之間還拉著晾衣繩。趙隊長很遠就停住了腳步,遙指著說,那就是我們的招待所,跟城上不好比,喬麗在二號房間,看見嗎,門上寫著號,她已經在里面了。這個小院子就是你們的活動范圍,不要走遠。安全你們放心,不會有閑人來。目前也沒有別的客人住,這里就你們兩個人。三頓飯會有人送,這是我們的規矩,送來就吃,別的不要問,也不用給錢。去吧,好好團聚!趙隊長說罷,跟他點個頭,轉身折回,把他丟在那里。  

   

二  

他望著門上寫著很大的2字的那一間,頓時渾身熱熱的,頭腦烘烘的,心跳加快起來,比熱戀中的人即將會到心上情人還要激動萬分。一股內在的火燃燒著他,推動著他,他好像沒有走幾步就站在了2號房間的門口。里面沒有一點聲音,喬麗怎么樣?她在哭嗎?他輕輕推開門,喬麗坐在鋪邊上,穿著家里的舊棉襖,確實低了頭在流淚。他的心頓時碎了,他快步走過去,撲在了喬麗腳下,抱住了她的雙腿,后來就把她攔腰緊緊抱住,不住地輕聲喊著“喬麗,喬麗……。”  

喬麗伏在他肩上“嗚嗚”地哭出了聲。他抱著她,他的淚也無聲地洶涌地流著。他不住地說著,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讓你吃這么大苦,讓你吃這么大苦。他們哭了好一陣,他擰了毛巾給喬麗,讓她揩了眼淚,他自己也揩了眼淚。他說,徐場長真是好人,徐場長對我說,讓我們一起過三天,一個月以后我來接你回家,她把電話號碼寫給了我。我想,這個月底、下個月初,就可以來接你了。還有一個月時間。快了,苦到頭了。我們的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我們會像從前那樣正常工作、生活,這是一定的。啊,我倒忘了問你,你好嗎?身體怎么樣?喬麗點點頭。他說,太好了,只要你身體好,我們什么都不用愁了。我們從頭開始!  

他跟喬麗對面站著,他看著喬麗的眼睛,看著他熟悉而久違的臉龐,黑了些,結實了些,多了些沉著的氣質。他說,我們重新開始,而且會越來越好!喬麗看著他,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頭發,看他的臉,也在看他起了什么變化沒有。他從喬麗這樣看著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喬麗對他的愛,對他的掛念。他心中一疼,把喬麗擁進懷里,開始吻她,輕輕地吻她的臉,吻她的額頭,吻她的脖子。喬麗推開他,說,我們到外面走走。這是喬麗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把他帶到了以往的歲月,從前在家里,到時喬麗就會說,我們到外面走走。他的散步,總是這樣依賴著喬麗的提醒,要不然他就會一直地把書看下去。他朝喬麗會意一笑,他從喬麗沉靜的眼神里也看到了會意,于是,一切都溝通了,一切都抹平了,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可以而且已經重新開始了。  

他和喬麗真的就在農場招待所里過了三天,享受來場外調工作人員的待遇。喬麗的傾訴,讓他了解到他的真正的錯誤有多大,雖然他以前多少也想到過的,但沒有這樣具體,沒有這樣肯定。他無數次把喬麗摟在懷里無言地撫慰著,他也無數次檢討著,說都是由于他頭腦迂腐、處置不當,加重了她的困難,吃這么大的苦。喬麗的淚水流濕了他的衣服。喬麗把他身上咬出了許多的傷口,他不僅不喊疼,還鼓勵她咬,讓她咬得狠一點、再狠一點。他們就在愛與恨之中翻來覆去、顛來倒去,好像這樣就可以補償一切似的。他從未有過地吻遍喬麗的全身,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怎么也吻不夠。他產生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宗教情感,把喬麗當作受難女神,一遍一遍地,崇愛而貪婪地吻她、撫摸她、折騰她,然后跟她無數次地結合在一起,無數次地喊著她的名字,一次一次地好像要把自己完全傾注到她的身體里去。喬麗抱著他哭,罵他,打他,咬他,又緊緊抱著他,生怕馬上就會失去他一樣。那種愛啊,是失而復得,是久別重逢,是死而復生。他們睡著了,喬麗像一只小貓一樣蜷縮著睡臥在他的身上,而他就那樣躺著承載著她,并且雙雙很香甜地睡去。這就是他們每天一覺睡到天亮的姿勢,真是一刻也不肯分離。  

他發現,喬麗對今后的日子,懷有憂慮。他勸慰著她,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是法國作家薩特寫的一個戲劇,叫做《恭順的妓女》。說的是,有一個早晨,突然有人敲一個妓女的門,妓女以為警察來了,趕緊叫屋里的一個白人青年藏起來。開門一看,是個黑人,而且是妓女在火車上見到過的。黑人尋找到這里,是求妓女作證,當時在火車上有幾個白人青年欺侮兩個黑人,開槍打死一個,逃走一個。這個黑人就是逃走的那個。他請妓女為這事作證。妓女答應了他。黑人走后,白人青年走了出來,他糾正這個故事說,是兩個黑人在火車上要強奸這個妓女,而幾個白人青年上前解救,于是開槍打死了一個黑人。妓女認為事實不是這樣。白人說,他是議員的兒子,打死黑人的是他的表兄,而他的表兄是一個很重要很有用的人,不能為此去坐牢,他就是為這事而來的,他以五百元賄賂妓女作偽證。妓女不肯這樣做。這時又有人敲門,這回來的真是警察,驚魂未定的妓女發現,警察竟然跟這個白人青年是一伙的,他們威脅妓女,但妓女仍不屈服,他們除了發火,毫無辦法。這時議員本人來了,千方百計軟化妓女,認為只要她按照他們說的那樣作證,不但那個犯事的白人青年的母親會無比感謝她,把她當自己的女兒,而且全城的母親都會感激她,認為她做得對。在這樣誘惑下,議員拿起妓女的手在偽證上簽了字,猶豫不決的妓女沒有反抗。打死黑人的白人青年無罪釋放出來了,妓女天真地以為議員許諾的一切都會出現,貴夫人會給她送花來,把自己的照片簽名送給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愛她。但結果,議員給了她一個信封,里面不過是一百元錢,這就是全部的感謝,而他兒子當初要給她的卻是五百元。妓女知道自己受騙了。妓女一個人在家里傷心。那個黑人又突然逃來,說白人正在追捕他,要把他燒死。妓女拿出手槍來給黑人,說如果他們來了,你就打死他們,我給你作證你是好人。但黑人不敢,說他不敢打白人。情況緊急,妓女讓黑人藏了起來。許多白人追到了這里,妓女把他們騙走了。白人青年來了,想跟妓女親熱,卻發現屋里藏有人,黑人于是往外逃,白人青年追出去開了槍。白人青年回到妓女屋里,說黑人逃走了。妓女拿槍對著他,恨他,他在槍口下向妓女陳說自己血腥而高貴的家族,而且祖父跟華盛頓是朋友,精神上鎮住了妓女,結果繳了妓女的槍。他并沒有懲罰妓女,反而表示說喜歡她,要把她養在一座別墅里,做他的情婦,有花不完的錢。在這樣誘惑下,妓女漸漸依順在白人青年的懷抱里。  

真是戲劇,一會轉變到這個方向,一會兒轉變到那個方向。喬麗說。  

你說得對,這就是戲劇,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這只是戲劇的形式,形式下面還有內容,內容里面還有主題。你說這出戲的主題是什么?他問喬麗。  

喬麗說,反對種族歧視。揭露為富不仁。批判社會黑暗。嘲笑法律虛偽。同情被壓迫階級。  

他笑道,你說得都對,但都不是這個戲劇的主題,而是一些表面上的意義,這些表面意義是作者現成地用的別人的思想,以滿足一些表面上的思想需要,便于認同這些表面意義的觀眾進入戲劇。正如到山洞里取寶貝,這是一路上見到的引人入勝的小寶貝,雖然也可以裝進口袋算作收獲,但還不是最后的最重要的大寶貝。  

還有大寶貝?我想不出來。喬麗說。  

他說,薩特不僅是作家,他還是哲學家,他的戲劇,還有小說,最后都有一個哲學的大寶貝藏在里面,這個大寶貝的名稱,只有兩個字,叫做“選擇”。  

他就給喬麗講起來:薩特認為,人天生是自由的,所以人實際上隨時自由地為自己做出了選擇。正因為人是自由選擇的,人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喬麗說,對,我雖然落到這步田地,但歸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選擇,并不曾有人逼著我抱著亮亮走到河里去,雖然社會環境對我確實不好,但我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去做的,我應當對自己造成的后果負責。你也是這樣,雖然人家給你造成冤案,但以后的事情,就是你自己負責自己了,你為什么不選擇做一個無賴的丈夫賴在我的小屋里跟我們在一起呢?你為什么不能把一切做得更正確更合理一些呢?那以后的事情就會完全不同。那個美國妓女,當她選擇正義,她就是正義的,并不因為她是妓女她就不高貴;當她被議員拿起手簽字的時候,她好像沒有選擇,其實是選擇了相信議員說的那些欺騙,她心里軟弱了,所以她還是要對作偽證負責;當她拿槍對著議員的兒子時,她選擇的是報仇雪恨,因為他們欺騙了她,她的形像這時又高大起來,但當議員兒子允諾她那么好的條件時,她選擇了依順,這是對生活的選擇,她需要好的生活,她認為做富人的情婦好于做一般的妓女,她抓住了這個機會,這樣她就徹底背叛了正義,這是她最終的選擇,作者也好像說,妓女畢竟是妓女,但這仍然只是一種表面的意義。確實,說“選擇”是主題,要深刻得多,所有表面的意義都是這個真正意義的外包裝。  

他說,你的理解力真好,也表達得好!這個戲就是把“選擇”作為人生的最重大的課題。但所謂人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還有另一面的含義,也就是,被選擇者是由選擇者決定的,被選擇者成為什么樣的,也要由選擇者負責。比如,當妓女選擇不屈服時,議員的兒子與做幫兇的警察就拿她沒有辦法,他們成了無能的人。當妓女選擇了依順議員的兒子,她以前表現出的正義就都付之東流,她所作的偽證也將繼續起作用,她實際上成了一個幫兇,而議員和他的兒子那些人勝利了,否則,他們再強大、再能左右法律,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他們可能失敗,至少可能在輿論上要聲名狼藉。選擇,就是你硬它就軟,你軟它就硬。對方的硬,還是軟,是由你決定的,不是由對方自己決定的,哪怕對方是鐵,如果你硬,你就有辦法讓鐵也軟下來。哲學上叫做“對象的意義被自由選擇的人所賦予”。日本鬼子打來了,你如果選擇逃跑、選擇投降、選擇“曲線救國”,那鬼子就是不可戰勝的,是你自己讓鬼子不可戰勝的,你要對此負責。因為中國人民總的來說選擇了抵抗,選擇了打擊漢奸,所以鬼子最后被中國人民戰勝了。即使沒有美國的原子彈,沒有蘇聯出兵東北,鬼子最后還是要被中國人民所戰勝。鬼子的強大與否,倒不是由它自己決定的,倒是由被侵略的中華民族、由被他損害和侮辱的人們決定的。薩特提出“自由選擇”這個概念的戰斗意義,就在這里,作為一個歐洲人,他是啟發人們起來抵抗德國法斯西,不讓法西斯顯得強大,要把它變成紙老虎。  

喬麗說,原來如此。  

他說,薩特用這個主題寫了好幾部戲,幾乎可以運用到一切題材上去,這也說明這個哲學命題具有普遍意義,所以它能指導人類。再深入一步說,一個人與一塊石頭,都是存在,但石頭是“自在的存在”,人是“自為的存在”。石頭就是石頭,叫做“是其所是”,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人就不同了,人是活的,人有“自為”性,可以自己決定如何如何。這個自為,就是自由,卻不一定對人有利。比如上面說的那個妓女,她是人,她是可以自為的,但她的自為的過程,是那樣痛苦,她的自為的最后結果,一是害自己,二是害別人,三是讓黑暗的欺騙的勢力更加強大。她倒底算是什么人呢?她一會兒是正義的,一會兒又變了,最后變成了幫兇。就是說,本來善良正義的妓女,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了。這面目全非,就叫做“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她異化了。人要不發生這樣的“異化”,就要克服軟弱性,就要作出正確選擇,也避免使邪惡逞強。  

喬麗說,你是教我以后堅強些。  

他說,也有這個意思。但還有更深一層的東西。  

還有啊?喬麗笑道,哲學家真是太厲害了。  

還有,就是“他人的目光”,這也是薩特的概念。人雖然是自由的,但人畢竟生活在人類之中,時時刻刻處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他人的目光”看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他人的目光”看你是不好的,你就是不好的,你就被錯看了,甚至連你自己也會不自信起來,由自卑到自毀自滅,你就“是其所不是”,而“不是其所是”了。  

比如,我出事之后,“他人的目光”就變了,看我就是一個有問題的人,而不是從前的人,我渾身長嘴,也無法對所有的“他人”作解釋,所有的“他人”也不會相信我。如果我的冤案幾十年得不到改正,我漸漸老去、死掉了,“他人的目光”就給我蓋棺定論,說我這個人就是那么一個人。至于我這個人其實是個什么人,也許多么好,多么沒問題,多么有才華,多么能為國家做一些事情,都不存在了,都被“他人的目光”無視、蔑視、否定掉了。我這個人最后落得一個“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這個“他人的目光”厲害不厲害?魯迅寫的“孔乙己”這個人物,最后的悲劇結果就是這樣,“他人的目光”把他都瞧扁了。只有魯迅發現了真正的孔乙己,同情地把他寫在小說的字里行間,寫在那個表面上的孔乙己底下,讓讀者自己去分析。  

這一點,你也是深有體會的。以前你就吃了這個虧,弄得“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最后來到了這個地方,但其實,在人們逐漸看錯了的喬麗里面,一直有一個真正的喬麗。真正的喬麗以前被“他人的目光”埋葬了,今后那種“他人的目光”,如果抵擋不住,仍然很可怕。如果屈從于它,就會精神壓抑,甚至自暴自棄、不能好好生活。那時,喬麗就進一步不是喬麗,又一次順從了“他人的目光”,將永遠地“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雖然回到社會,卻沒有結束悲劇。但今后如果你堅決選擇看破“他人的目光”,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正確對待“他人的目光”,你就會自信起來,該做的做,該說的說,你就能正常生活,還能有所作為,起碼能做一個正常的負責的好醫生,讓人們“刮目相看”,也就是你改變了“他人的目光”。歸根到底只有你自己的選擇能夠改變你自己,也改變“他人的目光”。你運用“自由選擇”的法則,選擇了自信,選擇了快樂,選擇了勇敢地面對生活,而不是選擇躲避,選擇退縮,選擇自卑,選擇抬不起頭,選擇跟人們的狹隘眼界作無益的爭吵。于是,由于正確選擇,你終于勝利了,你不但沒有輸,你而且能在人們心中改寫你的歷史,把失去的都贏回來,而且遠遠超過!  

自由并不萬歲,只有正確的選擇萬歲!要說智慧,中國古人早就具有這一智慧。老子說,不爭,故莫能與之爭。在哪些方面爭,在哪些方面不爭,這就是選擇。從一個人,到一支軍隊,到一個國家,隨時都會面臨選擇,回避是不行的,只有作出正確的選擇!從這個角度說,薩特戲劇中的那個妓女的處境,就是人類的處境!  

他對喬麗瞪著眼,做著有力的手勢。他看到喬麗眼里滿是淚水,而且十分可憐,好像小學生一樣面對著他這個思想的巨人。他把喬麗擁進懷里,喬麗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他也淚如雨下。這才是真正的痛徹肺腑、傷心之淚啊!  

他覺得需要把他自己的,以及亭州的一些情況,如實告訴喬麗,因為好多事情是喬麗不知道的,而且她已經五年與世隔絕,要讓她有個思想準備。他說,外面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至于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我來接你回去以后,你就會親眼看到,而且我會把前前后后的一些文章、材料,給你看,把一些事情,講給你聽,你很快就會明白的,因為運動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這個運動,可以說,我并沒有參加。但我是被動地參加了。運動到現在已經半年多,我就兩次被拘捕,關進看守所。但兩次都把我無罪放了出來。這其中原因,說破了其實一文不值,很好理解,但在當時是很可怕的。不過我沒有怕,因為我有數。有一個情況我沒有告訴你,就是我一九五九年“審干復查”的案子,跟亭州的一個領導人有關,他姓宗,叫宗進庭。他在亭州負責這方面工作,是一手遮天的,他是我的老家的人,家族史上的矛盾使他認為我是他的仇人,要把我消滅掉。你的事情,判得這么重,也跟這個人有關,跟他恨我這個人有關。文化大革命運動來了,他又趁機打擊我,而且想用打擊我,來讓運動朝適合他心意的方向上進行,他很固執,一次抓了我,二次又抓我。  

那是什么人把你放出來的呢?喬麗問。  

他說,這個問題說來話長,總的來說,是毛主席把我放了出來。  

啊?喬麗驚呆著。  

并不是毛主席直接知道我,而是毛主席的路線不讓這樣做,運動中有理解和擁護毛主席路線的,有不理解和抵制毛主席路線的,雙方發生斗爭,此起彼伏,不理解的一邊占上風時,我就被抓起來,理解的一邊占上風時,我就被放出來。那個把我當仇人的領導人,站在不理解和抵制毛主席路線的一邊,要把理解和擁護的這一邊打下去。這一邊說他執行的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他們那一邊就說這一邊是“牛鬼蛇神翻天”。  

喬麗聽了,似懂非懂,嘆了口氣。  

目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一邊失敗了,擁護毛主席的一邊勝利了,像那個打擊我的領導人,竟然反過來被造反的群眾要求市委把他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關進了看守所,而且碰巧跟我關在一個號子里,合睡在一張鋪上過了一夜,我們交談得很好,溝通了一些思想認識。  

啊!喬麗又一次驚呆了。  

他說,是的,這簡直是破天荒,以運動前的眼光看,確實就簡直是牛鬼蛇神翻了天。但在文化大革命中親身經歷的人,就覺得那也很自然,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是有來龍去脈的,并不真的是牛鬼蛇神翻天,而正是為了國家永不變色。你可能還聽不懂,以后會懂的。另外,在這種情況下被關進看守所,跟平時真正的逮捕罪犯是不一樣的,誰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心中都估計這帶有暫時的性質,有待組織的真正的處理。所以這個領導干部,還有其它幾個中層的干部,想通了就不會垂頭喪氣,曉得這是一種過程,決不可能是最后的結局,他們的名字,至少目前,還沒有像我似的從組織的名單上,從財政局的工資單上去除。他們進去了,我就出來了,取得勝利這邊的群眾第二次把我放了出來。這樣的你進我出、我進你出,弄得坐牢好像都不算一回事了,可以說真有點像歷史上的革命時期。  

那會不會還有第三次再來抓你呢?喬麗問。  

你問得好,確實應當這樣問,我還沒有想到,大約那些勝利的學生、工人也沒有想到!但看來,從邏輯上說,該是有可能的,這就叫做運動可能會有多次反復,中央文件上也這樣說過,斗爭的道路是曲折的,倒是被你想到了。那個關在看守所里的領導干部,好像也正是這樣對今后很有信心!  

啊!喬麗抓住他的臂膀。  

他說,你不要怕,不管今后如何,我反正歷史上沒有問題,但在我的案子沒有得到糾正之前,在運動沒有結束之前,我就難免這樣要受到些折騰,明明沒有我的事,也要把我牽扯進去。那個領導干部在運動一開始就拿我開刀,使我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對象,有時還成了一個標志,但我不可能是這個運動的真正對象,這是不用說的。  

照你這樣說,回去之后,一時還過不上太平日子呢。喬麗說。  

他說,這個你不要擔心。運動歸運動,日子還是過的。拿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沒有少拿。一兩一個的雞蛋還是五分錢一只,兩個就吃飽的燒餅還是三分錢一個。即使坐在看守所里的干部,工資也是照發給他們家里的吧,沒聽說造反群眾對他們有這方面的“專政”。即使我,一放出來,也就到學校去補領了工資。社會就像一座山,風吹得樹林搖晃,但山沒有動;也像一條大河,表面風浪不小,但下面的河水、河床,并不像上面這樣動蕩。當然,這只是一個比方。總之我們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好。  

理由是什么呢?喬麗問。  

我要告訴你兩個情況,還有一種形勢。  

他就把醫校學生查閱他的檔案的事情,還有宗進庭在牢房里對他做檢討的話,這樣兩個最重要的情況,告訴了喬麗。喬麗像深深的潭水一樣的黑眼睛久久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看來這兩個情況特別地震撼了喬麗。他拉住喬麗的手,輕聲喊著她。喬麗喘過氣來一樣說,到屋里去。他慌了,攙著她,而她的步子確實有點軟軟的。他們回到屋里,喬麗立即無力地依靠在他身上,他把她抱住了,問,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喬麗說,別問,抱緊我,用力。他就用力地抱緊她。他們就在床邊坐下來。喬麗說,我只是感到可怕。太可怕了。聽喬麗這么說,他明白了喬麗心中所起的波瀾,并且也感傷起來,他抱緊喬麗,默默無語。喬麗又哭了,伏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啜泣,他也流淚了。  

在他出事以來的日子里,他是日漸把憤怒的情感努力壓到心中最低的地方去的,因為聽任情感泛濫,于事無補,乃至有害無益,他需要的只是理性的抗爭,讓神經堅強、更堅強,天崩地塌,不為所動。但喬麗不是這樣的,喬麗受著情感波動的主宰,也不會想到一個人可以用組織的名義陷害、打擊另一個人,讓這個人的家庭在壓力下造成悲慘的后果。可是,他還沒有把他的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訴她呢,特別是那除奸的事情,那是真槍實彈,那是正義的殺人。  

他安慰著喬麗,說,所以,我的問題只等這運動過去,就一定會解決,一切都已經十分清楚了,沒有任何的疑點了,只要組織上一著手處理,很快就會有答案出來,要給我們平反,恢復我們的一切,讓我們再從鬼變成人,但不是對犯罪、犯錯誤的人說的那個“重新做人”,而是把本來屬于我們的、不該從我們手中剝奪去的、人間正常的、人過的日子,還給我們!把我們的本來面目還給我們。我們不是鬼,我們是人。  

喬麗又抱著他哭了,他無言地抱緊著她。  

喬麗揩揩眼淚,看著他,問,這個運動什么時候能結束呢?他說,快了,我從報紙上看出,運動已經進入“收”的階段。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一種形勢。喬麗疑問地看著他。他說,這個“收”,也就像漁民收大網那樣,要一把一把、一步一步地收,急不得,終歸是要“收”起來的,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但歷史不是、也不可能是簡單回到以往了,社會是一天天進步、一年年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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