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之同情”別議
——病榻肊見
二十多年前,初聞陳寅恪先生“了解之同情”說,不覺欽信而又欽敬。蓋彼時流行所謂庸俗社會學,對古人動輒貼標簽,戴帽子,難有說服力。而依陳寅恪先生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殘馀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之高論,確能解決不少問題。循此思路,我在《發現者言》中提倡“寬厚的心地”,呼吁“不要輕易苛責古人,不要輕率否定古代文學作品”。因為我相信,“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不知不覺間,人們又將這種“了解之同情”,移用于對古代小說人物的分析。于是,從“對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變成了對于小說人物的“真了解”,甚至與之“處于同一境界”了。從一方面來說,確有避免簡單粗暴之弊,但另一方面,又有不分是非之嫌了。以《紅樓夢》來說,以往稱頌的是黛玉、晴雯,貶抑的是寶釵、襲人。站在“了解之同情”立場上,有人就出來廻護說:“寶釵難道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對賈府的認同和歸屬感,是襲人一切行為的出發點,這有什么錯?”想想也對。再弄到后來,賈政也有是處,賈雨村也有是處,連薛蟠的“可愛”之處,也挖掘出來了。相比之下,反倒是黛玉、晴雯有了更多的不是似的。于是,讀者觀眾在不經意間,對過去的負面角色有了越來越多的恕道,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之同情”;而對過去的正面形象,卻越來越挑剔,越來越不“了解之同情”了。君不見,銀屏上的負面角色是越來越俊,而且越來越“俠骨柔腸”,正面形象卻是越來越丑,而且越來越“滿口噴糞”了。
古典小說改編之風,時下又掀起了新一輪高潮。據說改編《西游記》的“新意”,就在賦予那妖精更多的人情味。人妖的界限,是非的界限,美丑的界限,已經完全泯滅,甚至顛倒了。試問,這樣的精神產品,要把我們的孩子,要把我們的民族引向何方?
寫到這里,不禁想起毛澤東的詩句:“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不要辨別是非的能力,不要英勇戰斗的精神,一味強調“游戲”,強調“娛樂”,是會毀掉一個民族的。對于“白骨精”,決不應該有“了解之同情”。“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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