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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繼明最新短篇二題

劉繼明 · 2006-10-03 · 來源:《天涯》2006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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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雞蛋
     

一個茶雞蛋值1000塊錢?

       何幺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是蔣婆親口告訴她的。昨兒上午,何幺婆到車站門口的擺攤點,剛把煤爐子、盛滿鹵湯的鐵鍋和茶雞蛋及那些雜七八拉的零食一五一十地擺出來,就注意到緊挨著她旁邊的蔣婆神色有些異樣,她像吃多了人參燕窩那樣兩眼放光、滿臉喜色不說,還不時扎下腦袋咯兒咯兒笑幾聲,像一只吃了隔壁家白食的老母雞。何幺婆尋思,蔣婆八成碰到什么喜事了,不是她那個在武漢漢正街做生意的幺女兒給她生了個外孫,就是蔣婆自己買的彩票中獎了。這兩年,鎮上的男女老少成天買“馬”(注:一種彩票的俗稱)猜號,都像著了魔一樣,有的把多年積蓄都拿出來買馬,到頭來連末獎也沒中到一個,弄得不少人傾家蕩產,跳樓吞藥水自殺的都有。未必蔣婆剛買幾張彩票就拔了頭籌?她的兒女都在外面賺錢,自己吃喝不愁,到車站門口賣茶雞蛋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要是真這樣,這個人的命也太好了。何幺婆想著,心里忍不住有點兒酸溜溜的,好奇心也就更強烈了。她打開馬扎坐下,瞟了蔣婆一眼說:“一個人樂成這樣,發了么子洋財唦?”蔣婆似乎才注意到她,抿了抿干癟的嘴巴,臉上仍舊掛著那種掩飾不住的笑意,又咯咯笑了兩聲,“你還莫說,我真的發了一筆財咧!”她故意賣關子地掐住話頭,神秘地眨巴一下眼睛,“你猜猜看。”何幺婆說:“我才懶得猜呢,猜中了你也不會獎給我一分錢?!笔Y婆說:“你怎么曉得我不會獎你?說不定你也會發一筆財咧!”何幺婆說:“我生下來就是窮命,不做這個夢。”蔣婆白了她一眼說:“你呀,就是吃這個犟脾氣的虧。好吧,我告訴你,昨兒,我一個茶雞蛋賣了1000塊錢呢!”何幺婆以為她這些天被彩票的事搞得中邪了,差點兒捧腹大笑起來?!澳悴恍牛俊笔Y婆惱火地抖了抖圍腰子,從夾層里拿出一疊嶄新的鈔票,在何幺婆面前呼啦啦晃動著,“你看看,這是黃老三吃完那個茶雞蛋給我的1000塊錢咧!”何幺婆瞄了一下,果然都是一張張100元的大票子。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拔冶緛硭土?0個茶雞蛋去,可黃老三只吃了一個雞蛋,就從皮包里夾出一疊錢塞到我手里,剩下的雞蛋又讓我提回來了。要是他都收下,那不整整10000塊錢么?”蔣婆無比惋惜地說。“那黃老三真是財大氣粗啊,每次回家來過年,都是用皮箱裝的錢,自己大把大把花錢不說,還見人就發利市(注:喜錢的意思),黃老三愛打牌,每次都只輸不贏,這是故意散財咧。聽說凡是陪他打麻將的人都發大財了。鎮上那幫游手好閑的后生子一聽說黃老三回來了,就爭先恐后地往他家里湊,腿子都跑斷,黃老三給他們每個人的紅包,每次也是千二八百的。嘖嘖,這不是活財神爺么?你想想,要是給黃老三送些土特產和吃貨子去,給的利市不就更多?其實,也莫怪大伙要錢要得這樣餓相,就是鎮里那些領導還不都一樣?黃老三那次回來,他們不是孫子一樣前呼后擁地圍著他,好像黃老三變成了領導似的!這全都因為人家有錢咧,全鎮的水泥路不就是黃老三捐款鋪上的么!聽說他還要再捐一筆款子,給鎮里的干部每人建一棟樓房。你說黃老三從哪兒賺的那么多錢呢,未必他自己就是印鈔票的?……”蔣婆的聲音像蜜蜂一樣嚶嚶嗡嗡地在何幺婆的耳畔縈繞著,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拔艺f的你都聽見了么?”蔣婆搗了搗她的肩膀,“你那茶雞蛋比我的強多了,要是給黃老三送幾個去,人家一高興,說不定給的錢更多。我可是看在咱倆一起賣了這久的茶雞蛋的份上,才告訴你這消息的咧……”

       沒等到中午,蔣婆就收攤回家了。“黃老三難得回來一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你要抓緊點!”臨走時,她又叮囑了一句。何幺婆用那把快散架的巴扇驅趕著飛來飛去的蒼蠅,一邊對車站門前來來往往的人群拖長聲調吆喝:“買茶雞蛋,香噴噴的茶雞蛋呀,七毛錢一個,又便宜又實惠,吃一個嫌不夠,吃兩個還想吃,吃三個不嫌多咧……”那聲音軟軟的、綿綿的,抑揚頓挫、悠悠揚揚,像唱歌似的,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她的腦子也沒歇著。她看見蔣婆樂顛顛地離開了擺攤點,暗想,老婆子高興成這樣,真應證了“錢再多也不怕咬手”那句古話啊,只是千萬別為了1000塊錢跌個跟頭,把老骨頭閃壞可就不值得了。一個茶雞蛋賣1000塊錢!要不是蔣婆親口說出來,打死她也不信咧。她每天從早上賣到天黑,腰桿子都坐斷,也只能賣出10多個茶雞蛋,七毛錢一個,扣去每個五毛錢的成本,再加上煮茶雞蛋用的油鹽醬油和五香桂皮之類花的錢,每個茶雞蛋賺一毛多錢。1000塊錢,那得需要多少日子,賣掉多少個茶雞蛋才能賺那么多呢?一年?兩年?1000個茶雞蛋?2000個茶雞蛋?這些數字在何幺婆的腦子里轉來轉去,把她快轉糊涂了,也估算不出來。賣了這么多年的茶雞蛋,她甚至都不清楚究竟賣出去了多少個茶雞蛋和賣了多少錢。這以前,她其實對自己的賬目是一清二楚的。她從來就不是那種糊里糊涂過日子的人??涩F在,這1000塊錢一個茶雞蛋的奇事,將她的腦子完全攪亂了。隨后的大半天里,她有些恍惚,眼皮子也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跳禍右眼跳福,可何幺婆的兩只眼皮都跳!總覺得有人像皮影戲那樣在眼前閃來閃去,那人影子一會兒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一會兒又變成了個牛高馬大、滿臉麻子的壯漢,但總是模模糊糊的,像鬼魂一樣,始終看不清臉。何幺婆知道,那個小孩子是黃老三,那個壯漢是黃老三他爹黃聚財……何幺婆越來越心神不寧,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等到天黑,就收攤回家了。

       何幺婆的家離鎮子不遠,煮一鍋飯的工夫就到了。她每天都要在這條從村里往鎮上去的路上走兩個來回,以往總覺得一抬腿就到了,可今天她卻感到比過去漫長了許多。一路上不時有人跟何幺婆打招呼,她都心不在焉地嗯唔著,連正眼也沒有看一下人家。他的心思仿佛飄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跟老黃家這怨結算是解不開啦。”那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嘆息像一陣風灌進了何幺婆的耳朵里,她悚然一驚,趕緊抬起頭四下張望著,生怕被人聽見了似的。路上空蕩蕩的,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晚風吹過路邊的楊樹葉發出一陣陣輕微的響聲。是的,他們家跟老黃家真的有仇啊。何幺婆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都是那個死鬼結下的怨業咧,她想,都是上半輩子的事情了。那時候,她還不叫何幺婆,而叫何幺姑,丈夫何大奎是生產大隊的貧協主席,她是婦女主任,當時村里一些男人私下開玩笑為她倆編過一幅對聯:兩個舊家伙,一對革命人。何大奎從小就給老黃家扛長工活,她呢,三歲時就給鎮上一家藥鋪老板的兒子當童養媳。四九年,世道大變,何大奎成了土改積極分子,她也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跟那個有癲癇病的藥鋪老板兒子終止婚約,回到了娘家村子。她參加革命了!每天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參加這個會那個會的,不是批斗地主惡霸,就是商量分田分地和選舉新干部,還參加宣傳隊,唱歌跳舞扭秧歌,從村里演到鎮上和縣上,她的嗓子亮,唱起歌來脆生生的,像百靈鳥,她的身段又細又長,跳起舞來就跟風擺楊柳似的。那些年,何幺姑的花鼓秧歌紅遍了四鄉八村,用現在的話說,稱得上半個明星了。那時村里流行這樣一句話:“聽何大奎斗黃聚財,看何幺姑扭秧歌。”這差不多成了保留節目,每年都要上演好幾次??啻蟪鹕畹暮未罂诙窢帟峡卦V老東家可不是裝裝樣子,每次都現身說法,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把黃家大院的私事丑聞一五一十全抖落出來,當數落到他媳婦被黃聚財強暴后帶著三個月的身孕投水自盡的慘事時,何大奎總是捶胸頓足、聲淚俱下,站在臺上一遍一遍地揮舞拳頭,高呼口號:“打倒惡霸地主黃聚財!叫黃聚財永世不得翻身!”在何大奎一次又一次的憤怒聲討中,黃聚財臉上的麻子不斷地由深變淺,再由淺變深,他那高大威嚴的身胚也一點一點地矮了下去。何大奎的五短身材則一天一天變得高大起來了。五三年底,也就是朝鮮戰爭結束的那一年,剛滿18歲的鄉擁軍模范和共青團員何幺姑就嫁給了快三十歲的共產黨員和互助組長何大奎。兩年后,他們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何解放。再后來,何大奎當過合作社社長、村黨支部副書記、民兵連長和貧協主席,成了地方上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何幺姑也不甘心落后,積極參加村里各項熱火朝天的宣傳工作,忙得都顧不上照看兒子何解放。五八年大躍進時,她當上了村婦女主任,終于可以跟她丈夫何大奎平起平坐了。也就是在那以后不久,三年自然災害發生了。說是自然災害,其實是一半天災,一半人禍。盡管那幾年不少地方大旱大澇,可要不是許多干部頭腦發熱,為了多放衛星,一個勁地虛報產量,把各家的口糧都交上去了。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連續兩年一歉收,不餓肚子才怪咧。那時村里許多人吃不飽,只得靠吃野菜樹皮度日,臉都腫起來了,鄰縣還發生了餓死人的事情。地主黃聚財就是那年麥收時節上吊自盡的。黃聚財的老婆一年上頭病歪歪的,哪里經得住挨餓,眼看快不行了,黃聚財為救他老婆一條命,半夜里偷偷摸進了快要收割的麥田,可麥穗還沒把麻袋裝滿,就讓帶領民兵看護莊稼的何大奎親自給抓獲了。那年月,別說半麻袋,就是一根麥穗也被人當成命根子呢。這種事如果放在貧下中農頭上,頂多挨幾句批評也許就過關了,但放在何大奎頭上,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用何大奎在會上的講話,這不只是半袋麥穗的事,是階級敵人向社會主義和人民公社發起猖狂進攻,妄圖奪回他們失去天堂的信號咧。這還得了?接下來,黃聚財由何大奎和幾個民兵押著,從小隊到大隊,從大隊到公社,游街批斗,大會小會,一連斗了半個多月。在一次批斗會上,何幺姑看見被五花大綁著的黃聚財雙目緊閉、臉色灰暗,高大的身胚彎成了一個蝦米,像死人那樣木木地站在臺上,心想:再斗下去,這個人肯定就活不成啦。她尋思著回家后勸勸何大奎,好歹給黃聚財留條性命??蓻]料到當天夜里,黃聚財就上吊自盡了。黃聚財死后第二天,他老婆也跟著去了。何家與黃家的生死冤仇就是在這天結下的。走在回家路上的何幺婆恍恍惚惚地想。她回憶起黃聚財下葬后的那個傍晚,她背著何大奎來到村頭的那片亂葬崗,在黃聚財和他老婆的墳前燒了些紙錢,又默默站了好一會兒,心里一片迷茫。后來,當她準備離開時,忽然覺得自己的后背上仿佛被牛蚊子叮了一口似的,隱隱作痛,她轉過身去,看見黃菊財的小兒子黃老三臉色陰沉地站在離他父母墳頭不遠處,瞪著眼睛,目光仿佛一枚利箭似的朝她射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往下縮了縮脖子,趕緊轉過身,匆匆離開了。她一邊往家里走,嘴里一邊反復念叨:這是老何家和老黃家結下的怨業啊……

        何幺婆走進村口的時候,各家各戶都在忙著做晚飯,一縷縷淡青色的炊煙飄蕩在漸漸暗淡下來的天空中,散發出一股好聞的香味兒。是啊,馬上就要過年了,春節的熱鬧氣氛不僅從人們的臉上,也能從屋頂上消散的炊煙聞出來哩。

只有何幺婆家里仍然冷冷清清的。她一個人住著一幢破敗的土墻屋,那座屋子還是她老伴何大奎活著時砌的,挖了整整一畝水田的土磚,距今已經二十多年,屋頂修繕了好幾次,四面的土墻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縫,有的連手都伸得進去,后墻更是發生了嚴重的傾斜,如果不是用幾根木條支撐著,也許早就倒塌了。像這樣破敗不堪的房屋,在村子里越來越少了。

何幺婆回到家,看見她養的那二十來只母雞圍聚在門口,怕冷似的瑟縮著脖子擠成一團。天快要黑下來了,老北風刮得一陣比一陣緊,象是要下雪的樣子。它們要歸籠呢。一看見何幺婆,它們就像看到母親的孩子,呱呱叫著向她圍攏過來。何幺婆趕緊掏出鑰匙打開屋門,返身端了一盆子苞谷,撒到堂屋中央,雞們就拍打著翅膀,爭先恐后地沖了上去。看著這群搶食的母雞,仿佛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那樣,何幺婆臉上浮現出一縷慈祥的笑意來。這些母雞可是她賣茶雞蛋的命根子。每天的雞蛋都是一個個從雞屁股下面吐出來的。這可都是用糧食喂養的純種土雞,生出的雞蛋比那些用伺料喂養的洋雞蛋味道鮮得多。何幺婆每天跟這些雞朝夕相處,就像養著一大群孩子,熱熱鬧鬧的,也不覺得有什么孤單。那些雞呢,只要哪天她從鎮上回來得晚一點兒,它們就齊整整地聚集到村路口去等候她,也把她當成了母親似的。

何幺婆喂完雞食,沒有像往常那樣去做晚飯,而是走到房里坐了一會兒。房里的光線已經很暗淡了,但何幺婆沒有開燈。為了省錢,她只裝了一個25瓦的燈泡,在堂屋和房之間的墻壁上掏了一個正方形的洞口,這樣,燈光就能照明兩間屋子了。何幺婆坐在床沿上,雙手攏在胸前,腰板挺得很直,仿佛在別人家里做客那樣。即使到了這把年紀,已經滿面皺紋了,在她身上依然看不到那種老態龍鐘的樣子,熟悉何幺婆的人,一眼就能找出當年扭秧歌、唱花鼓戲和扮演喜兒時那個活潑漂亮的文藝骨干的影子來。挨墻和床擺放著的是一張像文物那樣陳舊的五斗柜,漆皮早已剝落殆盡,四根柜腿子也斷了兩根,用磚墊著。五斗柜的上方,有一塊同樣像文物那樣的鏡子,鏡子上的水銀快掉光了,只能依稀看清上面印著一行毛澤東的手書:“社會主義好!”這是當年何幺婆參加全縣婦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時的紀念品。在鏡子的下部,一左一右鑲嵌著兩張照片,左邊那張是老伴何大奎,右邊那張是兒子何解放。他們離開何幺婆都已經二十多年啦。這會兒,何幺婆的目光在這兩張照片之間移動著,一會兒停留老伴何大奎那張骨瘦如柴、胡子拉茬的臉膛上,一會兒又停留在兒子那張稚氣未脫、酷似自己的英俊面孔上,眼神也變得有些凄然。何大奎死于1973年,由于到了血吸蟲病晚期,這個以前走路都四腳生風、精力總是那么旺盛,結實得像個鐵疙瘩的人已經瘦的不成人樣,像根干柴了,肚子里的腹水也鼓脹得像座小山,最后幾天,腹水突然消退下去,他的呼吸也越來越艱難。大概曉得自己剩下的時日不多了,他把何幺姑叫到床邊,拉著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幺姑,你記住,以后無論世道哪樣變,你都不要忘本……咱們好不容易挺直腰桿子,可決不能輕易再彎下去咧……”何幺姑明白丈夫話里的意思,一陣辛酸,早已泣不成聲。當天下午,沒等在鎮中學念書的兒子解放趕回家,何大奎就咽氣了。丈夫死后不到兩年,中學畢業回鄉務農的兒子何解放就積極報名到葛洲壩,參加了330工程建設的民工隊伍。此后整整一年杳無音訊,直到同村其他民工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何幺姑也沒看見兒子的影子。那年的年關前一天,公社人武部長和幾個干部走進了她家門,當他們表情凝重地把一張烈士證書送到何幺姑的手中時,她當即就倒在地上,暈了過去……她就是從那以后慢慢變老,逐漸由“何幺姑”變成“何幺婆”的。此刻,她呆呆地看著老伴何大奎和兒子何解放那兩張已經褪色的照片,神色有點木然。她就那樣呆坐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到夜色把整個屋子吞沒。四周一團漆黑,如果不是北風吼叫著從墻縫里灌進來,還以為是呆在一口棺材里呢……

何幺姑炒一碗剩飯吃過后,就上床歇息了??墒撬趺匆菜恢DX子里一會兒是老伴何大奎和兒子何解放的影子,一會兒是她在黃聚財墳前遇到黃老三時的情景,像看一部被剪輯得零零碎碎的電影。人這一輩子不就像放電影么,這其中的溝溝坎坎、恩恩怨怨誰能說的清?老輩子不是講過么,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就說那黃老三吧,從小沒爹媒娘,饑一餐飽一餐的,連中學都沒念,后來分田到戶了,他家的地主帽子倒是被摘掉了,可黃老三照樣不務正業,成天跟一幫流打鬼混在一起,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不久便在一次嚴打中被公安局抓起來,判了十年徒刑,送到沙陽勞改農場去了。何幺婆以為,老黃家祖上的那根脈氣到了黃老三身上,恐怕真的要斷掉啦。可誰曉得,過了些年,黃老三竟搖身一變,成了聞名四鄉、腰纏萬貫的大款呢?瞧那種用皮箱裝錢、見人發紅包,花1000塊錢賣一個茶雞蛋,進進出出都有人前呼后擁的派頭,當年他爹黃聚財可都沒這么威風啊。

“你那茶雞蛋比我的強多了,要是給黃老三送幾個去,人家一高興,說不定給的錢更多……”何幺婆耳邊又響起蔣婆的那句話。是啊,她的茶雞蛋在全鎮真是出了名的,附近村莊還經常有人為了吃她的茶雞蛋走幾年路到鎮上來買。但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去給黃老三送茶雞蛋,畢竟黃家同何家有那么一段恩怨哩??墒虑槎歼^去那么多年了,兩個冤家也早就不在世上,再說當時黃老三還只是個孩子,他也不至于把這樁上輩人之間的恩怨老記在心上吧。這樣想著,何幺婆的心里又活泛了起來。1000塊錢一個茶雞蛋,這個誘惑對她來說的確太大了!像何幺婆這樣年紀的鄉下老人,大多都準備好了壽材,一口棺材也就1000多塊錢,可她賣了這些年的茶雞蛋,還沒攢夠買壽材的錢。她是個孤老婆子,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的,莫非到頭來,自己的壽材竟要靠黃老三來置辦么?何幺婆這樣想著,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一樣,怪不是滋味的……

這天夜里,何幺婆睡得不踏實。外面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看樣子是要下雪了。當家里唯一的那只蘆花公雞叫第二遍時,何幺婆就起床了,往常,蘆花公雞叫第三遍時何幺婆才起床的,但今天她提前了至少半個時辰。

何幺婆去廚屋里生煤爐子,生好爐子,等水燒開后,她便開始往鍋里放油鹽醬醋、生姜大蒜、五香桂皮,再兌進早就熬好了的筒子骨湯汁,這些都是她煮茶雞蛋常用的佐料。當鍋里的水再一次燒開之后,她才將雞蛋放到鍋里去,等雞蛋從鍋底浮上來后,她便用一個竹制的小勺子把雞蛋撈上來,放到涼水里浸泡一會,再一個個把薄薄的雞蛋殼敲破,然后重新放回鍋里去,蓋上鍋蓋,用慢火煨上一個時辰,直到香味兒從鍋蓋縫里一縷縷飄散開來,彌漫整個屋子,茶雞蛋就算煮好了。這是何幺婆煮茶雞蛋的訣竅,如果缺少任何一道工序,茶雞蛋的味道都出不來。

天麻麻亮時,外面響起了村里人去鎮上賣菜或置辦年貨的陣陣腳步聲、說話聲和咳嗽聲。年關逼近,不論是有錢還是沒錢的人家,都忙起來了。平時,何幺婆也不用去這么早,但今天她好像有性急,不等天光大亮,她就打開雞籠,把雞們放出來了,把完雞食,又迫不及待地把它們轟出了家,然后鎖上大門,提著那只用棉布蓋得嚴嚴實實、裝滿茶雞蛋的籃子,往鎮上走去?!扮燮?,今日起這早?”一路上不時有人跟她打招呼。“你比我還早咧?!彼裁鎺θ莸貞?,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鎮上。

黃老三那幢五層高的樓房坐落在鎮東頭的水渠邊。但何幺婆沒有直接往那兒去。她曉得有錢人都喜歡熬夜打牌,起床很晚。她本來想去蔣婆家坐一會兒,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著籃子往十字街口走去了。

十字街口是全鎮最熱鬧的地方,四通八達,來來往往的客車貨車都從這里經過,每天從早到晚都擠滿了人,離何幺婆賣茶雞蛋的車站緊挨著。平時她都是在街邊的小吃攤上買一碗餛飩當的中飯,攤主們跟她很熟,經常幫著招徠生意,讓她給顧客送幾個茶雞蛋來。今日何幺婆是沒吃早飯出來的,就到一家攤子上要了一碗餛飩?!扮燮牛伎爝^年了,也不歇歇?”攤主把餛飩端上來時說?!拔乙粋€人又不用辦年貨,閑著也是閑著咧?!焙午燮耪f。她吃完餛飩,又說了會兒話,便站起身,提著籃子,往鎮東頭走去。

這時候,日頭已經爬到一樹桿子高了,街上行人逐漸增多起來。何幺婆走到酒廠門口,拐進了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這條小巷是近些年才形成的一條新街,居民大都是附近村子在外面做生意發了財的人家。街面不是水泥路,只是鋪了一層不均勻的油渣。人一走進巷子,就能看到小巷的頂頭黃老三的那幢樓房,在一溜都是平方和兩三層樓房的街巷里,格外引人注目??熳叩近S老三家時,何幺婆下意識地放慢腳步,伸出手指捋了下頭發,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仿佛出門做客似的,顯得端莊整潔,讓人一下子就能找到當年那個何幺姑的影子來。

黃老三家的大門敞開著,門口還停著一輛看上去很豪華的小汽車,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像過節一樣熱鬧。黃老三平時在外面做生意,但他的老婆孩子都住在鎮上,家里的人氣一直很旺。何幺婆這是第一次到黃老三家,她站在門口,看到樓房四面墻壁都貼著五彩斑斕的馬賽克,陽光一照,像金子一樣熠熠生輝,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她正在門口愣怔著,有個虎頭虎腦、穿一身運動服的半大小子斜著眼睛問:“喂,你找誰呢?”何幺婆認出這是黃老三的兒子,聽說在省里的體校打籃球,平常回來很少,自然不認識她。 對他不客氣的盤問,何幺婆支吾著,一時不曉得說什么。正在這當兒,黃老三的老婆從屋里出來了。這是個大臉的胖女人,耳朵上,雙手和腕子上都戴著亮閃閃的戒指耳環首飾,走動時全身上下叮當作響,像一臺移動的風鈴。雖然她是黃老三在外面娶的媳婦,但平時常到何幺姑那兒買茶雞蛋,所以一看見她就招呼說:“這不是幺婆么?您可真是稀客喲!”何幺婆仍舊期期艾艾的,不曉得說什么好。胖女人見她這副神情,猜出了什么。“您是來找……老三?”何幺婆嗯唔了一聲。胖女人似乎顯得有些為難。“老三從回來那天就沒消停過,來找他的人把門檻都快踏破了,您看,他打了一夜的麻將,剛打一會兒瞌睡,一大早又讓縣領導從被窩里叫醒了,這會兒正在屋里說話咧?!焙午燮怕犃耍樜⑽⒁患t,仿佛黃老三被人打攪都是她造成的?!笆沁质沁帧!彼胶偷卣f,一邊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離開的樣子。胖女人這時注意到了她那只用棉布蓋得嚴嚴實實的籃子,似乎有點兒過意不去。“您先別走么,我去給老三說一聲?!闭f完,就返身回屋去了。過了片刻,她出來說:“幺婆,你進去吧。”

何幺婆一走到里屋的門口,就看見了黃老三。此刻,他四仰八叉地靠在一條闊大的皮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正在和人說話,身上也穿著一件皮服,整個人已經發福了,那副高大的身胚,看上去跟當年他爹黃聚財一模一樣。何幺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黃老三仍然沒注意到她,就叫了一聲:“老……三。”

黃老三這才把目光投向何幺婆。他的目光在何幺婆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像沒認出她來,又像是在認真地端詳她,臉上緊繃繃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后來,他的臉部肌肉松弛下來,仍舊后仰著身體。“哦,是何幺……婆?”他似笑非笑地說,“好多年不見,你也老了?!?/p>

“是咧,老、老了?!焙午燮劈c著頭說。

“郭主任,你不知道這個何幺婆吧?”黃老三把臉轉向坐在他對面的客人說,“她年輕時叫何幺姑,在我們村里可是一枝花呢,能歌善舞,干起革命工作來也是一把好手……”

那個郭主任哦了一聲,轉過頭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何幺婆。她覺得很不自在,像個小姑娘似,臉又紅了?!袄先?,我老了。”他低聲說,仿佛在為自己申訴什么。“我都……60多歲了?!?/p>

“對對,你是老了?!秉S老三說,“你找我有么事?”

“噢,”何幺婆說:“你難得回來一次,我給你送幾個茶雞蛋咧。”說著,他把那只籃子從胳膊上移到胸前,小心翼翼地放在黃老三面前的茶幾上,掀開了蓋在上面的棉布。

“是么?”黃老三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皮,看著籃子里那一個個被湯汁熬成醬黃色的茶雞蛋?!笆敲?,這都是送給我的?”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何幺婆一眼,“好么,我嘗嘗看,好吃我就全買下了。”說著,黃老三就伸出手,從籃子里拿了一個茶雞蛋,放在鼻子嗅了嗅,然后皺起眉頭,用夸張的語調說:“怎么一股臭味兒?”

何幺婆懷疑自己聽錯了,忙說:“不會呀,老三,這是我昨兒才從雞籠里拿的新鮮雞蛋咧。”

蛋黃老三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把那個茶雞蛋扔到茶幾上,重新撿起一個,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臭的,還是臭的!”

他一連嗅了好幾個茶雞蛋。每次都嘟噥一句“臭的,臭的!”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嗅覺,還將一個茶雞蛋遞給那個郭主任:“你聞聞,是不是臭的?”但郭主任嗅也不嗅,便堆起笑臉,順著他的話頭說:“對,黃總,是臭、臭的!”

何幺婆沒反應過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黃老三像做完了一件開心的事那樣拍了拍巴掌,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根香煙,慢悠悠地說:“何幺婆,我聽人說你的茶雞蛋是鎮上最好的,你怎么弄些臭蛋給我送來?要過年了,你總不能讓我花錢買臭雞蛋吃,這多不吉利!你說是不是咧?”

何幺婆完全呆住了。她眼冒金星,耳邊嗡嗡亂響,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頭上飛來飛去,從未有過的羞辱使她從臉上到耳根子都變得火燙火燙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差點兒栽倒在地上……

何幺婆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還不到中午,天氣很陰晦,刮了整整一夜的老北風倒是停下來了,可天空像一塊越積越厚的的大冰塊,像是隨時可能掉落下來,讓人感到一股嗖嗖的寒意。那群母雞到村邊覓食去,家里空蕩蕩、冷清清的,像一片荒蕪的墳地。

何幺婆走進家門,就把大門拴上了。她把自己關在房里,在床頭坐了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像座泥菩薩。不知道什么時候,淚水從她的眼窩里滾了出來,一串一串的,像一條條蚯蚓在她布滿細密皺紋的臉上爬行著,但她沒察覺到似的,任其流淌著。她的腦子里反反復復浮現著當年在黃聚財墳頭碰上少年黃老三時的情景,那陰郁的表情,那利箭樣的目光?!疤彀?,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那段怨業,從來沒有咧……”何幺婆嘴里不住地這樣念叨著。后來,她把目光投向鏡子里的那兩張早已褪色的舊照片?;谢秀便敝校X得老伴何大奎和兒子何解放都在用一種嚴厲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在說,“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這是給我們丟臉呢!”她不由自主地避開了那兩道隔世的目光,感到臉上像珍刺一般,羞愧難當。是咧,我不僅自己丟臉,也給你們丟臉了。何幺婆在心里說,鼻子一酸,突然把頭埋到被子上哭泣起來。她覺得,當年大奎和解放死時自己都沒有這樣傷心過。

這時如果有個人從窗外經過,聽見屋里傳出的那種老年女人特有的沙啞哭聲,一定會嚇一跳的,沒準還以為自己碰上了幽靈。

何幺婆養的那群母雞是在傍晚時分從野外回來的。當它們像往常一樣,在那只蘆花公雞的率領下,從大門旁邊的小孔內鉆進屋內時,屋里死寂一片。蘆花公雞咯咯叫了幾聲,像是在跟何幺婆打招呼:我們回來了,快給吃的吧!但沒有任何回音。蘆花公雞便探頭探腦地往隔壁房里走去。一進門,它就看到了用一根繩子吊在屋梁下面的何幺婆,腳下面是一把被蹬翻的凳子……

蘆花公雞吃驚地往后跳了幾步,拍著翅膀咯咯大叫起來。它這一叫,引來了后面的母雞,它們紛紛涌了進來;它們仰起脖子,對吊在屋梁上的何幺婆呱呱叫個不停,后來,就排成整齊的隊列,在蘆花公雞的帶領下,圍繞何幺婆的尸體轉起了圈子,一邊轉圈,一邊低一聲高一聲地啼叫著。

聽上去,既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慶祝。

                                  

                                      兩個朋友

        

 

兩個朋友在老街上邂逅相遇了,都不約而同地喲嗬一聲,像闊別已久的親人那樣叫起來:

“咦呀,這不是長子,老黃么?”

“巖頭,老……張!怎么是你?”

一個將抱著的孩子放到地上,一只手牽著,另一只手指著對方,目光顯得很敏銳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似乎想說什么。臨了卻咽咽口水,咳嗽一聲,用拳頭抵住尖尖的下巴,咕噥道:“嗯唔,好久不見了咧?!?/p>

另一個也扔下提在手中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伸直粗短的脖子,乜斜著對方,腦袋左右頻頻擺動,像一個努力保持平衡的冬瓜或足球,他嘬起嘴巴,露出一口爛牙,嗓門十分宏亮地笑個不停,仿佛由于激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辭表達。“嘿嘿,老黃,真是的,都一年,哦呀不,好幾年沒見了吧!”他搓著一雙結滿老繭的大手,乍巴著眼睛,似乎在回憶上次見面究竟是什么時候。“你說怎么這巧,說碰就碰到噠?”

老黃也打著哈哈:“是嘍,我聽說……還以為……你這不是蠻結實的么?!?/p>

“你聽說么子事了?”老張警惕地乜斜著對方,像是證明什么地拍了拍自己的一條腿,“托祖宗的福,胳膊腿還是全的哩。”他的右眼珠有些混濁,像一粒積滿了灰塵的扣子。他故作瀟灑地往街上東張西望,仿佛一個衣錦還鄉的老板。一陣風從遠處吹過來,卷起地上的幾片廢紙屑?!斑@街上也太臟了,怎么沒人打掃一下?”他這么咕噥了一句,漫不經心的,像個城里人,然后,他把目光收回來:“老黃,你就一直守在家里?”

“我不守在家里么辦?我渾身都是病,我哪有你這么好的身體?!崩宵S又咳嗽了兩聲,仿佛是故意蹙起眉頭,又像是用揶揄的口氣說,“我只好老老實實在家里帶孫伢兒嘍。”

“見你的鬼去吧,我的身體還好?我就差進棺材噠。”老張尖聲笑了,但剛笑了一半,他就像說漏了嘴似的,趕緊把笑聲煞住了。老黃的話似乎提醒了他,他那不大好使的眼睛尋找著,最后盯住那個抱著老黃的大腿,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自己的小拳頭的孩子身上。“孫伢兒,這就是你的孫伢兒?”老張裝出很慈祥的樣子,沖孩子笑了一下,那孩子約莫兩歲左右,白白胖胖的,長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蠻逗人喜歡。這會兒似乎有點兒怕老張,本能地把臉埋進了老黃的身后。“嘿嘿,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你么。是個女伢子?一定像他爸爸,女伢子都長得像爸,冇得錯!”

“是孫子?!崩宵S提高聲音,不大高興地說。

“對對,是孫子?!崩蠌堏s緊自我糾正,并且用明顯的恭維語氣說,“你可真他娘的有福氣喲……”

這回輪到老黃往街上東張西望了。他裝作沒有聽見老張的恭維。他顯得有些矜持,像個干部,啊啾一聲吐出口痰,痰吐在腳邊,他低下頭,盯著那口濃痰,研究似地注視了足足半分鐘,然后用腳尖踩上去,重重地碾兩下,像掩蓋住了一個重大的秘密。當他抬起頭來時,表情顯得從容、悠然起來了,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高傲地仰著臉。這使老黃同老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相對于老張那副干體力活的矮銼身胚和粗陋的相貌,老黃瘦長的身材和整齊的衣著,看上去就像個知識分子。

剛見面的寒暄過后,兩個朋友一時沒了話,一高一矮的,就那樣當街站著,氣氛竟有些尷尬。

老張和老黃是同村人,不僅同村,還同過學,從小學到初中,讀完初中,他們就回生產隊當社員了。老黃當了一陣子社員,就到大隊小學當民辦老師,他讀書時成績總是在班上考前二三名,老張呢,始終是倒數二三名,即使抄同桌的老黃的卷子也不行。他很笨。但老張讀書比不過老黃,做農活卻是把好手,年年得獎狀,不僅掙的工分比老黃多,還年年評先進、拿獎狀,風光無限,老黃對此不得不服氣,他身胚硬、力氣大么。老張奶名叫巖(音ai)頭,從小結實得個像個秤砣,一身蠻力,賭起狠來,一百多斤重的石磙也攔腰抱得起來,臉都不紅一下。老黃呢,個子比老張高出一大截,可給家里挑水,里把遠的路卻要歇兩三次,還弓腰駝背的,好像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他有個外號,叫尿長子,意思是白長那么高,不中用。每年隊里搞水利建設,防汛抗洪、推土挖渠平整土地,老黃落在后面時,老張總要幫他一把的,也算是對上學時抄老黃卷子的報答吧。所以說他們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是千真萬確的。當然,后來老黃到村小學當老師后,兩個人就不再那么“無間”了,各干各的事情嘛,自然的。老張家里兄弟多,負擔重,雖然掙工分多,還是很窮,優秀的人民公社社員老張只好委曲求全,到鄰村做了倒插門女婿。這之后,他和老黃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下來了。再后來,世事蹉跎,好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他們就變成了站在當街上的這副模樣。

他們都是50多歲、半老不少的人了。在這條很少有年輕人出現的街上,像這種年紀,差不多稱得上老輩子了。所以他們理直氣壯地當街站著,旁若無人地岔著腰扯閑話,一副很有格(注:擺譜的意思)的樣子。

這條街以前是鎮上的主街,商店、餐館、藥鋪、供銷社、旅社和照相館都在這條街上,一到農閑或逢年過節打貨,街上總是人挨人,熱氣騰騰,擠得水泄不通。但這些年隨著發展,鎮中心轉移到了另一條緊傍公路的新街,老街就漸漸冷清下來,變成了一條背街,原先生意紅火的商店改成了茶館和牌鋪子之類,除了一些閑著無事、找地方消磨時光的老頭老太,很少有人來光顧了。

現在,老張和老黃就站在一家破檐漏壁的茶館門口。老張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提議說:“進去喝杯茶啵?”

老黃說:“走,進去喝一杯。”

老張就拎起蛇皮袋,老黃抱著他的孫子,一前一后地走進了茶館。老張跨過門檻時,一條腿硬硬的,顯得很吃力,他扶著門框,才跨進大門。

茶館里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幾張桌子有些年頭了,油漬斑駁,桌面上刻滿了深深淺淺、橫七豎八的鑿痕,有的桌腿也長短不一,加之地面本來凹凸不平,看上去就更顯得歪歪斜斜了。兩個人挑了一張干凈點的桌子坐下。老張像個老主顧那樣拍拍巴掌,大聲吆喝上茶,話音未落,一個扎著圍腰的駝背老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二位喝么子茶?”

“隨便都行。”老張說,“還是五毛錢一杯,冇漲價吧?”

“五毛?您這是哪一年的價錢?”駝背吃驚地瞪了老張一眼,“雜牌茶葉一塊,五峰茶兩塊呢。”

老張道:“好家伙,才幾天沒來喝,漲了這多?”

“您大概好幾年冇來了吧,都有些面生噠?!瘪劚炒蛄恐蠌?,“是上一塊的還是兩塊的?”

老張蹙著眉,一只手伸進口袋,一邊似乎在考慮究竟喝什么茶葉。但沒等他回答,對面的老黃把孫子放到身邊的凳子上坐穩后,抬起頭來說:“上兩杯五峰茶吧?!甭牽跉饩拖駛€常來常往的老茶客,話剛出口,一張新版的十元鈔票就擺在了桌上。

“老黃,怎么能讓你破費?”老張叫道,那只伸進口袋的手也隨之抽了出來,握著幾枚亮閃閃的一元硬幣,“我這有零錢,剛買車票剩下的咧?!?/p>

但老黃像沒聽見老張的話似的把那張鈔票推到駝背面前,吩咐道:“再來一盤瓜子。”

老張只好將那只抓滿硬幣、布滿老繭和瘢痕的手縮了回去。

茶和瓜子一會兒就端上來了。

老張抓了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看著老黃:“你帶帶孫子、泡泡茶館,日子過的幾舒服喲?!?/p>

老黃說:“混日子么,反正也沒別的事做。”

老張說:“還是你命好,哪像我?!?/p>

老黃伸出比老張干凈許多的手也抓了一把瓜子,瞥了他一眼:“你打工掙錢養活自己,哪個也不靠,都快成城里人噠,幾自在?!?/p>

“倒也是?!袄蠌堻c點頭表示贊同,但旋即又嘆口氣道,“可我那是賣苦力呀,再過幾年,歲數大了,回來種地也干不動啦,那像你,有女兒女婿養著,吃穿不用愁……”

老黃沒吭聲。他當然知道老張這些年一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抬預制板?!澳懔獯螅缘昧肆怙埫?。要是我像你,非餓死不可?!彼菩Ψ切Φ卣f,想起什么,問了句:“你……那個兒子呢?”

老黃一聽,像是被觸到痛處那樣,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澳隳崮膫€雜種噠!”他像驅趕蒼蠅似的揮揮手。

老張的兒子幾年前犯了什么案,抓去坐牢了,不曉得出來沒有,聽說兒媳婦也跑到廣東去了。現在老黃見他這副神情,就知趣地打住了話題。

老張故意不看老黃,揭開茶杯蓋子,低下頭喝了一口茶,咂咂嘴巴,自言自語道:“嗯,這五峰茶還真不賴?!钡氏虏瑁痤^來時,臉色明朗了許多?!扒皫滋炷悴挛以诔抢锱龅侥膫€了?”

老黃有些莫名其妙:“哪個唦?”

“曹立本?!?/p>

“他跟我是死對頭?!崩宵S臉色陰下來。“要不是他,我早就轉成公辦老師,說不定當了校長咧。”

“我看他拄著拐棍,頭發都掉光噠。聽說他是坐他兒子的小車,在縣城碼頭翻了車……”

“么子叫罪有應得?”老黃咬著牙巴骨道,刮瘦的面頰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像在課堂上對學生提問那樣看著對面的老張?!八诖謇锂敃浀臅r候,叫你往東你不敢往西,說不要哪個當老師哪個就乖乖地夾起課本回去種田,真是比皇帝還要威風??!”他瞇起眼睛,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想當初,為了當上民辦老師,我把他家的門檻都快要踩破啦?!?/p>

“莫提噠。說起來,我跟曹立本接的冤業比你還深!”老黃的話似乎勾起了老張心底的痛苦記憶,“他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當民兵連長那會兒,就因為防汛時我躲到樹陰底下打了會兒瞌睡,咯個狗日的硬是罰老子挑了半夜鵝卵石,不僅撤掉了老子的青年搶險突擊隊副隊長,還扣掉了我一個月的糧食補助。你曉得我本來飯量就大,餓著肚子參加搶險,兩條腿軟得像兩根棉條,差點兒掉進洪水里淹死。你說他黑不黑心?”

老黃深有感觸地點點頭,像總結課文中心思想那樣說:“雷鋒講對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敵人要像冬天一樣殘酷無情,可實際上呢,曹立本對我們這些階級兄弟,總是像對敵人那樣殘酷無情。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呢?”

“老黃,你不愧是知識分子,水平比曹立本高得多咧!”老張一只眼睛熠熠放光,上身前傾著,豎起大拇指頭,五體投地地說。

兩個人你一言他一句,像開控訴大會那樣同仇敵愾、義憤填膺,話越說越投機,剛見面時的那種生疏和隔膜感不知不覺消失了,彼此間的距離縮短了許多,越來越像兩個同一戰壕的親密戰友了。

“不過呢,話說回來,他現在可是不如我了?!崩宵S呷了口茶說?!八饶氵€慘咧。”

“嘿嘿,至少我的胳膊和腿子還是全的,不像他成了個殘廢?!?/p>

“所以而且呢,我們也莫要老記他的仇噠?!崩宵S噗地吐出兩片茶葉兒,說話的口氣和表情都像個領導?!安芰⒈境藧鄱抖锻L,搞搞女人,他不貪財。新的書記不僅貪,還經常拿著公款去發廊找小姐咧。”

“現在的書記不是王老黑的兒子么?老黑解放前當過保長,我爹的壯丁就是他抓的,咯個狗日的,他總算接上班啦?!?/p>

“其實,他腿子撞斷后,我還去看過他一次。”

“長子,你是個菩薩心腸,我得像你學咧,哪天也去看看他。他是不是還喜歡喝酒?要不,我給他打兩斤高粱酒去。人家畢竟提拔我當過幾天青年搶險突擊隊副隊長,要不是打瞌睡,我興許也入了黨?!?/p>

“咯個咯個,我們都好幾十歲的人了,時代不同噠,還老記住這些陳年舊賬有么子用。不說這些,巖頭,說點別的啵?”

“嗯哪。就說點……別的?!?/p>

可說什么呢?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一時竟找不到話題了。

這當兒,一個賣氣球的小販走進了茶館。小販手牽著一只只五顏六色的氣球,有熊貓、鯉魚、獅子、老虎、機器人、潛艇、飛機、輪船,還有奧運會吉祥物,千姿百態、五花八門,讓人眼花繚亂。

老黃的孫子剛才一直坐在旁邊吮吸自己的手指頭,小販一進門,他就被牢牢吸引過去了,眼睛滴溜溜地跟著那些氣球轉來轉去。小販是個年輕人,精明得很,他大概也是沖著這孩子來的,故意把手里的氣球在空中晃來晃去,氣球互相碰撞在一起,發出吱吱的聲響,像刺猬叫。

老張見了,堆著笑臉對孩子說:“你喜歡哪個?”孩子盯著氣球看了幾個來回,突然指著一個穿太空服的氣球說:“他!”老張對小販示意了一下,“買一個?!闭f著,就去口袋里掏錢。但老黃按住了他的手,“哪能讓你花錢?”一邊低下頭,慈祥地對孫子說,“考拉,爺爺給你買好啵?你想要幾個,爺爺就給你買幾個?!?/p>

但老黃堅持要買,他使勁撥開老黃的手,從口袋里掏出剛才那把零錢,用懇求的口氣說:“你就讓我給伢兒送個禮物唦,老黃!”

“說些稀奇話!哪能叫你花錢?”

“你瞧不起人,你不把我當朋友咧。”老張有些生氣了,“我再窮,未必一只氣球也買不起?”

“看你說到哪兒去了?!袄宵S說,”這跟錢多錢少冇關系,這是原則問題?!?/p>

“么子原則?你又不是領導!”

兩個人正爭執不下,老黃的孫子忽然伸出手對小販手里的所有氣球畫了個大大的圓圈,噘起嘴巴說:“我都……都要!”

老張愣住了,他那只抓滿零錢的手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咯個?!焙韲道锓路鸨惶刀伦×怂频?,表情有些僵硬。

老黃像沒看見似的,連頓也沒打一下,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嶄新的50元鈔票,遞給小販說:“都賣給我了?!?/p>

老黃的孫子見這么多漂亮的氣球一下子全歸他了,高興得從凳子上跳下來,雙手抓著系住氣球的繩子,嘴里一邊模仿著各種動物的叫聲,像放風箏那樣在茶館里跑來跑去。

“老……黃,你現在是真的有錢咧?!卑肷危蠌埐庞樣樀卣f了這么一句。

“我哪來的錢?還不都是我女婿……女兒的。”老黃一邊說,一邊還不放心地用目光關照著玩耍的孫子。

“你這早就享兒女的福,就是有福氣。哪像我……”老張神情暗淡地說,他低下頭去喝茶,發現杯子里空了,只剩下幾片泡得又黃又薄的茶葉,就抬起頭喊了一聲:“駝背,添茶!”

茶館里仍然冷冷清清,沒幾個茶客,駝背正坐在一張空桌子邊打瞌睡,一只綠頭蒼蠅在他的臉上叮來叮去,從嘴巴叮到鼻子,再從鼻子叮到眉毛上,叮得那么認真,像一個探雷的工兵,任何可疑地方都不肯漏過似的。老張又叫了一聲,駝背才醒來,趕緊拎起茶壺,過來添茶。老張白了駝背一眼,悶悶地說:“茶葉就這么幾片,夠喝個逑?!?

駝背將茶壺嘴對準杯子,添滿水,嘿嘿一笑:“虧你老哥還是老喝茶的,這一片茶葉都值毛把錢咧?!?/p>

“我在城里茶館見得多了,你哄鬼!未必比金子還值錢?”

駝背把目光投向老黃:“你不信問黃老師。”

看來,他對老黃比對老張熟多了。

但老黃嗯嗯著,沒搭腔,他的注意力顯然還在孫子那兒。駝背就知趣地離開了。老張覺得有點無聊,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支叼上,又向老黃示意了一下:“你真的不來一支?”

老黃擺了擺手,一副對香煙深惡痛絕的神情。老張就自己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用那雙一明一暗的眼睛斜睨著老黃說:“連煙都舍不得抽,再多的錢又有么子用唦?!?/p>

“你不曉得我早把煙戒了?”老黃顯然聽出了他話里的譏諷意味,“我再多的錢也是我女婿和女兒的,又不是我自己賺的。要不是我給他們帶孩子,我一分錢也不要他們的!”他似笑非笑地說,“老張,你莫在我面前裝窮,我曉得你有錢咧,你不是剛打完那場官司,人家賠了你好幾萬么?”

“你聽、聽哪個講的?”老張臉上像被蚊子叮了似的微微一紅。

“還用哪個講?你抬預制板從五層高的樓房掉下來摔傷了腿,把那個包工頭告到法院去噠,打完官司你就發財了,村里哪個不曉得?”

“咯個咯個?!崩蠌堃粫r語塞了,吭吭哧哧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是難看。半晌,他終于咳嗽了一下,陰著臉說:“實話告訴你吧,老黃,老子一分賠款都沒拿到,還倒貼了一千多塊錢的律師費!”

“你不是打贏了么?”

“贏是贏了,可那個狗日的河南佬跑掉了,連法院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子?!崩蠌埧迒手樥f,“那一千多塊錢還是找人借的咧,老子這回輸慘了,到現在腿子冇好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被人在屁股后頭攆來攆去,這不,只好回家躲債來啦。”

老張說著,捋起一條褲腿給老黃看,腿上果然還打著厚厚的石膏。

“沒想到是這樣。”老黃喃喃道。沉默了一會兒,他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老張說;“這以后,你打算么樣過日子呢?”

“鬼才曉得,過一天算一天吧?!崩蠌垚瀽灥爻橹鵁?,瞟了老黃一眼,“我要是也像你一樣生個女兒多好,就么子也不用愁噠?!?/p>

“你這是么子意思?”

“你命好唦?!崩蠌堈Z氣有點曖昧地說,“誰都曉得你女兒在佴城找了個有錢的老板……”他見老黃皺著眉頭沒吭聲,又接著說,“雖然……你女婿比你女兒大好多歲,跟你年紀差不多,可他有錢咧。這年頭,給有錢人當二奶的多著咧,可你女兒給人家生了個胖小子,身份就不一樣了么……”他本來還想說下去,但他發現老黃的臉色變得難看,就停住了。

“你這是罵我么?”老黃的那張瘦長臉仿佛被烙鐵烙過一樣,要爆出火星子來了,“你這是罵我咧,老張!”他重復了一遍,那只抓著茶杯的手抖個不停,使杯蓋兒也發出叮叮的響聲,看那架勢,好像要摔杯子?!昂猛?,巖頭,你這是窮兇極惡,竟、竟敢侮辱我!”

“我羨慕你還來不及咧,哪敢罵、罵你?”老張似乎有點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說,“我只怪自己命不好,生了個流打鬼兒子。我巴不得他把牢底坐穿,這輩子莫回來了!”

老張不停地貶損著自己,似乎想以此抵消剛才刺傷老黃的那些話。但老黃仍舊沉著臉,仿佛在悄悄攢著勁,隨時準備跳起來,給老張一耳光,或者將茶杯一下子摔倒他的臉上。

空氣頓時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老張避開老黃的目光左顧右盼著,似乎想找個空子溜之大吉。“你那孫子考、考拉呢?”他忽然咕噥了一句。他這一咕噥不打緊,老黃悚然一驚,急忙轉過頭去,飛快地把茶館掃視了一遍。

果然沒見到他的孫子。

老黃霍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臉色也一下子由紅變白了?!翱祭祭?!”他一連叫喚了幾聲,還是沒聽到他孫子的回音。老黃狠狠瞪了仍舊坐在桌子邊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老張一眼,慌慌張張地向茶館外面走出去。

老張猶豫了一下,也站起身跟了出去。

“考拉、考拉!”老黃在茶館門口豎起脖子東張西望,不住地叫著孫子的名字,整個人像掉了魂一樣,踉踉蹌蹌地竄到大街上,“考、考拉,你跑哪去啦?”嗓子都帶上了哭腔。

“考、考拉!”老張也尾隨在老黃后面,學他那樣叫喊著這個有點拗口的名字。

這時正當中午,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間或有一輛舊卡車或摩托由西向東駛過去,使沉寂的老街變得熱鬧了不少。

“考拉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對他爸爸媽媽交代?”老黃自言自語著,“孫伢呵,你在哪兒?爺爺這條老命死了也不值幾個錢,你莫赫我,爺爺還指望搭幫(注:依靠的意思)你去佴城治病咧,哼啊,我活不長噠,哼啊、哼啊……”

老黃真的哭起來了。

他站在大街上,像個女人那樣抽抽搭搭地哭著,還不時地捶胸頓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老張怔住了,不,確切說,他被嚇住了。他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闖了禍似的。

“老、老黃,你先莫哭,這么小一點街,你孫伢兒會跑哪兒去呢?”老張扯了扯老黃的袖子,“他興許帶著氣球耍到那邊街上去噠,咱們再找找看。”

老黃甩脫老張的手,搡了他一把,兇巴巴地吼道,“今兒真不該碰上你這個災星的!要不是跟你扯卵淡,我孫伢兒會走丟?”

老張那條裹著繃帶的腿歪了一下,差點兒跌倒?!澳蜷L子,你話可不能這、這樣講咧。”你結結巴巴地說?!澳銘{么子說我是災星呢?”

兩個人站在當街吵了起來。

這當兒,看熱鬧的人群中有誰說了一句:“你們莫吵噠,我剛才從新街過來,聽說有個小伢兒被車撞倒了……”

兩個人一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爭吵。剛才還在沖著老張大喊大叫的老黃像被抽了筋似的,身體搖晃著,突然癱倒在地上,吐出一口痰來。有人眼尖,看到那是一口血痰,悄悄說:“天哪,這人有結核病咧!”

老張也忘記了剛才的爭吵,上前去扶老黃。他和幾個圍觀者恰的恰人中,捶的捶背,忙亂了好一會兒,老黃才蘇醒過來。他睜開眼睛,還沒完全清醒,第一句話就是:“我孫伢兒呢?” 他目光癡癡地注視著老張,像是在質問他,“你說,我孫伢兒真被車撞了?”

“咯個,咯個?!睌v扶著他的老張唯唯諾諾,回答不上來。

老黃推開扶著他的人,后退了一步。老張還以為老黃要去找孫子,又湊上去扶他,可還沒等挨到他,老黃就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咬牙切齒地對他叫嚷道:“都怪你這個災星,你賠我孫伢兒,賠我孫伢兒來!”

老黃喊著,一頭朝他撞過去。

老張還沒反應過來,就像一堵不堪一擊的破墻那樣,四腳朝天地被撞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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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兩個草包經濟學家:向松祚、許小年
  8. “當年明月”的?。浩鋵嵤侵袊说耐ú?/a>
  9. 該來的還是來了,潤美殖人被遣返,資產被沒收,美吹群秒變美帝批判大會
  10. 掩耳盜鈴及其他
  1. 遼寧王忠新:必須直面“先富論”的“十大痛點”
  2. 劉教授的問題在哪
  3. 季羨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4.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認為“顛倒歷史”的“右傾翻案風”,是否存在?
  5. 歷數阿薩德罪狀,觸目驚心!
  6. 到底誰不實事求是?——讀《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與《毛澤東年譜》有感
  7. 陳中華:如果全面私有化,就沒革命的必要
  8.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9. 我們還等什么?
  10. 他不是群眾
  1. 車間主任焦裕祿
  2. 地圖未開疆,后院先失火
  3.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4. “當年明月”的?。浩鋵嵤侵袊说耐ú?/a>
  5. 何滌宙:一位長征功臣的歷史湮沒之謎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