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敘事詩
(六幕話劇)
劉繼明
人 物:安 琪:女工
許萬山:公司老板
鄭 里:詩人、總經(jīng)理助理
許國泰:公司保安部部長、許萬山之侄
李媛媛:許萬山的秘書兼情人
小豆兒:女工
阿 堅:大學(xué)生、小豆兒的哥哥
瘸腿老人
女工甲、女工乙
男女工人、保安等
時 間:當(dāng)代。
地 點(diǎn):一座小島。
序 幕
幕啟時,風(fēng)和日麗,一派熱烈喜慶的氣氛。背景是浩瀚的大海,以及金黃色的沙灘以及棕櫚、椰子樹、芭蕉等亞熱帶植物。幾間橫七豎八的廠房。一幢造型像美國白宮的辦公大樓。大樓前懸掛著五彩繽紛的三角形彩旗和醒目的標(biāo)語:
“歡迎你來到金沙島!”
“從踏上金沙島起,你就成為了金沙公司的新主人!”
“金沙公司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大家的!”
管弦樂隊正在演奏廣東樂曲《步步高》,一群身著工裝的青年男女手持鮮花,排著整齊的隊列,從舞臺后部由左至右上,翩翩起舞,富有節(jié)奏地?fù)]動鮮花,聲情并茂地演唱《美麗的金沙島》:
美麗的金沙島,是我們的家。
敬愛的許總,就像我們的父親,
他含辛茹苦、劈荊斬棘,
使一座十幾人的小廠,
發(fā)展成了產(chǎn)值過億的明星企業(yè),
昔日默默無聞的荒島呀,
今天是我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好戰(zhàn)場!
美麗的金沙島,是我們的家。
敬愛的許總,就像我們的父親,
這兒鮮花盛開、四季如春,
就像傳說中的天堂。
我們快樂地工作,幸福地生活,
只要一心一意地跟著許總呀,
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加美好!
〔安琪、小豆兒和幾個新來的女工上。
安 琪 (夢幻般地)藍(lán)色的大海,金色的沙灘,棕櫚、椰樹、芭蕉,連空氣中都帶著香味兒。(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真美啊!
小豆兒 (同樣夢幻般地)長這么大,除了在電視里,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美的地方,跟傳說中的天堂一模一樣。
安 琪 看見那座大樓了嗎,多么壯觀啊。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小豆兒 嗯,我也見過,是在電視里。
安 琪 一切都像做夢。(對小豆兒和眾女工)我們該不會真的是在做夢吧?
小豆兒、眾女工 (異口同聲)多么美的夢啊,但愿我們永遠(yuǎn)別醒來!
安 琪 (朗誦)“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有如曇花一現(xiàn)的幻影……”
小豆兒 安姐,你剛才說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
安 琪 我念的是普希金的詩。
小豆兒 普、希、金是誰?
安 琪 一個……外國詩人。
小豆兒 你認(rèn)識他?
安 琪 不。但我喜歡他的詩。
小豆兒 (羨慕地)你讀的書真多。你一定到過很多地方。
安 琪 (若有所思)我是走過很多地方,但我到過的那些地方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兒美。我是說,世界上也許壓根兒沒有這么美的工廠。
小豆兒、眾女工 是呵,工廠!我們會不會是被人騙了?
小豆兒 (模棱兩可)應(yīng)該不會吧,你沒看見標(biāo)語上寫著“金沙股份有限公司”么?
安 琪 看上去倒是很氣派,可是……
〔許國泰上。
許國泰 美眉們,你們嘀咕什么呢?這么多人都在歡迎,你們到家了!
安琪、小豆兒、眾女工 到家?
許國泰 是呵,你們到家了,金沙島的新主人。
安琪、小豆兒、眾女工 新主人?
許國泰 對。你們很快就要成為金沙股份有限公司的正式員工。
安 琪 (自言自語)這么說,一切都是真的了。
許國泰 一點(diǎn)不假,跟招聘廣告上宣傳的分毫不差。我說過,我決不會騙你們的。你們將在一流的企業(yè)享受一流的待遇,當(dāng)然,你們應(yīng)該以超一流的工作回報一流的待遇。但愿你們不會讓我失望,不,別讓三叔失望!
安琪、小豆兒、眾女工 三叔?
許國泰 (改口)哦,我是說許總,金沙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過一會兒,他還要來親自歡迎和接見你們。
〔《美麗的金沙島》歌聲再起。
許國泰 美眉們,在許總接見你們之前,先品嘗品嘗我們的金沙系列飲料和化妝品吧(打了個響指)。
〔穿工裝的男女變戲法似地從背后拿出瓶裝飲料和化妝品分發(fā)給新來的女工們。用說唱風(fēng)格朗誦廣告詞:
金沙牌牛奶,老人喝了延年養(yǎng)壽!
金沙牌椰子汁,男人們喝了強(qiáng)筋壯骨!
金沙牌化妝品,女人們用了個個賽羅敷!
金沙金沙,我的最愛,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小豆兒 (品嘗飲料)味道真好,長這么大,我第一次品嘗到這么好喝的椰汁,比蜂蜜還甜!
安 琪 (手拿一瓶化妝品,疑惑地)個個賽羅敷?難道真的有那樣神奇嗎?
許國泰 (語氣曖昧地)你當(dāng)然用不著化妝品嘍。再神奇的化妝品對于你都是多余的,因為在新招來的這批女工中間,你是最最漂亮的一個,比起那些電影明星也毫不遜色。你當(dāng)工人實(shí)在太委屈了。(討好地)我準(zhǔn)備向三叔,不,向許總推薦,讓你來做金沙牌化妝品的形象代言人。
安 琪 您過獎了,沈部長。
許國泰 別叫我沈部長,叫我沈哥。我長相有點(diǎn)兒顯老,其實(shí)我才三十掛零,還是個未婚青年。
小豆兒 羅敷是什么人?
許國泰 (支吾地)羅敷?我也不知道。你要問去問鄭詩人好了,廣告詞是他寫的。(繼續(xù)對安琪,低聲地,近乎耳語)金沙股份雖然名義上是許總的,但實(shí)際上屬于我。他沒有兒子,沒有女兒,也沒有老婆,跟我一樣是個光棍。按照法律,我作為侄子,很可能成為他唯一的遺產(chǎn)繼承人。
安 琪 (打斷他)你剛才說什么來著?鄭詩人……他是……
許國泰 顧名思義,一個寫詩的人,公司所有的宣傳廣告和文案策劃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他除了擅長舞文弄墨,最拿手的還是拍馬屁。他用敘事詩體為我三叔寫了一本傳記,就憑這個當(dāng)上了總經(jīng)理助理和常務(wù)董事,擁有公司的百分之五的股份。(憤憤不平地)老實(shí)告訴你,這個人現(xiàn)在是我最大的對手,一提起他我就鬧心……安琪,真可愛的名字,像人一樣可愛!我們能不能不談他?
安 琪 可是,那個鄭詩人……他叫什么名字?
〔《美麗的金沙島》再次響起。穿工裝的男女排成兩列,面向舞臺后部肅立。
〔氣宇軒昂的許萬山在李媛媛的陪同下,像木偶那樣邁著與其矮小身材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大步上,頻頻向眾人揮手致意。
許萬山 同志們好!
穿工裝的男女 許總好!
許萬山 同志們辛苦了!
穿工裝的男女 為人民服務(wù)!
安 琪 他就是許總?
小豆兒 我們的老板?
許國泰 (自豪地)準(zhǔn)確地說,我三叔是佴城的人大代表、十佳明星企業(yè)家,金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別看他的個頭矮了點(diǎn)兒,市長見了他都得點(diǎn)頭哈腰,像鄭詩人在那本傳記里寫的那樣,他是一個非凡的人物,離偉人這個稱呼只差那么一丁點(diǎn)兒了。(壓低嗓門)趕緊做好準(zhǔn)備,許總要接見你們了。
〔許國泰吹口哨,發(fā)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眾新來的女工像等候檢閱那樣面朝許萬山站成一排。
許國泰 (以軍人的姿勢跑步到許萬山面前,立正行禮)三叔,新招收的女工列隊完畢,等候您的接見。
許萬山 (皺皺眉頭,嚴(yán)肅地)叫許總。
許國泰 是,報告許總,新招收的女工列隊完畢,等候您的接見。
許萬山 (發(fā)表演說似的)很好,很好,姑娘們,歡迎你們加入到金沙島的創(chuàng)業(yè)隊伍!歡迎你們,祝賀你們成為金沙公司的員工!我以金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的名義鄭重承諾,從踏上金沙島起,你們就將徹底告別以前的貧窮和落后,真正開始過上衣食無憂、幸福快樂的生活。一流的企業(yè)應(yīng)該享受一流的福利,你們將為自己是金沙島人感到光榮和自豪,你們將把金沙島當(dāng)成自己的家,將島上的人當(dāng)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愛金沙島勝過愛自己,你們將為自己感到驕傲,我也將為你們感到驕傲,對此我充滿信心!
〔許萬山從左至右笑容可掬地和新來的女工一一握手,并親切地詢問他們的名字,許國泰在旁邊不停地做著介紹。當(dāng)介紹到安琪時,許萬山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她。
許國泰 三叔,她叫安琪,念過高中,在這批女工中間數(shù)她文化程度最高。
許萬山 (握著安琪的手)你叫安……琪?哦,安琪!
安 琪 (禮貌地)許總。
許萬山 (目光迷離)阿嬌,啊,安琪……
安 琪 (不安地往回抽被許萬山握得緊緊的手)許總。
許萬山 (神情古怪,近乎呻吟地)阿嬌!(身體后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突然倒地)
安 琪 (驚赫萬分地后退)許……總!
所有人 (齊聲)許總!
李媛媛 天哪!
許國泰 (驚異片刻后,很快鎮(zhèn)定下來,上前抱住許萬山)三叔!(抬起頭來,對眾人)許總操勞過度,休克了。
〔許國泰抱著許萬山下。李媛媛緊隨其后。其余人僵立在舞臺上,
呆若木雞。
第一幕
許萬山的辦公室。從窗口能看到與前場相同的背景。舞臺后側(cè)斜放著一張異常寬大的辦公桌,居中一套同樣很寬大的沙發(fā)。墻壁上掛滿了五花八門的獎狀和獎旗,但最醒目的是一幅許萬山的畫像。
許國泰正在給躺在沙發(fā)上昏迷不醒的許萬山掐人中,李媛媛端著一杯水急匆匆地上。
李媛媛 (困惑地)許總這是怎么了?
許國泰 老毛病又犯了。
李媛媛 我知道他是犯病了。以往只有情緒激動或精神上受到強(qiáng)烈刺激時才犯病,但今天我實(shí)在看不出他有什么犯病的理由。
許國泰 你真的沒看出來嗎?
李媛媛 (遲疑地)我真的沒看出來。
許國泰 你是假裝沒看出來,要不就是害怕。
李媛媛 我干嗎要假裝?為什么要害怕?
許國泰 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媛媛 我不清楚。
許國泰 難道你非要我說出來么?
李媛媛 說就說唄,你干嗎這樣看我?我討厭你這副樣子!你不要倚仗是許總的侄子就可以為所欲為,別忘了我和他的關(guān)系。
許國泰 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揶揄地)說呀,往下說。
李媛媛 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公司的所有員工都明白。
許國泰 我當(dāng)然明白。你是我三叔的秘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李媛媛 (氣憤地)你!
許國泰 我什么?莫非你以為他會和你結(jié)婚?我還要叫你嬸嬸不成?
李媛媛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許國泰 你就別做夢了。我三叔不會和你結(jié)婚的,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過你。他這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
李媛媛 誰?
許國泰 你又裝糊涂了。鄭詩人在那本傳記里寫得清清楚楚,難道你沒看到么?
李媛媛 傳記?(放下杯子,從辦公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精裝本書籍)
許國泰 翻到第一章第二十六節(jié),念!
李媛媛 (念)自古多情出少年,
萬山愛上了村里的小阿嬌,
愛情的種子在心里生根發(fā)了芽。
小山村生長貧窮,也生長美女,
說起阿嬌的美貌,
沒有哪個人不把她夸。
她的臉龐比月亮圓潤,
她的雙眸比星星明亮,
她的笑容比杜鵑花鮮艷,
她的身材比山上的竹子修長。
萬山的愛情像春天的莊稼,悄悄生長,
哪一天看不到阿嬌,夜里就會夢見她。
少年的相思比米酒還要醇厚,
愛情的力量超出人的想象。
萬山犯了癔病,醫(yī)生都治不好,
可只要阿嬌來到身邊,
叫一聲“萬山哥”,
他就會從昏迷中醒來,
變得比所有小伙子還要活潑健康!
(停止念詩)這難道是真的嗎?詩人都喜歡夸張,這本書里不少內(nèi)容都是虛構(gòu)的。
許國泰 但這件事兒一點(diǎn)也沒有虛構(gòu),都是真的。小時候我不止一次聽我奶奶講過。
李媛媛 這么說,你見過那個……阿嬌?
許國泰 見過。可那時候我還小。她死的時候才十六歲,要是還活著,我就得叫她嬸嬸啦。
李媛媛 (松了一口氣)噢,死了。
許國泰 她是洗衣服時掉進(jìn)村邊的小河里淹死的。
李媛媛 真不幸。也許,她并不像書里寫的那樣美麗。
許國泰 我認(rèn)為恰恰相反,阿嬌比書里寫的還要美。要不,我三叔怎么會一直忘不掉她呢?
李媛媛 我們還是想法子讓許總醒過來吧,市政府檢查團(tuán)明天就要來了,要是他們看見許總這樣子……(重新端起杯子,欲給許萬山喂藥)
許國泰 (停止掐人中,擦額頭的汗)我這一招都不管用,吃藥就更是白費(fèi)勁兒了。
李媛媛 那怎么辦?公司和廠里一大攤子事情等著他。
許國泰 你放心,我保證讓三叔在檢查團(tuán)到達(dá)之前醒過來。
李媛媛 你這么有把握?
許國泰 我四弟也有這個毛病,每次犯病,比三叔厲害多了,口吐白沫,又蹦又跳,兩個壯漢都拉不住他,有一次,他一把火燒掉了鄰居家的房子,害得我爹替他蹲了半個月的派出所。那天正巧我不在家,我要是在,掐幾下人中,他立馬就會清醒過來。
李媛媛 不是在說許總嗎?怎么扯到你四弟身上去了?
許國泰 難道你不知道癔病是我們家族遺傳下來的嗎?三叔的病跟我四弟一模一樣。以前只要我掐一掐三叔的人中,他馬上會醒過來的。當(dāng)然,那是在阿嬌死去多年之后。
李媛媛 你說的是從前,現(xiàn)在呢,你把許總的人中都掐出血了,他也毫無反應(yīng)。
許國泰 如果鄭詩人在就好了。三叔前兩次犯病,他在旁邊念了幾段傳記中的詩句,三叔就醒過來了。
李媛媛 這我知道。我一直很納悶,那本傳記怎么會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呢?
許國泰 這說明鄭詩人太了解我三叔了。這個人絕非等閑之輩,他在我三叔心目中的地位也許比你我還重要。千萬別小瞧了他!據(jù)我所知,他很快就要當(dāng)上副總了。
李媛媛 你又扯遠(yuǎn)了。鄭助理代表你三叔去昆明參加?xùn)|南亞企業(yè)家年會還沒回來。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我們得趕緊想別的法子。
許國泰 (突然地)你真的很希望他醒過來?
李媛媛 你這是什么意思?
許國泰 我是說,我三叔萬一永遠(yuǎn)醒不過來了,金沙公司的事業(yè)還指望你和我挑大梁吶。
李媛媛 (吃驚地)你怎么能這樣想?虧你還是他的侄子!金沙公司是你三叔一手發(fā)展起來的,誰也代替不了他,也沒有能力替代他。就你的本事,能管好保安部就算不錯了。
許國泰 (大笑)我只是開個玩笑,試一試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三叔。現(xiàn)在我放心了,你和我一樣愛他。
李媛媛 你說的是真話?
許國泰 千真萬確。我不愛他愛誰?離開他我一錢不值,我必須愛他。他是我爹的弟弟,我的嫡親三叔啊!
李媛媛 那好,你快點(diǎn)想辦法讓他醒過來吧。
許國泰 辦法早就有了,只怕你不同意。
李媛媛 什么辦法?快說呀。
許國泰 把安琪叫到許總身邊來。
李媛媛 安琪?誰是安琪?
許國泰 新來的女工。只要她叫一聲“萬山哥”,我三叔馬上就會醒過來。
李媛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許國泰 你沒聽見剛才許總見到安琪時叫了聲“阿嬌”嗎?
李媛媛 (回憶地)好像是叫過,然后他就犯病了。你是說……
許國泰 安琪長得很像阿嬌。
李媛媛 許總把她當(dāng)成阿嬌了?
許國泰 這才是我三叔犯病的真正原因。
李媛媛 (恍然大悟)啊?!
許國泰 解鈴還須系鈴人。現(xiàn)在只有請安琪來了。
李媛媛 沒有別的辦法啦?
許國泰 這是唯一的辦法。
李媛媛 (低聲地)為了救許總,只好這樣了。
許國泰 你同意了?
李媛媛 為了讓許總醒過來,我別無選擇。
許國泰 我馬上去叫安琪。(下)
〔稍頃,許國泰領(lǐng)著安琪上。
許國泰 (對安琪)我剛才說的你都聽明白了嗎?
安 琪 你說……只要我叫一聲“萬山哥”,許總就會醒過來。
許國泰 對。完全正確。
安 琪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許國泰 你不需要明白,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李媛媛 (表情復(fù)雜地打量著安琪)叫吧,別猶豫了。金沙公司的工作一刻也離不開許總,他必須醒過來。
安 琪 可是……
許國泰 這是公司交給你的第一項工作。只要你完成任務(wù),我讓許總?cè)蚊銥榕ぐ喟嚅L。
李媛媛 (看著躺在沙發(fā)上的許萬山,難于啟齒)許總……萬……
許國泰 叫“萬山哥”!
安 琪 萬山……哥。
許國泰 大聲一點(diǎn)。
安 琪 (提高聲音)萬山哥。
〔許萬山身體動彈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像睡了一覺醒來,伸著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許國泰 三叔!
李媛媛 許總,你總算醒了。
許萬山 我不過是打了一會兒盹,你們干嘛這樣緊張?(目光緩緩轉(zhuǎn)到安琪臉上)你是……阿嬌?
安 琪 我不是……我是安琪。
許萬山 (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安琪,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雙手)你是阿嬌!
安 琪 (慌亂地后退,向許國泰和李媛媛求助)我不是,我是……
許國泰 你是阿嬌。(對李媛媛使眼色)她是阿嬌,對嗎?
李媛媛 (不情愿地)對,她是阿嬌。
許萬山 (激動地)啊,阿嬌,我終于找到你了!
安 琪 (緊張地)許總。
許萬山 別叫我許總,叫“萬山哥”。
許國泰 對,叫萬山哥,像剛才那樣。
李媛媛 (機(jī)械地附和)對,叫萬山哥。
安 琪 (臉色蒼白)萬山……哥。
許萬山 哎!(展開雙臂欲擁抱安琪。安琪躲避。許追逐。倆人像兒童那樣在舞臺上展開了追趕和逃避的游戲)
〔一副長途旅行裝束的鄭里上,驚訝地看著這場追逐游戲。安琪踉蹌地撞到鄭里身上,鄭里一把將她扶住。倆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安 琪 鄭老師,鄭大哥?
鄭 里 你是安……琪?
安 琪 你還記得我?沒有忘記我……
鄭 里 安琪,你怎么來這兒的?
許萬山 (一把推開鄭里,捉住安琪的手,氣沖沖地)她是阿嬌。
鄭 里 許總……我回來了。
許萬山 你回來的不是時候。你先去休息吧,讓我跟我的阿嬌單獨(dú)呆一會兒。
鄭 里 (莫名其妙地)阿嬌?她怎么成了阿嬌?
許國泰 他就是阿嬌。怎么,鄭助理也認(rèn)識阿嬌嗎?
鄭 里 是的,哦,不……
李媛媛 鄭助理,你開了幾天的會議,一定辛苦了,還是先去休息,明天再來向許總匯報吧。
鄭 里 (望著安琪)可是……好吧。(下)
許萬山 (對許國泰和李媛媛)你們走吧,該干什么干什么,讓我跟阿嬌呆一會兒。
許國泰、李媛媛 是。(一同下)
〔臺上只剩下許萬山和安琪。許萬山仍然捉著安琪的手;安琪垂著頭,像一個被獵手縛住的羊羔,臉上充滿了恐懼。
許萬山 (譫妄地)阿嬌,我們終于又在一起了。這么多年,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你。即使在最困難的時期,只要一想到你,我身上就充滿了力量,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阿嬌,幾十年來,我的拼搏,我的奮斗,我的痛苦,我的歡樂,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啊!
安 琪 許總!
許萬山 你不相信?都寫進(jìn)我的傳記里了。我念給你聽聽。(松開安琪的手,去拿傳記)
〔安琪趁機(jī)逃脫。許萬山拿著傳記一邊呼叫“阿嬌、阿嬌”,一邊追趕著下。
第二幕
一間普通的女工宿舍。面向觀眾放著兩排雙層鋼架床,墻壁上張貼著香港明星劉德華和黎明的大幅照片。鋼架床上方的晾衣繩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物,包括褲衩、胸罩、裙子等,給人一種亂糟糟的印象。
幕啟時,舞臺的背景一片黑暗,表明這是夜晚。在沉寂片刻之后,響起兩個女工的說話聲。
女工甲 你睡著了嗎?
女工乙 還沒有。我睡不著。
女工甲 我也是。以前,我腦袋一挨到枕頭就呼呼大睡,直到天亮。可自從上島后,我就沒睡過安穩(wěn)覺。哪怕白天累得抽筋,也睡不著。有時好不容易睡著,卻又惡夢不斷。不是夢見掉進(jìn)海里,就是夢見手讓玻璃瓶子割傷,血嘩嘩直流,鮮紅鮮紅的,灌滿了玻璃瓶子。
女工乙 我睡不著是因為一到夜里肚子就餓得慌。上班時渾身沒一點(diǎn)力氣。那天我的手一哆嗦,砸碎了一個玻璃瓶子,廠里要我按10倍的價格賠償。每天的伙食費(fèi)本來就不夠填飽肚子,這一天又白干了。
女工甲 公司每個月只發(fā)給我們那么點(diǎn)生活費(fèi),其余的工資由公司代管,這個規(guī)定太不合理了。
女工乙 老板說這樣做一來可以防止我們平時亂花錢,二來到年底時可以集中把錢寄給家里。他倒是替我們考慮得很周到。
女工甲 你就那么相信老板的話?這么大一筆錢,放在銀行里拿利息也不少呢。要是用來做別的投資,就更劃算了。
女工乙 這我倒沒想到。
女工甲 你別忘了公司跟咱們簽的協(xié)議里還有一條:工人中途離開工廠者,將被處以工資的百分之五十的罰金。
女工乙 這么說,我們只能無限期地干下去了,除非被公司開除?
女工甲 如果這里的條件和待遇不錯,真像招工廣告里宣傳的那樣,我們干一輩子也愿意,可事情并不是這樣。
女工乙 是呀。老板口口聲聲說我們是金沙島的新主人,讓我們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勤奮工作,但現(xiàn)在我連肚子也吃不飽。
女工甲 你見過對自己的工資和選擇權(quán)都不能支配的主人嗎?
女工乙 自從上島后,我們就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整天除了上班還是上班,把人都憋壞了。我真想到佴城逛逛街,散散心,可廠里不讓。有時候我真想偷偷 溜出去。
女工甲 你溜不出去。這是一座孤島,四面環(huán)海,如果不坐公司的船,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掉。再說,我們的身份證還在他們手里呢。
女工乙 你這一說,我怎么覺得像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失去了人身自由似的?
女工甲 本來就差不多。
女工乙 我真后悔不該聽信招工廣告上面的宣傳,到這兒來的。
女工甲 后悔有什么用?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這座島上呆下去了,但愿金沙公司真像他們說的那樣蒸蒸日上、前途無量。
女工乙 誰的前途?越說心里越?jīng)]底兒。唉,不說了。(打哈欠)睡吧。要不白天上班打瞌睡,打碎玻璃瓶子,一天又得白干了。
〔隨著一陣急促的鬧鐘鈴聲,舞臺由暗轉(zhuǎn)亮,窗外的大海、沙灘、椰樹也漸次清晰起來。女工甲、乙從床上躍起,然后是穿衣、疊被、洗漱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以百米賽跑的速度下。俄頃,上完夜班的安琪和小豆兒一身工裝、神色疲憊地上。
小豆兒 (脫掉外套,仰面朝天躺到床上)真累死我了!
安 琪 沖完澡再睡吧,活動活動身體,讓血液循環(huán)一下,對保持身材有好處。
小豆兒 干了大半夜的活兒,骨頭都快斷掉了,你還顧得上保持身材?
安 琪 (走進(jìn)衛(wèi)生間)對女孩子來說,身材比什么都重要。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保持好身材。
小豆兒 你這是要美不要命啊。
安 琪 (聲音從衛(wèi)生間傳出來)難道你不愛美嗎?
小豆兒 我長得不漂亮,身材再好有什么用?你跟我不一樣,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氣質(zhì)好,像個電影明星。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真不相信你跟我們一樣是個打工妹。
安 琪 那你猜猜,我像是干什么的?
小豆兒 我說不上來,反正覺得你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質(zhì),像個大學(xué)生,讀過很多書,是城里人。
安 琪 我可不是什么城里人。我跟你一樣,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連中學(xué)也沒讀完。但有一點(diǎn)讓你說對了,我倒是讀過一些書。
小豆兒 這我知道。你箱子里帶了不少書。不管是上白班還是上夜班,每天睡覺之前你都要看一會兒書的。要是我,一拿到書就會打瞌睡,我平時連報紙雜志也很少看。我真不明白,一個鄉(xiāng)下妹子怎么會這樣喜歡讀書。
安 琪 說出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我之所以喜歡上讀書,是受了一個人的影響。
小豆兒 (從床上翻身坐起)一個人?什么人?
〔從衛(wèi)生間傳來嘩嘩的沖澡聲。片刻后,安琪穿著睡衣上。
小豆兒 (打量著安琪)安姐,你真美。
安 琪 別光顧著夸獎我了,快去沖澡吧。
〔小豆兒從床上爬起,懶洋洋地往衛(wèi)生間走去。
小豆兒 (聲音從衛(wèi)生間傳來)安姐,你剛才說受了一個人的影響,這個人是誰啊?
安 琪 (坐在床上,對著墻上的鏡子梳頭,沉思地)說來話長了。那時候我還在上四年級,那年春天,村小學(xué)新來了一位老師,從大城市里來的,戴眼鏡,文質(zhì)彬彬,聽說是個志愿者。
小豆兒 志愿者?
安 琪 就是那些自愿到農(nóng)村支教的城里人。(站起身,回憶地))老師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他不僅課上的好,待我們也特別親切隨和。上完課,還教我們唱歌、打乒乓球,給我們講許多有趣的事情。他懂的東西真多,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他對我說,安琪,你不是好奇我為什么懂得那么多的知識么,這是因為我看的書多。你要是想像我一樣懂得很多事情和道理,就要多讀書。從那天起,我就喜歡上看書了。學(xué)校閱覽室的書很少,沒多久就被我看完了。老師就把他的書借給我看。他的那些書很深奧,我壓根兒就看不懂。老師很耐心地給我講解。他還給我朗誦過詩呢。李白、杜甫、艾青,還有普希金、雪萊、海涅。這些詩人我都是從他那兒知道的。后來,我才知道老師自己也是一個詩人。
小豆兒 啊,詩人!
安 琪 老師還把他的一本詩集送給了我,里面的許多詩我現(xiàn)在還能背誦。我背一首給你聽吧。
我騎馬遠(yuǎn)去
跨過山岡與小河
在下雨之前
躲進(jìn)秋天的草棚
雨遲早會下
我的雨衣遺忘在家里
家在千里之外
家中的老人
已故去多年
我騎馬遠(yuǎn)去
偏偏選中這個時候
而不是那個時候
我騎的馬偏偏是黑的
而不是紅的
這一切都大有深意
秋天的騎馬者
將注定客死他鄉(xiāng)
要么半途而廢
要么早夭
秋天的騎馬者
你無更好的出路
我騎馬遠(yuǎn)去
在農(nóng)閑的時候
馬兒呀
你慢些走
小豆兒 我一句也聽不懂。
安 琪 那時候我也不懂,只是覺得很美。慢慢地,我也喜歡上詩歌了。期末語文考試,我把作文寫成了一首詩,老師不僅沒批評我,反而朗誦給全班同學(xué)聽,下課后,老師鼓勵我說,安琪,你的想象力很豐富,語言表達(dá)能力也不錯,好好學(xué)習(xí)吧,將來沒準(zhǔn)會成為一個詩人。
小豆兒 后來呢,你真的成為詩人了嗎?
安 琪 半年后,老師就離開了。臨走時,他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普希金詩選》,還有一本就是他的詩集。他對我說,安琪,好好學(xué)習(xí),多讀書,多思考,堅持下去,我相信你會有出息的。別哭,我會給你寫信,將來一定會有見面的機(jī)會。
小豆兒 你哭啦?
安 琪 哭了。眼睛都哭腫了。
小豆兒 他后來給你寫信了嗎?
安 琪 寫了。十年來,每年我都會收到老師的明信片,奇怪的是,老師每次寄明信片的地址都會變化。老師好像總是在滿世界地走呀走,一刻也沒停下過腳步。我收到他的最近一張明信片,是從佴城寄出的。
小豆兒 哦,佴城。莫非你千里迢迢來到佴城,就是為了尋找他?
安 琪 我說不清楚。
小豆兒 你找到他了嗎?
安 琪 (遲疑地)我不知道。
小豆兒 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安 琪 (眼圈發(fā)紅,喃喃地)我不知道。
〔敲門聲。
安 琪 誰?
〔許國泰用鑰匙開門上。
安 琪 是你?你怎么會有我們房間的鑰匙?
許國泰 每個房間的鑰匙我都有。你別忘了,我是公司的保安部長。保護(hù)每一位工人的安全,是我的責(zé)任。
安 琪 太可怕了!
許國泰 你說什么?
安 琪 噢,沒說什么。你有什么事嗎?
許國泰 (神情莊重地)我給你們送寶書來了。
安 琪 寶書?
許國泰 對,就是我三叔,哦不,是許總的傳記。按照規(guī)定,公司要向每位新來的員工贈送許總的傳記,以班組為單位,組織學(xué)習(xí),到時候,公司還要定期舉辦交流學(xué)習(xí)體會的競賽活動。
〔一名工人捧著一摞厚厚的書籍上,分發(fā)到每張床上,旋即后退著下。
安 琪 姐妹們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哪來的時間看書?
許國泰 我聽說你一直保持著每天看書的好習(xí)慣,尤其酷愛詩歌。希望你在班組里帶個頭,爭取能在學(xué)習(xí)競賽活動中奪到錦旗。
安 琪 你的話說完了嗎?衛(wèi)生間里有人洗澡,你一個男人在這兒不方便。
許國泰 (探頭向衛(wèi)生間張望)哦,除了送寶書,許總還讓我代表他特地向你表示道歉。
安 琪 道歉?
許國泰 是的,道歉。那天,許總讓你受驚了。
安 琪 沒什么,事情都過去了。
許國泰 不,事情才剛剛開始,(改口)我是說,這些天,許總一直在為這件事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和不安。
安 琪 想不到,許總還是一個嚴(yán)于律己的人。
許國泰 他一向?qū)ψ约阂髧?yán)格。但那天的行為,實(shí)在事出有因。
安 琪 我看出來了,許總犯病了,在我們老家,把這種病叫做癲癇病。一發(fā)作起來就犯迷糊。
許國泰 胡說!許總犯的不是癲癇病,他什么病也沒有。他只是太……激動了。
安 琪 激動?他為什么激動?
許國泰 因為,他把你當(dāng)作阿嬌了。
安 琪 阿嬌是誰?
許國泰 許總唯一的最愛。(背誦傳記中的詩句)自古多情出少年萬山愛上了村里的小阿嬌愛情的種子在心里生根發(fā)了芽……
安 琪 沒想到,許總還是一個癡情的人。
許國泰 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擺脫了低級趣味的人。偉大的企業(yè)家都是這樣!
安 琪 請轉(zhuǎn)告許總,我很抱歉,我不是阿嬌。
許國泰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抱歉。但你也不是不可能成為阿嬌。
安 琪 你說什么?
許國泰 我是說,如果許總把你當(dāng)成了阿嬌,你就是阿嬌。
安 琪 但問題是,我不是阿嬌呀!
許國泰 是不是不能由你說了算,得由許總說了算。
安 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許國泰 現(xiàn)在不明白不要緊。慢慢來,你總會有明白的那一天。從現(xiàn)在開始,你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許總的傳記,了解他怎樣從一個窮光蛋變成身價億萬的企業(yè)家的,了解他豐富多情的感情世界。
安 琪 我每天忙得喘不過氣來,哪里有工夫去了解別人。
許國泰 這一點(diǎn),許總已經(jīng)替你想到了。他打算把你調(diào)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當(dāng)他的秘書,管一些收發(fā)文件和接待工作,讓你有足夠的時間看書,每天都能接觸到許總。
安 琪 你說的是真的嗎?
許國泰 這還有假?是許總親口讓我轉(zhuǎn)告的。
安 琪 謝謝許總,我還是當(dāng)我的工人吧。
許國泰 我該沒聽錯吧?從藍(lán)領(lǐng)搖身一變成為白領(lǐng),這可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
安 琪 我離不開班組的姐妹們。我和她們在一起習(xí)慣了。
許國泰 這關(guān)系到你的前途和終身大事,你先別忙著拒絕,仔細(xì)想想,再答復(fù)我,免得將來后悔。
〔小豆兒在衛(wèi)生間喊:“安姐,幫我拿一下睡衣。誰在外面呀?”
安 琪 (對許國泰)請你出去吧,里面有人洗澡呢。
許國泰 阿嬌,不,安琪,你再好好想想,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下)
〔小豆兒從衛(wèi)生間出來。
小豆兒 (向門外張望)剛才是誰來啦?
安 琪 許部長,許國泰。
小豆兒 他又來干什么?一個大男人,整天往女工宿舍跑,眼睛老是朝不該看的地方看,真討厭。
安 琪 他給我們送寶書來了。
小豆兒 (拿起床頭上的傳記)比磚頭還厚。誰寫的?(念)鄭里。
安 琪 (急忙搶過傳記)鄭里?
小豆兒 就是那個總經(jīng)理助理。聽說他是個詩人。
安 琪 (喃喃地)是的,詩人。看來,我真得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小豆兒 是許國泰布置的任務(wù)嗎?
安 琪 他不布置任務(wù),我也應(yīng)該好好讀一讀。(自言自語)我好久沒讀過他的詩了。
小豆兒 你以前認(rèn)識鄭…里?他就是你要找的那個詩人?
安 琪 (點(diǎn)頭)是,(忽然搖頭)哦,不!
小豆兒 安姐,你怎么了?
安 琪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小豆兒 你的臉色不大好。是不是許國泰……剛才,我好像聽他叫你“阿嬌”,這是你的小名么?
安 琪 不,不是。
小豆兒 那他為啥這樣叫你?他到底找你有啥事?
安 琪 (猶豫地)他說……許總要調(diào)我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工作。
小豆兒 真的嗎?你是說你要成為白領(lǐng)啦?
安 琪 可是……
小豆兒 姐妹們知道了一定都會為你高興的。
安 琪 可是……
小豆兒 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消息啊!你好像還不愿意?
安 琪 我也說不清楚。你別問了,小豆兒,我頭有點(diǎn)兒疼。(躺到床上)我得睡會兒了。
〔小豆兒臉上浮現(xiàn)出疑惑的表情。
第三幕
辦公室兼會議室。許萬山正在接待質(zhì)量監(jiān)督工作檢查團(tuán)的官員。他一會兒向官員們介紹公司的產(chǎn)品質(zhì)量情況,一會兒堆著笑臉給官員遞煙,點(diǎn)煙,前倨后恭,點(diǎn)頭哈腰。與許的曲意逢迎相比,檢查團(tuán)官員們有的坐在沙發(fā)上,有的則占據(jù)了許萬山的辦公椅,一個個莊重矜持、表情嚴(yán)肅,看上去像一尊尊泥塑。
檢查團(tuán)終于離開了。許萬山將官員們送到門口,一一握手道別。當(dāng)辦公室只剩下許一個人時,他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消失,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跟剛才完全判若兩人。
許萬山 (背對觀眾)總算送走了。這幫大爺,這幫孫子,這幫……瘟神!
〔頹然躺到沙發(fā)上,隨即發(fā)出鼾聲。
〔許國泰、李媛媛一前一后上。
許國泰 三叔,許總!
李媛媛 噓,別叫醒他。(關(guān)心地)讓他睡一會兒。從早上到現(xiàn)在,他都在陪檢查團(tuán)的那幫老爺們。
許國泰 剛把他們打發(fā)走,馬上又要來一撥。
李媛媛 又一撥?
許國泰 安全生產(chǎn)檢查團(tuán)。
李媛媛 還有完沒完?這樣下去許總都要被他們折騰垮了。你讓鄭助理去應(yīng)付一下吧。
許國泰 不行。鄭助理的級別不夠。他們點(diǎn)名要聽許總的匯報。許總是公司安全生產(chǎn)工作小組的組長。
李媛媛 許總實(shí)在太累了。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他身體會吃不消。
許國泰 那幫老爺個個牛逼烘烘,都得罪不起,哪一次不是連吃帶拿的,把他們哄高興了才讓咱們過關(guān)?再說,安全生產(chǎn)是公司的生命線,許總一向都是親自過問的。
李媛媛 公司的哪項工作許總不是親自過問?他肩上的擔(dān)子太重了,什么時候才能夠輕松一下啊。
許國泰 輕松一下?你這是什么意思?
李媛媛 沒什么意思。我只是關(guān)心許總的身體。
許國泰 (譏諷地)關(guān)心?誰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李媛媛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許國泰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不知道?
李媛媛 我不知道。今天當(dāng)著許總,你可得把話說清楚。
許萬山 (揉著眼睛,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你們吵什么?
許國泰 三叔。
李媛媛 許總。
許萬山 你們嫌我還累得不夠嗎?
李媛媛 (溫柔地)你是太累了,應(yīng)該去療養(yǎng)一段時間,杭州和廬山,你看哪個地方好?我陪你一起去。
許萬山 (冷淡地)公司這么忙,我抽得開身嗎?(轉(zhuǎn)向許國泰)我讓你辦的事怎么樣了?
許國泰 都辦妥了,每人一套皮爾卡丹的西裝,團(tuán)長和副團(tuán)長另加一付金利來領(lǐng)帶,看得出他們都很滿意……
許萬山 (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問你這個。我是問……
許國泰 三叔,你是說……那個,這個……
許萬山 什么那個這個的,你腦子灌水了吧?
許國泰 不是我腦子灌水,是那個……(湊近許萬山耳邊,壓低聲音)還得花點(diǎn)兒時間。
許萬山 多長時間?我可等不了。
許國泰 是,是,三叔,我一定抓緊。
李媛媛 (疑惑地)你們說什么,像打謎語似的!
許國泰 這跟你沒關(guān)系。
許萬山 不要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李秘書,我提醒過你多少次了。
許國泰 是,三叔。那個安全生產(chǎn)檢查團(tuán)馬上就要到了,您去不去見一見?
許萬山 不見。我裝孫子已經(jīng)裝夠了。我現(xiàn)在誰也不想見,只想見一個人。(看著李媛媛)你知道我想見誰嗎?
李媛媛 誰?
許萬山 阿嬌。
李媛媛 阿嬌?
許萬山 是的,阿嬌。就是那個……(轉(zhuǎn)向許國泰)她叫什么來著?
許國泰 安琪。
許萬山 對,安琪,她就是我的阿嬌。
李媛媛 (臉色蒼白地)萬山,你……
許萬山 (忘乎所以地)除了阿嬌,我現(xiàn)在誰也不想,包括公司的事情,你們也別找我。(指著許國泰)這件事限你一個星期內(nèi)給我搞掂,否則你就回老家種田去!
〔鄭里胳膊下夾著公文匆匆上。
鄭 里 許總,關(guān)于金沙系列飲品中添加劑成分的鑒定出來了,超出了國家規(guī)定的標(biāo)準(zhǔn),你看我們是在新產(chǎn)品中停止使用,還是繼續(xù)……
許萬山 別煩我!我說過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管。(急下)
許國泰 三叔!我保證,我一定……(追下)
鄭 里 (莫名其妙地)許總這是怎么啦?
李媛媛 他好像有點(diǎn)兒失控了。
鄭 里 失控?
李媛媛 走火入魔了。
鄭 里 走火入魔?
李媛媛 他這樣下去非犯病不可。
鄭 里 我越聽越糊涂,到底怎么一回事兒?
李媛媛 你難道還沒看出來么,他把心思全部集中到那個新來的女工身上了。
鄭 里 你是指安……琪?
李媛媛 是的。不過許總把她當(dāng)成了阿嬌。
鄭 里 你是說他過去的那個戀人?
李媛媛 你在傳記中寫到過她。
鄭 里 阿嬌16歲那年就死了。
李媛媛 但是現(xiàn)在,她在安琪身上復(fù)活了。
鄭 里 原來是這樣。(表情復(fù)雜地)我明白了。
李媛媛 (突然地)你知道我的感受嗎?
鄭 里 你的感受?
李媛媛 他現(xiàn)在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更不想跟我單獨(dú)呆在一起。(憤憤不平地)他整天想著他的阿嬌,完全把我涼到一邊了。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以前他一天都離不開我。我們一起在海邊散步,陽光、沙灘、海浪,多么浪漫!我們還一起去佴城,一起去北京上海,一起去旅游,每次出國考察他都要把我?guī)稀N覀円恢毙斡跋嚯S、相親相愛。你們都看見了的。
鄭 里 (支吾)是的,大家都看見了。
李媛媛 十年了。整整十年的青春呀!我認(rèn)識許萬山那會兒,才20多歲,剛剛研究生畢業(yè)。我學(xué)的是大眾文化傳播,以我的素質(zhì)和氣質(zhì),本來可以進(jìn)電視臺當(dāng)一個記者或者節(jié)目主持人。可就在一次實(shí)習(xí)采訪時,我認(rèn)識了許萬山。那時候他的企業(yè)可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規(guī)模,他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大的名氣,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普通通的企業(yè)家。那時候我多么單純啊,竟然聽了他的故事就臨時改變主意,糊里糊涂進(jìn)了他的公司。我知道我是被他引誘了。我中了他的圈套,這個看上去老實(shí)巴交、其貌不揚(yáng),其實(shí)滿腦子心計的老男人!可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跟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男人共同創(chuàng)造一番了不起的業(yè)績,對,當(dāng)初我就是這么想的。我從小就崇拜英雄,我一個小女子成為不了英雄,但我可以去愛一個英雄,就像簡愛愛羅切斯特那樣。企業(yè)家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嗎?所以我就把許萬山當(dāng)成我的英雄,我的羅切斯特了。十年來,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后悔過。我將許萬山的事業(yè)當(dāng)成了自己的事業(yè)。我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雖然他一直不肯跟我正式結(jié)婚。但如果兩個人能夠真心相愛,要不要婚姻這種形式又有什么要緊呢?但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我太天真了!(雙手捂住臉,啜泣起來)
鄭 里 你冷靜些,你太激動了。(掏出手帕遞過去)
李媛媛 我怎么冷靜得下來?照這樣發(fā)展下去,許萬山說不定要娶那個安琪為妻了。
鄭 里 事情也許還沒有你想象得這么嚴(yán)重。
李媛媛 難道非得等到他們舉行婚禮才算嚴(yán)重么?我還不至于這么傻!(突然抓住鄭里的手)鄭助理,你是詩人,有才華有思想,我心里一直很敬重你,你得幫幫我!
鄭 里 (抽回手,若有所思地)沒想到是這樣。我腦子里很亂。你讓我想一想,嗯,想一想。
〔許國泰悄悄上。
許國泰 (夸張地鼓掌)太精彩,太煽情了!
李媛媛 你偷聽我們的話了?
許國泰 說偷聽太難聽了,應(yīng)該是欣賞。
李媛媛 你這人真……卑鄙。
許國泰 李媛媛小姐,不要擴(kuò)大打擊面嘛。尤其在這種時候,我們需要精誠團(tuán)結(jié)。
李媛媛 你什么意思?
許國泰 我剛才聽了你們對當(dāng)前形勢的分析和預(yù)判。我承認(rèn)你們說得對,但照我看,事情比你們想像的還要嚴(yán)重得多。
鄭 里 怎么講?
許國泰 事情明擺著,許總,我三叔他現(xiàn)在真的走火入魔,愛上阿嬌,不,準(zhǔn)確地說,是愛上女工安琪了。
鄭 里 那又怎么樣?
許國泰 我三叔想把安琪調(diào)到辦公室來工作,下一步就會向她求婚。這一點(diǎn),李媛媛小姐已經(jīng)看出來了,鄭詩人,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鄭 里 我沒有看出來。這只是許總一廂情愿,安琪……她愿意嗎?
許國泰 沒錯,你說對了,這正是問題的關(guān)鍵。我專門找安琪談了一次,她的確不愿意。
李媛媛 (松了口氣)真的嗎?
鄭 里 我猜就是這樣。
許國泰 你們都別高興。如果我三叔的愿望落空,對我們?nèi)齻€人來說,都將是一場致命的打擊。
李媛媛、鄭里 為什么?
許國泰 如果我三叔達(dá)不到目的,他就會犯病,沒有心思管公司的事情。最嚴(yán)重的后果就是瘋掉。我們家所有犯這種病的人都是這樣。家族遺傳,沒辦法。如果真是這樣,金沙公司將會遭受難以估量的損失,弄不好從此一落千丈,直至破產(chǎn)。你們二位都占有公司的股份,到時候誰也討不到好,都會一塊兒遭殃,變成窮光蛋!
鄭 里 太可怕了。難道我們要重蹈特洛伊的覆轍嗎?
許國泰 你說什么?特洛伊是誰?
鄭 里 哦,古希臘的一座城。為了一個叫海倫的女人,古希臘人在特洛伊打了幾十年的戰(zhàn)爭。
李媛媛 (妒忌地)你把那個安琪比作海倫?
鄭 里 我只是打個比方。不管怎么說,我們不能眼睜睜地讓金沙公司就這樣毀掉。(對許國泰)依你之見,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
許國泰 很簡單,想方設(shè)法幫助我三叔,讓他美夢成真。
鄭 里 你是說,讓我們?nèi)裾f安琪,讓她接受許總的要求?
許國泰 正是。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鄭 里 這個,我恐怕做不到。
許國泰 (注視著鄭里)不,你做得到,而且只有你能夠做到。
鄭 里 (躲閃著許國泰的目光)你為什么這樣說?
許國泰 因為你們倆以前就認(rèn)識。你是安琪的老師。她就是為了找你才來到佴城的。
鄭 里 我……
許國泰 (轉(zhuǎn)向李媛媛)李媛媛小姐,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
李媛媛 你想讓我為他們說和?不,這不可能。我愛他,愛你三叔。你讓我把她推到另外一個女人懷里去,還不如殺了我!
許國泰 可是如果你不這樣做,我三叔就會變成一個瘋子,金沙公司也許說沒就沒了。到時候,身價幾個億的大企業(yè)家許萬山就會重新變成窮光蛋,一個一錢不值的窮光蛋你還會愛他嗎?所以,如果你真像你說的那樣愛我三叔,就應(yīng)該放棄女人那種自私的占有欲,救救他,別讓他瘋掉……
李媛媛 (痛苦地)你別說了。再說下去,我也要瘋掉了!
許國泰 不,你不會瘋掉,你會做出明智選擇的。你們都會作出符合你們利益的選擇的。
〔三個人像木頭一樣呆立在舞臺上。
第四幕
海邊。時間是早晨,背景是蔚藍(lán)色的大海,以及金沙公司的辦公樓和廠房。隱約能聽到流行歌曲《彎彎的月亮》和金沙公司主題歌《美麗的金沙島》,時高時低,飄忽不定,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鄭里和安琪面對面站在一棵椰子樹下,看上去交談很長一段時間了。
安 琪 這么說,你也勸我去總經(jīng)理辦公室?
鄭 里 辦公室的工作既輕松,又沒有什么危險,而且工資比當(dāng)工人高得多。
安 琪 我知道,用你們的話說,工人是藍(lán)領(lǐng),進(jìn)辦公室就成了白領(lǐng),一般人求之不得呢。
鄭 里 所以嘛,我建議你還是考慮一下。
安 琪 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他們讓你來來做我工作的?
鄭 里 (閃爍其詞)也是,也不是……
安 琪 (嘆了口氣)你變了,變得一點(diǎn)也不像從前的那個鄭老師,鄭……大哥了。
鄭 里 安琪。
安 琪 (注視著鄭里)你剛到我們村小學(xué)時,多么年輕,活潑,熱情,每一個學(xué)生都喜歡你,還有我們的爹媽,都把你當(dāng)成了親人。你教我們學(xué)習(xí)文化、學(xué)習(xí)科學(xué)知識。而且,你還是一個詩人。在這以前,我們不知道什么是詩歌,更不知道詩人是什么樣子的。但自從你來以后,一切都變了。我們不僅能讀懂詩歌,知道了普希金、雪萊、海涅這些詩人,而且我也學(xué)會寫詩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你讓我們懂得,人不僅要為自己的衣食住行活著,還應(yīng)該為自己的尊嚴(yán)活著。而這些道理,都是從詩歌里得到的。雖然那時候我還小,可詩歌好像讓我一下子長成大人了!(背誦)我騎馬遠(yuǎn)去跨過山岡與小河在下雨之前躲進(jìn)秋天的草棚……
鄭 里 (不安地)安……琪。
安 琪 (沉浸在回憶里)可是,沒過多久你就離開了。但是你沒有忘記我——你最喜歡的學(xué)生——當(dāng)時你就是這樣親口對我說的對嗎?臨走時你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普希金詩選》,另一本是你自己的詩集。除此之外,你每隔一段時間,都要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每次發(fā)信的地址都來自不同的城市。這么多年,我一邊讀你留下的那兩本詩集,一邊通過明信片想像你到過的那些地方,就覺得你并沒有離開我們的村莊,離開我。你就像一個美好的夢,始終跟我們在一起。后來的某一天,我決定也要走出村子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要去找你,去找那個美好的夢。于是我出發(fā)了,帶著那些明信片,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但我總是趕不上你的步伐。因我為每次找到你最后發(fā)出明信片的那個地方,你卻又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但我從來沒有灰心過。
鄭 里 (感動地)安琪,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安 琪 我是吃了不少苦。這些年,我也不知道到過多少城市了。我當(dāng)過餐廳服務(wù)員,啤酒推銷員,甚至……坐過臺。知道什么叫坐臺嗎?就是陪男人喝酒聊天唱歌。有好幾次,我碰到有錢人,有老板,也有當(dāng)官的,他們要包養(yǎng)我,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的糾纏。小時候我爹媽就說,我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兒。也許我真是為了夢才活著的。你說過,只要夢還在,希望就不會消失。所以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你的。
鄭 里 安琪,你受苦了。
安 琪 可是我總算找到你了。剛見到你那一刻,我差點(diǎn)兒認(rèn)不出你了。心想,這就是我千辛萬苦尋找的鄭老師、鄭大哥嗎?
鄭 里 是啊,我已經(jīng)老了。
安 琪 不,你沒有老,你是變了。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鄭 里 (自語)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也許,你壓根兒就不應(yīng)該來找我的。
安 琪 你已經(jīng)不是一個詩人了。
鄭 里 (自嘲地)以前的那個詩人早就死掉了。在這個世界上,詩歌早就消亡了。
安 琪 那你現(xiàn)在是……什么?
鄭 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復(fù)雜地)我現(xiàn)在也許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比如金錢、榮譽(yù)、地位……
安 琪 那么尊嚴(yán)呢,你所說的尊嚴(yán)呢?
鄭 里 (奇怪地一笑)尊嚴(yán)?如果沒有這些,只是靠給人撰寫點(diǎn)兒廣告詞,為那些大款闊佬和官員樹碑立傳討生活,或者自費(fèi)出兩本詩集,滿足于文人那點(diǎn)可憐的虛榮心以及圈子內(nèi)的孤芳自賞,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卻像個癟三那樣寸步難行,丟盡臉面,要車沒車,要房沒房,要話語權(quán)沒話語權(quán),即使你憤世嫉俗,這個世界照樣板著鐵一樣的面孔,根本不尿你,空談所謂的尊嚴(yán)還有什么意義呢?
安 琪 難道你就是因為這個才改行的?
鄭 里 對不起,安琪,也許我讓你失望了。或者說,是我害了你……
安 琪 (喃喃地)你不用說對不起,這都是我自找的。
鄭 里 你還是應(yīng)該現(xiàn)實(shí)一些,人畢竟不能永遠(yuǎn)生活在夢里。
安 琪 你想說什么?
鄭 里 考慮一下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那份工作。
安 琪 你果然是替他們當(dāng)說客來了。
鄭 里 我是為了你好,安琪。人不能不面對現(xiàn)實(shí)。我是過來人了,我比你更懂得生活的嚴(yán)酷。
安 琪 (打斷他)你真的愿意我去當(dāng)那個阿嬌?
鄭 里 也許,許總真的喜歡你……
安 琪 (冷笑)喜歡?他只是把我當(dāng)成他死去的戀人的替身了。他有病,他壓根兒就是個瘋子。我一想起他抱著我喊“阿嬌”時的樣子,我就惡心得直想吐。
鄭 里 不要這么說許總,安琪。其實(shí)……許總是一個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我剛追隨他時,金沙公司還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企業(yè),可短短幾年,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就奇跡般地成為了一個業(yè)務(wù)遍及全國、產(chǎn)值超過十億的大型企業(yè)。在這個時代,利潤比詩歌更能造福于社會。企業(yè)家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英雄。人民需要他們!
安 琪 所以你就寫了那本傳記歌頌他,你心目中的英雄?
鄭 里 我并不覺得有什么羞恥的。因為我現(xiàn)在也是金沙公司的一員。金沙公司之所以創(chuàng)造出現(xiàn)在這樣的奇跡,也有我的一份貢獻(xiàn)。
安 琪 你很有成就感。
鄭 里 也許吧。發(fā)展是硬道理。這個時代需要物質(zhì)財富遠(yuǎn)遠(yuǎn)勝過精神財富。
安 琪 看樣子,我只能接受你的勸告了。
鄭 里 這沒有什么不好的。
安 琪 這是你的真心話,還是為你自己著想?
鄭 里 安琪,別把我想得太壞。
安 琪 (茫然地)可如果我按你的話去做,干嗎要費(fèi)盡千辛萬苦來找你呢?
鄭 里 別孩子氣了,安琪,人不能不面對現(xiàn)實(shí)。
安 琪 現(xiàn)實(shí)。我的夢呢?(面向天空和大海,仿佛在尋找什么)我的心愛的詩歌呢?還有,我的……鄭大哥呢?你們在哪里?
〔《彎彎的月亮》和《美麗的金沙島》的旋律再次響起。
〔暗轉(zhuǎn)。女工宿舍。小豆兒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著;女工甲、女工乙手忙腳亂地給她喂開水、敷熱毛巾。
小豆兒 哎喲,痛死我了。我好餓,媽媽,我想吃東西。哥哥,你在哪兒?我寄的錢你收到了么?你放心,只要妹妹在,一定會供你上完大學(xué)的。不,我不餓!這不是咱們自己生產(chǎn)的金沙牌牛奶嗎?真甜,像媽媽的奶汁一樣,又甜又飽肚子!姐妹們,你們快來喝呀……
女工甲 她又說胡話了。她真不該喝車間的牛奶的。那些產(chǎn)品還沒有經(jīng)過殺菌工序,喝了難怪肚子疼。
女工乙 她不喝怎么辦,每天吃不飽肚子,餓得頭昏眼花,好幾次暈倒在車間里你沒見她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么?
女工甲 我不明白小豆兒干嗎那么節(jié)約。
女工乙 不明白?咱們的工資每個月只發(fā)一半,就是全部買了餐票也只夠填飽肚子的。可小豆兒還要節(jié)省下來給她哥哥寄去。她哥哥在上大學(xué),全靠她這個做妹妹的供養(yǎng)。她不餓肚子才怪呢。
女工甲 可憐的小豆兒!我真不明白公司扣著我們的工資不發(fā)究竟是為了什么?
女工乙 這不明擺著么,防止我們提前離開唄。
女工甲 提前離開?哼,呆在這個四面環(huán)海的孤島上,如果不經(jīng)他們許可,我們就是插上翅膀也走不了!你說這跟蹲監(jiān)獄有什么兩樣?
女工乙 蹲監(jiān)獄還能夠刑滿釋放,可我們呢,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除非公司主動解聘我們,否則永遠(yuǎn)別想離開這座小島。
女工甲 這么說,我們只能無限期地給他們干下去了?天哪,這太可怕了!
女工乙 更可怕的是,我們不能打電話不說,每次給家里寫信,都要經(jīng)過公司保安部檢查,然后才能由他們統(tǒng)一帶到佴城的郵局寄出去。我們跟親人說說心里話的自由都被剝奪了。
女工甲 難道咱們就只能這樣熬下去了嗎?
女工乙 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真后悔,不該聽信他們的廣告,誤上了這條賊船。
女工甲 光后悔有什么用?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
女工乙 想什么辦法?在這座孤島上,誰也不會知道我們的真實(shí)處境。連投訴也無門,更不用說離開這兒了。
女工甲 至少……我們可以向公司抗議,要求改善我們的生活條件和待遇。
女工乙 抗議?你沒看到許國泰那幫人,兇神惡煞似的,看誰不順眼,不是關(guān)禁閉就是扣獎金。誰還敢吭聲?
女工甲 難道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了么?也許……我們可以找安琪商量商量,她是咱們女工班的班長。她讀的書多,見識也比我們多,沒準(zhǔn)能想到辦法的。
女工乙 找安琪想辦法?算了吧!她現(xiàn)在恐怕顧不上替我們操心了。
女工甲 你這是什么意思?
女工乙 難道你沒聽說,安琪馬上要調(diào)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去工作了嗎?
女工甲 聽說過一點(diǎn)兒,可是安琪好像不大愿意去。
女工乙 不愿意?這么好的事兒,跟天上掉餡餅一樣,誰會不愿意?打死我也不信!
女工甲 我聽說是老板看上她了。
女工乙 這不更好,如果真的被老板看中,那安琪就是老板娘了。她的運(yùn)氣怎么這樣好?
〔小豆兒呻吟。
女工甲 小豆兒,肚子還在疼嗎,要不我們?nèi)フ夜荆屗麄兯湍闳u外的醫(yī)院?
女工乙 這恐怕不可能,工人病了他們只允許在醫(yī)務(wù)室里治療,從來不讓去島外。再說,如果讓許國泰知道小豆兒偷喝了車間的牛奶,肯定會處罰她的。
小豆兒 你們別擔(dān)心,我已經(jīng)好點(diǎn)兒了。你們剛才在議論什么?
女工甲、女工乙 什么也沒議論。我們只是在扯閑話。
小豆兒 我都聽見了。你們在議論安琪姐。
女工乙 難道我們說錯了嗎?
小豆兒 你們一點(diǎn)也不了解安琪姐。她不像你們想的那樣。
〔安琪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她們身后,干咳了一聲。
女工甲、女工乙 (尷尬地)安琪姐。
安 琪 小豆兒怎么了?
女工甲 小豆兒肚子疼,剛才在車間里疼得滿地打滾。我們給到醫(yī)務(wù)室開了點(diǎn)藥,她現(xiàn)在好些了。
安 琪 (走到床邊坐下來,握著小豆兒的手)小豆兒。
小豆兒 安琪姐。
〔女工甲、女工乙悄悄下。
安 琪 你不應(yīng)該把伙食費(fèi)節(jié)省下來,自己卻餓成這樣子。
小豆兒 可是,我哥哥阿堅,他……
安 琪 我知道,你哥哥上大學(xué)的錢都是你提供的,可你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
小豆兒 安琪姐,你不知道我哥哥多么聰明,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成績在班上一直都是第一名。我爹媽幾次想讓他退學(xué)都舍不得。我一定要供他上完大學(xué),哪怕我少活幾年……
安 琪 別說傻話。你才多大呀,你的生活還沒有真正開始呢,要是身體弄壞了怎么辦?
小豆兒 安琪姐。我現(xiàn)在倒不擔(dān)心自己的身體,我擔(dān)心的是我們這些姐妹,被困在這座孤島上……
安 琪 我也擔(dān)心。我們是應(yīng)該想想辦法了。
小豆兒 剛才……你聽見了?
安 琪 都聽見了。
小豆兒 她們不應(yīng)該那樣議論你。
安 琪 我不怪她們。
小豆兒 那你打算……怎么辦?
安 琪 我也不知道。小豆兒,你說呢?
小豆兒 也許……你應(yīng)該去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上班。
安 琪 連你也這樣勸我?
小豆兒 我的意思是這對你也許有好處……
安 琪 如果僅僅對我自己有好處,我是不會去的。
小豆兒 (疑惑地)那你——
安 琪 (沉思地)如果能對姐妹們有好處,我說不定會考慮。
小豆兒 (抓住安琪的手)安姐!
安 琪 小豆兒。誰讓我們是共患難的姐妹的呢。
小豆兒 安……姐!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第五幕
金沙公司郵件分發(fā)室。舞臺右側(cè)是一棟簡易平房。一棵高大的榕樹占據(jù)著舞臺中心,榕樹下一張石塊搭成的長方形條幾。瘸腿老人一邊將郵件分類,一邊悠閑地哼唱著《美麗的金沙島》。
瘸腿老人 美麗的金沙島是我們的家敬愛的許總就像我們的父親……呸呸!誰寫的這詞兒?論年紀(jì),我都可以當(dāng)許總的爹呢。(左右望望)可別讓人聽見。要不是許總給我這份差事兒,說不定我這會兒還趴在佴城的大街上討飯。許總是我的恩人。他的大恩大德,我就是進(jìn)了棺材也不能忘記。人吶,要懂得感恩。(繼續(xù)唱)他含辛茹苦、披荊斬棘使一座十幾人的小廠,發(fā)展成了產(chǎn)值過億的明星企業(yè)昔日默默無聞的荒島呀今天是我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好戰(zhàn)場,好戰(zhàn)場!
〔許國泰和兩個保安押著被五花大綁的阿堅上。
許國泰 老家伙,你倒是蠻逍遙自在的。
瘸腿老人 托許總的福,我們都托許總的福。許部長,你今天又有什么指示嗎?(看見阿堅)噢,這小伙子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見過?我敢說,他不是咱們公司的工人。公司的每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我不認(rèn)識的。這金沙島上連一只螞蟻我都叫得出名字來。想當(dāng)初,金沙島上只有一座燈塔,再加上我這個燈塔看守人。想找個說話的伴兒也找不到。后來,許總把金沙島買下來了,在島上蓋房子、開工廠,十幾年的工夫,就把這座荒無人煙的小島變成了,呃,變成了創(chuàng)造財富的……好戰(zhàn)場。我這個孤老頭子也跟著沾光,過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這都是托許總的福。他可真是活菩薩……
許國泰 (不耐煩地打斷他)啰里巴索的,我看你是閑得發(fā)慌了。我這就給你找點(diǎn)兒事做做,把這小子交給你吧。
瘸腿老人 把他交給我?你是不是見我這個孤老頭子可憐,給我送來了一個兒子?(認(rèn)真地打量阿堅)唔,眉清目秀,長得倒挺俊的。
許國泰 你倒是真會想入非非的。告訴你,這小子可是個危險分子,不知道是怎么混上島的,幸虧保安巡邏時發(fā)現(xiàn),才沒讓他混進(jìn)廠里搞破壞活動。看來,我們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存在極大的隱患,今后……
阿 堅 我不是來搞破壞的,我是來找我妹妹的!
許國泰 少他媽給我狡辯。(踢阿堅一腳)你是不是還嫌沒嘗夠老子的拳頭?告訴你,小子,這金沙島的一草一木都屬于金沙公司,凡是未經(jīng)許可混上島來的人,一律按危險分子論處。
阿 堅 我妹妹是你們正式聘用的員工。你們沒有權(quán)力不讓我見她。法律規(guī)定每個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得侵犯……
許國泰 (冷笑)法律?你好像讀過幾天書,懂得還真不少。可在這座島上,我三叔的話就是法律。小子,你明白嗎?(對瘸腿老人)給我嚴(yán)加看管,別讓他到處亂竄,等原料運(yùn)輸船來了,把他押送出島。
瘸腿老人 我明白。我一定像看住自己的飯碗一樣牢牢看住他。(見許國泰要走,湊近他,壓低嗓門)聽說,你三叔,許總他就要娶親啦?聽說咱們未來的老板娘是個美人兒……
許國泰 老家伙,你的消息倒?jié)M靈通的。不過,這是我三叔的個人隱私,也就是公司的秘密。你不要瞎打聽。
瘸腿老人 那是那是。可許總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不關(guān)心他的終身大事呀。他早就該娶親生子了,金沙公司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將來不能沒有接班人,你說是不是?
許國泰 (不高興地)難道我不是接班人嗎?你別忘了,我可是他的親侄子。
瘸腿老人 這倒是。呃,不過,終歸……
許國泰 別啰嗦了。不該操心的你別操心。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看管好這小子,要是出了差錯,當(dāng)心你的飯碗!(帶領(lǐng)保安下)
瘸腿老人 你放……心。我等著吃許總的喜酒哪。(目送許國泰下,自言自語地)就你這德行,還想當(dāng)接班人?我呸!
阿 堅 大爺,請給我口水喝。我快要渴死了。
瘸腿老人 (轉(zhuǎn)向阿堅,似乎才意識到他的存在)噢么,人可以不吃飯,可不能不喝水。后生,你就是再大的危險……分子,我也不能讓你渴死。(回到屋里,稍頃,端著一碗水上,遞給阿堅)我這是優(yōu)待俘虜哪!
阿 堅 (一只手端起碗,一飲而盡)謝謝大爺。
瘸腿老人 (端詳著阿堅)看你臉上的傷痕橫一道豎一道的,被他們打得不輕。
阿 堅 他們打起人來,比警察還兇。
瘸腿老人 金沙島上沒有警察。他們就是……警察。
阿 堅 他們這是侵犯人權(quán)!
瘸腿老人 聽你說話,倒像個讀書人。告訴我,你跑到島上來,究竟為了啥?
阿 堅 我來找妹妹。
瘸腿老人 你能認(rèn)定你妹妹在島上么?
阿 堅 (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疊信封)這都是我妹妹從島上寄出的,還有匯款單……
瘸腿老人 (拿過信封,似乎想起了什么)匯款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阿 堅 小豆兒。她叫小豆兒。
瘸腿老人 小豆兒。我認(rèn)識這個小姑娘。
阿 堅 真的?您認(rèn)識我妹妹?
瘸腿老人 是的。這些信,還有匯款單,都是她通過我交給郵遞員寄出去的。前幾天,她……
阿 堅 啊!小豆兒她怎么啦?大爺,請你告訴我,我要馬上見到她!
瘸腿老人 你剛才都聽見了,他們把你交給我,是要我看管你,可不是讓我……
阿 堅 大爺,求求你,你一定要幫我。我千里迢迢來到金沙島,就是為了找我妹妹。她為了供我上大學(xué),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能讓她受苦了。
瘸腿老人 后生,你真是給我出了個大難題。你得讓我好好想一想。不過,你現(xiàn)在最好是去睡一覺,看你的眼圈布滿血絲,就知道有幾天幾夜沒合過眼了。
阿 堅 大爺。
瘸腿老人 去吧。我得好好想一想,孩子,這關(guān)系到我的飯碗問題。(給阿堅松綁)你可別亂跑了,再讓他們抓住,不僅會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這個老頭子哪。
〔兩個人一起向屋里走去。
〔布景與前場同,時間是晚上。小豆兒上。她臉色蒼白,看上去身體尚未完全恢復(fù)。她正探頭探腦地朝屋里張望時,瘸腿老人從門里走了出來。
小豆兒 大爺。
瘸腿老人 孩子,你來了。(警覺地四下察看)你來時沒被保安看到吧?
小豆兒 沒有。
瘸腿老人 (放心地)這就好。
小豆兒 大爺,你叫我來有事兒?
瘸腿老人 (朝屋里努努嘴)你瞅瞅誰來了。
〔阿堅走出屋來。
小豆兒 (驚喜地)哥哥!
阿 堅 妹妹!
小豆兒 哥哥,你長高了。
阿 堅 妹妹,你比以前瘦多了。
小豆兒 再過一年,你就該大學(xué)畢業(yè)了吧?
阿 堅 是的,還有一年。
小豆兒 我寄給你的錢都收到了么?
阿 堅 都……收到了。
小豆兒 這都多虧大爺幫助,(轉(zhuǎn)過臉,但瘸腿老人已經(jīng)回到屋內(nèi))真應(yīng)該謝謝大爺。
阿 堅 是的,大爺是個好人。要不是他,我也許就見不到你了。
小豆兒 (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不好好上學(xué),怎么到這兒來了?
阿 堅 (支吾地)我……是利用實(shí)習(xí)的機(jī)會來看你的。
小豆兒 我好好的,你來看我干啥。
阿 堅 小豆兒,這些年一想到你為了供我上大學(xué)在外面吃苦受累,哥哥心里就不安。
小豆兒 看你說的啥話,你是我哥,我是你妹。只要你好好念書,上完大學(xué),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吃再多的苦也不算啥。
阿 堅 可我不能只顧自己,犧牲你的幸福。你中學(xué)時的成績其實(shí)不錯,如果不是因為我輟學(xué)出來打工,你本來也可以考大學(xué)的。
小豆兒 哥,你別說了。你再這樣說我就生氣了。
阿 堅 妹妹,實(shí)話告訴我,你在這兒過得怎樣?
小豆兒 我過得很好。生活、工作都好。你沒看見咱們公司多氣派,是十佳明星企業(yè)。還有這島上的風(fēng)景多美,多……迷人,簡直像天堂一樣。
阿 堅 小豆兒,你在撒謊。
小豆兒 (躲閃著阿堅的目光)我沒有撒謊。我干嗎要撒謊呢?
阿 堅 你比以前瘦了很多,站都站不穩(wěn),一陣風(fēng)就能把你吹走。你的臉比紙還要蒼白。你生病了。
小豆兒 我沒、沒病。
阿 堅 行了,妹妹,你不要再騙我。大爺都告訴我了。你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吃不飽,睡不好,像一群囚徒,連起碼的自由都被剝奪了。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他們的“法律”啦!(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臉上的傷痕)
小豆兒 他們……打你了?
阿 堅 (氣憤地)這里不是天堂,而是一座地獄!
小豆兒 也許真的算不上……天堂,但也不是地獄。這些年,我換過許多家工廠,就是再換一次,也不一定比這兒好多少。
阿 堅 我不能再讓你吃這樣的苦了,妹妹,我要帶你離開這兒。
小豆兒 不,我向爹媽發(fā)過誓,一定要供你上完大學(xué)。你是我們?nèi)业南MD悴荒茏尩鶍屖2荒馨。纾?/p>
阿 堅 小豆兒,哥哥已經(jīng)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我以男子漢的名義發(fā)誓,我一定要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小豆兒 不,你帶不走我的,哥。在這座島上,如果不經(jīng)公司同意,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走。
阿 堅 那我就……放把火將這座島變成一堆灰燼。
小豆兒 (伸手捂住阿堅的嘴,驚恐地)哥,你千萬別瞎說。
阿 堅 我說到做到。
小豆兒 我不會跟你走的。我們自己能想辦法改變我們的條件,爭取我們的……權(quán)利。
阿 堅 爭取……權(quán)利?別說夢話了,那些資本家,他們根本就不會平等對待你們。
小豆兒 是真的,哥,請你相信我,我們。
阿 堅 你說的“我們”是指誰?
小豆兒 (猶豫地)安琪姐,還有所有的姐妹。
阿 堅 安…琪是誰?
小豆兒 哥,你別問了。那首歌怎么唱的?“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
阿 堅 我可不是想當(dāng)什么救世主。小豆兒,我是你的哥哥!
小豆兒 但你的任務(wù)是讀書。要是因為我耽誤了你的學(xué)業(yè),我和爹媽這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費(fèi)了。
阿 堅 妹妹!
小豆兒 (堅定地)哥哥!
〔瘸腿老人上。
瘸腿老人 你們倆說完了么?巡邏的保安快要過來了。
〔瘸腿老人帶著兄妹倆躲進(jìn)屋內(nèi)。
第六幕
許萬山的辦公室。幕啟時,李媛媛正在打掃衛(wèi)生,整理辦公桌上的東西,動作遲緩,神情有幾分落寞。
許國泰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是個好日子”上。
許國泰 喲,李媛媛小姐今天怎么干起勤雜工干的活兒來啦?
李媛媛 這些年,我不就是金沙公司的一個勤雜工么?
許國泰 這可不像你平日說的話。(打量李媛媛)你看上去愁眉不展的,可別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媛媛 我當(dāng)然知道。今天是個好日子,許總就要和他的阿嬌……訂婚了。
許國泰 是呀,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
李媛媛 高興?(望著手中的抹布)我被人像用舊的抹布一樣扔到了一邊,你居然說我應(yīng)該高興?
許國泰 破抹布?你不應(yīng)該這樣想。我以前對你有些不敬,你別往心里去。說心里話,金沙公司能有今天這個樣子,你和鄭里都功不可沒。可我三叔不是那種薄情寡義、過河拆橋的人,他不是提拔你當(dāng)總經(jīng)理助理了么?鄭里也當(dāng)上副總了。你們都高升了,難道不應(yīng)該高興嗎?
李媛媛 (苦澀地一笑)你不懂得女人。你不知道一個女人真正看重的是什么。
許國泰 我知道,你又會說你愛我三叔。可三叔她現(xiàn)在不是都要跟阿嬌,不,跟安琪,他的未婚妻兼秘書訂婚了嘛。人不能一條道走到黑,以你的才華和品貌,喜歡你的男人多的是,比如我,盡管沒讀過幾年書,可你別瞧不起我,好歹我也是金沙公司的股東……
李媛媛 沒想到你的臉皮這么厚,當(dāng)初你三叔追我時也這樣。(扔掉抹布)好啦,不跟你磨嘴皮了,我該走了。
許國泰 你要到哪兒去?晚上的訂婚宴會你可得參加。
李媛媛 (像沒聽見許國泰的話)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不,我不是弱者。以前是,但以后不是了。我已經(jīng)把一生中最寶貴的年華浪費(fèi)掉了,我決不能讓自己老死在這座孤島上。我要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別了,我的青春,我的……愛情!
許國泰 (茫然地)女人,弱者……我聽不懂你說的什么意思。三叔也許懂。可他現(xiàn)在沒有工夫聽。他忙著吶。
〔鄭里急匆匆地上。
許國泰 鄭助理,不,鄭總,你可來了,你得勸一勸李媛媛小姐。(打量鄭里)你怎么啦,滿腦門子官司的?
鄭 里 (沉重地)出大事兒了!
許國泰 什、什么大事?
鄭 里 伊利、蒙牛奶制品的三聚氰胺嚴(yán)重超標(biāo),許多消費(fèi)者中毒住進(jìn)了醫(yī)院,死了好幾十個,其中有一半是小孩……
許國泰 三聚氰胺?伊利、蒙牛……可這跟我們金沙公司有什么關(guān)系?
鄭 里 全國已經(jīng)有多種奶制品和飲料食品檢測出三聚氰胺超標(biāo),其中也有我們金沙公司的產(chǎn)品。(將一沓報紙扔到辦公桌上)現(xiàn)在全國的各大報紙都在報道這件事情,這幾天刮臺風(fēng),報紙和郵件都沒有按時送到島上來,所以我們毫不知情。這些報紙還是我讓佴城的朋友幫忙復(fù)印后傳真過來的。
許國泰 這么說,真的出……大事了?
鄭 里 人命關(guān)天啊!這是幾十年來發(fā)生的最嚴(yán)重的食品安全事件。包括金沙公司的產(chǎn)品在內(nèi),已經(jīng)有十幾種牛奶制品被國家質(zhì)檢總局勒令停止銷售。佴城質(zhì)檢局派出的工作組馬上就要來金沙島了。這件事我們本來可以避免的,上次新產(chǎn)品檢測,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添加劑的指標(biāo)超出正常標(biāo)準(zhǔn),可沒有引起許總的重視。弄不好公司得停業(yè),還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
許國泰 你是說我三叔他可能會……坐牢?
鄭 里 (苦笑地)事已至此,我們不能讓許總一個人承擔(dān)責(zé)任,要坐牢我們一起去坐。只是,金沙公司好不容易發(fā)展到今天這個規(guī)模,太可惜了!
許國泰 天啊,這該怎么辦?我得趕快告訴三叔。
鄭 里 是應(yīng)該馬上向許總報告,盡快商量對策。
〔許國泰急下。
李媛媛 (從窗口轉(zhuǎn)過身來,注視著許國泰離去的方向,臉上浮現(xiàn)出捉摸不定的表情)是撒旦的歸撒旦,是上帝的歸上帝。
鄭 里 你好像在幸災(zāi)樂禍。
李媛媛 (冷笑)我沒有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鄭 里 你不應(yīng)該這樣想。一榮俱榮,一損即損,畢竟,金沙公司的事業(yè)不只是許萬山一個人的,還有我們付出的心血和智慧。
李媛媛 我以前也是這么認(rèn)為,但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我馬上就要走了,從此以后,金沙公司的一切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鄭 里 難道你心里就沒有一點(diǎn)兒……牽掛?
李媛媛 身為女人,如果沒有了愛情,什么都不值得我去牽掛了。(注視著鄭里)對于你們男人來說可能恰恰相反,為了金錢地位名譽(yù),愛情也許只是一種交易……
鄭 里 你想說什么?
李媛媛 那個叫安琪的姑娘,你從前的學(xué)生、崇拜者,歷盡艱辛、不遠(yuǎn)千里找到你,可你卻硬著心腸把她送給了許萬山。他都可以當(dāng)安琪的父親了。難道你就沒想過,安琪可能愛著你?你就一點(diǎn)也沒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嗎?
鄭 里 (身體一震)請你別這樣說。我們現(xiàn)在是同病相憐。(抱著頭蹲到地上)我……別無選擇。
李媛媛 (突然大笑)哈哈,瞧你這個樣子。看來,世界上壓根兒沒有永遠(yuǎn)的強(qiáng)者,也沒有永遠(yuǎn)的弱者。我倒想看看,這會兒許萬山是一副什么樣子!
鄭 里 (猛然抬頭)他跟我們一樣!
〔兩個人一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
〔許萬山的居所,豪華得如同宮殿。從落地窗口能看到蔚藍(lán)色的天空以及浩瀚的大海。
〔許萬山西裝革履,打扮得像個新郎;安琪也穿著潔白的裙子,氣質(zhì)優(yōu)雅,儀態(tài)萬方,同許萬山喜氣洋洋的神情相反,她顯得憂郁淡漠,怔忡不寧。
許萬山 阿嬌!
〔安琪倚窗而立,望著窗外。
許萬山 阿嬌,你看上去真像一位公主。
安 琪 (冷冷地)我不是阿嬌,我是安琪。
許萬山 好吧,反正都一樣,你就要成為我的未婚妻了。你猜猜,我要送你什么樣的訂婚禮物?
安 琪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許萬山 不想知道?嘿嘿,你真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這一點(diǎn)也像阿嬌。你不僅長得像阿嬌,連性格也一模一樣。愛使小性子,愛吃草莓,一到夏天,我老家的山岡上就長滿了鮮紅鮮紅的草莓,每次上山打草,我都要給阿嬌采許多許多草莓回來,她吃得滿嘴都染紅了,嘴巴真像花骨朵似的。對了,安琪,你一定也喜歡吃草莓吧?
安 琪 (心不在焉地)我家鄉(xiāng)的山岡上沒有草莓。
許萬山 噢,沒關(guān)系。我老家的山岡上現(xiàn)在也不長草莓了。我是說,自從阿嬌她出事后,山上就不長草莓了,你說這事兒怪不怪?草莓像人一樣,也是有魂兒的。它們跟著阿嬌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就像我的心一樣,也死了。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做了個夢,一個白胡子老爺爺對我說,萬山萬山,阿嬌并沒有死,她還在這個世界上。等到你翻過一千座山,涉過一千條河,吃一千遍苦,掙到用不完的財富后,你就會見到她的。從那以后,我就離開老家,像紅軍長征那樣開始尋找我的阿嬌。這么多年,我翻過不止一千座山,涉過不止一千條河,吃的苦更是不計其數(shù),掙的財富呢,你已經(jīng)看到了,這座島上的一切都是我的。十幾年前,這兒還荒無人煙,但現(xiàn)在已變成了一座金銀島,不,一個財富帝國,我就是國王。你呢,很快就要成為王后了!
安 琪 我說過,我是安琪。
許萬山 不,你是阿嬌。這是白胡子老爺爺親口告訴我的。
安 琪 就算我真的是那個……阿嬌,可我也沒有答應(yīng)你什么。
許萬山 你會答應(yīng)的,我們馬上就要訂婚了。而且,我要送一艘價值千萬的豪華游艇給你,難道這還不夠嗎?
安 琪 (從窗外收回目光)如果你真的想讓我答應(yīng)你的要求,除非……
許萬山 除非什么?整個金沙島都要屬于你了,你還不滿足?
安 琪 (面無表情地)除非你滿足我的三個條件。
許萬山 三個條件,就是三十個條件我也可以滿足你。(單腿跪地)我的王后,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安 琪 第一,讓工人們每天吃飽飯,睡足覺,每天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把他們當(dāng)人平等對待;
許萬山 行,沒問題,聽你的。
安 琪 第二,每個月按期足額發(fā)放工資,不得以任何理由扣發(fā);
許萬山 這個……也沒問題,我這就吩咐財務(wù)處辦理。
安 琪 第三,馬上和工人們簽訂正式的勞動合同。
許萬山 這個……
〔急促的敲門聲。許國泰破門而入,神色倉皇地上。
許國泰 不好了,三叔,出大事兒了!
許萬山 瞧你慌里慌張的,出什么事了,離訂婚宴會開席還早著呢。
許國泰 不是這個,是公司的事兒。(湊近許萬山耳語)
許萬山 (臉色陡變)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許國泰 千真萬確,現(xiàn)在全國的報紙電視都在報道這事兒,公司的員工也知道了,議論紛紛,全他媽亂套了。而且,工作組就要上島了。
許萬山 (目光呆滯)為什么會這樣?(對安琪)為什么?
〔窗外突然竄起一股巨大的火焰,火光映紅了天空和大海,遠(yuǎn)處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
許國泰 (急忙奔到窗口向外張望)天哪,失火了!
許萬山 什么?哪兒失火了?(跌跌撞撞地奔向窗口)
許國泰 好像是工廠的車間。不,是女工宿舍。
安 琪 女工宿舍?(緊張地)小豆兒她們……(突然掉頭跑下舞臺)
許萬山 阿嬌,安琪!你要去哪兒?你別走,別離開我,求求你!(欲朝安琪離開的方向追趕,但踉蹌著剛邁步,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仰面倒在地上。)
許國泰 (抱住許萬山)三叔,你怎么啦?這種時候你可千萬別發(fā)病!我怎么辦?(哭泣)我們……怎么辦?
〔窗外火光沖天,如同閃電一樣,整個舞臺都被照亮了。
尾 聲
大榕樹下。夜幕降臨。依然能看到遠(yuǎn)處的沖天火光,蒼茫的大海波濤洶涌,仿佛被火煮沸了一般。
小豆兒、阿堅、瘸腿老人以及眾女工神色驚懼地站在一起,朝火光發(fā)出的方向
張望著。
瘸腿老人 (老淚縱橫,痛惜地)金沙公司,金沙島,我們的好戰(zhàn)場……這場該死的大火!
〔《美麗的金沙島》的音樂漸起。
女工甲、女工乙 (心有余悸地)幸虧我們跑得快,要不就給燒死了。這場火是從哪兒來的啊?
小豆兒 (低聲對旁邊的阿堅)哥,這場火真奇怪……
阿 堅 你該不會以為是我放的火吧?我倒希望真的是這樣。
小豆兒 (自言自語)也不知安琪姐現(xiàn)在怎么樣。
〔安琪跑上。
小豆兒 (喜出望外地)安琪姐!
安 琪 小豆兒!(與小豆兒以及女工甲、女工乙擁抱在一起)
〔眾人沉默地望著火光閃爍的方向,一動不動站立在舞臺上,仿佛一組雕塑。
——劇終
2008年11月2日初稿
關(guān)于本劇的幾點(diǎn)說明
一,本劇的構(gòu)思萌動于10年以前,原本打算寫成一部小說,之所以最終寫成話劇,除了緣于作者大學(xué)時代和早年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養(yǎng)成的對話劇藝術(shù)的熱愛,主要還是因為相對于小說,那些在作者腦子里盤桓多年的故事和人物,可能更適合用戲劇來表現(xiàn)。
二,由于作者非職業(yè)編劇的身份,寫作時注重的是自由創(chuàng)造所帶來的愉悅和快感,因而在風(fēng)格和形式上也許很難給于簡單的歸類,比如正劇、悲劇和喜劇,甚至現(xiàn)實(shí)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也許都難以概括。包括劇中的“三聚氰胺”情節(jié),也不過是作者借用公共事件來揭示人性裂變和時代境況的一種隱喻,如果據(jù)此認(rèn)為這只是一部現(xiàn)實(shí)諷喻劇或社會批判劇,顯然是有悖于作者初衷的;
三,有鑒于此,作者對排演本劇者提出以下建議:無論是導(dǎo)演構(gòu)思、演員表演還是舞美設(shè)計,創(chuàng)作者均應(yīng)該持一種開放的觀念,根據(jù)特定情境,尋找最佳的藝術(shù)手段,而勿須考慮是否屬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或布萊希特體系,寫實(shí)或象征,傳統(tǒng)或先鋒。所謂形式創(chuàng)新與思想探索,應(yīng)該面向廣大公眾,而不是像國內(nèi)某些實(shí)驗戲劇那樣,把目光停留在精英乃至富人階層,滿足于沙龍化和小眾化。在今天,戲劇的人民性仍然應(yīng)該成為創(chuàng)作者遵循的美學(xué)傳統(tǒng)。
作者 2008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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