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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新作:趕尸匠的子孫

曹征路 · 2005-12-21 · 來源:左岸文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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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新作:趕尸匠的子孫

                                

過清水江朝南,朝山里頭去,一直去,翻過雞公嶺再向西,一路向西,西到落日的盡邊頭,有個去處叫天堂山。這里三省搭界,地廣人稀,深山老凹,天高皇帝遠,自古就是個避亂求安的地場。那些官場失意的仇家追殺的看破紅塵的,還有那些殺人越貨想洗手上岸的,每每發愿進山,圖的就是自食其力遠離塵囂。所以天堂山人口不多,姓氏卻雜得很,據講百家姓里有的天堂山能占一半。這些人野得很,不續族譜,不問來歷,也不拜先人。書呢是要讀一點的,家家都把小伢子送學堂里念兩年,識幾個字曉得記賬看告示就中。這里方圓百十里只有一個小鎮,也叫個天堂鎮。天堂二字叫得好,人就活得快活些。老百姓講: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諸侯。

這里的風氣是男人學手藝女人做田。小鎮上木匠瓦匠鐵匠銅匠,種茶的燒炭的剃頭的修腳的,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編篾席的縫衣掌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哪個也不擋哪個的路。頂不中的就唱小曲拉胡琴討錢,也算一個行當。因此天堂鎮的男人一年有半年是在外頭混,剩下那半年就回來家過神仙日子。地廣人稀,本來活人就容易,可人一活得松散,性子也就憨了。手上一壺茶腰里一袋煙,講話慢條斯理,天上只要不下刀子,你都看不見他們急。

出鎮沿沙河朝上走,路口有一巨大的青磚墳,叫做叫花子墳。講的也是老祖宗的一員,靠乞討籌款蓋船屋的故事。這叫花子吃了一輩子殘羹剩飯,卻攢下一袋金銀,留給兒孫們去蓋屋。至于自己,臨死丟下一句話:說是活著沒少討人嫌,死了,就把他埋在山口路邊,讓過路人一人給他一磚頭出出氣。于是感天動地,一人一磚頭,砌成了一座小山樣的墳。現如今清明掃墓鬼節燒香,老百姓頭一柱香還是要敬這位叫花子。可見人無貴賤,活的其實不過是個念想。

在叫花子墳對面,早年來了個姓任的人家,就是我家的祖上。他蓋了三間草屋,后來有了點錢也舍不得蓋瓦,單單圈了院墻。圈院墻不為旁的,是為練武藝,怕旁人見了害怕。因為我們家的武藝有點怪:是吆趕死人的武藝。是怕人家討嫌,才遠遠地把屋建到了山口上。

早年,在川陜湘桂的邊境一帶都有這一行。那些小商小販,那些纖夫走卒,還有判了流刑的罪犯,一旦客死異鄉,免不了就有好心的同鄉或者同行湊錢買路。中國人講究死者為大,讓游子歸鄉,葉落歸根,入土為安是個積德行善的事。可是路途遙遠,扶了靈柩歸鄉畢竟花錢太多,所以就出現了運尸體回家的土辦法,也就有了趕尸匠這一行。

舊時,在偏遠小鎮的客棧里經常可以看到“包吆死人過省”的招貼。吆,就是吆喝,跟吆雞吆鴨差不多。死人不認得路,想回家只有靠活人吆喝。早年你若在川東陜南湘西桂北旅行,便極有可能看到死尸走路。晃幾晃幾地過來一行死尸,他們頭上戴上一頂高筒草帽,臉上貼著黃表紙,周身裹著寬大的黑尸布,他們腿上綁著竹片,關節不能打彎,走路靠搖肩膀,碰見溝坎更是連蹦帶跳,有點嚇人。死尸在兩個以上,尸身就用草繩一個一個串連起來。死尸前有一個搖鈴敲鑼的人領著他們,這就是趕尸匠。

趕尸匠也是白天上路,手中搖著攝魂鈴敲著小陰鑼,口中念念有詞,警示行人避開,邊走邊撒紙錢,意思是買路了,同時也是指引死人踩著紙錢走,通知有狗的人家把狗看住。碰見行人就輕輕招呼一聲,吆死人的!晚黑也投店住宿,叫一聲,有喜神打店!那些生意清淡的客棧老板就樂顛顛地迎出來,因為據講喜神打店,能帶來財運。把人帶到一處偏僻的房間,侯在門外的老板等著趕尸匠掏出票子買貢。舊時鄉村客棧,老板是不管飯食的,但遇到喜神則非管不可。不但管進口,還要管出口,因為趕尸匠片刻不離死人,上不了廁所。飯食要兩套,一套敬喜神,一套自用。老板只管送到房門口,擱在地頭叫一聲貢果來了。此后直到雞叫上路,趕尸匠再也不與任何人打招呼。舊時湘西桂北一帶鄉村小路都是建在村外的,所以趕尸體過村寨并不十分騷擾鄉民。

趕尸匠也有自己的地盤和行會,有死人歸鄉的信息傳播。一般都在秋冬季節農閑時做,沒有生意他們也就是一般種田農民。只有接到業務,他們才將自己裝束起來,足蹬一雙草鞋,身著青布長衫,腰間系一條黑絲帶,頭上戴一頂青布帽,腰間別著一包符,前去趕尸。雖然做著這件事,卻忌諱旁人稱趕尸匠。所以行內人請他們趕尸,是說請師傅,請師傅走一回腳!趕尸匠若答應,他便拿出一張特制的黃表紙,請你將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去世年月、性別籍貫等等寫清楚,然后畫上一張符,貼在這張黃表紙上,這張紙就一直別在自己腰里,以示魂魄隨行。直到五十年代,政府明令禁止煙館妓院,順便將覡公巫婆、測字賣卜、吆趕死人等等一并掃除,這一行才逐漸絕了跡。

這些都是后來我從書上看來的,我家老爹講不到這么清楚。

任家師傅的第四代傳人叫任油條,就是我老爹,是個炸油條的,本名反倒沒人記得。他不做本門手藝就擔剃頭挑子,早年也跑過不少碼頭,后來老了跑不動了拿不動剪子了,才專門炸油條。天堂鎮后來人口多了,山口路邊的生意鋪面成了一條街,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編篾席的剃頭修腳的縫衣掌鞋的聚成一趟鋪面,都叫它油條街,反倒成就了他。

我老爹為人厚道,做事巴結,他接人家錢一定打個躬,伸出雙手,道聲收錢了,就跟受人好大恩惠一樣。早年鎮里沒哪家沒吃過我家油條糍粑的,有現錢的就把兩個,沒帶現錢的就賒帳,他也從來沒得二話。

我老爹歡喜伢子出了名,看見路過的小伢子眼睛子碌碌轉,靠住就要拿根油條追在后頭白送,搞得大人十分過意不去,帶伢子有時還繞道走。街上有伢子找到這竅門,大冷天故意跳到沙河里洗澡,害得他把手指頭杵到滾油鍋里好幾回。現如今頂門立戶的漢子都還念著他的這個好。

我家老太也是山外來的,原在大戶人家給人做小,私跑出來跟的他。聽講老爹每回路過她家,都上門代她光臉。舊時婦女臉上汗毛多了是用麻線絞,只有大戶人家才請得起剃頭匠光光臉,誰知光著光著離不開了,就跟著剃頭挑子進了天堂山。他們兩口子年歲大了,都沒生養過,比常人還格外多一番恩愛。聽講從前兩個人沒事還手牽手上山閑逛,冬天老太代老頭焐腳,夏天老頭代老太光臉,農民的交易,有幾個能活出這種滋味?從前一鎮人常拿這話開玩笑。只是兩夫妻不能生養,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硬是種不活一棵苗,私底下也有不少說法。但人們念他的好,不愿傷他的心。

任油條到五十歲頭上,山外大饑荒,有人幫忙給他抱了一個兒子,取名任義。大概心里想的是仁義。這任義就是我。我圍著油條鍋長大,十來歲就能幫上家里忙,發油條搟糍粑閉著眼做。就是有一條,念書不中,不曉得怎搞的,看見字我就頭痛,天天在學校里站壁跟。老師來我家講,你家任義子腦子不笨哎,就是有點怪,怪里怪氣的。你講么事他也曉得,就是不上心,你要問他,就把兩個白眼對你直翻,翻得你心里發毛。

老爹老太心里明白,我一進山就是這副德性,小時候一天到黑也講不出幾句話。人家伢子還曉得淘氣,在外頭野,我只曉得遠遠地看,難得呲嘴笑一下立馬又僵回去,臉硬得像張鬼臉殼子。在家里倒像是作客一樣,端起碗就講一聲我吃了噢,背起書包就講一聲我去了噢,脫下衣就講一聲我困了噢。哄我也不吭聲,罵我也不吭聲。他們講,我老是把一雙眼翻白了,見天對山頭上望。山頭上有什么呢?荒山野草,幾片白云。

現在我曉得我在望什么了,可那時誰都講不清猜不透。

    我老爹千恩萬謝送走老師,轉臉眼睛就潮了。講,不是肥肉不巴皮噢,不是筋肉不巴骨噢,抱來的伢子焐不熱。兩個老人頂怕的就是這個,有眼睛水也只好往肚里頭流。

    街坊鄰居都看不過去,常把我喊去偷偷教訓一頓,小時候我經常能享受這種待遇:你這伢子不懂事哎,你爹爹媽媽容易嗎?含在嘴巴里怕你化掉了,捧在手心里怕你凍到了,你就不能講一句巴心巴骨的話嗎?我那時只曉得把眼皮翻翻,一百個不吭聲。直到有了一次表現機會,這個惡劣印象才改過來。

    我十一歲那年,縣里頭來“割尾巴”。鎮里手藝人早就跑光了,剩下幾個老的跑不動,只好去蹲學習班,叫家里天天晚黑去送一趟飯。那些送飯的聽到里頭嗚嗚哭就是回回見不到人。老奶奶送一回飯就家來淌一回眼睛水,也不曉老爹是死是活,一點法子也沒有。我把眼翻翻突然講,我去送。老奶奶講,多少大人都嚇得滴尿,你去管什么用?我又把眼翻翻,只是不吭。

    到晚黑我拎上籃子就去了,問道,我來蹲學習班,換我老爹家去可中?那工作隊干部笑起來,把手放我頭上摸摸,一旋,我就臉朝外皮球一樣彈到街上去了。我倒也不哭不喊,把衣裳撣撣回家就困覺。二一天早上出工的時候,我卻把一鎮人都嚇癱掉了:鄉政府大門對面的老皂角樹下,我把炸油條的油腳子抹了一身,手上抓著一枝松火把。我跟他來真的,不哭,也不鬧,就聽見火把滋滋叫。

一鎮人都轟起來了,說你這伢子有話好生講嘛,別做傻事嘛。我家老太腿都嚇軟了,滿地滿街地亂爬。于是全鎮女人一齊又哭又喊:今天不放人,要死大家一道死!那幫工作隊也駭得滴尿,忙不迭地放人。

他們放了人心里還不服,講這么點點大的伢子是怎么想出來的?他哪來的這些毒點子?這么毒法子。后頭肯定有人!我想我今天的思路跟旁人不太一樣,恐怕跟我小時候的經歷多少有點關系。

    過后人家問我怎么想出來的,還是把眼翻翻,講,沒想。可能真是沒想。

    這樣一來倒是把老頭老太快活死了,見人就講我家伢其實巴心巴骨得很,他是心里有數嘴上不說罷了。念書不中就不念了,念許多書有鳥用啊?

事情過了站,我又恢復了老樣子。還是一天講不出幾句話,沒事就對著山頭向呆。老爹講,向呆就向呆吧,向呆又不是病。老爹想開了。他反倒對街坊鄰居宣傳:這伢子重情重義,靠住是想他親娘老子呢,想爹想媽有錯嗎?將心比心啊。二回他親生娘老子找來了,就喊他認,他愿意走也叫他走,我想得開得很。

自此老爹再也不逼我上學念書了,有事沒事就領著一幫伢子在空場上玩,吹些從前趕尸的舊故事,怎么拜師,怎么走腳,怎么見世面跑碼頭。

    我在二十五歲頭上成的親,并沒有人來認領我。倒是老爹心滿意足地走了。老爹的墳修在喜鵲嶺的一處山凹里,背風向陽,墳不大卻是座雙穴。空穴是為老太預留的。老太也常去看他,去了一坐就半天,看日頭從頭頂慢慢滑過,聽松風在心底起起落落,閉著眼睛輕輕講:我來陪你噢,我來代你焐腳噢,你不冷了吧?她跟人講,這死老頭子一輩子都怕冷,我代他焐呢。

聽的人把頭點點,一臉素凈。再望喜鵲嶺,果然白云荒草,荒草白云。

                              二

我出獄的那天是個陰天,要下不下的樣子。打了好兩天雷,就是不下。冬天里響旱雷,大白天見活鬼。按我們山里的說法,是個出怪的年成。

來宣布的干部是司法局的,還帶著從前幫我辯護的那個鄭律師,意思是這是個錯案,現予糾正.。口氣很堅決的樣子。鄭律師對我把眼睛直夾,意思是有話你就大膽講。我呲嘴笑一下,算是回答。講什么呢?不講了。那兩個人互相望望,把吐沫咽了半天,后來還是律師開了口,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現在提出來。

我想了一下問,現在我就能家去嗎?他們說是啊。我說那我現在就想走。我想的是,就是現在動身,到家也是明天的事了。

到了財務室結帳我才曉得懊悔:坐了兩年七個月勞改,天天下窯推磚,統共得一百五十塊還不到。心想早知道這樣就該開口要兩個。人家本來有心要幫你的,你自己轉不過彎來,現在這話就講不出口了。我捏著那幾張票子,東張西望總是回不過神來。想想那個黃警官講得也對,哪個叫你這么愚昧?你這么能吃苦,在哪賺不到一百五十塊錢?愚昧!黃警官是個女的,好年輕的,當初就是她進山把我抓進來的。另一個開車的是個男警官,說,這些山里人的腦殼都生銹了,你永遠都理解不了他們那種思維方式,你跟他講什么道理都是對牛彈琴。幫忙幫忙,你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唄,有幫忙坐牢的嗎?

黃警官問,我講的話你真的聽不懂啊?  

我答道,噢。

他們兩個互相望望,不吭了。

然后我鞠個躬就出了獄,心里還在琢磨這一百五十塊是怎么算出來的。兩年零七個月,算算差不多快一千天,就算出我了七百五十個工,一個工只合兩毛錢啊?這也太虧了。就這時,響了個炸雷,下雨了。

也就是這時,那個黃警察追出大鐵門,喊我等一等,她硬塞給我一百塊錢,說是她私人給我的。這妹子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報答她。那我怎么敢收?警察不欠我不該我的,憑么事收人家錢?打死我也不敢收啊。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瓜田不正冠李下不拾履,人情大似債頭頂鍋兒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十丈。這些做人的道理我懂。天堂山人從小就要曉得,一個人窮不死苦不死做不死,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官不怕財不怕,就怕背后有人罵,天堂人把臉看得比身子都重。

那妹子見我那么堅決就不勉強了,講:任義啊,你有手藝又有點文化,你究竟怕什么呀怕?

我答應道,噢。

那妹子說,回去挺直腰桿做人,有法律撐著腰呢,別那么窩窩囊囊。

我連聲答,噢,噢,我曉得了,我聽政府的!

其實我怕么事?我么事都不怕。我敢來坐牢就說明我這個人心里沒得怕字。

頭年,莫鄉長的兒子懷信子同人家打火拼,砍傷了幾個人,事發了想找人替他頂缸。鄉武裝部的莫老大相中了我,他曉得我那一陣欠了不少債。我家巧巧產后大出血,差點把命都送掉。

我家老太是可憐老好一輩子的人,架不住人家幾句好話,一口就應承下來。她也不曉得一判能判七年,曉得了她也不會答應崩脆,莫老大講頂多三年的。本來我也氣不過,你自己橫行霸道慣了,惹了禍就好漢做事好漢當嘛,喊人家頂缸算什么本事啊?可老奶奶你跟她講不請啊,說,伢唻,打人不打臉呀,人家領導找上門是看得起你呀。你老爹在世人家幫過你忙的,做人不能忘恩負義哎。再講你要不答應你往后還有日子過嗎?我老了說走就走了,你往后不還捏在人家手心里嗎?凡事要想長遠一點哎。我想想以往是沒少求人辦事,我不靠領導靠哪個?還不曉得有多少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呢,想想,只好認了。我頂怕老太提忘恩負義四個字,我是抱養來的伢,一輩子都不能碰這根高壓線。

我家巧巧當然不愿意,哭得死去活來,講你不怕人家來插花啊?你不怕我跟人跑啊?你不怕我死啊?我講,我怕也沒用噢,我都拿過人家錢了。

哪曉得懷信子這小王八蛋還是出了事,也是他老子下臺了沒人幫他了,又把這事給捅出來,這才宣布把我糾正過來。想想也難怪那些警察要罵我,恨不得一腳踢死我,實際上我是出了警察的丑哎,讓法官臉上都無光哎。我這張臉無所謂,掉地下也沒人揀,警察的臉能丟得起嗎?所以那個律師暗示我幾回我都不吭聲,我不能接這個腔,頂缸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是一泡屎我吞下去也兩三年了,現在再反悔就沒意思了。做人要有點骨氣的。

對我來講,當時最嚴重最頭痛的問題,是腰里少了幾張票子。一百五十塊,買衣吃飯再打車票,真正只剩下一屁股搭兩胯子了。可我又是非趕回去不可的,早先就有人帶信來講,講我老太怕是不中了。我問過鄭律師,鄭律師也這么講。怎么說也是應該先回去看上一眼,再遲了怕是連這點想頭也不能讓老人帶走。不然的話,在城里先做上一段,怎么搞也不至于兩手空空。我老是摸褲腰,我摸過好多遍了,其實不摸也清清朗朗,二十二塊五毛。二十塊能做么事?怕是只能割二斤肉打一斤酒,這么想想,真是丟人。我決定在大劉子店里先賒上一點煙酒,老太要上路了,怎么講也是個白喜,不辦一桌好茶飯講不過去。

我搭的是旅游車,只有一趟旅游車,司機佬開口就要五十。我心里話天堂山么時候改成旅游景點了?坐了三年勞改,世事變化太大。其實從縣城到天堂鎮只隔著一座雞公嶺。如果算直線距離,頂多二十公里。當然,山路難行,彎彎多,險灘多,司機佬也不便宜。有時你看著看著就到了,鄉政府的樓角就掛在手邊上了,一轉彎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望山跑死馬,汽車也是屬馬的。這臺旅游車這時也成了磞磞車,根本就是一路跳著上山下山的。司機佬嘴巴罵個不停,可兩只手卻鋼爪一樣抓牢方向盤動也不敢動一下。車上有七八個人,都把脖子長長地探出去,像一群爭食的公鴨,鬼攆的樣東倒西歪,一路驚呼。

只有我,把臉黑著,兩腿叉開,蹬在椅子背上。我不叫,也不呼,我不想浪費表情,換句話講我也沒有許多表情供自己浪費。一個人,哪樣活法不叫一輩子?哪樣死法不叫一條命?該著你了你就生生逃不脫,叫有么用?怕有么用?要死鳥朝上,不死翻過來,我就是這樣想的。人生在世,惱火的是活,不是死。

最惱火的還是腰里少了幾張票子。人窮嘛,眼皮子就淺嘛。另外,我想巧巧,我是真想,天天都想。巧巧來看過我幾回,有時孤身一人來,有時抱著伢子來,來了我只能把她膀子捏捏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真恨不得馬快到家就把她抱上床,親她,揉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把她里里外外都掏空。讓地輕輕地喊,他哎,你慢點噢,你小聲點噢!可是不中,我老太就要走了,哪能馬快就做這個事呢?可憐我連這點想頭都不能有!

在鎮頭,小賣店的大劉子一見我就鬼喊:任義子你怎么才家來呀?快走快走,你老太一口氣咽不下去,就是在等你個狗雜種哎。我嘴上講噢,腳底下卻不動。大劉子問,你還向什么呆?還不快走?我講,我想在你家賒點煙酒,可中?大劉子一臉麻子坑都紅起來,快走快走,你家什么都不缺,鄉里鄉親的哪家不送一點?你跟我是什么關系?還放這種屁!

我千恩萬謝過了,才慌不迭地朝家跑。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圍了一堆老婦女,七嘴八舌地在那塊咶噪。我扒開人群就沖進去,媽哎,媽媽哎,我家來了,我家來晚了!我跪在床頭沒命地喊。

一屋子婦女都抹起眼淚來。說,總算家來了。

老太一絲游魂還在,聽見我喊,眼睛皮子還能微微地跳,只是睜不大開。巧巧也立在旁邊,眼睛子紅紅的,嗓子啞啞的,手上拿一塊毛巾,不住地擦,擦。老太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話,我把耳朵貼上去,聽不清。巧巧喊,任義子家來了,沒事了,你就放心上路吧!

老太又把嘴動動,咕嚕一聲像是有話要講。巧巧跟我小聲講,頭兩天就水米不進了,好像還有心思沒了,就是猜不透,我都急死掉了。

我聽了這話耳朵根子立馬叮地一響。我站直了轉一個圈,講:快,燒熱水,燙手巾把子,拿剃頭家伙來!我家傳的手藝是剃頭,老太的心思自然我最清楚。

開水來了,我吹口氣把手巾把子拍得啪啪響,往老太臉上一焐,一屋子都驚叫起來。我只顧拿把剃刀左一蕩右一蕩,咔咔直響,屋里立馬蕩出熱浪有了活氣。—屋人屏聲靜氣,聽我一把刀嗤嗤地走,聽老太舒舒服服嘆了口氣。等我邊邊拐拐角角落落地忙完,老太一張臉已經有了血色,跟困著一樣。

大家這也才松口氣,講起當年老頭老太的許多風光事。講,這些年我老爹雖講不在了,老太嘴上不說,心里還能不想嗎?早上洗把臉。就能傷到心呢。這心事,旁人摸不透,媳婦摸不透,也只有做兒子的能摸透。都講,這個伢子養得不虧!還是這伢子有孝心,雖講不是親生,卻比親生的想得還周全!這都是老娘講不出口的心思哎,旁人怎么曉得?又都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做女人的能像老太這樣活出點點念想,容易嗎?不容易。

聽到這些話,心才服帖了。好像做人做成功了,驗收合格了。

正嘆息著,有人忽然想到合葬是個難題,講現如今做什么事都要有指標。我有點奇怪,難道死人還要批指標嗎?他們說真是的。疑惑著,轟然一響,雨急將起來,敲在瓦上,就跟擂鼓的樣。看著看著山就矮了,看著看著沙河就白了。

再去看老太,老人家已經上路了。

                                  三

原來是鄉政府出了告示,現如今講文明了,人死了一律要火葬,這是縣上的決定,也是天堂山發展旅游事業的需要。所以鄉里成立了喪葬改革辦公室,今后凡是未經批準私埋亂葬的一律從嚴處理。

我聽得有些發呆,半天講不出話來。心想自己真是坐牢坐迂掉了,么事都看不懂了。這生老病死哪個也不能曉得,難道沒經批準連死都不能死了嗎?眾人又講,你也不用太當真,成立這個所那個辦,不就是想多收幾道錢嘛,沒有過不去的門檻。前年成立文明辦,要收文明費。今年成立喪葬辦,也就是要個喪葬費,好大事啊?一人省一口,養個大肥狗。再講你家老爹早八輩子就做的雙穴,又不是今天才冒出來。你好生求求,多塞幾包好煙,興許就把證領下來了也不一定。

我傻愣愣地問,這從嚴處理是怎么處理?大家面面相覷,都答不上來。可能大家以為我坐勞改坐怕了,聽到官府腿肚子都抖。又有人講,別想那么多了,趁大家都在,該換老衣的換老衣,該搬壽材的搬壽材,任義你去鄉政府跑一趟,不就什么都曉得了?小鬼再怕也得見閻王。

我這才清醒過來。好在壽材壽衣頭幾年就預備下了,是現成的,我抓上幾包煙就出門了。巧巧跟后頭一把拉住我,代我套上白麻戴上黑紗,又掏出一把碎票子,她講那個煙怎么中?你起碼要買二十塊以上的。又悄悄講,連升子回來當鄉長了,你先去看看他,先聽聽他怎么講。這話讓我一愣。

連升子,來福子,還有個劉麻子,都跟我是學堂里的同學,幾個伢從雞巴拖痰灰的時候就玩得好。后來又加上一個武巧巧,當年還假碼十七地在一堆磕過頭,要拜我老爹做師傅學手藝。雖講這些都是小伢子搭媽媽鍋的把戲,可到底還算得上交情,巧巧這么講自然有她的道理。

但是這話由巧巧嘴巴里講出來,就讓我多少有點心里不自在。我曉得巧巧對連升子還是有心思的。

我出門時又回頭瞥了巧巧一眼,巧巧剛好把臉別過去,這更讓我覺得怪怪的。連升子什么時候回來的?連升子怎么當鄉長了?你是怎么曉得的?這些問號像瘋狗一樣攆著我,攆得我七上八下心里沒得底。

是的吔,自己三年不在家,巧巧是怎么過的?當真沒人來插過花嗎?依巧巧那個野性子,我家老太是管她不住的。伢子小,家里窮,守著那二畝地本來就夠她受的了,她怎么架得住人家甜言蜜語哄呢?何況還是個當官的連升子?

可是,可是,天堂山到底是個講究插花的地場哎。男人不在家,女人要插花,天經地義哎。旁人插花也就罷了,偏偏那個連升子不能叫他插。為么事不叫他插?我也講不清。因為自己混得不像個人?因為她從前講過話的?因為連升子是大學生?連升子在縣城里做事了?連升子現在又回來當鄉長了?因為都是又都不是。我就這么一腳高一腳低往鄉政府去找人,我來找人到底做么事反倒記不大清了,我有兩天沒合眼了,耳朵邊就像有人唱山歌——蕨菜薺菜灰灰菜,清水咸鹽也是個愛——心里亂得跟鳥毛樣,真的。

雨住了,風停了,我站在老皂角樹下拼命想,想得腦殼子都痛。后來我記起來了,我還有事沒辦啊,有大事沒辦,我是個重孝在身的人。我要問清楚喪葬證在哪里辦。我現在還不能去見連升子,我聽到這個這三個字就心煩。我要領喪葬證趕緊家去守夜呀!

一打聽,喪葬改革辦公室就是從前的武裝部,我心想這下好了,喪葬辦的莫老大跟我家還有點交情,就是他喊我去頂缸的呀,這下找對路子了。當初他三番四次上家里來動員,不是自己仗義,懷信子早就進去了,怎么講這也是個大人情吧?當真三年勞改還頂不上一張喪葬證嗎?

果不其然,莫老大一見我就笑了,說早知道你要家來了,我跟你講的不錯吧?頂多三年,我不會害你的!我也噢噢答應著,慌忙遞上煙去。莫老大擺擺手,點上自己的煙,說來辦喪葬許可證啊?我答,噢。一包撕開口子的煙我也不好收回去,就大大嗨嗨丟到他桌子上。

莫老大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我說噢噢。他說你先拉到縣上去燒,燒過了火葬場會給你開個證明,然后拿那個證明來我給你辦證。你放心,我不會卡你的。我說,我有點特殊情況要跟莫主任反映反映哎。

莫老大說,不就是老任頭的雙穴嗎?鄉里都曉得的。你老娘要早幾個月死,我都沒得二話。現在鄉里布告都貼出來了,你讓我怎么辦?精神文明是個大事,要靠大家共同支持。連升同志講了,天堂鄉火葬率要達到百分之百,決不搞下不為例。我們執政能力強不強就體現在這高頭哎。

我講,莫主任哎,你講這些大道理我哪懂啊?講道理我不是你對手噢,你把嘴捏起半邊來我也講不過你噢。你就不能抬抬手幫我想想法子嗎?

莫老大說,我有好大膽子啊?我不過是個中層干部。跟你講句老實話,趁早拉去燒。水家澇有一戶姓古的,硬是不聽勸,非要埋,結果怎么樣?埋下去幾十天還是扒出來,人都爛了臭了還得燒!

我心想我家老頭老太一輩子就這么點心事,費了多少腦子才建起這么個雙穴,天堂鄉沒哪個不曉,沒哪個不夸,怎么就妨礙你文明呢?我要是捧個骨灰盒子回來放在老爹身邊,還不曉得有多少人在背后罵呢。人家不曉得政府又來了新章程,人家只會罵你個不肖子孫,罵你抱來的野種養不家!我這哪是辦白喜啊?這比扒我皮還難受哎。

我講,莫主任你千萬千萬代我想個法子,你幫了忙我感謝你一輩子。

莫老大兩手一攤,說你這話講的,我有辦法還不幫你嗎?

我講,要多少你講個數,我沒二話噢。

莫老大把臉一黑:我跟你講清楚,鄉長就怕大家誤會,要求我們辦證一律免費。曉得了吧?政府不收錢,一分錢都不收,完全徹底為你們服務。

我急了,一張笑臉轉眼就硬住了。就講了句狠話,我說做人要講良心哎,我當初幫你忙的時候你是怎么講的?你講二回有事就找你,你把胸脯拍得嘣嘣響哎,你摸摸良心還在不在莫主任?

莫老大把臉垮下來,黑得跟鍋底樣。講任義子哎,三年牢把你坐出息了。你跟我叫板啊?我怕你威脅啊?你是幫我忙啊?我有什么事要喊你幫忙?那是看你有點懂事了才給你個機會!你朝二面望望,天堂山哪塊石頭你能喊答應?

我傻了,是的吔,天堂山哪塊石頭我能喊答應呢?可他莫老大能,他手下那些民兵如今都叫保安了,他動動小拇指你就是死蝦子一只。他能把你碾得渣子都沒得,灰都剩不下!

我是怎么家來的,我已經不曉得了。昏昏沉沉還記得,臨出門莫老大喊我把香煙拿走,我沒拿,走到外頭那包煙還是摔出來。我三把兩把沒接住,煙就滾到陰溝里去了。莫老大跟后頭喊:我給你指條路,鄉長辦公室在樓上,門朝東!

我沒去找連升子。

天亮了,我躺在自家床上。

                              四

壽材,還在堂屋中間架著,老太的大照片還在條案上擱著,麻衣、黑紗、喜糖、白手帕早已停停當當,堆了幾籮筐。這本是個出殯的日子啊。到家兩天了,街坊鄉親來了好幾發,又走了好幾發,都曉得,這好事怕是要辦黃了。

那天早起我就勾頭坐在條凳上,一動不動。我臉色難看得很,腦殼子還突突地跳,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兒子小寶還認著生,拉著巧巧的褲腳,死都不肯過來喊我一聲。

巧巧早把茶葉蛋剝好了,又下了一碗面,洗臉水換過幾遍了,我一只襪子還沒穿上去。巧巧問:昨晚跟哪個干仗的?嚇死人的。又講,是連升子送你家來的,他講今天再來看你呢。你高低是怎么個說法嘛?你講話嘛老子哎!

巧巧問幾遍了,我都懶得答。我不曉得怎么答,我怎么能曉得呢? 我只記得,有包煙迎面飛過來,我伸手去接,三把兩把沒接住,那煙就滾到陰溝里去了。

我家里的大蘆花雞還在,從前數它頂會下蛋,嬌慣很了就作怪,雞也會作怪。哆哆哆,眼看就把嘴啄到我腳丫子里。我甩起一腳,那大蘆花在堂屋里滾了幾滾,滾到條案下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把白眼翻開了。

    巧巧把兩眼直眨,一聲沒吭就領著小寶把大門帶上,想躲到外頭去。

    回來!我喊住她吩咐:把雞毛褪了,煨湯。你不講連升子要來嗎?

巧巧只好過來拎死雞。

我講:我又不是跟你發火,哭喪個臉做么事?

巧巧沒吱聲,小寶倒是嚇得哭起來。

正煩著,連升子到了。

多老遠就聽巧巧喊,哎喲來就來是了,還買許多東西!這話聽了也惱火,心想你多少年沒來了,我家辦事你拎點東西算個屁。見巧巧忙東忙西滿屋亂竄,又撣灰又泡茶,更加火冒冒地五心煩躁。連升子進門我連屁股都沒抬,一心想找幾句狠話杵杵他。

哪曉得這連升子太會做了,一步躥到面前捉住我雙手拼命搖,搖得我一句狠話也想不起來,只好也跟著傻笑。連升子帶來一個大花籃,放在老太照片底下,鞠躬,鞠躬,再鞠躬,然后又抓住巧巧的雙手拼命搖。然后說,我來晚了我來晚了!講得巧巧眼睛水直噴。這東西真有兩把刷子,講假的不中。

連升子穿的是黑西裝,白襯衣,還打一條領帶,說話兩個眼睛子溜溜轉,看上去又年輕又精神。巧巧說,你們兩個人坐在一堆,哪像兄弟哦,倒像是父子倆!

連升子笑起來,說沒那么嚴重吧?任義是長得老成,這些年又吃了大苦了,看上去精神面貌就差些。又說天堂山這些年的確窮狠了,我回來晚了,對不起家鄉人民啊。天堂山本來不應該是窮地方嘛,都是這些年瞎搞的嘛。

巧巧說,你們越發展,我們越受窮。

我忙說,這話能瞎講嗎?你個婦道人家,你曉得蝦子從哪頭放屁啊?

連升子說,這就是你不對了,你這叫輕視婦女。巧巧講得一點都不錯,這些年講起來天堂鄉有好大發展,那都是統計數字哎,老百姓能得到多少實惠啊?連升子說,前幾年我們鄉主要靠幾個礦,錫礦、鉛礦、還有煤礦,我算過一筆帳,全鄉一萬多人口,講起來人均“雞的屁”有一萬塊,但我們實際人均年收入是好多呢?一千塊還不到!你講這個統計數字有什么用?我們鄉運出去的礦值每天大概是五十萬。可是鄉政府收的稅一年還不到五十萬!我們光修路的錢每年都要花一百五十萬!講起來農民是有點事做了,可拿的工資一個月不到三百塊,干的活跟牲口一樣。錢呢?錢都揣到老板腰里去了。我們每天有那么多的財富運出去,到頭來還是窮。山上長的砍光了,地下埋的掏空了,環境破壞完了,水庫的水漏光了,房屋塌掉了,家里的地窖陷下去幾十米,你講這樣的發展有什么意思?

我心想是的哎,這話還像句人話哎。

連升子說:從前水家澇那一片原始森林多好啊?我們小時候玩得多快活啊,現在樹砍光了,連兔子都沒有了,連水都沒有了。砍樹的時候沒有任何補償,森林是國家的,但人還要活啊。就開梯田,好,現在發現問題了,要保護環境了,防止水土流失了,要退耕還林了,辛辛苦苦開的梯田又全部退回去。說是每年補三百斤糧食,補八年,可八年以后怎么辦啊?連升子說,這次縣委派我回來,就是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天堂山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要轉變思路!

連升子講得兩眼放光,氣壯山河,講得我也坐不住了。心想是的吔,天堂山不是個窮地方嘛,從來沒聽講天堂山人餓肚子嘛,天堂山人個個都是能豆子,不孬嘛,怎么發展了許多年還是一副窮酸相?

當然我還沒糊涂到忘記自己是誰,我著急的不是天堂鄉怎么發展,我著急的是老太趕緊入土為安。眼看到年邊了,進了二月龍抬頭,天氣說變就變,不了了這件大心事,講什么話都是空的。我說,連升子哎,你講的這些大道理都對喲,你現在是一嘴的嘴喲,我不抬杠噢,可我家老太還在壽材里躺著,怎么辦呢?

連升子把手擺擺,說你的情況我曉得,莫主任也匯報過了,講起來任老爹還是我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這點道理我懂。但我還是要請你讓我把話講完。我剛才講,不能那么發展,那怎么發展呢?這才是我要講的話:天堂鄉要發展旅游事業。旅游業是綠色經濟,是環保經濟,是服務經濟。到時候每個人都有事做,像巧巧這樣的,山歌唱得那么好,就可以出來唱山歌嘛,說不定就唱紅了,成了大歌星也不一定!怎么才能發展這么好的經濟呢?那就要把環境治理好!要上下一條心!要令行禁止!要下定決心!要說話算數!

我說,你講的都對喲,我家老太不妨礙你旅游喲,他的墳在喜鵲嶺,離大馬路還遠得很。再講雙穴是早些年建的,天堂山哪個不曉得?你卡我做么事?

    說著話,雞也燉好了,小菜也擺上了,巧巧掏一瓶酒出來,咔一口就把瓶蓋咬掉,講:拜把子兄弟親手足,有好大個事哎?這么粗聲大氣的。你們這些大男人,遇事還不到婦道人家。又講:任義子昨晚講一夜胡話,今早又發老大的火,把我駭得滴尿,有什么過不去的河溝啊?我就不相信天堂山容不下個人。

    我就說,主要是這個道理講不通哎。

巧巧講:我們婦道人家,不曉得什么理不理的,講良心就中。喝酒!

連升子站起來,講我今天真的有事,改天我請你們喝。現在我們就上山,把酒也帶上,我們去看老爹的墳,怎么樣?

我說,那好啊,你去看看就曉得了,要是妨礙旅游你割我舌條下酒!

到了墳前,連升子又是三鞠躬,叫聲師傅哎,連升子回來看你老人家了!連升子永遠是你的徒弟,我們都是趕尸匠的子孫!

這話叫得我心里發酸,叫得巧巧眼睛子紅紅的,趕緊背過身去。臘月里,山上風冷,巧巧還特意帶件棉衣,可連升子硬是不穿,西裝筆挺地立在墳頭。大風把連升子的長頭毛揚起來,像一身黑麻衣。

然后就敬酒。連升子把酒一杯杯倒出來,繞著墳一杯杯敬下去,一瓶酒灑完,又喊:師傅哎,你們老兩口的雙穴還是雙穴,你們永遠安息在一起。現在改變,只是形式上的變,實質內容沒有變化!你們的精神,你們的恩愛,永遠值得我們學習!我們晚輩要像你們那樣,熱愛生活,把天堂山建設得更加美好!

我聽得發愣,說,你喊了半天究竟是么意思?你還想燒我老娘啊?

連升子轉身摟著我說,話不能這么講,火葬不是燒,是葬。我們的心到了比什么都重要。天堂鄉火葬率要達到百分之百,天堂山要凈化環境,要移風易俗,這是我親自向縣委做的保證。我自己怎么能帶頭破壞?任義你要支持我哎,天堂鄉的陳規陋習就靠我們大家一條心才能破除哎,你講對不對?

我喊起來,我講不對!我又沒妨礙你旅游,你就不能實事求是一點嗎?

連升子說,我說到就要做到,否則我講話就沒權威了,我講話跟放屁一樣,那改革還怎么改?我要不堅持改革,天堂山永遠不能翻身!好,今天就到這里,我還有事,再見。

我喊,那我怎么辦?

連升回頭一笑,按規矩辦。他笑的時候,一嘴白牙一閃,像一把刀子,一道閃電,從我眼前劃過去,從那時我就曉得,他跟我永遠走不到一起,我們的界線其實早就劃得清清楚楚了。

然后我就呆掉了,一屁股坐下地了。

山風嗚嗚地,從松樹林子里鉆出來,就像有多少個人在哭。

巧巧過來拉我說,要不然,就聽連升子的吧,哪個不曉得你心已經盡到了?反正是個念想,骨灰跟老爹在一堆也是一樣的。

我喊,放屁呀,這一上午他都是在放屁呀!他放了幾個屁你就信啦?喊著,我就哭起來了。我捶著地,放著聲:老爹吔,老天爺吔,我怎么辦啊?

巧巧看我那樣,也跟著哭。小寶看他媽那樣,也跟著哭。

……從小我們玩就在一堆的,連升子、來福子、大劉子,還有武巧巧,我們玩得最好。玩得好不是因為我任義好,小時我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話都講不全,是因為任義的老爹好。跟任義玩,就是跟老爹玩,有油條吃,還能學武藝。

他們講,我們結拜兄弟吧,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他們講,我們拜師吧,跟老爹學功夫,將來打遍天下無敵手。

老爹說,學這一行沒用喲,三百六十行最孬趕尸匠。小伢子要好生上學讀書,將來做大官。他們說不做官不做官,做官不好玩,我們就要做趕尸匠!

老爹講,學這一行,一是要膽子大,二要身板好,等你們滿十六歲才能學。為么事?十六歲才能看出身板有多高。你想想,一百多斤的人背在身上趕山路,個子小壓都壓死了,沒有好身板背不動噢。老爹講,貌相還要長得丑,你們生得眉清目秀一白二漂的,哪能吃得下這個苦?

我們不怕苦我們不怕苦,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吵的老爹腦殼痛。

老太講,小伢子好玩嘛,又不是真收徒弟。老爹講,這一行從來不亂收徒弟的,學徒要有娘老子立字據,任打任罵,生死不問。老太就笑,講你胖你還真喘起來了。老爹講,好好好,我就帶你們玩。

先過第一關,望著當空的太陽旋,然后突然喊停,要你馬上分清東西南北,你要分不出,你就不能做。因為你此時不分東西南北,你晚黑夜在山里就分不清方向,連家都認不得。旋都旋過了,沒有哪個能分得清。

第二關,背背簍,挑擔子,你要擔得動兩倍重的東西才中。因為死尸不是活人,遇上陡坡,尸體爬不上去。趕尸人就得一個一個往高坡上扛。拿來兩個面粉袋,裝滿沙石背。沒練幾天個個都癱掉了。

第三關,練膽量。把一片桐樹葉放在深山的墳頭上,漆黑麻烏半夜里喊你一個人去取回來。你們敢不敢?敢!都講這件事頂輕巧。

巧巧是女伢,女伢不能去,就做監工。男伢一個一個去,一天去一個。頭一天,大劉子取回來了,老爹點點頭。二一天,來福子取回來了,老爹點點頭。三一天,連升子也取回來了,老爹看看又點點頭。巧巧不干了,巧巧說連升子耍賴,他家去困覺的,桐樹葉是在地上揀的,她看見的。老爹就笑,說是真是假我心里有數,好玩的嘛,又不當真。其實樹葉都有記號的,哪個偷奸耍滑他都有數。

他們都不當真,只有我當了真。我在大山里轉了一夜也找不到那個墳,拿不到桐樹葉就一夜不家來,把老太急得哭。

老爹講,伢們唻,做么事心都要誠,偷奸耍滑,越學越傻。

老爹講,趕尸雖講不是么子大武藝,也要苦練三十六種功噢。第一件功,是站立功,也就是讓死尸能站起來。第二件功是行走功,讓尸體走路。第三件功是轉彎功,讓尸體邊走路還能轉彎。還有下坡功、過橋功、啞狗功。啞狗功最難,讓狗見到尸體不叫。死尸最怕狗,狗一叫,死尸會驚倒,特別是怕狗來咬。最后一種功是還魂功,還魂功越好,死尸的魂還得越多,趕起來就越輕松。

老爹講,我老了,不中了……

不好玩不好玩,不學三十六功。我們就玩趕尸,趕尸才好玩。然后就天天玩趕尸,連升子趕,大劉子趕,來福子趕,只有我老是被人家趕,我背書背不過他們,算術算不過他們,連猜咚猜也猜不過他們,我只好老被人家趕。我背的尸就是武巧巧,巧巧就歡喜叫我背,喊她走腳也不干,喊她搖鈴也不干,喊她敲鑼也不干,她就要當那個尸。因為裝尸才能叫我背。

有一天老爹真的老了。臨走拉著老太的手講,我這輩子心滿意足很了,就是任義子放不下噢,由小看到老噢,這伢子太實忱,沒心眼,往后非吃人家虧噢。  

老太講,你放心走,吃虧是福噢,不怕噢,兒孫自有兒孫福,想開了就走噢……

這些事想起來就跟在眼邊前一樣。

山風起了,雨又下了,喜鵲嶺的酒香轉眼散得干干凈凈了。

                              五

傍晚黑,大劉子來了,來了就要酒喝。我講我哪有心思陪你喝酒噢,我都愁死掉了。大劉子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你愁說明你債還不多,就這么點點良心債。哪像我啊?幾十根吸血管插在頭上,反倒不愁了!

然后就喝酒,邊喝邊淌眼睛水。人家都講勤儉能持家勞動能致富,可想想自己這些年,老老實實做事,巴巴結結做人,到頭來還是窮得一屁股搭兩胯子,鳥是鳥蛋是蛋。開個理發鋪子照講是家傳吧,我手藝不比人家差,做事比人家還賣力,硬是搞不過那些洗頭小姐。生意清淡也就罷了,粗茶淡飯日子能過,可窮人生不起病哎,巧巧一次大出血,家里就四處生狼煙再也翻不過身來了。人家拿你不吃勁也罷了,把你當肉頭也罷了,反正債也背過了牢也做過了,眼看就能從頭開始了,可老娘的壽材硬是埋不下去。我總不能把棺材擱在屋里過日子啊?做人做到這種地步還有么意思?

喝到半酣,大劉子突然講,看來你坐三年勞改真是坐迂掉了,世事不通了。巧巧問這話什么意思,大劉子支支吾吾又不講了,直到巧巧困覺去了,他才一臉壞笑地說,我不能講,我要講連升子壞話,巧巧非扇我嘴巴。我說你放什么屁啊?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他說我又沒講什么,你急什么急?這樣磨到半夜,他才講出來:你曉得莫老大為么事要卡你?他是做戲給連升子看呢。

我講,做戲不做戲,不都是要卡我嗎?

大劉子就笑,連升子卡你是真,莫老大卡你是假。

我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大劉子說,你要真有誠心,我給你指條路。我當然有誠心,我都成什么樣了你看不見啊?大劉子講,就怕屎到屁股門你又不敢朝下蹲。我說我現在殺人的心都有了,現在就想把莫老大砍了。大劉子就笑,殺人犯法哎,犯法的事不能做。而且你砍莫老大也砍錯人了,莫老大不過是執行者。他講,莫老大昨天是演戲給連升子看呢。

么話?早先我也看不懂。大劉子講,這些年我辦廠廠倒,開店店虧,慢慢地跟干部混熟了,才摸到這里的門道。干什么事都要順著干部的毛摸,你才能干得成功。你不把當官的毛捋順了,摸舒服了,你就是累死你都不曉得是哪個下的藥。他隨便在哪給你下點藥,你就死蝦子一只。他今天不讓你死,明天就讓你死幾回。你信不信?也不是說哪個人特別壞,人都差不多,一個雞巴兩個蛋,沒哪個特別好也沒哪個特別壞。他也不是成心要害你,他只是要得到他應得的那一份。那是他應得的。縣里為什么要抓火葬?因為老書記升官了,他建的火葬場沒生意。新書記要搞房地產,沒土地。連升子為什么要抓火葬百分百?他是看準了領導的這塊毛癢癢,他不把這塊毛捋舒服了,他能干成事啊?凡事都是有原因的。

大劉子講,這些年天堂鄉的頭頭換了一發又一發,來一發新人就要想一個新點子。講起來都叫改革,是新思路。從前姓李上臺是養長毛兔種留蘭香,后來姓莫的當家是開礦,招商引資。現在連升子要搞旅游,為么事呢?講穿了就是沒錢花,腰包空了。天堂鄉屁股大一個地方,要養多少干部?幾百口人都朝他要錢,他哪來的錢?還不是朝老百姓要?要不來怎么辦,就改革。這一回動靜最大,連生子把縣委書記都搞來給他壯膽。要求所有干部都要統一到他的新思路上來,叫做不換思想就換人。問題是頭頭換了部門還是那么多,思想換了問題還是那么多。部門的這些人也要吃飯啊。七個所八個辦,還有好幾個站,他們也要活啊。怎么活?朝老百姓要到錢才能活。莫老大那個部門,養了七八個保安,平常要收哪家的費要扒哪家的墳,都要靠這些黑頭鬼子,可人家也不是鐵打的,要吃也要喝啊?所以連升子一句話,喪葬改革百分百,不收費,其實底下都曉得是放屁,都等著看笑話呢。上回他們去水家澇扒墳,就是連升子聽到匯報了,發了大火,鄉里另外撥的錢,才扒成功的。所以講哪家死人了,悄悄埋了也就埋了,沒哪個管閑事。但你家情況不同,你家老爹就在連升子眼皮底下,鄉政府個個都曉得,他要放你過身了,連升子在天堂鄉一天都混不下去,都盯著呢。你要敢硬埋,他真敢硬扒,連升子這人你曉得,他能做出來,這話巧巧是不信的,所以我剛才不能講。但真到了扒墳那一步,你家風水也就完了。

大劉子講,我也不瞞你,今晚就是莫老大叫我來的。你別急,聽我講完再發火,你要不干,只當我放屁聽個響,沒哪個逼你。眼下你要想平安無事把老娘葬下去,只有一條路,到火葬場開一張證明來。火葬場的證明從哪來?抬個死人去燒。死人從哪來?一個字,買。到哪買?方家嘴子。方家嘴子有個孤老太前幾天剛死,才埋的,他們那邊管得不嚴。另外我給你透個信,到目前為止天堂鄉有三戶人家正為喪葬證發愁,家家都想土葬,所以要決定就趁早。這是老莫的話,他講他跟你家老爹有交情,答應過老爹要幫你的,不然上次也不會找你去頂缸。你覺得受屈,你收人家兩千塊總不是假的吧?兒子救活了是真的吧?巧巧平安回家是真的吧?領不領情是你自己的事,我不過是個傳話的,就講這么多。

他講完了,我頭也大了,手腳冰涼。花錢買死尸,這是我長這么大頭一回聽講。可我不能不服氣,人家講得是有道理。人家是比我聰明,這么犯難的事情一句話就被他點穿了。想土葬,不難,花錢去買。就隔一層紙,你就想不到。眼下我要過這一關,也只剩這一條路。

可是,可是買死尸要好多錢呢?我就是有錢又找誰去買呢?大劉子講,這我就不曉得了,人家不過給你指條路,辦法還要靠你自己想。

這一晚我只困了兩三個小時,天麻麻亮就上路了。我想我得趕早把這尸體定下來,去晚了說不定就被人家搶了先。從天堂鎮到方家嘴子二十里地,我走了兩個鐘頭還不到,天大亮時我已經站在那個新墳旁邊了。那個村的村長也好講話,他明白得很,一開口就曉得你的意思。他說你給死者的親屬兩千塊,村里意思到了就行了。我曉得,這意思一下也是一千塊。哪曉得那家的后人死活不干,話還罵得特別難聽。這平時水都喝不上一口的孤老婆子突然金貴起來了,我跪地下給他磕頭都不中。后來那個村長就使眼色,讓我先回去。我想想這事還是有希望的,于是又馬不停蹄朝家趕,現在剩下的就是趕緊找錢。

我去找大劉子借錢,大劉子問,你可是真想好了?我講是。你真下定決心了?我講是。你二回反悔再來找我麻煩怎么辦?我講我給你立下字據,我家房子隨便你扒。

大劉子講,那你也不要借錢了,現在就把剃頭鋪兌給我,我給你四千,不算少吧?余下那一千你去打點莫老大,你得把他那一班人嘴堵上才中。

大劉子這東西真奸,從小就奸,他是個捉住鬼都能賣錢的人哎。我不是不曉得他奸,但我沒法子,事到如今他倒像是行俠仗義的好漢,是我在求他把我家鋪子搶走。大劉子其實早就眼饞我的那間鋪面房,他的小店在鎮頭,我的鋪面在鎮尾,一頭一尾都歸他了,他在天堂鄉也就站住了。

我心里就像堵了一塊燒紅的鐵,我把鋪面給了他,我家連大門都封死了,將來怎么過?話到這時明白了也晚了,顧不了這么許多。這個世界哪個有錢哪個狠。想想真叫人窮志短,當初就為兩千塊能救命,去代人家坐牢。現在三年牢坐完了,又得拿家里鋪面去換四千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就把鋪面頂給大劉子。我有三年時間外加兩千塊做么事不好?

當然,這些話我沒跟巧巧商量。不是沒時間,農民的交易,少的是票子多的就是時間。是因為這話跟女人講不清啊,她只曉得喊,只曉得哭,從來拿不出一個好點子。女人永遠搞不懂,一個男人除了養家為么事還要講臉面。都講女人難做,其實男人要在社會上混,比女人難得多,扛得多得多。

但是,四千塊錢真的揣到腰里,心思又不對了。四千塊,厚厚一沓子啊,我一輩子沒拿過這么多錢。我別在腰里朝家走的時候,手心里全是汗,一直捂在那個地方。一只小雀子捂在手心,捂重了生怕它死了,捂輕了又怕它飛了。人這東西怪得很,沒錢的時候總以為有了錢所有難題都能解決,可真是錢到手了一分一厘都舍不得。我一遍一遍問自己,這么干究竟值不值?我是拿自己家的老底子,一家三口將來的日子在換這張臉哎,就為聽人家講一句:這伢子真孝順,比親生的還親?我這張臉當真這么要緊嗎?退一步講,就算是為賭氣,跟連升子賭,跟莫老大賭,我把自家的鋪面都賭掉了,又能掙來好大的臉?

不中,不中不中不中!我耳朵里全是這些聲音,快到家門口時,我腦殼都要炸了。我不敢進家,我怕見到巧巧,我沒法跟她交待嘛。我有法子了,我買到死尸了,我搞到喪葬證了,我能讓老爹老太合眼了,可自己家呢?自家大門都沒得了,被封死了,從此只能從后門進出了!

我上了山,直接來到墳前。我的頭在老爹的碑上狠命撞,一點都不覺得痛。老爹哎,你白養我這么大噢,我是個人見人欺的東西噢,狗都拿我不吃勁噢,人家在我頭上屙屎屙尿我都不曉得躲噢。你怎么不講話啊?你伸手拉我一把啊?

在墳前躺了好大一氣,漸漸地,頭不痛了,倒是頭皮一陣陣地發麻。后來才曉得,就那幾天功夫,原先一頭的黑發白了一半!

也就是那一刻,我的想法完全變了。為么事我要按人家的路數去做呢?既然大家都有點子,大家都曉得算計,為么事我就不能想點子呢?要想就想絕點子,絕到你們大家都怕,我打小就跟你們不一樣嘛。

我沒回家,直接到后院里拿了一把鍬,找了根索,然后直接奔方家嘴子去。當時也沒想別的,就是不想花錢買。

是的,我要去趕尸了。老爹伸手在拉我了。

                                六

水家澇其實不是水澇,是山崗。早年山頂上有片湖,有好幾十畝大,所以就叫澇。后來森林砍光了,湖水也就干了,變成了旱地。再后來,退田還林了,又種上了樹,是那種有人栽沒人養的野林子,稀稀拉拉像禿子頭上的毛。所以夜走水家澇也不覺得怕,不像早年,不但有兔子和山雞,還有野豬跟豹子。早年大白天都見不到日頭,一個人是不敢進林子的。不講那些野物,就是樹藤雜草也能纏死你。早年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說,迷信故事不曉得好多。有一個講惡人的,講他做了虧心事還死不認帳,結果被山魈抓到林子里纏住,活活餓死不講,身上的肉那些野物都不吃,嫌腥,最后是被螞蝗吸干的,只剩下一架骷髏。有一種干柴就叫骷髏枝,從前上山砍柴頂怕這種柴,看上去粗粗的壯壯的,塞在鍋膛里只冒煙不起火,家里人就罵,靠住又是骷髏枝!

我走水家澇就是看中了它的荒蠻,大白天也難得碰見人。另外,翻過水家澇就是方家嘴子,能省五六里地。還有一個算盤是,如果能把尸體背回來,我得先有個地方放,然后才能把老太換下來。我必須讓人相信老太是真的拉去火化的,我的喪葬證不能是假的。

我看到了姓古的那家被扒掉的墳。墓碑倒在爛泥里,墓已經塌下去了,連棺材都砸爛了。我相信這家人已經不想重修了,他們也許連死的心都有了。在山里,認為最重的刑罰就是掘人祖墳,那些人下手就是這么狠。連升子,你真做得出來!我現在就是為了這家人也不能讓你們得逞!

我這么想想又覺得自己不是很孤單,我是在為老百姓賭這口氣。水家澇是個連狗都不來拉屎的地方,怎么就影響你的旅游事業了?你的事業真有那么要緊嗎?一個農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死了也埋到這里,怎么就看不過去?要發那么大的火?我非要跟你兩個斗斗看!

去的時候還好,天還沒很黑,站在崗上就能望見方家嘴子那片地界。我坐在崗上歇了口氣,心想成與不成就看這一下了。我甚至想到,我也許這一生都決定在這一下。我不曉得為么事會有這個念頭,反正我真是這樣想的。而且我相信,老爹在陰間也在為我出力。想到這些,我眼眶里有淚水打著旋,我對自己講,你一輩子都笨,一輩子都屬算盤珠子被人家撥來撥去,你總要當一回自己的家哎。

我找了一棵樹,把樹椏砍劈了,塞上一塊石頭。做上這些記號以后才把裝錢的塑料袋埋下去。另外我想到,下崗的時候,一定不忘了在那些陡坡上鑿幾個腳蹬。還有,一定不要忘記回來走荒草地。總之我想得很細,想到了很多,也許一個人心里有了目標,就會這樣。

下山的時候,天已大黑了,等找到那個墳,估摸已經很晚,我相信連狗都懶得出來了才開始動手。挖墳之前,我沒忘先跪地下磕了三個頭,我講老太哎,對不起你老人家了,我也是沒得法子噢,你幫了我這個忙,我負責給你選個上等盒子,每年都給你上香上貢,我保證不比你困在這里差噢。                    

等把墳扒開來,我發現這家人也太缺德,就給老人裹了一張席子,連身棉衣都沒得,我的這些念頭也就不在了。我心里話,你們待老人這樣,還不如讓老人火化呢,那一點心虧的感覺立馬跑得干干凈凈。天冷,土都凍硬了,等把人扒出來,我發現我根本背不走她,她身上的凍土起碼一百斤。這家人為了省事,居然在墳上澆了水,這也太不是東西了。我只好把外面的凍土連單衣一點一點剝下來,一邊剝一邊還在心里頭罵,我現在一點都不心虛了,甚至覺得我是在做好事,是來搭救這個老太的。

然后就是把尸體背上身。背死人跟背活人不一樣,死人已經硬了,身子坐不下來,所以必須用索綁在身上。好在這些辦法老爹教過,難不住我。這老太又瘦又小,也不曉餓了多少天才死的,所以也不很重。

蒼天在上,厚土在下,天神在上,地煞在下,萬物有靈,萬牲有家,今日歸根,來年發芽,逢山路開,遇水橋搭,有錢買路,腳下生花,疾——

我想走得疾,其實走不疾。翻水家澇山崗時還吃了大虧。原先鏟的腳蹬太陡,全都用不上。因為身上背個死人,根本抬不起腿來,實際上我是靠兩只前爪著地硬爬回來的。這才曉得從前老爹講得對,一門不到一門黑,百樣武藝不壓身,那些站立功,轉彎功,行走功不是說著玩的。當初如果能跟老爹多學一點,今天也不至于這么犯難。有一段,我實在累得架不住,就差點起了惡意,想用繩索綁住尸體往山上拖。幸虧我沒那么干,萬一拽下一條腿或者胳膊,那就造孽大了。

老爹說,伢唻,將來你不論做哪一行,記住第一要緊的不是手藝,是誠心。心不誠,么事都做不好,做不長。趕尸這一行賤吧?賤行也有賤行的規矩!你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偷奸耍滑最要不得的。照講,你收了人家腳錢,把死尸在亂墳崗上一埋,揣了錢就回家,哪個曉得?特別是亂世,打仗跑反,哪個來追究你?全靠自己心誠哎。你一次起歹心,二回再也沒有回頭生意,祖師爺賞這碗飯不是隨隨便便的。那些河南教的趕尸匠耍滑頭,把人家死尸分開,把身子埋掉,頭和四肢裝在竹簍里,到地方再灑還魂水,看上去好看,可哪已經不叫全尸了,那能不招報應嗎?所以河南教的趕尸匠沒有哪個活過四十歲。我們這一派從來不做這種缺德事。我們都是實打實地背,做人要有骨氣。再苦再累,都要把真人送到家,爬,也要爬到家。讓人家魂歸故里入土為安。

伢唻,這碗飯不好吃噢,二回你不要學趕尸。你守著剃頭挑子太太平平我就放心了。你曉得我為么事不能生養?就是背尸背的!那一年打仗,有個連長死了,當兵的湊錢,央告我一定把他送到家。原本不敢答應的,可那些士兵跪了一地,講他是個好人,一定要送他回家,我看不過,只好答應了。哪曉得打仗哎,槍子不認得好人壞人哎,炮彈就在身邊飛,你師叔當天就炸死了。我收了人家錢,答應了人家的事,就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硬是在河溝里躲了一夜。三九天,你想想,那種冰寒刺骨,就那一下,小雞雞就凍縮掉了,縮到肚里去了。可那也得背,我一個人,硬背了七百多里地,把他送到。他到家了,我自己也毀了……

伢唻,做人要有骨氣噢,要咬得住勁噢,要心誠噢,要挺住噢……

一路,老爹的話就在耳邊響。沒有他的話,我真挺不住。

天麻麻亮的時候,有一個禿頭鷹瞄上了我,有好幾回,翅膀差點刮在臉上,我曉得它是聞到氣味了。禿頭鷹叫起來聲音特別瘆人,咕,嘎嘎嘎——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叫得你渾身發冷汗毛直豎。要是平常,早就腿軟了,可這時我居然清醒到曉得這東西是在喊它的同伴。我要是不能把它攆走,不但尸體保不住,連自己恐怕都回不去,聽講禿頭鷹頂歡喜叼人眼珠子。當時身上又沒得火柴,不然有支火把還能對付一陣。沒法子,我只有跟它拼命。我把尸體放下來,鐵鍬舉著一動不動,像棵樹一樣動都不動,等它沖過來時迎頭就是一下。就那一下,把我救了。后來才曉得,我頭上臉上身上,全是血,不曉得是從哪來的。

等我回到了那棵樹旁,取出了我的錢,再回頭看方家嘴子,天已經大亮了。我對自己講,今天一早就進城,再拿回骨灰盒子開證明,下晚回到天堂鎮,還來得及辦喪葬證,明天就能辦事了。

我得永遠記住這個日子,農歷臘月十九。那一天,我脫胎換骨。

                              七

辦完事,我算過一筆帳,除去開銷還剩下兩千多塊。我準備用一千塊去擺平方家嘴子,我相信一千塊足夠,甚至還用不了。我很奇怪自己,現在想么事跟以前都大不一樣了,想什么事肯定得很,沒有二話,更沒有猶豫。從前可不是這樣,我得感謝臘月十九這個奇特的日子。

還剩下一千多能做么事?我必須面對這個問題。我現在已經沒有剃頭鋪子了,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再做了。巧巧哭也哭過了,鬧也鬧過了,我家大門已經封上了。是我親手封的,一點都不心痛。我的心已經野了。

我發現這世上的路是走不完的,就看你敢不敢走。眼邊前的事實就像一個萬花筒,我鉆進去了我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我確實開竅了,用一句時髦話來講,我從這里面看到了巨大的利潤空間。從前那二兩醋錢再也不可能吸引我。

我去找了莫老大,我講我請你到天堂酒家凌霄宮喝酒,一來是感謝,二來也是有點事情要談。講這話時我腰挺得筆直,臉上也沒有以往那種低三下四的笑。

莫老大愣了一下才笑出聲來,說你小狗鳥也想開了?

我講是,我想開了。我想大劉子講的是對的,你要想做成一點事,你不把干部的毛捋順了,摸舒服了,是不中的。我首先得把他的毛捋順。

我叫了一桌菜,陪他喝了三杯酒。然后我講,你那邊的事我承包了。

他講,么話?

我又講一遍,我講我一攬子全部承包了。

他笑到岔氣,講,那我喊你任部長呢還是喊任主任?

我講,部長是你,主任還是你。但那一攤子事歸我。

莫老大把酒杯在手上旋了半天,講一個蛤蟆四兩氣,做人氣性太大了不好。任義子你老把我當個對手,我不就當個小干部嗎?跟你有什么兩樣?

我講我沒跟你賭氣噢,我感謝你還來不及。我是真心實意跟你合作。你想想吧,過幾天再答復不遲。然后我就走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凌霄宮里快活。

事實上莫老大愿意平等對話是第三天的事。也許他認為我這個人可靠,也許他覺得反正我不干也要找旁人干,總之他愿意合作。我們就在老皂角樹下碰的面,三句兩句就談妥了條件。

協商的結果是三七開,每發一張喪葬證他提留三成。也就是說我賣一具尸能得兩千多,鄉喪葬辦也能提留兩千多,他的理由是,你不能讓公家吃虧哎。我想也對,公家是不能吃虧的。

接下來就是招兵買馬。他手下那些黑頭鬼子我一個不用,這些人名聲太臭。莫老大也承認,這些人嚇唬老百姓還中,干大事指望不上。

我首先找的是黑牙,一個獄友。這伢子是個孤兒,跟我差不多,話不多,下手狠。另外黑牙住縣城,四里八鄉都夠得著。我跟他講,你跟我干沒得虧吃,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他講任哥你放心,在牢里我就跟定你了。

開頭幾單不是很順,一般人都還接受不了,土葬一下要花八千塊,等于平白無故挨人捅了一刀,血流得莫名其妙,一般都還想不通。這種心情我們都理解,所以也不催他,只是告訴人家有這么個路子,留下聯系方法。但人就是這樣,磨久了磨煩了磨怕了,哪個不想早點了事?一個死人躺在家里,就是在催命。當初如果有人跟我講八千包辦,我把屋全扒了也就扒了。

后來我們做開了,人家也就慢慢承認了。因為畢竟我們是在幫人家忙,你有難題我幫你解決。而且這話還不能公開講,公開我們都講火葬好,文明,環保。只是在人托人情況下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透露一點點。現如今你講辦事不花錢,是免費服務,哪個信?寧愿花錢買平安。事實情況也就是這樣,有現成例子擺在那里,花了錢真能入土為安。

也有不聽勸的,不聽勸的結果就是雞飛蛋打。過幾天去做頭七,碑還在,墳塌了,人早就飛了。你埋到哪個深山老凹都沒得用。再回頭來找,我們也只能表示同情,希望他去報案。他哪敢報案呢?你私埋亂葬不罰你就是客氣。

挖尸體全部是臨時雇的外地民工,挖一個五百塊,拿上錢走人,干一次就換,絕不拖泥帶水。這種人在車站附近最多,一般都是沒得路費回家的受騙民工,好找得很。黑牙在這方面還比較聽話,不貪多,也不欺生,不像后來的那幾個員工,經常給我找麻煩。當然,做長了人總有疏漏的時候。

最緊張的一次是,有一個存尸體的地方暴露了。那是個廢磚窯,因為怕臨時急用,就存了幾具尸。哪曉得附近有幾戶五保戶,聞到了味道。死尸臭臭得厲害,是那種惡臭,那種臭我形容不來,反正是一聞到五臟就能翻過來那種。他們還聽到拖拉機響,看到半夜里拖拉機往里面運東西。幾個老人就到派出所里去報案。

派出所接到報案當然要查,那時民間已經有不少議論了。有講親眼看見詐尸詐墳的。有講看見鬼魂走路的。也有人講看見半夜盜尸的。事實情況也是這樣,哪家的墳被扒了,埋的人不見了,都有名有姓的,時間長了想瞞是瞞不住的。

那天我是下午接到莫老大的電話,當時我還在鄰縣。他講你那個事情發作了,趕快處理!我問是哪個事?電話就斷掉了。我有點奇怪,莫老大從來都沒跟我通過電話,怎么會突然這樣講呢?再一想我就明白了,立馬通知黑牙,連夜轉移。過后我特意到那個村子去看,才曉得派出所真是搜查了,只查到幾筐爛西紅柿。幾個老頭還不服氣,講西紅柿怎么會這么臭呢?不可能的嘛。

這一次讓我吃驚不小,后來就想到買通殯儀館的點子,把死尸存到冷庫里,又衛生又安全,需要了就直接拖進爐子燒。

我趕回來請莫老大喝酒,感謝他幫忙。開頭他還假碼十七地把我訓一頓,講我給他闖了大紕漏,連累他工作不好開展。

后來我聽煩了,講,我無所謂哎,你要講不干了,我現在就歇手。我本來就是農民。然后兩萬塊往桌上一拍,紅通通地兩沓子。

莫老大想想就笑了,說你狠你狠,我兒子剛剛考學,還在發愁呢。

我說我不狠,我累了半年都代你忙了,連吃飯錢都掙不到。

那莫老大也棍氣,聽我這樣講立馬退回來一萬,說,任義任義,你仁我就義。

話說到這一步都覺得近了不少,這才知道莫老大其實也是傷心人,講起來部長主任當著,實際上一大家子月月虧空,老的要看病小的要念書,不另外找一點他都不曉得怎么活下去。他的活法也簡單,莫老大講,你上頭出什么新點子我都不反對,不管你天上下什么雨,總得讓地里打點糧食哎。以前我老以為都是這些鄉干部跟老百姓作對,一天到晚要錢收費,鄉里黃頭鬼子來黑頭鬼子去,老百姓恨的都是這些人。現在聽莫老大講我才曉得,他們講起來是國家干部,是為國家做事,實際上國家并不給他開工資。他的工資都要在老百姓頭上出,你老百姓欠糧欠費實際上就是欠他的工資哎,他能不跟你急嗎?

但這件事確實來的蹊蹺。我問,你怎么曉得派出所那天要搜查磚窯?

他說,我也覺得奇怪,正想問你呢。你是不是跟派出所的黃所長有關系?

我說沒有啊?他說那就怪了,老黃以往跟我一直不大對勁,可那天明明是故意跟我透的風!當時我考慮事情鬧大了對哪個都不好,就趕緊打你手機。

這不是出鬼了嗎?難道派出所是看我窮很了想幫我一把?要不然就是放長線釣大魚?黑牙也告訴我,他那天在城關鎮也碰見公安局的人了,他們正對一片墳地指指點點。黑牙說,要不然就先避避風頭看看再講吧。可那幾天我們的生意剛剛轉旺,訂單多得來不及做,眼睜睜票子到手了又化成灰實在不甘心。想來想去覺得好像也不像,公安局也沒這么好,先警告一下,不中二回再抓你?難道他們要在全縣范圍內拉網?最后才一網打盡?再一想,他有多少大案還來不及破呢,憑什么就把我當條大魚?

我問莫老大,挖墳盜尸能算個什么罪名?能判好多年?莫老大想了半天想不出來,他還沒聽講過有這種罪。盜竊?搶劫?擾亂社會治安?好像都不像。后來他就講,自己嚇唬自己沒得用,有情況我自然會通知你。公安局看墳地,很有可能是看中那塊地皮了。現在縣里各個機關都在忙圈地蓋大樓呢,肯定跟你聯不上。

我講前兩天有人給我算過一命,講我有貴人相助哎。

莫老大講,這話還有點像,也許就應在這件事上了。

總之七上八下過了幾天,看看,沒什么動靜。再看看,還沒得動靜。心里就躁起來,好像盼著要出點什么事才好。

剛好那幾天我家巧巧不安生,天天跟我吵,吵得六神不安。巧巧本不是那種小雞腸子女人,性子直,也野,但從不記仇。以往吵嘴也吵,兩天一過她自己就不記得了。你要再跟她提,她就趴你肩頭上哈哈一笑,講,我講過那種話嗎?你咸鹽都賣得餿噢任義子哎。可這一回不同,這一回她咬死了我身上有股子死人氣,不讓我上她床。

我曉得我沒有,我就背過一回死尸,就是那個孤老太,哪能到現在還有氣味呢?我曉得她是講我做的這個營生。我一直講在外頭跟人家合伙倒點小生意的。我是真的沒法跟她講,婦道人家到底膽小,講了怕她架不住。

其實巧巧不快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我到家辦老太喪事開始她就沒快活過。開頭是為火葬不火葬,要是擱今天,也許就火葬了,火葬也沒好大的事。可當時就是轉不過來,好像天塌了,好像全世界都在害我。后來就是為我盜尸,她明知是假的也不敢聲張,心里憋了老大的火。只是安葬的時候特為把那個盒子放在老太身邊,磕頭磕得格外多格外響。我曉得那都是跟我賭氣,做給我看呢,我也只好由她去。再就是為鋪面頂給大劉子的事。不過這事還好,還沒大鬧,眼看著我把大門封起來也沒鬧,就是在床上躺了兩天。再后來,就不對勁了。

時間長了總是瞞不住的我曉得,我的想法是,等我賺到了一筆就歇手不干了,我不貪心。當真票子燙手啊會咬人啊,講到地家里還是缺錢,她也曉得沒錢不中,所以一直都跟她糊弄。哪曉得那天她跟我來邪的。

那天,我多喝了兩杯,又有幾天沒進家了,到家就往大床上一躺。我喊,巧巧哎,快過來讓我香香噢,我累死掉了。巧巧過來了,說你別躺我床上,我害怕。我講怕么事啊,現在我們有票子了,你想買什么你講?你看看,有好多!我就把腰包袋解下來給她看,那里頭有三四萬。你怎么都想不到,她接了腰包袋直接就塞到鍋膛里,擦根火柴就要點。那就能讓她點了嗎?我差不多是從床上橫著飛過去的,一頭撞在鍋臺上,三把兩把才搶出來。

巧巧講,你個缺德帶冒煙的東西哎,這種黑心錢你都敢拿啊?你蹲三年勞改還沒蹲夠啊?槍子子到了腦殼后頭還當蒼蠅哼啊?我就問她這話是從哪聽來的,她講這還用聽嗎?你做什么好事你敢講出來嗎?再問,她就承認是連升子講的。連升子還要她提醒我,不要太過分了,講他一直為我擔心。巧巧講,你看看人家連升子!人家那么忙還要為你操心。你三十幾歲了不是三十幾斤!

又是連升子!我一聽巧巧講這三個字頭就大了。

我講好好好,連升子好,你跟連升子過吧。連升子今晚可來?你講明了今晚有插花的我就讓他嘛,現在可來得及?來不及我就躲鍋灶后頭。

那天我是氣昏了,把能想到的臟話全部罵了一遍,罵得一嘴白沫,到水缸里舀水喝。再回頭看巧巧,她已經躺下了。她講,罵完了吧?沒勁了吧?沒勁你就聽我講一句:我愿意找哪個插花是我自己的事,天堂山自古就有這規矩,你管不著。我就是找一百個插花的,屁股比你臉干凈。

都冷到這種程度,再講也就沒意思了,只好一個人走出來。

我真的不干凈嗎?當真連升子要踩我一輩子嗎?永遠都不能翻身嗎?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問自己。我拎著個腰包袋孤零零地坐在老皂角樹下想了好幾個鐘頭,看著鄉政府辦公室的燈一盞一盞熄掉,我不曉得連升子辦公室是哪一間,到底還是沒上去砸門。

    后來我想,我一定要到城里去。就是坐勞改,我也在城里上車。

                             八

我在城里注冊了一個文明喪葬禮儀服務公司。租了個鋪面,買一臺小四輪拖拉機。買寶馬是后來的事,開頭還是很艱苦的。鋪面里擺一些花圈紙箔,黑紗孝服,還有各種檔次的骨灰盒。火葬生意我們也做,還代辦喪事,差不多是一條龍服務。我們和各個醫院、殯儀館都有合作。當然最賺錢的還是土葬,越是不準土葬錢就越好賺,規定越嚴厲利潤就越高。

富貴險中求,這是古話了。

有天我回天堂鄉代客戶開喪葬證,在走廊上碰見連升子,就硬著頭皮上去打招呼。哪曉得連升子見到我,抬手連連點我的鼻子,點了半天一句話還沒講出來,一個字都沒吐出來,掉頭就走了。弄得我好惱火,心想我也沒掘你家祖墳,恨我恨成這種樣子。

奇怪的是莫老大一見我就笑了,說你的貴人是哪個啊?就是連升子哎!

莫老大說連升子昨天在會上表揚了喪葬辦,還特為叫我轉告你,不要出紕漏,特別是現在這段時間,千萬不能出紕漏。

我講這就出鬼了,剛才他還對我那么兇,差點生吃了我。

他說這就對了,他心里恨不得生吃了你,可實際上又不得不保護你。你想想,派出所又不歸我管,黃所長憑什么要跟我通氣啊?你搞的那些鬼把戲當真人家看不出來呀?現在上上下下都怕這一塊出紕漏!因為什么?天堂鄉上報紙了,火葬率百分之百已經吹出去了,縣委又把天堂鄉的經驗到處推廣,一旦出了事哪個最害怕?當然是連升子。

我說那我干脆請連升子吃個飯,索性把話講開,免得大家人不人鬼不鬼。

莫老大說萬萬不可。他說連升子是個走仕途的人,他怎么會在乎你這點小錢?他在乎的是縣委徐書記!只要徐書記想抓火葬抓旅游抓房地產,他就會一直幫你捂,你只要不是太過分了,他都一概看不見。一旦徐書記心思變了,或者來個馬書記牛書記了,你就趁早歇手,趕緊滾蛋!

人說比干心有七竅,聰明。我看比干到這幫人還遠得很。

這倒讓我想起大劉子點撥我的那個話:順毛摸。當時我還不大懂,現在我是一百個相信。大劉子開個小店,整天沒事跟人家練嘴,倒真練成二鄉長了。老百姓要順干部的毛摸,小干部要順大干部的毛摸,大干部要順更大的干部毛摸。一層一層摸上去,大家都能得點好。而且還能進一步朝下想,你只要摸對了干部的心思,他還會想點子幫你,到了一定程度,他還生怕你不滿意,生怕你不把他當自己人。你做過頭了,他還千方百計幫你圓過去。到了這一步,他的尾巴實際上已經捏在你手里了,他要是想犯怪,你手上輕輕一捏,立馬老實。所以,你要做的,實際上就是給他安一條尾巴。

我好快活啊,一顆心到喉嚨口探頭探腦好幾回,現在總算大搖大擺回到肚里困覺了。連升子小狗日的尾巴總算被我捉住了。

有回大劉子來玩,我問他連升子現在怎么樣了?大劉子講連升子現在比龜孫子都乖。不像剛來那么張狂了。剛來的時候好厲害啊,要改這個改那個,宣布多少條紀律,不換思想就換人,還不許干部下鄉擾民,哪個違反就處理哪個,一副改革家樣子。現在怎么樣?見到哪個都把臉擠扁了笑,還握手搖膀子,還整天撇個洋腔,你好?原因也簡單,兩年多下來,把人得罪完了。那七個所八個辦還有幾個站是好惹的嗎?他們都是實權派,又都是這個代表那個代表。眼看就要開兩會了,他敢不老實?

我想想,這個世界真是好玩。當初連升子要抓火葬率百分百是要順徐書記的毛摸,莫老大免費服務是要順連升子毛摸,我要承包喪葬證是順莫老大的毛摸,現在又反過來了:等于我給莫老大安了一條尾巴,莫老大給連升子安了一條尾巴,連升子又給徐書記安了一條尾巴。講起來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摸來摸去反倒摸成一家人了。

后來四里八鄉全做通了,還有醫院,殯儀館,全都成了朋友,有什么事一句話。朋友多就這點好,哪里有消息立馬就曉得。開頭還不行,哪里埋了死人,還得到處打聽,還真出過不少事。后來關系多了,也就不用存現貨了,隨時要隨時挖,還都是新鮮的。我辦公室有各縣的地圖,四里八鄉,鄰近幾個縣,哪里埋了死人,埋的是什么人,立馬就曉得。不是所有的尸體都能挖的,這要看對象。有些關鍵人物不但不挖,你還得照看好。

關系多到什么程度?這么講吧,今天醫院太平間到了多少新人,火葬場送走了多少舊人,我當晚就有清單。我再跟你吹個牛比:如果你有急用,我一個電話,從化尸爐里直接給你拖人。你家有人要燒的話,我保證給你打折。還保證質量,那些參加火葬的家屬哪搞得清楚啊?哪根骨頭是自己親人的?還不是我的人給他隨便鏟兩鏟?

有一回鬧出個笑話,一個朋友臨時打電話來,非要馬上給他辦一個火葬證明。當時正在飯店里請客,我又走不開。我就打電話跟火葬場商量,能不能先開一張。他們說進爐子的人數都是有電腦監控的,不好改的,一改那頭就知道。我說你怎么這么笨呢?你燒一半留一半,下次回爐再燒,電腦也能看見嗎?他們后來說我有創造性思維,硬是把一具尸燒出了兩個證。我講這就好比你到館子里吃雞,可以一雞兩吃,也可以一雞三吃嘛。他們都笑。

議論當然有,怪話也不少。還有直接罵娘的。講兔死狐還曉得悲呀,人入了土都不得安生嗎?還要掘墳揚尸啊?死人還要榨二遍油啊?哪朝哪代見過這種怪事啊?從前聽都沒聽講過。你沒聽講的事情太多了。

我這人不歡喜講話,更不歡喜跟人抬杠,我只曉得做實事。聽領導的話,我們不搞爭論,悶聲大發財沒得錯。精神文明不好嗎?火葬率百分之百不好嗎?發展旅游經濟不好嗎?只要政府號召的,你就放心大膽去做,順毛摸沒得錯。

去年在天堂鄉召開全省火葬工作現場會。縣委徐書記喊我介紹經驗。我講我不曉得講話噢,你喊我當委員我也不當,你喊我當代表我也不當,只曉得做實事。后來他就笑,講我是農民企業家,還保持農民的本色。我講我本來就是農民嘛,沒得色。大家就鼓掌。我看見連升子也在拍巴掌,還特為帶上一句逗他玩玩。我講連升鄉長最了解我了,我們雞巴拖痰灰時候就在一堆玩,我干的事他比哪個都清楚!我看見他臉色煞白,腿肚子跟過電一樣抽個不停,差點昏過去。后來省領導就做指示,要加強科普宣傳,要破除迷信,要移風易俗,要教育農民……

現在公司做大了,這些低檔次的生意也不大做了,除非朋友幫忙。我主要考慮一些高端問題。但人的生活圈子變了,也容易得罪老朋友。

比方大劉子,有次來找我玩,當時正有客人,就把他打發回去,老大不高興。后來我專門請他吃飯,賠禮,坐在一起又沒得多少話講,講來講去都是過去的舊事,實在累人。吃飯時候他看我盡點蔬菜,生怕我不給吃他吃飽,還特為提醒我這家店的老鴨湯不錯。

我哪是舍不得錢呢?錢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我是精神不夠,這是大實話。我從來不虧待老朋友,黑牙討老婆,我一筆就給他五十萬。就是大劉子,來講他店里生意怎么怎么好,就是地方不夠用,我曉得他的意思,當場就叫秘書打一個委托書,把家里三間瓦屋委托給他。因為是祖屋,白送他也不行,犯忌諱的。但我講清楚了,房子永遠歸他了,將來我也不會回天堂山了,回去也不會住了。

我這人就怕做虧心事。方家嘴子是我的轉折點,我到死都不會忘記的,后來我明里暗里給他村里幫過多少忙?他村長搞不懂,他早就不記得我了,要送東西我也不要,只好把我的照片印了好多張,每家掛一張。他們要是明白,應該把那個孤老太的照片每家掛一張才對。

其實我就是怕做夢,睡覺我不敢關燈。

我跟黑牙分手的時候,兩個人喝了不少酒,黑牙還流了淚。我說你要記住,我離開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難心事,虧心生意都不能再做了,任何人找你都不能做。黑牙說,任哥我聽你的,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哎,不聽你的聽哪個?我說話不能這么講,這么講不通。講到底還是要做人。

這話應該怎么講才通呢?我還沒想出來。

                             九

要講虧心,自始至終我只對一個人虧心,那就是巧巧。

巧巧瘋了。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也不可能想得到,我一個人在外忙得跟瘋狗一樣,有時飯都顧不上吃一口,哪能想到她的感受呢?原先只曉得她是生我氣,氣頭上罵幾句,罵過了就算了。哪曉得她能這么想不開呢?我忙里忙外,累死累活難道不是為她嗎?她就不能為我想想嗎?

鄉里有人打電話,講巧巧滿山遍野跑,幾天幾夜在外頭跑,也不吃飯,高興就唱兩句,不高興就整夜鬼喊,現在嗓子都啞掉了!嚇得我滴尿,忙問我小寶怎樣了。他們講小寶還好,有鄰居看著呢,就是看見他媽害怕。他媽現在也不認得小寶,看見就跟沒看見一樣。

我跳上車就朝家跑,一路上,心就跟刀戳得樣,車子顛一下,血就冒一下,渾身都在滴血。人家講真夫妻是前世冤家,現世是來討債的。平時不管怎么吵,棒打不散刀砍不開,就是死了肉爛了,筋還是連的。我跟巧巧從搭媽媽鍋開始,就玩在一起混在一堆,就是坐勞改心也困在一堆呀。

小時候我是又呆又笨,就是有一身蠻力。她呢又聰明又漂亮,山歌還唱得好,那個聲音就像天上來的,一點葷腥沒得。可他偏偏愿意跟我好,任誰都想不通。有一年縣劇團來演戲,聽她唱過幾嗓子就要收她,她死活不干,還跑來逗我:小他哎,你猜我去不去?我講那還用猜嗎,有的吃有的喝還拿工資逛商店跑碼頭!她講我偏不去,我氣死你!我講你去不去都不關我事噢。她就罵,呆子,任呆子!

哥喂你呀真是個呆

姆媽在家你不敢來

小時候我是呆,一句話到嘴邊要分幾段才能講得清。可我不孬,念書不中我做事中,炸油條打糍粑,犁田打耙,砍柴摸魚樣樣都中。我身大力不虧,每回跟我家老爹學趕尸玩走腳,出力的都是我,背尸都是我,喊腳的搖鈴的都是連升子來福子大劉子。我背的尸就是武巧巧,巧巧歡喜叫我背,喊她走腳她不干,喊她搖鈴鐺撒紙錢她不干,她就歡喜叫我背。她咬我耳朵根講,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聞噢,騙你是小狗!

一來二去我們都大了,趕尸不好玩了。初中畢業了,高中上不去了,回家做田了。只有一個連升子,去縣城讀書了,去省城讀書了,去外頭做官了。而我們,也長高了,成人了,胡子拉雜想女人了。

小他哎,我給你當老婆,可好?我講,噢。小他哎,你是呆呀還是孬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我講,噢。小他哎,你真孬哎,孬死掉了!我講,連升子比我聰明,你跟他吧,進城逛大碼頭。小他哎,我就歡喜孬子,你還不曉得吧?

粉嫩嫩的小手白花花的身

就不曉你伢安的是什么心

其實我哪不曉得呢?那么大的人了,我什么都曉得,就是不敢。巧巧哎,我家窮噢,你沒聽講過嗎?冷尿餓屁窮扯謊噢,怕你跟我吃虧噢,熬不住噢。小他哎,窮是么東西呀?好些錢一斤呀?虧是么東西呀?怎么吃呀?巧巧哎,我怕連升子有一天來插你花噢,我真怕他回天堂山哎。小他哎,怕人插花沒得用噢,天堂山自古就有這規矩噢,可惜能插我花的人還沒生出來!

那時候,巧巧姆媽還不大情愿,主要是嫌我家窮。但天堂山的規矩是閨女大了自己找婆家的,又礙著我老爹的面子,大家都磨不開口,只好拖了又拖。后來巧巧急了,把小棉襖綁在肚子上到處跟人家講,我有了我有了。又跟她媽講,準備接生吧。她媽到底沒能犟過她,答應了。其實那時我們連嘴都沒香過!我是聽講了這事以后才敢做。

巧巧哎,你曉得什么叫家?為么事家家大門都要做七塊板?為么事飯桌也要做七塊板?我教你數數。我把著她的手——有的七(吃),沒得七,有的七,沒得七,有的七,沒得七,有的七(吃)嘍——

小他哎,你敢親我噢?你悶頭驢子偷麥膚噢?我告訴老爹打你認不得家!

巧巧哎,有你在我才有家噢!

蕨菜薺菜灰灰菜

清水咸鹽也是個愛

這些事,這些話,這些歌,這些從前的雜花花,放電影一樣在眼邊晃,心都晃碎了。吵也吵過了,哭也哭過了,鬧也鬧過了,她曉得她已經擋不住我了。我已經把公司開到縣城里去了。

我的心思是避一避,等她氣消了再把她接到城里來,等她世面見得多了,自然就明白我的苦心。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給她,我真是巴望她能快活,可是要我歇手不干,要把我送回去坐勞改,我沒法子答應嘛。

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找連升子。我講這話不是怕她跟連升子有什么關系,剛回來我還有這個心思,后來我進城以后才曉得,城里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姐大把抓,連升子哪能看上她嘛。她都三十好幾了,農村婦女風吹日曬雪打雨淋的,三十幾的臉還能看嗎?我不擔心這個。

我也不擔心她告發我,我那點秘密在她看來是個事,天打五雷轟一樣,硬在心里憋了一兩年,斗爭了一兩年,不曉得好大的罪過。可這點事在連升子那里早就不是秘密了。連升子起小就是個能豆子,那么聰明的一個人,他能不曉得利害嗎?按大劉子的說法,連升子最清楚哪頭大哪頭小,他做什么事都要反復算計的。他有粉不往臉上搽專往屁股上抹?現在天堂鄉是全省火葬工作的先進單位,他的火葬百分百到處都介紹經驗的,他能扒開我老爹的墳去看嗎?他敢嗎?何況他下一步就要搞民俗文化旅游節了,他有板凳不坐偏坐樹樁子?我也不擔心這個。

我害怕的是巧巧受不住。巧巧心太慈了。巧巧沒經過什么事,她把連升子看得太高了。在巧巧眼里,連升子是我們這幫人中的人尖子,文化高,又是干部。動不動就看看人家連升子!連升子是一桿秤一把尺,他不公道哪個公道?連升子肯定站在她一邊。她心里就是這樣想的。她心里憋了一兩年斗爭了一兩年,是舍不得我,是怕送我去坐勞改。現在,她連這一點都舍去了。

我是真希望連升子能給她一個說法,能理解她可憐她,幫她大罵我一頓,發狠心發毒誓要把我抓回去法辦。反正他扯謊扯慣了,多扯一次也無所謂。那樣她心里也許好受一點,起碼不會想不開。可是連升子沒有這么做。

實際情況是,連升子對她非常小心非常客氣。我估摸連升子肯定勸她不要瞎講不要瞎猜。連升子還會說,任義同志,我現在也是任義同志了,任義同志是個農民企業家,縣領導對他很重視哎,你要幫助他支持他哎!有人看見,連升子親自送她出的鄉政府,連升子還站在老皂角樹底下對她笑著揮揮手。

就是這天夜里,巧巧瘋了。滿山遍野地跑,幾天幾夜不著家。

我找到巧巧,她坐在田埂頭上,一頭的草屑一臉的灰,眼睛子一動不動,細一看,是白的。我喊,巧巧,巧巧你不認得我啦!她笑一下,不吭,只顧啃手指頭。我哭了,我說巧巧,我是任義子哎,我特為家來陪你噢!

巧巧講,我是鬼哎,你是哪個?

后來又把小寶抱來,小寶喊媽媽,她也聽不見,只講自己是鬼。

我急了,聽人家講,人犯糊涂時打一巴掌就能打過來,就狠狠摑了她一耳光。

巧巧從田里爬起來,一點痛的樣子都沒有,說,你來啦。

大家都講,好了,好了,這下清醒了。

巧巧卻說,我是鬼,你來捉我的吧?捉我賣錢的吧?我能賣錢哎。

我蹲地下抱頭大哭。

                              十  

這是又一個春天了,天堂鄉組織的盛世天堂民俗文化節開幕。我本不想來的,連升子發請柬打電話也不想來,我說我跟天堂鄉已經沒得關系了,我戶口在城里了。徐書記非拉我來捧場,說你是天堂鄉的驕傲,你不來大家都沒面子。后來想到剛剛簽了一筆大單,緊張了好幾個月,出來散散心也不錯。

來了就先站到鄉政府新樓的臺階上看閱兵。鄉政府如今蓋了新樓,把從前的老皂角樹扒掉了,成了個大廣場。這開幕式還真搞得一本正經。鄉里七個所八個辦還有那幾個站,還有莫老大的黑頭鬼子們,都穿制服戴大蓋帽站成方隊,連升子跑步到我們跟前喊,首長同志,閱兵準備完畢請指示!徐書記說開始吧。然后十幾個方隊咔咔咔地從我們面前走過去。徐書記喊同志們好!底下就喊首長好!徐書記喊同志們辛苦了!底下就喊為人民服務!然后大家就死勁拍巴掌,我一個從前人見人欺的農民站在他們一起拍巴掌,也跟做夢一樣。然后就是參觀,連升子撇著洋腔,拿著一個電喇叭親自給旅游經濟考察團講解。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女士們先生們,請看——

我們天堂鎮是一個巨大的船形圍屋,幾百間房屋共用一圈圍墻,街道也是包在圍墻里面的。在高山上看,這個圍屋就是波峰浪谷之間漂浮的兩頭尖尖一條船。經過考證,這是明末清初的建筑,距今已有四百年歷史。相傳,我們的祖先殫精竭慮,經過數代人的努力,才蓋出這么一條大船。當時交通不便,深山里建一條大船,為了什么呢?為的是平平安安和和諧諧,那時這里沒有黨組織也沒有政府,他們是如何達成共識的呢?這還是個迷。

我心想,天堂鄉還是鄉,變不成天堂。唯一的變化是街心站著兩個穿黃色反光背心的人在掃馬路。大概這就是連升子的環保經濟,我聽講鎮里家家茅廁都扒掉了,現在屙屎屙尿要跑到沙河邊公共廁所去,還不曉得冬天怎么過。他的解說詞也不怎么樣,如果我站山頭上看船屋,就覺得這是一個快淹死的老人浮在海面上,只剩下一張大嘴巴,拼命地喊救命。

連升子撇個洋腔繼續說,我們這里蓋房與別處也不一樣,別處是先砌墻后蓋頂。此地是先搭架上梁,然后蓋頂,最后才砌墻;別處是將凹型的瓦背嵌在兩根椽條之間,此地是將瓦背立在椽條上的。立于椽上而不倒,那才叫個真功夫。層層疊疊上去的瓦片就象一張布滿機關的大網,一處瓦碎全鎮都響。從前有一伙小偷不服氣,趁晚黑上房行竊,還沒走幾步里頭就知道了,逮個活死。因此方圓幾百里只要講天堂鎮的瓦匠,出價都高一些。

天堂鎮有一半居民是手藝人,一年里有半年是在外面做生意,掙了錢就趕緊回家過快活日子。他們懶是懶一點,可懶得有道理:人生在世第一要緊的是什么?是快活。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家怎么辦?掙一堆票子把快活丟了還有什么意思?這是天堂人的思維方式,很有點人文精神。天堂人都想得開,這里的男人都“巴家”,家是快樂的重要源泉。有錢無錢回家過年。男人們能帶兩個錢回來更好,實在沒錢也要在家里休息半年,養足精神來年再做。女人也不見怪,看到錢高興,看到男人回家更高興。要是男人臉色不好就問一聲:又上老板娘當了吧?男人只要答一聲嗯哪,女的就再也不問。手藝人出門在外,什么故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和東家結過賬,一般都要喝一餐酒,酒喝好了一般都有老板娘來糾纏,嘻地一笑褲子就掉下地了。這種事還怎么問?出門在外事事難哪,女人們也想得開。

哄地一下都笑了,連升子更來勁了,臉漲通紅地說——

我向大家透露一個秘密:此地盡管偏僻,男女關系上并不保守。男的出門在外,女的也有被人家插花的。插花就是把一枝花插在柴禾挑子上,或者菜籃子把上,要是女的愿意呢就把花收下,晚上就代你留門。要是女的不愿意呢,就把花摘下扔掉,大家不傷和氣。旁人也見怪不怪,是女人都歡喜有人愛,十個女的九個肯,就怕男的心不穩。講開了就是兩個字:愿意。人家愿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哄地一下,又笑了。

但我跟大家說清楚噢,插花有插花的規矩,一對一,跟第三者無關。花是不能插在人家門頭上的,插在門頭就是打這家男人的臉。寡婦是更加不能欺的,寡婦家里還有死鬼。做了這種事,就被認為不上路子,兩個人的事,你情我愿,不能傷及無辜。從前有個媳婦上山砍柴,一擔柴禾挑進家才發現里頭夾了一枝花。這媳婦犯了愁,她是沒留意,真不知道是哪個插的,卻又不敢壞了規矩。就跟丈夫商量:說我們不能破壞規矩,你不如躲在鍋灶后面,來了人我就跟他講清楚我不愿意就算了,他走后你再出來,鄉里鄉親的別當面打人家臉,丈夫答應了。誰知這插花的來了,正是她從前的舊相好,多年不見面這一個不字沒到嘴邊身子已經軟了。一頭是丈夫一頭是相好的,這媳婦心里頭有事,配合上難免就差一些。結果那個人還沒怎么說話,她丈夫卻心急了,扒在灶頭上喊:孬子哎,屁股上墊個枕頭嘛!那個相好的一驚,掉頭就跑,自此坐下了病,到死也沒能回到天堂山。

再次哄堂大笑。徐書記說,各位老板聽清楚了吧?不能壞了規矩!

連升子接著說,此地女人個個漂亮,個個勤快會做,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全是女人的事,去河里挑水懷里還吊著一個伢。這是真正的農家樂!有時忙得米下鍋了,還找不到柴禾,就喊伢子到鄰家去討。要是大家都沒有呢,她們就約好一起上山,可見要插花也不容易噢。上山砍柴是她們的一個保留節目。辮子自然要梳的,衣裳也要光鮮一點,柴刀磨得锃亮別在后腰上,誰也不想比別人差。然后一條扁擔一根索,站當街上喊:大姑娘上轎啊?想插花也不能這么想法子!于是姑娘媳婦就一個跟著一個上山。砍柴砍熱了,她們把褂襟子撩起來在前面打個結,露出肚臍眼,跟今天的歌星一個樣,挑起柴擔齊刷刷地走。要左肩就是一色的左肩,要右肩又是一色的右肩,花搖柳擺一樣齊刷刷地扭,那簡直……

徐書記叫,好!下次你就組織一個女子擔柴隊,就在街上扭,讓老板們來插花!可以搞點特色出來嘛,想方設法讓游客開心。

我看那些老板們都開心得很,個個都想投資的樣子,好像這個項目立馬就能掙到大錢了。吃飯時徐書記問我為什么不講話,我說講話是書記的事,干活才是我的事。徐書記說,你這個人啊就是不開朗!

我曉得我為么事不開朗,回到天堂山,心里就不開朗,看到狗都想踹一腳。本來是想散散心,可越散心就越沉重。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天堂人,可是天堂的山水養大了我,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跟我扯不清分不開。但我的成就越大,越不想承認自己是天堂人。我小時候為什么歡喜望著山頭向呆?歡喜白云荒草?現在我明白了,我注定是要走出去的,是要飄泊流浪的,我是沒有家的。現在我跟天堂山還有什么關系?沒有了。巧巧進了精神病院,小寶進了縣城念小學,將來我們還要到省城,到北京到上海。我早就想把天堂山忘記,忘記得越干凈越好。我帶兒子經常去看巧巧,我們總希望老天開眼,巧巧能活蹦亂跳地走出來。同時我心底里還有一絲講不出口的愿望:她康復的時候最好保留一點點后遺癥,最好能忘掉天堂山。但我們總是失望,醫生總是對我們搖頭。巧巧不是只顧咬頭毛玩,就是指著我們喊,瘋子,瘋子!小寶問,媽媽是不是瘋子?我講是。小寶又問,那她為么事講我們是瘋子?我講,在她眼睛里,我們就是瘋子。

徐書記拍拍我肩膀說,聽說你最近改做國際貿易了?我點點頭。

最近我確實談成了一筆生意,而且前景還非常看好。事情是這樣的,我公司得到情報,現在埃及的醫科大學每年需要三十多具尸體,作為解剖學實習用品。但是埃及人只對木乃伊感興趣,死了都想土葬,所以尸體供應嚴重缺貨。所以,我的機會來了。經過幾輪談判,現在出口到埃及的中國尸體,全部由我公司提供。中國什么資源都缺,就這東西不缺。每具尸體賣十萬埃鎊,差不多一萬八千美元,單這一筆我能賺多少?這僅僅是一年的,還有今后若干年呢?還有其他國家呢?你算算?這些尸體都是全尸,省事得很,大部分除去體液就行,只有小部分要鋸開分段的。而且有專門部門檢疫,絕對健康,絕對合法。所以我現在天天在家睡覺錢都花不完,想起來我都發愁哎。

徐書記聽得眼睛子要跳出來,說任義同志啊,我要跟你干一大杯,祝賀你!

于是我興頭瓜腦端起杯子,跟徐書記咣地碰了一下。可就這時,隱隱約約的,斷斷續續的,從山頭上飄來一陣山歌聲,我手一抖杯子就掉下地了。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賣光你才家來——

這聲音尖尖的,亮亮的,就像一把刀,從頭頂上慢慢地劃過去。又像是一枝火柴,在我心尖輕輕磨磨磨,然后嗤啦一下就冒出光亮。

這聲音我太熟悉了,只有那種在深山里長大,喝的是山泉,吃的是野果,看不見煙火的地方才能生出來。我難道聽錯了?明明好多人都聽到了。

有人問,好像有人唱歌?連升子站起來說,剛才我還忘了介紹,我們天堂山還是個山歌之鄉,唱山歌那是一絕!你們明天在民俗文化表演中就會看到這個節目。山歌對唱,不但好聽,而且現編現唱,優美動人!

可我怎么聽怎么都像是巧巧的聲音。除了巧巧,天堂山還有誰能有這樣的聲音?我慌神了,麻亂麻亂,巧巧不是在醫院里嗎?巧巧不是嗓子啞了嗎?巧巧不是瘋了嗎?她怎么會在這唱呢?

連升子還在解釋,說天堂的姑娘個個都會唱。

聽到這話,心里那個火苗呼啦啦朝外冒,熱浪直翻。也不曉得哪根筋拽的,我跳起來了:各位老板,我就是天堂山人,跟連升鄉長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曉得天堂山還有一絕,那就是趕尸。我老父親從前就是趕尸匠。連升子忙說,是的是的,我們都是趕尸匠的子孫。我說,我愿意在這里給大家表演一段趕尸,給大家助助興。請連升鄉長背尸,我來趕。

說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個小孩就抱到他背上去,我對小孩講,你只要不哭,過后給你一百塊。那連升子開頭有點不快活,臉色還不大好。我曉得我叫他是叫不動的,我就對徐書記望,徐書記微笑著對他點點頭,他立馬就愿意了。

我拽了一張大桌布把他們蒙起來,又在他頭上蓋了塊餐巾算黃表紙,我就敲著碗在前頭引,他在后天跟。走幾步我就丟下一張票子,他就踩著票子緊緊跟。我喊,左腳一朵花(一泡屎)哎。他就朝右邊跳一下。我喊,右腳冰渣渣(有水)哎,他就朝左邊跳一下。我說前頭大路直哎,他就搖著膀子兩腿直直朝前挪。我說不怕惡狗攆哎,他就左轉右轉繞著圈走。

趕著,喊著,我就哽住了,眼睛水止不住地朝外噴。噴了我還喊,還趕,我不能叫他停下來。我好像回到我的從前,我好像看見了我的巧巧,巧巧趴在我耳朵邊講,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聞噢。小他哎,我就歡喜孬子你不曉得吧?我好像聽到巧巧就在耳邊唱,唱得撕心裂肺山崩地裂——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賣光你才家來

要賣你再下力地賣

賣完肚肺你賣死胎

                                 曹征路   2005年8月15日寫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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