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時光已經過去五年,2000年小劇場戲劇《切•格瓦拉》的演出作為一個事件至今還讓方方面面的人們津津樂道。該劇在北京連演37場,平均上座率120%,之后又在鄭州、開封、廣州、上海、北京等地連演60多場。該劇的上演隨之引發了一場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思想論爭,幾乎所有重要的學術、思想網站都卷入了論戰,多個刊物為此開辟專欄、專題文章。該劇的上演甚至成為“2000年中國知識界十大事件”之一。可以說,《切•格瓦拉》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戲劇本文,成為一種頗具挑戰的思想視野,一道獨具特色的文化風景。
無疑,從商業運作角度來看,《切》劇曾經獲得過巨大的成功,正因如此至今還有人堅定地認為該劇是一座不可超越的巔峰。事實上,該劇也是張廣天導演生涯的開始。而張廣天本人似乎對于這一開始也帶著幾分自豪,這從其本人自傳《我的無產階級生活》一書中似乎也可以略窺端倪。
然而五年之后的今天,張廣天為我們帶來的是另一部完全不同的《切•格瓦拉》。五年前的《切.》劇,舞臺上的演員只起傳聲筒的作用,一部以切•格瓦拉為主人公的話劇,卻將切變成了思想概念的符號。因此,作者公開在劇本中宣布這是一出觀念先導的戲; 五年后的《切》劇,盡管切•格瓦拉仍然只出現聲音而沒有形象,卻不再是某種虛化的符號,不再是一個高大全的抽象英雄,而是具有活生生的形象,具有普通人的思想感情,具有很多這樣那樣的缺點,具有七情六欲的“純粹的人” 。五年前的《切》劇慷慨激昂,時見長篇大段的詠誦,這些詠誦與具體的人物沒有任何關系,只能顯現作者頗有將劇場變成道場的決心;五年后的《切》劇雖不時仍會有些頗能發人深思的議論出現,但是基本上已經借用人物之口,且以之推動情節發展。五年前的《切》劇,讓格瓦拉的畫外音說出了“革命是不朽的”這一經典格言;而五年后的《切》劇,并沒有賦予主人公這樣的機會,在這里我們看到的卻是拉伊格拉村小學的教室已經成為當地村民賺錢的最佳手段,這個一生鄙視金錢的人,卻無法避免他本人成為別人賺錢的一塊金字招牌!
無法否認,張廣天帶給我們的是一部全新的作品。但是,很多當年《切》劇的崇拜者卻紛紛表示出對這部新作的某種失望。他們認為,這部作品不如2000年那一部具有深刻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水平遠遠遜色于后者。根據筆者的惡意揣度,這些朋友大概還有一句沒有說出的潛臺詞:張廣天和他的《切•格瓦拉》已經背叛理想,背叛“革命”了。
任何作品的生命力都只能從作品本身去求解,而不能從作者那里去求解。評鑒作品的價值最具說服力的是文本,而不是什么訪談和答問。如果我們不抱先入為主的成見仔細審視這部嶄新的《切》劇,那么我們就會發現,本劇一直對革命的意義和價值進行著反復的追問。在第一部分窮人中,作者將第一個出場的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的街頭妓女,命名為拉丁美洲。顯然是希望觀眾能夠理解這并非在表現個人悲劇,而是整個拉丁美洲的悲劇。的確,這片曾經孕育過神奇的瑪雅、阿茲臺克和印加文明的土地,在歐洲殖民主義的瘋狂掠奪下,到上世紀50年代已經奄奄一息,曾經富庶的土地,曾經遍布的礦藏被掠奪一空。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已經像被榨干的甘蔗一樣一無所有,甚至沒有了夢想和希望。
“我是拉丁美洲,窮人,婊子,傳染病患者,我站在拉巴斯的街頭給這個世界丟臉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至少為了你們自己的顏面不要再讓我活到明天了”——面對舞臺上,這個失掉了一切的女孩痛苦地呼喊,我們忍不住要感喟,不止在拉丁美洲,在這個并非充滿陽光和鮮花的世界上,哪一個角落里窮人的命運不是如此不堪,如此悲苦!那么窮人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面對這個奪走了他們一切的世界,面對一個甚至不允許祈求奇跡,不允許憧憬和幻想的異在的世界,難道除了社會革命,他們還能有什么其它的選擇嗎?
歷史證明,當“革命”成為那些被壓迫者、被損害者唯一的選擇的時候,她表現出的威力是任何自以為強大的勢力都無法阻擋的。我們在劇中看到,盡管菲德爾•卡斯特羅的遠征軍毫無實戰經驗:在船上因為忘記關閉水龍頭而誤以為船體進水,造成一片混亂;靠近陸地的時候面對敵人的槍炮驚慌失措,沒有絲毫的反擊能力,甚至企圖躲在細細的甘蔗后面逃避子彈的襲擊……古巴革命仍然迅速成為一種足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從區區幾十人開始,竟然在短短二三年內一舉摧毀了敵人將近十萬人的現代化武裝,建立了新生政權。有別于2000版,新版《切》劇實事求是地表現了卡斯特羅為首的革命者自身的種種弱點,卻更加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革命是如何有力地改變著歷史的進程。
然而新版《切》劇的關鍵并不在這里。因為倘若本劇闡釋的只不過是“革命是一種合理的價值訴求”的話,由于觀眾先入為主的潛意識,那么它最多只能和2000版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在我看來,新版《切》劇的特色恰恰在于將關注的中心放在了革命勝利之后。誠然,2000版《切》劇對革命勝利之后的艱難是有足夠的關照的,但是在該版中將這種艱難比為“孤島對汪洋”,“新生兒對四千年”, 主要歸罪給了革命對立力量的強大和新生力量的弱小。應該說,這樣的寫法,其實是并不能讓人完全信服的。而新版《切》劇則真實地描寫了切•格瓦拉主導的新人運動的失敗。劇中展示給我們的是,官僚階層沉醉于獲得的既得利益,將特權和腐化視為一種革命的報酬和代價;另一方面,普通老百姓從一種庸常、世俗的世界觀出發,對于呼喚新人同樣抱有懷疑態度。作者借普通百姓之口意味深長地寫道:“新人運動別沖著窮人來,學這學那最好別讓我們學,首先要提高素質的,恰是你們”!而由于新人運動的失敗,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可樂味道壞到無法忍受,皮鞋穿一天就掉腳后跟也就不足為怪了。畢竟計劃經濟體制的活力的確在很大程度上是需要依賴新人的“克己奉公、勤勤懇懇”,依賴“豐富的想象力、卓越的創造力和不屈的斗爭性” 的。
革命之后怎么辦?或者用劇中的語言來說,“如果我們腐敗了怎么辦”?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也是上世紀國際共產主義主義運動留給當代人最寶貴的遺產和教訓。革命是否到奪取政權為止?革命的勝利是否一定伴隨著新生腐敗分子的出現?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革命的意義大概也就是應該予以質疑的。正如劇本所說:“養肥一個貪官難,好不容易吃飽了,終于可以辦事了,你們卻要殺掉;殺了我,換個新的,那可是個餓鬼,他得從頭貪起”。出現了腐敗怎么辦?難道最終的選擇是從頭革命?可是,這樣“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 的怪圈循環,會不會最終走向革命初衷的反面,成為一種悲劇和災難呢?
對于這個問題,作品最終并未給出自己的解答。作品只是告訴我們,革命并非用激情就可以點燃,用激情就可以成功的。切•格瓦拉在古巴發動的新人運動失敗了;而切和他的叢林游擊隊為著崇高的理想來到玻利維亞的時候,面臨的是更嚴峻的失敗。甚至當地共產黨組織對他們都沒有一絲一毫地同情和支持,碼頭工人和當地農民更是給予了敵視的態度。格瓦拉為了拯救人民的苦難而走入叢林,而最終向政府軍告密的恰恰是一個當地農民的孩子!
有別于2000版的席勒化傾向,本劇從切的初戀情人奇奇娜,他的父母林奇和塞莉亞,他的叢林戰友的眼睛,從多方面勾勒了切•格瓦拉豐富的活生生的血肉性格。他不拘小節地坐在桌子上對共青團員發表講話。作為一名嚴重的哮喘病人,他竟然每季度參加240小時義務勞動。他將每一個窮人的苦難視為自己的苦難。他深情地愛著他的親人,卻完全出于主動地選擇了遠離家人踏上死亡的道路。他也許有點好色,有點急躁,有點過度地善良,然而唯其如此,他才稱得上一個純粹的人,他才代表著一種純粹的精神!也正是如此,我們才更加深刻地感覺到切•格瓦拉那近乎于殉道者的獻身精神,感覺直面被謀殺的崇高是那么憤懣和無奈。
然而,張廣天畢竟還是相信理想的。他寫道:“格瓦拉追求正義事業的精神卻永垂不朽”。 在本劇的尾聲,我們依然聽到了雄壯的國際歌。作品留給我們的依然是不盡的希望……
對比2000版,筆者認為,2005版《切》劇對革命的價值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批判意識也更為濃烈了。作品仍然堅持在貧富尖銳對立的兩極社會中,被壓迫者的反抗具有天然的正義性。但是作品繼續追問,革命勝利后又當如何?僅僅依靠理想和激情并不能永保革命的純潔性。當革命勝利之后,當革命者變成執政者之后,心理革命、思想革命等一系列新的問題也就提上了日程。為了建設一個有別于過去時代的理想社會,革命必須面對塑造新人的問題,而新人的塑造絕不是依靠單純的理想主義和個別英雄人物的召喚就可以完成的。作品告訴我們:即使埃內斯托•切•格瓦拉這樣近乎于完美的革命者也不能感召所有人,也不能真正成為新羅馬帝國時代的末世基督。因此,這個時代的理想主義需要尋找新的方向。畢竟,前進的路要自己走,路標要自己去發現,生命最美的樂章需要自己的心靈來譜寫。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