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裙
黃紀蘇
很久以前,有位又聰明又勤快的裁縫。他一天到晚比呀量呀裁呀剪呀。一天他做成了一款好漂亮的裙子。這裙子被人穿到街上,立刻引起了騷動,交通阻塞了,連拉車的騾馬都停下來嘶鳴。消息不脛而走,城里的風流娘們,少的摸了爹娘的存折,老的取出積年的私房,四面八方趕來訂做“天下第一裙”。昔日的小鋪哪里經得起今日的陣勢,門窗一下就不翼而飛了。裁縫晚上邊數錢邊問自己一個問題:“有了這天下第一裙,今后的生意還用愁么?”等把錢數到第三遍,他已得出明確的答案,并且譜了曲:“不用啦,不用啦,不──用──啦──”從此以后,只要有顧客登門,裁縫便照例捧出“天下第一裙”,也不管人家窄肩還是肥臀,細高還是五短。對面的老街坊看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也被罩在裙子里面,行動極為不便,搖著頭發出長長的嘆息。
不久以前,這出關于名實的不朽寓言劇在戲劇界又重演了一次。這一次里面還套了個劇中劇。劇中劇的名字叫《盜版浮士德》。大家看了《盜版浮士德》,都納悶:“形式主義者”孟京輝怎么玩不出新形式來了?都概嘆,一個生機勃勃的導演怎么轉眼就“老”了?就連一些“娛記”都聰明十足地看出了問題。
孟京輝的問題值得討論,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實驗戲劇的問題。這問題依我看包括三個方面:形式主義、市場、導演中心制。
形式主義的問題不在于重視了形式,而在于輕視了思想,在于用形而下的生活碎片替代了形而上的“氣韻”、“理法”。看這些年“有小說感”、“有詩歌感”、“有戲劇感”的作品,真就像面對一堆無骨無神無聲無氣的細皮嫩肉。實驗戲劇最初的用意倒也不壞:它感受到生活的流變不居,覺得新畫面不能嵌在舊畫框里,于是跟舊形式主義的老套子分庭抗禮,在小馬褂中山裝的對門叫賣起西服裙。多年前上演的《我愛XXX》有一段青青春意,有一股虎虎生氣,它為那時年輕人不明不白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種不倫不類的舞臺表達,裁了一件合體的衣裳。但實驗戲劇走離了老套子沒兩步,就順著形式主義走進了新套子。這里我們不得不說說形式主義的“主體論”大環境。“主體論”聽上去像是哲學界的勞什子,其實是指在各類文藝作品中實行“清黨”:把心胸頭腦禮送出境,讓脂肪海綿體睪丸激素之類當家作主。前臺的變化最后要落實為后臺的利益再分配:一些人提了級,一些人沒出成國。至于戲劇主體,那就是把戲劇當魔方一樣擺弄,換句話,就是唯美,唯感官,唯技術,唯形式。出門去看這類戲劇,腦子可以留家里,但眼睛耳朵鼻子最好都帶上──那將是一次感官的小吃一條街,甚至滿漢全席也說不定。另外別忘套件舊衣裳,因為聽說有的先鋒戲劇會直接在觀眾的酮體上搞名堂。對思想的輕視,孟京輝自不例外,他曾說導演的任務是截取生活的片斷,把它們原封不動地搬上舞臺,讓觀眾自己去尋找答案。
市場
市場其實并不真的利于“雙百”。市場講流行,講規模效應,講投入產出比。在真正的市場環境下,形式主義實驗戲劇的無病呻吟,就算哼出C大調E小調,只要不賣錢,都得取締。市場實行起專政來是不下于日丹諾夫的。實驗戲劇家見勢不妙許多轉了業。剩下還想繼續呻吟的只好兼學化緣,用行話就是“扎錢”。據我猜測,洋鬼子正巴不得中華舉國呻吟,土財主也樂見別人半死不活,所以明知有去無回他們也能布施若干,算是補上了捉襟見肘的劇團財政撥款。與計劃體制邊緣處的托缽僧們相比,孟京輝稱得上當代英雄。他蹲在熙熙攘攘的市場里面,盯著小康青年上下打量,琢磨著隔衣提款之術,隨后一個空翻扎進他屢屢要劃清界限的大眾文化,跟傳媒混得如膠似漆。終于,他確立了孟式商標,炒紅了孟式品牌。用品牌把大眾拉回劇場,實在是近兩年最有意思的戲劇事件。孟京輝在這方面功不可沒。不過,品牌是變化多樣的反義,是量體裁衣因物賦形的對頭。你想,牛崽褲那樣的形式只要推出一種,剩下的工作就是保護專利了。所以,品牌既是形式主義實驗戲劇的勝利,也是它的失敗。品牌為一種形式贏得了市場,為其他形式輸掉了機會。關于這一點,看看《思凡》中的插科打諢,再看看《戀愛的犀牛》中的滑稽表演,就清楚了。
導演中心制
戲劇是綜合了各種藝術手段的舞臺藝術,導演作為不同手段的牽頭人和協調者,自有其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導演中心制夸大了這種作用,濫用了正當的權利。導演中心制跟形式主義有內在的聯系。戲劇演出中的內容與形式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劇本與舞臺呈現之間的關系,表現為編劇與導演之間的關系。導演是單數,代表相對固定的風格模式;編劇是復數,代表豐富變化的生活內容。導演本應根據不同的劇本內容摸索不同的舞臺表達,這才是康莊大道。可他們自信能以一當百,點石成金,以不變化萬變。須知這種“功能”,自佛陀基督以后,只有李洪志才具備。可導演中心制硬是要把凡人的導演放在神人的位置上,硬是要用一條裙子去套無數腰身,其結果只能把戲劇引向藝術和思想的末路。此外,導演中心制也可以和市場完成某種勾結:導演個人風格作為培養和穩定某部份市場需求、造成品牌效應的手段,也傾向于讓導演獨斷專行,讓他們代表市場的那部份需求對劇本進行所謂的藝術“再創造”或什么“素材創造”(制作人有時也充當這種腳色)。這里說的“市場”是廣義的,既包括場場爆滿的“大眾”市場,也包括三五對藍眼睛十來個高等華人外加記者評論家的“小眾”市場。大眾市場講的是量,小眾市場圖的是“質”,殊途而同歸。大眾市場戲劇獲得了轟轟烈烈的媒體、紛紛揚揚的人民幣;小眾市場戲劇贏來的雖只是幾聲英法德文的嘉許,但按一比八或一比幾的牌價折過來,也非同小可。無論大眾市場戲劇還是小眾市場戲劇,里面都可能含著一種讓人上癮的鴉片味道,而某些導演的固定風格已經成為那湯那煲中的櫻粟殼了。
再來看看《盜版浮士德》。編劇沈林提供的劇本是歌德原著的借尸還魂、故事新編。它立場鮮明,對資本主義的前世今生采取了批判的態度,大凡科學主義、殖民主義、文化霸權、體現著商業社會基本價值的電視文化、包括了后現代女權主義中國版的精英文化,等等等等,無不在冷嘲熱諷之列。思想意趣上的縱橫淋漓,結構謀篇上的不拘不羈──當然還包括它的粗糙龐雜,使這篇戲劇雜文達到某種自由的境界。它不僅為舞臺的思想闡釋指示了明確的方向,也為舞臺的形式表達提供了充足的空間。應該說,如果小孟師傅收到劇本后不是立即捧出“天下第一裙”,而是放出眼光,拿來皮尺,將沈林
的兩襠三圍認真比量,沉吟良久,看是用哪種面料最為相宜,然后再下剪刀,那么舞臺上的《盜版浮士德》很有可能成為一部風姿搖曳動人心魄的佳作。只可惜,在形式主義創作路線的指引下,孟京輝更熱衷于一些純感官、形式的東西。他更迷戀驚嘆號而不是驚嘆號前面的部份。例如那桶兜頭一澆的涼水,除了讓觀眾皮膚隱約覺得“爽”外,實在不清楚它要說什么。只可惜,在市場需求的裹脅下,孟京輝為迎合小臉兒繃了多日今晚可要松上一松的白領回頭客,不惜“誤讀”劇本的思想情感。例如,劇本中關于“吃進青草擠出牛奶的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不是‘人’的人,機器人!”的那段議論,本來是對世風墮落、理想掃地的社會現實的有力控訴,結果放在油滑表演、輕浮音樂的氛圍中,便不倫不類的又像是在開“尼姑和尚們”的玩笑。只可惜,在導演為中心的創作體制內,編劇的作用只相當于給首長起草發言稿。首長覺得浮士德與甘麗卿那段凄艷的愛情故事很好嘛,于是絮絮叨叨占去了演出的一半時間;首長一時上來了唯美的豪興,于是一篇諷刺作品曲終奏雅,結束在人文頌歌聲中,觀眾直納悶:刺兒球怎么長到后來長成了小茉莉?
目前的戲劇舞臺問題眾多,但數這幾個最突出;這幾個問題非孟京輝所獨有,但數他越來越典型。這是為什么要選孟京輝作本文討論點的寓意所在。其實我們還有另一層關心。孟是這一時期戲劇事業的有生力量,以他的戲劇才華和熱情,斷不致十年就走完從城邊野草到店中干花的生命周期。但形式主義、市場和導演中心制確實正連手將他往絕境上逼。這些話也許不過杞人之憂,但愿那個《天下第一裙》的故事到后來能峰回路轉,而不是走向這樣一個結尾:
那個裁縫店,后來叮叮當當就像黑白鐵門市部。原來,天下第一裙常常遇到讓大胖子撐開線、小瘦子又撐不住的難題。夥計們建議把裙子裝上松緊,師傅冷笑道:那門上“天下第一裙”的金字黑漆匾也是可以裝松緊的么!他吩咐把布料針線統統掃地出門,請進鐵皮焊錫烙鐵之類。這樣打制出來的鎧甲不但從外面攻不破,從里面也攻不破。問題解決了。夥計們用扳子鉗子給顧客披掛好,將他們搬運到街上。哎呀,就像在動畫片里,一個個都成了變形金剛!城里的孩子無不歡天喜地。裁縫店變成了兒童樂園。對過兒的老街坊看到這兒也笑了,說只要孩子們高興,他就高興。
(原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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