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張春橋的少年詩作
近日洗手間加放了葉永烈的《張春橋傳》,每天讀上若干頁,前幾天讀完了。葉永烈下了很大功夫,查找了很多資料,采訪了很多知情者,有一股北大人做學(xué)問的傻勁兒,令人欽佩。不過葉永烈寫的傳記,多數(shù)感情色彩太重,立場受時代局限太深,經(jīng)常用他所反對的“文革”思維來思維文革,所以把四人幫都當成天經(jīng)地義的壞蛋來寫,跟我們小時候?qū)懯Y介石和孔老二差不多,這就阻礙了客觀地去體會人物的真正精神世界,這又頗令人惋惜。倒是書中提供的一些資料很有價值。
1934年7月6日《新詩歌》二卷二期上,有一首張春橋的新詩,題為《失業(yè)的人》,全詩如下:
“娘,娘,別哭啦,
你還能哭回爹爹嗎?”
“那么以后怎么過:
一家?guī)卓诤爸I!”
“我的年紀雖然小:
還混不夠吃的:
就憑我這條硬胳膊!”
“多少出去的男子漢,
怎么都是餓回來?”
“哭也哭不飽呵,還是
叫妹妹去拾麥,
弟弟叫他去做活,
我到外面補個名,
怎不撐上幾個月?”
“說得都比辦的好,
你爹死后你怎這:
到這家來不收留,
到那家來嫌人稠,
張家小五也回來啦,
你再出去誰肯收?
再說南北成天開戰(zhàn)爭,
老娘怎肯放你走?”
“娘,娘,不要緊,
我能找到些金銀,
家里不是還有槍?
今天晚上就入伙:
殺的殺,砍的砍,
到處都是咱的飯!”
葉永烈想當然地認為這不是詩,對張春橋進行了諷刺挖苦。北大化學(xué)系出身的葉永烈雖然知識淵博,文筆生動,但畢竟缺乏系統(tǒng)的文學(xué)史素養(yǎng),他或許以為必須像郭沫若的高歌或者徐志摩的長吟才是好詩。其實,張春橋的這首詩恰好是20世紀30年代的“先鋒藝術(shù)”,當時的新詩正要擺脫郭沫若的單純抒情和早期新月派象征派的纖弱柔靡,在詩體和語言上正進行著一輪嶄新的探索。聞一多、徐志摩、臧克家等都在嘗試著“對話體”和“方言土語入詩”,關(guān)于新詩向何處去的討論也相當熱烈。許多著名詩人都在經(jīng)受著自我的拷問和他人的批評,張春橋也是在這個時候?qū)Υ魍妗㈥翱思液凸舭l(fā)出少年氣盛的一點責(zé)備之聲的。這在當時的文壇,是極其正常和普通的現(xiàn)象,并不像今日文壇這樣有成批的青少年寫手用惡毒的罵人和頻繁的“暴隱”來成名。張春橋只是說了郭沫若“并不能使人多么感動”,希望臧克家“對于自己看重些”,嚴肅而客氣,并未攻擊謾罵,對戴望舒則根本沒有直接的批評。我們可以不同意張春橋的見解,怎么能夠因此就宣判張春橋為“眼高手低”和“文壇惡少”呢?
張春橋的這首《失業(yè)的人》,從技術(shù)上說確實不夠優(yōu)秀,我們跟聞一多著名的寫人力車夫的《飛毛腿》比一比,看看如何?
我說飛毛腿那小子也真夠蹩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車得半天歇著,
一天少了說也得二三兩白干兒,
醉醺醺的一死兒拉著人聊天兒。
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
“天為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
還吹他媽什么簫,你瞧那副神兒,
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
再瞧他擦著那車上的兩大燈吧,
擦著擦著問你曹操有多少人馬。
成天兒車燈車把且擦不完啦,
我說“飛毛腿你怎不擦擦臉啦?”
可是飛毛腿的車擦得真夠亮的,
許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
瞎!那天河里飄著飛毛腿的尸首,……
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
可以看出,張春橋確實比聞一多要差一大截,提煉不夠,剪輯不夠。但聞一多的這首,也不能說就有多么好,只不過比胡適的《人力車夫》前進了一大步。胡適是這么寫的:
“車子!車子!”
車來如飛。
客看車夫,忽然中心酸悲。
客問車夫:“今年你幾歲?拉車拉了多少時?”
車夫答客:“今年十六,拉過三年車了,你老別多疑。”
客告車夫:“你年紀太小,我不坐你車。我坐你車,心
中慘凄。“
車夫告客:“我半日沒有生意,又寒又饑。你老的好心
腸,飽不了我的餓肚皮。我年紀小拉車,警察還不
管,你老又是誰?”
客人點頭上車,說:“拉到內(nèi)務(wù)部西!”
我90年代初在北京二中當老師時,就住在內(nèi)務(wù)部街。每次想起胡適這首虛偽的同情之作,就笑都笑不出來。讀了聞一多的《飛毛腿》呢,則雖有酸楚,但總覺少點詩意。而張春橋的《失業(yè)的人》,努力使用山東方言,盡管提煉得有幾分生硬,顯得有些自然主義,但真實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我相信不僅當年具有相當?shù)母腥玖Γ褪窃诮裉斓南聧徥I(yè)大潮中,也依然會打動不少讀者吧。
傳記寫作無法完全排除情感,但總要冷靜地回到歷史現(xiàn)場,將心比心地去體會人物,不能用今天的標準去衡量昨天的人事。寫作者應(yīng)努力消解自身對人物的義憤或者癡戀。假如歷史不曾發(fā)生“打倒四人幫”事件,寫作者會這樣否定張春橋的一生么?即使張春橋后來做了什么壞事,也應(yīng)就事論事,不能說他從娘肚子里出來就是壞種,不能把他做的什么事都說成壞事。把他的水平說得那么低,把他的人說得那么壞,那不但是對文化史文學(xué)史的不尊重,恐怕也是對黨史革命史的不尊重,難道幾十年前的共產(chǎn)黨會讓那么多的人品惡劣水平低下的人都當了政治局委員嗎?那共產(chǎn)黨的輝煌勝利和卓越成就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平心而論,張春橋的形象雖然有點陰不陰陽不陽的不大受人喜歡,但他的才學(xué)還是自有過人之處的。雖然魯迅駁斥過他,但許多被魯迅批評和回擊過的人不都是著名學(xué)者作家嗎?胡適和郭沫若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張春橋這首《失業(yè)的人》,抓住時代的核心問題之一,表現(xiàn)了人民的苦難及其盲目的反抗意識,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穿越時空的思想意義。從詩歌技巧方面看,結(jié)構(gòu)和語言都比較粗淺,今天看來肯定落伍了,但仍屬于合乎當時藝術(shù)潮流的“先鋒探索”,表現(xiàn)了一種文學(xué)少年的崢嶸銳氣。風(fēng)花雪月的東西,張春橋肯定是會寫的,但他更關(guān)注時代的“天災(zāi)人禍”,這種胸懷天下的思想意識,使得張春橋走向了革命。
最后提一句,寫作這首詩的時候,張春橋在濟南剛剛中學(xué)畢業(yè),年齡:十七歲。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wǎng)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wǎng)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