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女,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教授,香港理工大學與北京大學合辦的中國社 會工作研究中心副主任。潘毅主要研究中國勞工、性別及文化政治、全球化等。潘于1979年由汕頭移居香港,1992年與1994年分別于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與香港大學社會科學系畢業。1998年于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完成人類學博士學位。
潘毅的研究具有廣泛的國際影響,她的《中國制造:全球化工廠下的女工》2005年獲得米爾斯獎,為首次獲此獎的亞洲學者。
正文
我們想利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重點探討中國一個新的工人階級形成的過程。當然大家都知道,中國新工人階級的形成不只包含農民工,還包含國營下崗工人,也包含了國營轉制工人,但我們此次將重點放在探討這一過程中的農民工問題。
先講講我們為什么要研究中國工人階級。我覺得我們其實是在一個歷史的笑話里面,或者說一個比較荒謬的狀態下,當階級話語在中國幾乎是過時的、落后的時候,我們今天為什么還要講階級的問題?記得我二十幾歲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時,校園里經常會有這種講法:20 歲講馬克思,你是個好學的人;30 歲講馬克思,你是個激進的人;40 歲還講馬克思,你是個沒頭腦的人。我現在年近四十,已經是沒頭腦的白癡一族了。可是,我還是要講馬克思。我在40 歲這個人生交叉點的時候為什么還要回過頭來看階級、看馬克思呢?20 歲該看的時候我沒有看,30 歲我在看尼采、福柯,40歲我才開始往馬克思的理論上面走。其實,我是白走了一圈,這一圈我一直帶著兩個大的歷史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我們為什么會有一個社會主義的革命?我們激起了一個社會主義的革命,可是今天,它改變得非常快。而我們現在要建立的這種制度,我認為是一個問題。這就進入了第二個問題,我們為什么會進入這樣的歷史的發展階段,而這種發展階段比馬克思的資本論中描述的資本主義還要來得更粗暴。所以我要問的是,我們今天為什么會走進這樣一個年代?我自己就是在這兩個大問題下來思考農民工的問題,或者說新工人階級形成的問題。而我們現在一直在講要建立一個和諧社會,而和諧社會就是取消階級。我們現在研究階級,很清楚,是為了到達一個無階級的狀態。所以,我們其實也是為了促進和諧社會而做出一點努力。
一個工人階級的形成,我們首先要問到底是誰,為什么,以及怎么樣形成?我一直有這種觀點,中國經過30 年的磨礪、30 年的改革,創造了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群,叫做農民工。農民工是改革的產物,也是改革的創造者。可是我們對這段歷史的書寫還遠遠不夠。
研究農民工其實是解構農民工,而解構農民工的前提是我們要顛覆這個身份的形成。農民工作為一個人群,作為一種身份認同,是外在于工人之上的。要記住,我們研究農民工是要解體農民工,讓農民工可以真正轉化變成工人。所謂我們理解的工人階級的形成,或者無產階級化的過程就是讓農民變成工人的歷史發展過程。
我一直認為,過去30 年中國變成世界工廠的過程并沒有特殊性。我們看歷史,看其他國家的發展經歷可以知道,所謂世界工廠其實是工業化以及城市化的一種潛藏物、一種結果。中國的經驗特殊在何處呢?我們的無產階級化特殊在何處呢?其實就是農民在轉化為工人時并沒有完成轉化任務。為什么農民工已經是一個新的工人階級,它的前提是什么?我認為,過去30 年的改革已經創造了一種物質條件,工人階級的形成已經有足夠的條件。那么我們要問,這種形成以什么方式來進行?國內這種新工人階級形成的歷史經驗,跟其他國家有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我們這一代人跑到西方去讀書的時候(我去的時候是90 年代中期),幾乎沒有一個人講馬克思,也沒有人講階級,因為他們那個年代剛好是要告別馬克思的年代。告別馬克思是因為他們的社會已經到達中產社會的狀態,他們認為他們沒有工人,認為消費者替代了勞動者,他們在處理社會內部問題的時候越來越感到馬克思理論的不足。所以,他們走向后現代、后結構的理論中去了。我的那本《中國女工》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寫成的,所以你們會看到有福柯等很時髦的理論。但是,我認為這本書沒有把一些非常重要的問題處理好就跑得遠遠的。比如,我當時沒有處理好中國社會結構的問題,沒有處理好中國的社會關系的問題。我在沒有處理好中國宏觀的結構性問題的時候,就跑到非常微觀的層面去了。我不是認為我原來的做法是非常錯誤的,而是認為這種做法非常不足夠,我沒有在中國變成世界工廠這個比較宏觀的層面下來看中國的問題,也就造成我整本書沒有處理階級形成的問題,而是把階級問題邊緣化了。這是我那本書最嚴重的缺點。
我回國后開始回到馬克思,是因為我走進了一個“女工關懷”的NGO,讓我能自覺地對應到權力和資本,讓我感覺到在對抗狀態下一個工人的壓力有多大。這時我發現,我原來把權力放到個體及身體這種微觀層面去的時候,往往忽略了一個大的環境、一個大的空間,而這時的權力還來得更加赤裸裸。我這次走進工業區,想推動工人做一點小事情的時候,才使我整個人開始改變,讓我開始認真回到馬克思的理論上去,也讓我認識到馬克思《資本論》中的許多問題是可以對應我們今天的問題的。
我最近在看建筑工人的問題時,我認為今天的工人所面對的問題比馬克思《資本論》中的問題更加殘酷。在《資本論》中,我們看不到工人打一年工拿不到一分錢的情況,也找不到頻頻出現工傷的情況,《資本論》中根本沒有談論這些問題。我不認為是馬克思故意忽視這些問題,我不認為有工人打一年工拿不到工錢的情況而馬克思不把它寫進去,也不認為有很嚴重的工傷而馬克思不寫進去。所以,我認為,我們今天面臨的情況比馬克思寫《資本論》時面臨的情況還來得更加猛烈。
讓我們回到馬克思的基本概念上去,馬克思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概念,比如生產方式、生產關系。馬克思認為,不同的歷史階段會有不同的生產方式,不同的生產方式會創造不同的生產關系,比如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就會產生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馬克思用一生的時間來揭示資本的秘密,他認為資本的秘密其實就是資本的累積過程,他一直追問,資本憑什么達到資本的累積?馬克思主要貢獻就是闡述勞動、勞動力、勞動價值等方面,他認為資本在使用勞動力的過程中產出的剩余價值制造了大量的私有財產,而這些私有財產并不像以前那樣是由社會分享的,而是累積在一小部分人的身上,這一小部分人就是我們理解的資產階級。資本使用勞動力創造的剩余價值由于與工人無關,所以創造了異化過程。而這種異化過程又創造了工人與資本的內在矛盾。這種矛盾無法處理,于是最后產生了階級和階級斗爭。這馬克思比較經典的一些概念。
馬克思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在處理這樣一個問題:資本主義到底是怎樣形成的?為什么會有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到底是一種進步的社會力量還是一種落后的社會力量?他認為在16 世紀就孕育了資本主義的一些基本因素,而最主要的因素是現代工業的發展,世界工廠的擴張,特別是美洲的開發,這些過程有助于達到資本累積的過程。而剛才談到,資本累積是資本主義最核心的概念。這樣就造成了兩個階級分化的過程。
馬克思經常講,資本跟雇傭勞工是一個互相制造對方存在的關系,所以,沒有資本就沒有雇傭勞工,沒有雇傭勞工也不會有資本。資本累積的過程是這樣的,一個擁有生產工具和生產資料的資本家跑到市場上去,尋找自由勞動者。馬克思說,等你一無所有只能變賣你的身體的時候,你作為自由者,作為一個個體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一種商品來自由買賣。在我們還沒有進入工業化的過程時,我們都是農民,都是一些小農,看起來,小農比工人生活更悲慘。其實按馬克思的理解,他擁有土地,起碼一小塊土地,他自己能掌握生產工具,他可以決定產出什么。但是當小農變成雇傭工人時,他便失去了生產工具,失去了生產材料,也無法決定生產什么,無法掌握勞動成果。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制度就是不停地創造這種自由勞動者的歷史過程,而這種過程是一種暴力的過程。這種暴力過程是通過一種圈地運動形成的。
當小農變得一無所有,成為自由勞動者之后,進入了勞動過程,其產出便是剩余價值,是私有產權,而這種私有產權高度集中在一小部分人身上。所以,資本和雇傭勞工之間的對立狀態是無法避免的。雖然我們會偶爾聽工友說某老板人很好,有工傷會立即送去醫院,對工人很關心,但是資本和雇傭勞工的這種對立跟資本家作為個體是黑心老板還是良心老板無關。良心老板同樣要榨取勞動剩余價值,他也需要資本的累積。
馬克思理解的資本是一種集體的成果,而勞動也遠遠不是個體化的勞動,勞動也是一種相互合作的社會勞動,也就是說,資本需要把一個個孤立的工人安排在一起,用這種高度的合作性來推動生產。所以,管理在資本主義里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通過管理把個體聯合起來,達到一種合作的狀態。在馬克思看來,一個管理者其實是一個交響樂團的指揮。所以,我們現在所謂工商管理絕對是一個資本的代言人。
馬克思一直在研究勞動的異化,他看上去在講工人的異化,其實他是在講人類的異化問題,而工人異化問題是一個典型。他認為在勞動過程中工人經歷了兩個異化的過程,一個是人自身的異化,一個是人與自然的異化。我們稍作解釋,第一點,勞動跟工人是外在化的,是外化的過程,在勞動過程中,工人不是在實踐自己,而是在否定自己,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與價值何在。換句話說,勞動的時間不是屬于我的,是賣給了工廠的,而下班的時間才是我的。這就是說,勞動過程中工人是一個異化的過程,工人掌握不了勞動過程。第二點,剛才說的是工人的勞動過程是不屬于工人的,現在講的是工人的勞動成果也不是屬于他的,也是外在于他的。而且勞動成果還與工人站在對立面,成為一種對立的關系,這樣就造成一種勞動的對象化過程。舉例來說,當一個工人在Disney(迪士尼)的現代化工廠里面生產出精美的公仔時,按理說她應該感到驕傲,但是當她發現她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孩子買一個她生產的公仔時,這個公仔,這種勞動就站在了她的對立面。又比如建筑工人,去年我們與北大學生一起在工地上做研究。在這些工人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來追討工資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告訴我們,他們想去破壞自己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別墅。
剛才說到,馬克思所講的異化是整個人類的異化,而這種異化其實是在資本主義的制度下才更加極端化的。馬克思強調從資本主義制度下解放出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是解決私有財產的問題。而解決私有財產這么重大的問題交給誰解決?馬克思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工人階級,這看上去很天真。他之所以交給工人階級是,因為他認為工人階級的勞動是整個資本主義最核心的問題,所以,只有借著工人階級的解放來解放人類,來解放社會。
如何解放呢?馬克思在1844 年就問過這個問題,德國那時已經相當資本主義化了,他問,我們到底有什么樣的可能性來解放我們的國家。當時他的答案是這樣的,一個階級必須形成,而這個階級需要有激進的手段,這個階級的歷史任務是解體階級。他認為工人階級的苦難其實是整體社會的苦難,這種苦難是具有普遍性的。那工人階級的革命性在哪里呢?答案是,工人階級不但是在處理單一階級的問題,還是在處理整體社會的問題。所以,馬克思說社會的瓦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瓦解,而誰能扛起這一重任呢?那就是無產階級。馬克思認為,當無產階級宣稱當今這個社會的制度是有問題的,是需要瓦解的時候,無產階級也就講出了無產階級存在的秘密。無產階級的存在就是他創造了剩余價值,可是這些東西又被拿走了,他經歷了異化的過程,所以,無產階級具有極大的動力來改變自己,挑戰現在的權力結構或者說資本的支配狀態。
馬克思認為,當無產階級否定私有資產時,無產階級其實已經建立起了社會主義的最大前提。這么重大的歷史任務交給了無產階級,但是無產階級不是一天就形成的。在文本上,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形成梳理了四個部分。他認為這種抗爭首先在小規模上進行,是個體的不滿造成的,個體可能因為拿不到工資,工資太少,或受了工傷。由工人個人不滿工廠對他的操控擴大到整個工廠,擴散到一個行業,慢慢地把個體變成集體。個體在與資本的角力中如果不團結起來是不能成功的,所以,工人會先慢慢地解決工人內部的矛盾與競爭。第二點,大工業的發展是要求工人數量不斷擴大的,這讓工人非常集中于工業區,集中于工業城鎮。因為數量更由于集中,讓他們感覺他們是有力量的,是可以共同來對抗資本的。他們越來越知道,資本內部會有競爭,過幾年便會有經濟危機。經濟危機是因為過度生產而制造的資本內在矛盾。工人知道,每次經濟危機都會影響他們的工資,同樣也會影響到他們的力量。當他們需要保護自己的工資時,他們感覺到需要一種集體的階級力量。所以資本與勞工的對抗不是個人的過程,而是一種階級化的過程。最后一點,工人遲早會感覺需要建立集體的基礎,這種集體的基礎可能是工會,也可能不是。而且工人也認識到,資本本身其實也日益聯合起來了,所以工人不聯合起來便不會有對抗成功的機會。工人的抗爭其實是一種政治抗爭,工人必須知道他們是一個階級,然后走到一起,形成一種階級力量,這便走向成熟。
馬克思在著作里給我們比較清楚地梳理了階級存在的物質條件、經濟條件。可是,雖然我們說農民工作為一種階級的外在條件早已成立,但這不代表他們從自在走到了自為,這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歷史過程。
(本文節選自潘毅、盧暉臨、嚴海蓉、陳佩華、蕭裕鈞、蔡禾,2009:《農民工:未完成的無產階級化》,《開放時代》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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