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古典方法論所包含的本體論、認識論、價值觀乃至意識形態方面的問題值得深入探究,而這對于中國自身經濟學發展方向及其方法論的形成、建設具有重要啟示意義。因此,我們從社會科學方法論角度出發,運用交叉科學方法和整體主義方法論,對新古典方法論的問題進行中國化延伸和擴展分析。在此基礎上,運用實證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從經濟學方法論形成問題的共性和特性出發,證明中國的經濟研究和經濟學方法論的形成與發展不能也不應以新古典為藍本。這不僅是方法論研究的宗旨使然,也是中國發展真正具有自身特色的經濟理論的任務使然。
一、基于交叉科學方法和整體主義方法論的新古典方法論主要問題
(一)方法論上的雙重標準和社會達爾文主義
經濟學方法論領域一直圍繞著歸納無法產生終極真理,因而無法保證演繹的可靠性而爭論不休。其實,社會科學無需某種終極真理作為社會現象、行為、關系、規律的研究基礎。對此,不僅馬克思主義有所闡述,而且西方現代社會科學的相對主義也不乏分析。無論是西方人類學相對主義(主要從方法論出發)還是哲學相對主義(主要從思想觀出發),無論是二者基礎上產生的實證性相對主義還是規范性相對主義,無論是后現代主義的相對論還是后結構主義的相對論,都從不同角度,運用不同方法,指出社會科學及其方法論的相對主義本質(即不能把經濟學作為封閉系統中的純粹經濟學來研究)。然而,新古典認為,約定主義之下的假設演繹模型,由于有了在理性主義規范下產生的經驗型知識作為有條件的演繹證明的基礎,所以是最為可靠的。但恰恰這里表現了新古典方法論的雙重標準問題。當新古典提出有條件的演繹證明時,它在使用相對論,即有條件相對無條件,用假設假定進行條件限制,可在這種相對條件下的研究結論、構建的理論、使用的方法卻被認為具有絕對性和普適性。實際上,這種簡單、狹隘、純粹、封閉、孤立、割裂的約定主義,正是通過宣稱為了避免無限回歸而成功地把制度主義、馬克思主義、德國歷史學派和其他一切不以方法論個人主義為基礎的理論都排除在外了。科學的懷疑主義是當今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屬性之一。實際上,新古典者自己認為用約定主義代替歸納主義是最好的解決方法無可厚非,認為假定演繹模型(加上新古典計量方法)是一種經濟學研究模式也未嘗不可。但如果因此就對其他經濟學流派加以否定和排斥,就使其帶有了社會達爾文主義色彩。所以,約定主義看似是對歸納主義問題的一個解決,實際上是在對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的方法論進行終極裁定。
(二)對宏觀經濟研究的不合理認識
新古典根據約定主義,一方面把宏觀經濟領域看成周而復始的機械循環,或作為經濟學研究(即新古典限定的微觀研究)恒定、不變的前提條件,又把它處理成被動的、僅是微觀領域功能、作用、關系、行為、現象和規律的結果或附屬品,正如長期以來新古典把宏觀經濟研究看成對微觀研究領域中個量的簡單聚集總量研究。盡管希克斯和薩繆爾森等人后來試圖把宏觀研究納入新古典微觀領域,并提出了新古典綜合,但總體來說,新古典實際上依然在把一個社會經濟制度下的宏觀理論、宏觀政策、國家相關職能、政府相關功能等排除在現代經濟學之外。因為既然宏觀領域只是經濟學的前提、結果或附屬品,其研究也就沒有意義了。這樣,新古典實際上用約定主義方法論概括了經濟學研究,用微觀領域研究代替了宏觀領域研究,因而對經濟社會制度以及所依附的價值觀和因此產生的關于經濟結構、沖突、矛盾的研究、作用、差異性及其對微觀領域行為、現象、關系的作用研究加以省略,或最多只是做新古典微觀框架下的延伸。其原因主要在于,相對微觀領域,宏觀經濟學與社會制度、社會結構、政治體制、價值觀體系以及諸多上層建筑領域等變量密切相關。這些關系絕不是凱恩斯主義認為的僅僅限于財政的擴張或收縮,也不是貨幣主義認為的僅僅限于貨幣的擴張或收縮,更不是新古典理性預期學派所能預測的。尤其是,新古典的理性主義、最大化、最優選擇以及個人主義這些支持其微觀研究的假設前提在宏觀研究中更難成立,即便依靠約定主義也解決不了。
(三)認為非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不是經濟學研究范疇
新古典把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視為微觀領域研究的必要條件,即把所謂自由經濟作為經濟學研究的唯一對象,從而把經濟學限定在恒定、不變的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市場經濟微觀領域。這樣,不僅宏觀領域沒有單獨存在、值得研究的意義,而且一切非資本主義制度下微觀經濟領域的行為、現象、關系、規律也沒有經濟學意義了,而后者的宏觀領域就更無從談起。于是,新古典經濟學也就成為唯一的經濟學。而這種約定主義方法論支配下的經濟學,由于唯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為研究范疇,使其成為“一個滿載價值觀的經濟學理論”。盡管新古典在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問題上也有其獨到之處,但在新古典看來,其并非經濟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因為在新古典看來,社會主義經濟根本談不上經濟規律,而且其制度已經隨冷戰結束而告終并被證實是失敗的。如果說新古典從前對馬克思主義和德國歷史學派的排斥是由于方法論、意識形態、社會科學目的及定義等的爭論和分歧,那么現在其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研究,最多只是作為證實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新古典微觀研究正確性的論據,用來說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理性、科學性、先進性和優越性。不管是科爾奈的短缺理論,哈耶克的奴役之路理論,還是弗里德曼的自由理論,都是如此。盡管諾斯曾從經濟學方法論角度指出,用新古典來分析、解釋蘇聯和世界社會主義的興衰史是不合適的。
(四)堅持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價值觀、行為準則的普適性
新古典提出,只有“接受了關于‘事實’的‘真理性’約定,才能達到最好結果”。根據這一邏輯,新古典對其研究對象做出理性主義、最大化、最優選擇和個人主義的前提假設,并在此價值觀、行為準則基礎上研究微觀領域。對于新古典極端推行者來說,既然從一般方法論看,科學是在相同條件下尋求個性、特性中的普遍性,既然經濟學是一門社會科學,而其研究又以資本主義為前提條件,把宏觀領域排除在外,又把這一制度下的企業和個人定義為統一、相同的經濟人,那么這些由新古典選定、認定、規定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價值觀、行為準則的前提假設,當然也就名正言順地具有科學性、普適價值和意識形態中性的屬性了,并因此與經濟學研究對象的函數關系具有最高限度的合理性了。這樣,新古典的理性主義、最大化、最優選擇和個人主義就因此成為人類的普適價值觀和行為準則。博蘭德指出,約定主義方法論者明顯關注相互競爭的理論或模型間的選擇問題,但其大多數方法論文章和爭論都是關于理論選擇所使用的標準問題,卻沒有討論為什么要選擇某一種理論。對理論選擇動機不做討論的理由是,約定問題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種情況下,僅有的方法論問題就是如何揭示用來證明理論選擇合理性的標準。顯然,新古典用邏輯一致性問題來掩蓋動機和目的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偏向性問題。新古典試圖要表示自己是一個不依附于任何價值觀的科學而故意使價值觀問題模糊化。
(五)認為新古典理性主義是經濟學研究的基石
盡管理性主義是現代社會科學的屬性之一,但其內涵具有相對性本質,其產生的基礎具有社會、經濟、歷史、文化等差異性,并因此決定了其價值觀基礎具有差異性本質。這也是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在方法論上的差異之一。首先,約定主義方法論所產生的理性主義帶有絕對性、普適性、無差異性,而正是在這里,新古典的理性主義與韋伯的理性主義理論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其次,理性代表抽象思維基礎上的決定,這個決定必須以有選擇為前提,如果只有一種選擇而且不得不做這個選擇,就根本不是什么理性主義選擇。而在新古典的理性主義鏈條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下的失業是一種正常、理性的市場行為和現象;企業作為經濟人會理性地為利潤最大化而解雇勞動力;而作為雇傭勞動力的消費者不僅接受、理解企業的理性選擇,而且自己也理性地降低消費,其面臨的必要生活成本也會理性地降價甚至暫時免費。不僅如此,在這個理性主義鏈條里,被解雇的個人還會理性地去理解經濟蕭條終究會過去,自己會再被理性地雇傭,而且還可以最優化地選擇工作、工資等等。如此這般,一個新的理性支配下的經濟發展周期又開始了,一個企業和個人在理性支配下的最大化、最優選擇周期又開始了。
新古典在這里假設、描繪了一個美好、理性、和諧、大家庭式的甚至神話般的經濟社會圖案,建造了一個永動的理性經濟循環。于是,經濟學剩下的任務就是研究怎樣由私人企業最好地配置資源、發展技術、增加投資、提高資本效益、保持一般均衡了。盡管在這個理性主義過程中,真正主動、理性地實現利益最大化、行為和決策最優選擇的是生產資料私有制下的企業主,解雇又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勞動力又是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實現利潤最大化、降低成本的生產要素,而作為雇傭勞動者的經濟人只不過是這個要素的載體,生產資料所有者(指經濟結構中的整體)在利潤最大化過程中不用對問題承擔任何責任(甚至在危機中反而需要政府的扶持和保護)。這樣,生產資料所有者從一開始就理性地購買了人類歷史上利益保障最大化的社會保險、經濟保險、資本保險、私有財產及其所負載的全部經濟、政治、社會支配權力的保險,以及對另一大人群掌握、使用的天賦人權的雙重神圣不可侵犯的保險。這就回到之前的問題:誰約定?誰接受約定?誰在理性地選擇而誰又在理性地但也同時不得不接受這個選擇?盡管后者對經濟蕭條、危機、技術代替勞動力、勞動力過剩或任何導致不均衡的問題不負任何責任,卻要為不均衡本身負責。當然,新古典也不得不面對現代社會的結構和功能問題,于是認為在它所描繪的理性周期里,政府干預、工會罷工、媒體披露甚至有違其理念的教育、文化、法律等都是非理性的,都是有礙于最大化、最優選擇的,都是對經濟發展不利的,因而被定義為社會的非理性經濟成分。
(六)唯計量方法才是經濟學數量研究
新古典在其微觀經濟領域研究中根據目的、對象、領域、范疇創造了一套不斷復雜化的計量方法。本來這只是現代社會科學的定量分析方法體系中的一種,只是對經濟研究作為手段而非目的的一個發展,只是現代社會科學中經濟學微觀領域研究中的一種方法,只是在條件、時空因素限制下就函數關系是否反映某種理論價值、實踐意義的規律性進行探索的一種模式。本來,就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而言,其方法是根據其研究目的、對象、領域、范疇以及相應規范的需要而不斷發展創新的,而對不同國家、社會、民族與不同發展階段來說,經濟學作為一門研究經濟的科學,其方法的發展、形成又具有自身的特點,而且這些方法特點恰恰與其他因素相關。如,一個國家發展的歷史路徑、方向性質、社會制度、經濟結構、意識形態、文化、宗教、教育以及因此形成的信仰、價值觀體系緊密相關,與生產力水平、人口、資源、技術條件、生活或消費方式以及因此形成的經濟行為特征緊密相關。但當新古典極端推行者以計量方法的運用與否判別他人研究是否是經濟學數量研究,甚至當新古典計量方法被視為判斷經濟學研究與否的標準時,它們就與上述幾大問題結合起來推出了新問題:既然經濟學研究領域、對象、范疇和模式非新古典莫屬,那經濟學領域的數量研究方法當然也就非新古典計量莫屬了。
當經濟學研究的定量分析都是在給定制度下的計量經濟學研究時,當計量經濟學研究所得出的所有定量關系都是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一種特殊關系,而這種特殊關系又帶上了科學外衣時,這就使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與價值觀及其支配下的個人和企業行為、現象、關系、規律絕對化、普遍化,把經濟學研究新古典化,把資本主義政治制度、理論、政策及其意識形態普適化,也就把西方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下微觀經濟領域中的行為、方式、結構、功能、關系當作具有普適真理的經濟學理論來宣揚,再用一套數學的靜態和動態的優化工具、計量工具來掩蓋其市場經濟特征以及價值觀的意識形態特征。
二、中國經濟學方法論建構的國家與社會特性
從西方社會經濟科學方法論的建設與發展看,圍繞其經濟社會發展的共性和特性,存在大量爭論,這無疑有利于其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改進。盡管在諸多領域還有待進一步改進,但西方這種經濟學方法論建設的科學理念、實踐值得中國學習。從社會科學方法論的研究方法與目的的關系共性看,既然社會科學領域研究方法的使用、改進和創新是根據其研究目的、對象、領域、范疇、關系、規律、現象、行為的需要而不斷發展創新,具有并形成了自身的特點,那么這和木匠工藝的目的與手段發展之間的關系便沒有本質區別。但如果本末倒置,把工具當作目的或以某種工具的使用與否來斷定是否是木匠活,那就不再是科學了。因此,如果今天要讓中國經濟學者必須首先學習和研究新古典的市場經濟理論,再用新古典來研究中國經濟問題、指導中國經濟發展,那就是有問題的。而新古典是否適合中國經濟,是否可以作為中國經濟學研究的評價標準?答案只要看看其研究模式、特點、對象、方法是怎樣形成發展起來就知道了。從社會科學研究的方法論角度看,一個特定國家經濟制度、結構、模式和經濟行為、關系、規律的研究方法、手段、范疇、對象、領域以及所產生的理論和實踐指導都有其特性,是受到這個經濟制度發展、演變、形成的過程、經歷以及因此產生的特性制約的。因此,問題的回答既取決于這個相關性的程度,又取決于各個國家、社會的經濟制度發展、演變和形成的差異性。研究顯示,新古典經濟學作為具有極端市場化、商業化、利潤化和私有化特征的西方經濟學中的一個流派,其與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下的中國經濟學在理論上不可能完全一樣。這意味著中國經濟學與新古典經濟學在研究模式、方法論以及領域、范疇、方向等方面也會有差異。
改革開放伊始,中國老一代留美經濟學家就指出西方經濟理論的階級性和意識形態性,強調對西方經濟學只能借鑒,不能照搬。而且實際上,在20世紀80年代,西方已經開始從方法論角度系統地對新古典加以反思。研究表明,新古典不是純粹的經濟學,世界上也沒有純粹的經濟學,沒有純粹的普適的經濟學方法論。如果中國經濟學研究陷入新古典陷阱,被新古典隱蔽綱領所支配,那將是一種方法論上的封閉系統,不利于中國經濟學的發展。對新古典的系統批判只是中國建立自身經濟學萬里長征的第一步。這一批判證明,如果脫離歷史和辯證唯物主義方法論,脫離整體主義和交叉科學方法論,如果還是持有那種“西方經濟發達,經濟學必然就是科學真理”的形而上學、唯心主義心態,中國經濟學及其方法論就將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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