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臘八粥彌漫的香氣里，天空終于飄漾起了片片雪花。這真是個讀書的好情境!在經過了兩個多月繁忙瑣細事務纏繞的煩躁心境后，在經過了多日霧霾籠罩帶來的抑郁心緒后，瑞雪拂窗，秉燭夜讀，真是再美不過的好事情!于是，打開國震友出版不久的詩集《凝望歲月》，慢品細讀，便進入了詩人為我們用真誠、真情、真言、真意創設的詩的意境。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讀完《凝望歲月》，掩卷沉思，竟想起了東晉詩人陶淵明的這兩句詩。不同時代、不同背景、不同風格的兩個詩人，何以會聯想到一起?這是因為陶令和國震其實都有著一樣的真誠和正直，都在詩中表達著社會和人生的真意，只不過表達的形式不同而已。于是，我把陶詩改了一個字用作了本文的題目，想來也還合適。

　　與國震相識，緣于浩然。是對浩然共同的喜愛、敬佩、研究，把我們聯系在了一起。與國震深交，還是緣于浩然。是國震對浩然的真懂真研究、對浩然無私無畏的捍衛，讓我在敬佩之中，見識了他的才華、識見和勇氣，也加深了我們的友誼。認識國震之前，就知道他是一位公安戰線上的詩人，但因為我們的交流談得更多的是浩然，讀其作品更多的是其評論集《感悟浩然》，因此對他的詩竟無暇賞讀，對其詩歌的了解也非常膚淺。讀完《凝望歲月》，才對詩人劉國震的詩心、詩情、詩思、詩藝、詩風有了真切的感受。

　　文如其人。詩品看人品。劉國震的詩一如他的為人，坦率耿直，嫉惡如仇，仗義執言，棱角分明，向讀者袒露得是一個硬漢子的無畏和真誠。說白了，國震是一個說人話的“大寫”的詩人。國震在其《也算“梨花體”》組詩的序言中表達自己對詩的見解：“以我看，現在的詩可以分兩種，一種是說人話的，一種是不說人話的。”端的直白爽快，振聾發聵!遍看當今社會還有多少全說人話的真人，慣看的是說人話少甚至全不說人話的偽人或者兩面人。世風如此，詩風亦然。

　　其實真正的好詩，首先是要說人話、道真言。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古詩十九首之《西北有高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蘇軾“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李清照“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艾青“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毛澤東“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賀敬之“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樓定寶塔山”;余光中“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北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舒婷“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汪國真“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的吐露真誠”……這些經受過時間敲打的名句，直白也罷，含蓄也罷;或者言志，或者抒懷;有的寫意，有的繪景;可能豪放，可能婉約;雖然千姿百態，各領風騷，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說的是人話，道的是真言，抒的是真情，繪的是真景，一個真字打動了人，感染了人，啟迪了人，愉悅了人。個中道理，用不著文藝理論家的詮釋，誰都能懂。

　　遁著這個道理來看《凝望歲月》，雖不能說字字皆珠璣，篇篇可傳世，卻不能不說劉國震的詩里絕無假話、空話、費話、套話和大話，全是真話、實話、心里話，而且是常人想說卻不敢說的警世駭俗之語或常人想不到他卻想到的空谷絕音之語。在《凝望歲月》中隨意擷拾，真意真言之好詩句比比皆是。“本來是毛澤東的干部/當官當得/成了蔣介石”，詩人痛心而大膽地直指我們黨的干部隊伍發生的不愿讓人看到的變化。《戲仿經典》組詩諸如“你明目張膽搞女人/被搞的女人在暗中搞你”，“你/既搞藝術/又搞女人/我覺得/你搞藝術很假/你搞女人很真”等詩句，把今日文藝界之怪現狀、之丑惡揭露得體無完膚、淋漓盡致。《小報告》中“也是胸有大志的人/小報告，殺開一條血路/通往高處，那大報告的講臺”，是在為當今官場小人畫像，也是在批評用人制度的弊端。《杯具，抑或悲劇》在痛斥公仆與主人位置可怕的錯位現狀后，詩人想到了沂蒙山用乳汁喂傷員的美麗故事，由此在詩的結尾，詩人忽然產生了“一絲好奇”：“大嫂救活的那個戰士/后來當了鄉長還是省長?”，這一個詰問，這一個潛臺詞，是在表達對這個戰士是否變質的擔心，也隱含著詩人對黨與人民群眾由魚水關系到水火關系蛻變的憂心忡忡。《真想把他們裝進套子里》則是以無可遏制的憤怒抨擊某些強奸神圣、蹂躪純潔的地方干部的無恥和丑惡，同時也以極大的義憤揭露那些顛倒是非、為壞人開脫的地方公安的混帳邏輯。此外，像“卑鄙與貪婪邂逅/便誕生了無恥/耳朵與長舌邂逅/便誕生了偏見/君子與小人邂逅/便誕生了悲劇”警句式的短詩，直指生活中的卑劣，切中生活中的本質。像“當不了好官/咱做個好人行不行/做不了好人/咱做點好事行不行/做不了好事/咱寫首好詩行不行/寫不了好詩/咱說句真話行不行”，這層層遞進的追問，是在焦慮地呼喚官風、世風、文風的清明，也是在急切地規勸人們向善向美向真。每一首詩篇，每一個詩句都宣示著詩人的真誠和正直，都彰顯著詩人的良心和責任，都袒露著詩人對黨對人民的赤忱和熱情。

　　國震抨擊時弊、鞭撻丑惡不遺余力，入木三分，但這并不能說他只是怒目金剛式的冷面人。懲惡和揚善在他的詩歌里并行。他并不只是把眼光盯著黑暗和邪惡，他的眼里也有陽光與鮮花，也有愛與溫情，而且當面對正義、善良和美好時，他一樣的熱血沸騰，一樣的放聲歌唱，一樣的虔誠致敬。在《圣地禮贊》中，他把井岡山比作“一個傳奇，一個神話”，把遵義描繪成“歷史畫廊中一處靚麗的風景”，把西柏坡寫成偉人們奮力攀登的歷史轉折之“坡”，新奇的描摹中透露著詩人對革命圣地不同常人的發現。寫偉人和領袖，他把鄧小平寫成不寫詩的詩人，以獨特的視角發現了小平身上無處不在的詩人氣質;他寫周總理，從百姓之口寫出“恩來情重”，從百姓角度寫出不愧是“周”總理，“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處處考慮得細致周全”;寫英雄和名人，歌頌雷鋒，他用的是現代人的交流方式，“今夜，好想和你聊聊，有QQ號嗎?雷鋒”，親切活潑，新穎新奇，表現了詩人對英雄發自內心的崇敬和親近。寫任長霞，他用層層追問、步步烘托的方式寫出了公安英雄在人民心中的位置：“瑰麗的花兒哪兒去了/被哭泣的百姓搶購走了/哭泣的百姓都哪兒去了/去送別一個忠勇的衛士/忠勇的衛士哪兒去了/她 化作了/一座碑 一片霞……”寫毛岸英，則又用了另一種方式，不是從正面歌頌，而是用當代人以病態心理對英雄的誤解和責難從反面襯托了領袖和英雄的偉大和崇高。

　　劉國震是一位公安宣傳干部，為自己的事業張目發聲，為戰友們歌唱鼓勁，是他的本職工作，因而在他的筆下，寫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戰友：他們在與非典的巷戰中“斗智斗勇”，他們的眼睛“閃著寒光，也閃著柔情”;他把地震災區中喂嬰兒的女民警蔣小娟描繪成“一尊不朽的雕塑”，他把郭春輝烈士寫成“正義使者，英雄之星”。特別值得贊賞的是《“共產黨像”》，他把共產黨這一抽象活化成了具象，為我們描繪出了他心中的共產黨的畫像，從頭發、眼睛、嘴角、笑容、耳朵、鼻孔、背景、畫框等多個方面把共產黨的形象描寫得栩栩如生、可感可觸、親切感人，用生動而帶感情的筆觸揭示了共產黨的黨性、本質、信仰和宗旨，表達了詩人對共產黨的獨特理解、深切感受和別樣忠誠。同樣，國震也是常人，也有兒女情長、俠骨柔腸，他的筆下也有愛情和人之常情，只不過他對愛、對情的理解有著新穎新鮮的感悟和感覺。寫愛的深沉和韌性，他這樣表述：“愛是一粒種子/你把它埋藏于泥土/它還是頑強地/拱破了地皮”。寫愛的真諦和內涵，他這樣異想天開地大膽比擬：“真正的愛是無言的/一如蚯蚓/癡癡地戀著泥土”。失戀是痛苦而糾結的，但在詩人的筆下，卻變得明朗而開闊：“得到得瀟灑/失去得也從容/身邊遺失了一串腳印/眼前還有廣闊的天空”。有愛、有情、有忠誠，有淚、有花、有歌聲，常人有的他都有，只是表達表現與眾不同，這就是我所讀到的詩人劉國震!

　　劉國震寫詩多年，出過多部詩集，因而在詩歌藝術的追求上也漸至佳境，《凝望歲月》詩集中的藝術亮點更是精彩紛呈。突出的有以下三點：一是善于把深刻獨到的思考用奇崛新穎的意像表達出來。如《井岡山》中，“中國共產黨誕生于大城市/卻勃興于窮鄉僻壤/讀不懂井岡山/就讀不懂中國革命”，看似平實的敘述中卻透露著活潑生動，蘊寓著作者的獨到思索，揭示了中國革命的某些本質方面。《狼牙山五壯士》中，“在血與火的狼牙山/五名戰士縱身一躍/卻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實寫與虛寫相間，形象與意象相融，形象而深刻地揭示出五壯士的“縱身一躍”動作中蘊含的民族大義、精神向度。二是善于在傳神的描寫細節中傳達詩人的態度和情感。如《林彪》一詩中，“握慣駁殼槍的手舉起了紅寶書/天安門上輕輕搖動/便搖出春風得意的風景”，對林彪經典動作的傳神描寫中，高度濃縮了一代將帥到一代奸侫的變遷，形象勾畫了大奸似忠的險惡丑陋嘴臉，也表達了詩人對這位當年“副統帥”的揶揄、嘲諷和憎惡。《猩紅的拷問》中，“墜落，墜落，墜落/頭朝下腳朝上的人生/在2010年的空中/畫出13個驚嘆號”，詩人以深圳富士康公司青年工人13跳事件為背景，突出令人心驚心悸心痛的典型畫面的細節，并新奇而恰當地描繪成13個驚嘆號，寫出了詩人的憤慨、震驚和感嘆。三是善于用精短的警句式詩句表達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刻思考。國震的詩長篇不多，大多為簡短的精巧篇什，甚至有的詩只由兩句構成，但卻詩意雋永，內涵豐盈，意味深長，耐人尋味，這不能不說是詩歌形式上的一道風景。比如，在《禮儀賦》組詩中，寫《握手》：“有時握住一縷春風，有時握住一支冷箭”，只是兩句詩，就寫出了人際關系禮儀動作常規含義背后的復雜內涵。在《動物四題》中，《貓》這一首：“做了半世護倉官/于今才知/魚兒比老鼠味鮮/　我要下海”短短四句詩，節奏感分明，懸念強烈，給人留下的思索沉重，意味深長，這里豈止是寫貓，更是在給貪官們敲響警鐘，讓這些“下海”嘗鮮的人們想一想后果。在《凝思集》中，寫《狐貍》：“就是被那點聰明，弄壞了名聲”，雖只是兩句詩，但其中的潛臺詞卻是豐富得很――聰明反被聰明誤，人不可太聰明，等等。《氣球》：“吹得，刺不得”，看似寫物，實則是喻人、誡人，讓我們明白只喜歡被人吹捧，聽不得逆耳忠言，實在是人的通病。《石榴》：“別看咧著嘴笑得挺憨，其實，一肚子鬼點子”，讓人在忍俊不禁中佩服詩人的機智詼諧，也感悟到怎么看人、識人，小小詩句中的道理真大!

　　當然，《凝望歲月》中的詩歌也不是篇篇皆精品，還有個別篇什尚顯平淡，有些作品構思也還不巧不新，有些詩句還需揣摩推敲。如《真愛》一詩第二節：“一個好女兒/把哀思留給了父母/一個好妻子/把孤獨留給了丈夫/一個好母親/把渴盼留給了孩子/那天，一杯水未及喝完她就走了/一個好局長/把浩氣留在人間/一個好公仆/把緬懷留給蒼生”，“那天，一杯水未及喝完她就走了”似為贅語，與這節整個結構形式不合，把這句刪除，不但不影響詩意，而且可使詩脈更暢通，不知國震友意下如何?

　　(作者系河北社會主義學院教授、文學評論家，石家莊市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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