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許多在1980年代后期上大學本科的臺灣民眾而言,共同的回憶是當年頻繁的社會運動,尤其是環保抗爭運動。那時的校園里,同學彼此間的問候語經常是:“昨天那場(抗爭)你去了嗎?”對許多人而言,參與社會運動和環保運動是主要的課余活動,其中不乏有熱衷政治、為將來從政作準備的(臺灣目前許多臺面上的政治人物都是當年活動的熱心參與者),但是更多的情況,是基于年輕人的沖勁和理想性、對社會的一股改革與關懷熱情而自發參與的。
自國民黨到臺灣后,不論是初期基于“反攻大陸”的軍事需求而積極推動工業化,抑或是后來為追求經濟成長而發展的民生工業,都在發展過程中犧牲了大量的的環境成本,到1980年代中期,負面效應開始呈現,公害事件一一爆發,民眾抗爭運動不斷。反公害組織和環保團體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下開始大量出現,諸如“新環境雜志社”、“主婦聯盟基金會”、“臺灣環境保護聯盟”、“臺灣綠色和平組織”等一一登場,而許多大學生也因此被號召或者動員投入了抗爭活動中,風起云涌般的環保運動迫使“行政院”在1987年設置了“環保署”,以響應民間對環保的關注與需求。
環保運動與黨外力量的興起
環保抗爭運動的草根特質,貼近基層民眾的運動運作模式,大大吸引了當年臺灣的黨外人士參與并介入其中。對黨外力量而言,這是對抗國民黨統治的一個契機,不僅能貼近民眾,更能爭取民意,進而也能轉化為對自己的政治支持力量。因此,80年代開始,過去始終強調政治性訴求(如要求開放黨禁報禁、重視人權、國會全面改選)的黨外運動,開始轉而關注環保,是以臺灣的環保運動發展歷程中,黨外力量的身影始終穿梭其中。
這場環保抗爭運動的標桿人物之一,便是在臺灣曾任臺東縣長、縣議員、立法委員,也擔任過全國人大常委的黃順興。他在1981年10月創辦《生活與環境》雜志,不僅成為臺灣環保刊物的先鋒,也是環保觀念的領路人,在當年全臺灣追求經濟發展的狂熱中,環保、反核的“非主流”觀念已經是他的論述重要觀念。而黃順興到內地后,不僅把他關注環保的一貫立場帶到內地,更把他在臺灣的敢作敢說的問政風格帶到大陸,投下了全國人大的第一張反對票。
在黃順興的開路下,“美麗島事件”后的黨外新生代隨即跟進,開始以環保議題為關注核心,一方面閃避國民黨的打擊,一方面發展自身的社會基礎。1986年民進黨建黨后,繼承了這樣的傳統與路線,尤其是具有高度政治意涵的“反核四”運動,更成為民進黨重要的操兵活動。1987年7月臺灣宣布解除戒嚴,時空環境丕變,為政治運動與環保運動的結合,提供了更大的操作空間。
結合環保運動的民進黨,在抗爭中發展出另一套迥異于國民黨的組織動員形式。它不強調既有黨組織,而主要透過下鄉演說、組訓等手段完成抗爭動員。沒有完整黨組織的民進黨,反而將缺點轉化成優點:充滿彈性、反應快、深入民間、勇于宣傳,組織成員年輕積極、有活力、有創造力,富有理想性,比起國民黨更是少了銅臭味。
通過結合環保運動,民進黨開始逐步在意識形態上建立起其本土論述,從環保運動最基本的“愛鄉土”觀念出發,最終建構出所謂的“本土意識、臺灣優先”的觀念。這種新的意識形態與鄉土直接聯系,與民眾的生活直接聯結,比起國民黨一直以來所建構的中國意識,顯然更具有情感聯結與現實基礎,因而不論在文學上還是在政治上,都逐步變成潮流與趨勢,威脅并挑戰傳統國民黨的主流話語。2000年臺灣的首次政黨輪替成功,其實也可以解讀為正是這樣的本土意識形態的建構成功,而2008年的再次政黨輪替,卻意味著本土意識形態的內容開始出現質變。
政黨輪替后的困境與升華
環保運動與政治運動的結合,一方面讓民進黨在基層獲得成功,一方面也讓臺灣的環保運動快速成長,環保意識迅速深入人心。然而在民進黨取得政權后,這樣的發展模式便難以為繼。因為在野時以環保議題(或毋寧說任何議題)攻擊執政者,基本上都非常容易操作,然而一旦執政權在手,便面臨如何實際解決問題的壓力,光靠宣傳無法治國。追求執政績效的民進黨,雖然在執政之初曾推動“核四停建”案以實現其環保理想,但核四停建后續衍生的適法性、國家賠償與國際糾紛等等,讓當時民進黨政府焦頭爛額,不得不在2001年2月宣布恢復續建核四。如此快速的政策急轉彎,不僅引發支持者的不滿,也引發了綠營的分裂,時任民黨主席的林義雄憤而辭職,加入“環島苦進行”行列,呼吁民進黨應該要誠信治國,并轉而將其人生重心投入核四公投運動,要求對此進行公投。
背棄反核理念的民進黨,為了擺脫外界“反商”的抨擊,開始逐步冷淡過去的伙伴與支持者——環保團體與社運團體,這樣的手法,正如列寧在談論黨與外圍團體的關系時所稱,不能讓輸送帶從工具變成主宰。面對這樣的格局,臺灣的環保運動者卻只采取了軟性的反彈與決裂,主要是因臺灣的環保人士過去跟黨外力量及民進黨的深厚情誼,也讓他們在民進黨執政后,批判政府相關政策時下意識的自我限縮,結果不僅火力大減,也無法迅速轉換合作對象,跟當時在野的國民黨合作。
如此一來,在“民進黨政府有意疏遠、環保人士自我設限”的雙重限縮格局下,在民進黨執政時期,著實讓臺灣的環保運動乃至于整個社會運動都受到莫大壓抑。此外,兩大黨在野時都大大擁抱環保議題,執政后卻又著重經濟發展、疏遠環保,這樣的機會主義行為模式也讓臺灣的環保運動難以持續平穩發展。國民黨在野時大搞環保運動,讓環保人士難以信任,如今民進黨在野后也想重新擁抱環保運動,更是讓環保人士情何以堪!
民進黨執政時對環保運動的疏離,與政權的再次輪替,間接地讓環保運動的核心價值——“愛鄉土”的具體內容受到挑戰。環保運動圈里開始反思:“愛鄉土”是否是某一政黨的專屬?進一步激蕩的思維是,環保運動應有自身的主體性還是應依附某一特定政黨之下?論辯的逐步發展不僅將環保運動的獨立性逐步凸顯,也將愛臺灣的內涵加以具體與深化,最終則撼動了民進黨于2000年成功取得政權的重要關鍵依據——臺灣意識與本土意識。愛臺灣不應是某黨的專利,更不應口惠而實不至,而必須經得起檢證。環保運動獨立性、本土意識的內容都因此獲得更深層次的發展。2008年臺灣的再次政黨輪替,正是反映這樣思維趨勢的轉變。ECFA在臺灣獲得多數的支持,也反映了這樣的趨勢。
臺灣環保運動的啟示
臺灣環保運動的發展歷程,對華人世界無疑具有高度的參照意涵。就經濟發展與環保政策而言,當年臺灣發展勞動力密集產業、大量犧牲環境成本的發展模式,其實目前正在中國大陸高度經濟成長發展過程中不斷被復制著,環境污染的問題目前業已成為大陸無從回避的問題。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過度浪費環境成本所造成的遺害,往往不是短時間可以恢復的,其付出的社會成本代價往往高于收益。以1994年揭露的桃園RCA廠(臺灣美國無線電公司)污染事件為例,時至今日,土壤和地下水污染,員工與附近住戶罹患癌癥等后續問題仍未徹底解決,便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另一方面,臺灣環保運動發展與本土意識建構二者之間的互動,對內地而言也同樣具有高度的參考意涵。環保運動所激發的本土意識,對于強調中央集權、壓抑地方意識的中華政治文化,無疑是極大的刺激與挑戰。臺灣過去亦是如此,環保運動所激發的地方意識,被視為是分裂作為,被抨擊為是只注重地方利益,然而從長期來看,隨著環保運動的落實,局限于區域的地方意識,反而成為建構集體意識的重要養料與基礎,并讓過去依賴宣傳機器堆砌而成的虛幻集體意識,變得務實且反而更加鞏固與穩定。隨著環保運動的深化與環保意識的普及,民眾更加熱愛自己所在的鄉土,貼近鄉土的文化,集體意識最終反而獲得豐富滋養。同時,臺灣鄉土意識的發展與轉變趨勢顯示出,本土意識并不等同于臺獨意識,更不等同于民進黨。本土意識的內容是可變動的,不全然是不利于兩岸關系的推進,愛臺灣與兩岸關系的推進更是存在著齊頭并進的可能性。
就產業發展政策而言,歷經環保運動的抗爭,臺灣在產業發展政策上開始有所轉向,認識到不具備要素稟賦、卻必須大量消耗環境成本的產業,不需要勉力去發展。環保政策的逐步推動,還具有促進產業升級的推力效果,對經濟長遠發展反而有利。此外,環保意識落實所帶動的愛鄉土觀念,更能促進民眾回頭正視自己鄉土的文化資產,最終反而成為發展文化創意產業的沃土,可以開創另一種永續、無煙產業的成長,對經濟成長的貢獻未必會比工業要低。
就抗爭處理經驗而言,物質乃至于金錢的補償回饋,是臺灣后來處理環保抗爭的主要做法,成效立即而明顯。然而早期運作的過程中,直接回饋給地方民眾的做法,卻引起極大的道德風險,少數不肖的地方人士,見獵心喜、見錢眼開,進而出現利用公害事件糾眾索賠、威脅廠商、中飽私囊的弊端,在臺灣因此有“環保蟑螂”一詞用來蔑稱之。為避免這樣的弊端,降低道德風險,且有鑒于環境的損害是一種公共財富的耗損,因公害而來的金錢補償,目前在臺灣也轉以創造地方公共財富為主要方向,除了公害造成的人身和財產直接損害的賠償直接回饋個人外,回饋金應該用于鄉里建設,諸如綠化、建立圖書館、運動場、提供健康檢查、獎學金等等,如此方可以直接為地方創造福祉,減少糾眾斂財的行為出現。
此外,臺灣的經驗凸顯出環保運動應具有獨立性的重要性。環保終究是永續的事業,與民族世代生存緊密相關聯,與政治力結合固然能讓環保運動的理念更加快速落實,但是過度依賴政治力的環保運動,終將喪失其發展基礎,淪為被宰制或者被發動的工具,如此一來,環保運動的扎根與落實,便容易被扭曲。大陸的環保運動開展,由于政治文化與環境迥異,如何維持與政治力的適當距離,其挑戰恐怕比臺灣環保運動者過去面臨的還大。但是與當年臺灣相比,網絡科技的發達,卻給了內地環保意識宣傳的最佳利器,善用網絡環境建構環保宣傳平臺,乃至于建立資源共享平臺,整合環保團體的力量,都對環保運動有非常大的幫助。
但值得警惕的是,臺灣在推動環保運動的過程中,環保儼然成為一種新道德與新意識形態,為了實現此一新道德、新正義,往往忽略了理性的正當性,從而形成另一種道德壓迫與扭曲,核四的突然宣布停建,便是一個案例。為了實現環保理念,固然必須挑戰政策與既得利益者,但是沖撞與批判現狀,依然必須兼顧理性與手段正當。因此,吸納理性的成員與吸納熱情、有理想性的成員,對環保運動是同樣的重要。筆者甚至認為吸納理性的知識分子,從源頭把關,在制訂產業政策和環保政策時,便積極向公共部門提供訊息與觀點,遠比公害發生后進行抗爭與善后,要更能發揮效果。在政策制訂過程中積極對政治系統輸入正確的環保理念,協助制訂正確的產業政策,黃順興已成范例。因此就體制建設而言,內地的環保運動應積極推動中央到地方不同層級,在政策規劃時能有廣為咨詢、類似聽證會的制度平臺,透過這樣的制度平臺進行先期預防,這與積極推動公害治理、抗爭施壓改善的后期治療,對內地而言亦屬同等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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