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高利貸這種經濟形式在我國延綿千年,有時它游離在金融法規之外,卻隱藏在生活的角落,形成特殊的金融生態。在實體經濟增速下行的當下,高利貸生意又會遭遇什么?
踩雷
很多企業老板都以擴大生產或者擴大銷售的名義借錢,實際上卻是干著“資金販子”的活,姚將軍不愿意給這些“倒錢”的人籌錢,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踩了地雷”
“高利貸在中國是最好的生意,同時也是最壞的生意。”姚將軍是廣西桂林高利貸圈內的“元老級”人物,做高利貸生意十多年,見到記者先是一番感慨。
從當年五萬、十萬起家,到現在的每筆放款達到幾百萬乃至上千萬,從業十多年,姚將軍早已身家不菲。因為放高利貸很少失手,人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對此頗有幾分得意。對于高利貸“元老”的稱呼他并不感冒,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別人叫他“姚將軍”——作為從部隊退休多年的干部,他樂意得到這樣的“尊敬”。
“我對這一行看得太多,了解的黑幕也太多。”說到桂林高利貸圈內的事情,姚將軍了然于胸。
姚將軍知道,做他們這一行,遲早會“踩雷”。但事情發生時,他還是覺得突然。2014年9月18日,借他錢的一名江西老板跑路了,他放的1400多萬元,一下子打了水漂。
讓人猜不透的是,姚將軍不僅勸逃了這名江西老板,還親自送他走上逃亡之路:“你趕緊跑吧,再不跑別人會砍你的。”
這名江西老板在桂林做酒生意,已有不少年頭,但姚將軍認識他也是一年前的事。一開始是通過圈內朋友介紹,后來經常一起吃飯混熟了,覺得江西老板人還可以。
“他借錢不是玩虛的,而是搞實實在在的買賣,我就看中這一點。”
“當時酒的市場還算可以,江西老板打算擴張,銀行也給他放了款。”姚將軍考察了一番后,決定給他放款。不過,隨著中央八項規定的出臺,中高端酒的市場驟然跌落,低端酒也是市場萎縮、利潤微薄。江西老板在不恰當的時候盲目擴張,讓自己陷入了困境。
姚將軍的手機中,有一份拍下的江西老板的債主名單,上有22人,包含每個人的聯系方式和涉貸數目,整個高利貸規模達1.2億。
“我也不是傻子。” 姚將軍向記者算了一筆賬。他當時借給江西老板的1400萬,并不是一次性借出,而是先借100萬,一個月后連本帶息還上。再貸100萬、200萬,如此反復。累計下來,總共借出去的是1400萬,但利息大概收了1000萬。所以,總的來說,他虧得并不多。
“你就是要他命,他也拿不出錢來。”姚將軍說他想開了。他聽說那名江西老板現在被另一個債主藏匿保護了起來,“所謂保護,說白了就是單獨逼債。”
姚將軍盡量讓自己不把這單損失當回事。“就跟銀行一樣,它一單出問題,虧上一兩億,也就是幾個月的利潤。我損失這幾百萬,就權當是三個月的利潤打了水漂吧。”他還說,高利貸就是擊鼓傳花、借新錢還舊債。所以在姚將軍后面借錢給江西老板的人,損失要比姚將軍嚴重得多。
他向記者透露,與江西老板借錢做實事不同,很多公司老板都以擴大生產或者擴大銷售的名義借錢,實際上卻是干著“資金販子”的活。“一般是以(月利)2分的息借進來,再以(月利)5分的息放出去。專門倒騰資金,低息借進來高息借出去賺利差。”
現在這些資金販子很多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他們欠別人的窟窿,也就沒辦法填了。”姚將軍不愿意給這些“倒錢”的人籌錢,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踩了地雷”。
難題
“入行早的人,三年翻十倍都有可能。”但是,現在百分之八十發了財的人又都栽進去了。做高利貸發了家的人,緣何現在淪為生活拮據的 “地主”?
在送這名江西老板跑路后,姚將軍還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他給銀行和其他的放貸人分別打電話報信。這引來了債主們哄搶江西老板倉庫里的存酒,而姚將軍卻在一旁看起了熱鬧。
不去搶酒還報信,姚將軍有自己的算計。姚將軍說,他告訴別人來搶酒,別人還會念著他的好,順水賺個好名聲。“搶到手的酒,實際上連個零頭都抵不到,要它干什么呢?自己還得出錢出力、找人找車拉。搶到后還要找倉庫放,又得花錢,還不如利用這個時間和精力再找一單做呢。”
這還只是表面上的一層。
姚將軍說,銀行從倉庫里搶到這批酒,拉回來打開一看,頓時傻了眼,原來堆放在倉庫里的并不都是高端酒,中間很多是假酒。
銀行當初做貸款的時候,用倉庫里的酒做了抵押,銀行貸款員也親自來看過,也拍了照。但是,這些酒卻存在三種可能性:第一,這些酒不一定就是這位老板的,可能是其他人暫時存放的;第二,這些酒很可能被做過重復抵押,這很難被發現;第三,這一堆酒造假,外面的幾層是真的高端酒,里面只是些低端酒,以次充好。
“我現在即使錢投出去要不回來,也永遠不會去收這些資產。”姚將軍說,現在債務人還不起錢,說要拿房子、土地、車子什么的來抵債,他都統統不要。
要了,就會陷入更大的麻煩。“我就是這種態度。”姚將軍說,因為這些東西都沒用,肯定早就抵押出去了。
“入行早的人,早就發了大財了。三年翻十倍都有可能。但是,現在百分之八十發了財的人又都栽進去了。”姚將軍說現在高利貸行當有個怪現象,早年靠高利貸發財的人,現在其實手上并沒有富余錢過日子,他們手中拿到的多是糾紛不斷的房屋、土地等很難變現的資產。
姚將軍舉例說,某人手頭有1000萬元,若是運作得好,又不出意外,兩三年賺到5000萬真沒大問題。但賺的這些錢,這個人不會放在手上,因為嘗到了甜頭,所以會繼續往外放,玩“錢生錢”的游戲。
姚將軍接著說,游戲繼續下去,若要遇著借款者不還,就去收他的資產,再抵押給銀行貸款,然后再放貸,如此周而復始。但是,這兩年還不起款的人多了,今天倒一個、明天再倒一個……最后砸在放款者手中的房地產、工廠、甚至公司股份越來越多,資產質量越來越差。到最后,這些“燙手山芋”很難用來在銀行抵押貸款,游戲就結束了。
于是債主們便騎虎難下:收了地塊的,轉手出不去,自己就成了“地主”;收了公司股份的,就更加麻煩,要想公司繼續運轉就得繼續投入,作為股東還得再掏腰包。不掏,公司要倒;想賣,沒人接盤。
姚將軍說,他身邊就有好幾個這樣的,賬面身家上億,口袋囊中羞澀,遠沒有外人想象中的風光。
收手
“以前跟銀行搞好關系,‘倒貸’無風險、高收益;現在銀行抽貸斷貸,高利貸老板也得跑路。”
“我現在收手不干了。”姚將軍告訴記者。這是他十幾年來從沒有過的事情。此前,雖然也有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但還可以做“倒貸”生意。
“倒貸,也就是大家說的過橋貸款。”姚將軍說,這曾經是無風險、高收益的活,“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他打了個比方:債務人有100萬元的銀行借款要到期,但手頭上只有20萬元,就要先從高利貸手中借80萬元來還銀行,之后銀行會給他續貸100萬元。這樣一來,放高利貸者收回那80萬元就有保障了。
風險再低的活也要按照“行規”走:放出高利貸的時候,放貸人會扣押債務人的身份證、銀行卡以及U盾。“沒有身份證,銀行不放款;沒有卡和U盾,錢就轉不走。”
細心的姚將軍還會給自己再上一道保險。“我還會做一件銀行做不到的事情,就是緊盯債務人。”姚將軍說,銀行的貸款員手上有幾十個客戶,根本管不過來,“而我們則可以派專人跟著債務人,去債務人的公司上班、甚至陪他回家,24小時跟蹤。”
更多的時候,還會要求債務人把家人、家庭和單位等重要信息都寫下來。“等真到了他還不起錢的時候,追債時會用得上。債務人還不起錢,差不多也會無法立足了。”
在整個過程中,放高利貸面臨的最大風險就是銀行是否放貸。
如何確保銀行放款?姚將軍說這絕對是一門很深的學問,需要在銀行環節疏通好關系,而且形成默契。
有了這道保障,本來倒貸沒啥風險。但是,從2014年9月份開始,大家都開始害怕了。
出現這種變化,跟2014年上半年廣西柳州民企龍頭正菱集團的“爆單”,關系很大。2014年5月27日,正菱集團資金鏈斷裂深陷巨額債務危機,老板廖榮納夫婦跑路,被警方通緝。
桂林一家銀行中心支行行長說,正菱集團出事后,整個桂林的高利貸市場幾乎崩盤。“很多放高利貸的老板都跑路了。通過公安局經偵報案的規模,不低于20億元。”
姚將軍沒落到“跑路”境地,這得益于他一直堅持的“風控”策略。慶幸之余,他也有幾分自賞:“在做到一定規模之后,將資產作了配置,三分之一用于放貸,三分之一存于銀行,另三分之一添置了房、車享受。”
正菱集團的爆單,姚將軍說自己深知內幕。“正菱集團可能出事,大家一年多之前就知道。本來還可以再撐一撐,但銀行突然抽貸,直接導致廖榮納崩盤。”
姚將軍稱,2013年底,正菱集團在北部灣銀行和柳州銀行的貸款即將到期,銀行找到廖榮納,讓他先去找渠道籌款把到期的貸款還上,然后再給他貸款。結果,廖榮納千方百計通過民間高利貸籌錢還上銀行貸款,而銀行不僅不續貸,北部灣銀行還收回對正菱集團的8億承兌匯票授信,柳州銀行也收回了4個億。
“除了正菱集團,還有一家大企業,也是被銀行給抽貸了,還完貸款之后,但銀行沒有按承諾繼續放貸。”姚將軍透露,這兩件事情之后不久,柳州銀行有高管莫名其妙被人砍傷,坊間傳言即與抽貸有關。
“聰明的高利貸者,現在都休息了,因為銀行不放錢。”姚將軍說,這種情況下,你承諾多高的利息,再怎么保證,倒貸這事也會變得越來越危險。
銀行
高利貸生意“成也銀行,敗也銀行。” 銀行放貸出來的錢,相當比例被轉手流入高利貸渠道。“一筆看似有抵押的正常貸款,骨子里可能已經爛得不行了。”
十多年的高利貸經歷,在錢生錢的游戲中摸爬滾打,姚將軍看慣了民間資本江湖的風風雨雨,對當下高利貸生意的急轉彎,總結出了8個字:“成也銀行、敗也銀行”。
姚將軍說,“我估摸著現在的流動性緊張,也是由于高利貸造成的。銀行放貸出來的錢,有相當一部分進入了高利貸渠道,尤其是城商行。”
雖然姚將軍的看法難以核實,但他舉了自己身邊的例子:一個做高利貸的朋友租了一間辦公室,注冊了幾十個公司,利用這些公司去不同銀行貸款。這位朋友從銀行貸出的錢,成本(月息)1分,但他再貸出去,就可以賺好幾倍,幾乎是“空手套白狼”。
“這家銀行來了,就換成這塊牌子,那家銀行來了,就換成另一塊牌子。”姚將軍說,其實上門的銀行信貸員也知道這些事情。但現在銀行的生意也不好做,放給高利貸公司的風險反而比放給實業的要小,還能增加信貸員自己的業績。
姚將軍還在幾位銀行人士那里了解到,現在國家信貸支持農業、環保等中小企業的政策也被鉆了空子,不少高利貸公司就頻繁地去收購這些快不行了的企業,或者直接跟它們合作。付出一定費用后,貸出錢來對半分。
“這類小企業,每家最多可以從銀行貸出3500萬,但貸出來后,它們多半沒辦法花完。”姚將軍說,其實這些小企業資產已經爛得不行,加上經濟形勢不好,就算是用足這些錢,也是根本救不活,還不如將貸來的錢借給高利貸公司,自己收些好處。
“銀行被騙貸出去的錢真不少。”姚將軍說,但是從賬面上看,還真難查出問題來。
姚將軍起底了銀行的做法:“很簡單,銀行放貸都是有資產抵押的,問題就在抵押上面。”比如銀行借出去100萬,但債務人還不起,事實上就變成了壞賬。但銀行會想辦法讓這個貸款一直存續下去,比如找人幫忙將賬給還上,再利用原抵押物做續貸。還舊借新,表面上看,這筆貸款就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來。“行長在任期內就可以這么干,只要在他任期內不出事就行了,到繼任者來出事了,他可就不管了。”
高利貸公司的老板,從來都不會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去從銀行弄錢。要么是用手下員工的名義,要么利用剛招來實習大學生的名義,利用抵押物從銀行貸款出來。還有更惡劣的,就是拿幾百塊錢雇車到農村拉一車村民出來,給他們一些小恩小惠,然后借用他們的身份證去銀行運作貸款。“如果最后出了事,從法律上沒依據找到他。”這種事情時有發生。
總結十多年的高利貸生涯,姚將軍說自己就得出這么一個感悟:“你放錢給他,是想賺他的利息;他借你的錢,是想賺你的本金。就是這么一場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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