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徹底弄死他的自我的話,是絕對不可能的—理想也是如此。
但在今天,說到“理想”,已然是一種社會隱痛了。這正暗示了某種秘密:“理想”在今天的命運,大概就是無數年輕人—無論他是大學生、白領、新生代農民工,還是公務員—以及這個社會的命運,反之亦然。
被壓抑到內心深處的“理想”,它所指向的現實,還有未來,似乎隱含著某種玄機。
撤退的理想
現在是2013年9月,也就是當下。這個時間節點平淡無奇,天氣正在轉涼,中國人所置身的政治社會環境,正起某種微妙但明顯的變化。而對于許多年輕人來說,很多東西像過去一樣,還是那么的讓人郁悶、焦慮、迷茫。
但當我們企圖用“理想”這把鑰匙,打開年輕人群體的內心,以及社會結構的密室時,這是一個必須強調的時間節點。
因為我們會發現,說到“理想”時,我們暗中已經站在了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地平線上。但從那兒出發,來打量現在的年輕人是否有理想,只是一種時空倒錯。
在社會的深層變遷中,過去的“理想”的內容,以及精神特征,已是一套年輕人在心理上無法體驗到的語言了。“理想”一詞在過去的所指早已過時,但它的“能指”仍然在活躍,就像這些年輕人群體,其內心的渴望無論多么受挫,也從未熄滅一樣。
很清楚,理想在今天的青年身上并沒有死,是它的內容變了,對應著中國政治社會環境的深刻裂變。
《南風窗》記者在一個以白領、大學生為主體的小范圍群體內作了一個調查。結果并不讓人吃驚:理想,仍然是一個大多數人無法遺忘的詞語,輕易地就刺激出他們的怕和痛,他們內心對未來的堅守。理想,仍然是他們在殘酷的世界中往前走的拐杖。
丟失這根拐杖是無法想象的,甚至是邏輯上不可能的。
只是,它太痛,而且似乎還對應著可能會帶來傷害的天真。因此,就整個社會的語言模式而言,當一個人在生活中、學習中、工作中,力圖自我超越時,采用了諸如“夢想”、“愿望”、“價值”、“目標”等詞語,來進行替代性的表達,從而來給自己在心理上療傷。
這就是今天的“理想”的某種實質:它已經世俗化,已經被祛魅,不再望向天空,而是關心腳下。它的內容,就是在高房價的盤剝中,能夠買上房子,不再當租奴;能夠找到一個好點的工作(能考上公務員那是最好的了),工資增長能追上CPI;能夠結婚,找到一個可以愛自己的人;能夠實現某種人生規劃,體現自己的價值;能夠沒病沒災,生活穩定……
換言之,這種理想,不再是對生活的超越,而就是對生活的保障、對生活的改善本身,以及在社會生存競爭中、心理競爭中,獲得安全感、價值感的目標圖景、精神激勵。
另一方面,即使一個人關心政治,關心經濟、社會的走向,看起來好像是有了點超越個人自我關心的理想,他仍然是高度現實主義的。是政治、經濟、社會在關心他,他才去關心前者。他這么想,這么做,不過是希望能夠給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利益,一個權利上、環境上的保障。
這本身就是一種被動性的防御。
心理保護機制
可以看出,今天的世俗化理想,其實是多么可憐,它只是為了得到安全感—人們因為害怕得不到,還不敢用“理想”一詞來說。
而也是因為安全感的缺乏,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群體,不得不在精神上、心理上撤退。
盡管如此,理想仍然遭受到各種挫敗。也許可以說,理想在今天的命運,就是受挫。
具體就是:廣大屌絲群體在社會生存競爭中,被固化的不公平利益格局,以及物質主義下的心理競爭所塑造的自我期望挫敗;而“官二代”、“富二代”群體,被其階層所掌控的利益秩序,以及這個階層的心理環境在精神上挫敗。
對于這兩類年輕人群體來說,想象出一種不同于現在的生活方式是艱難的,因為想改變一下強勢階層剝奪弱勢階層的利益格局,都困難重重。一種帶有暴力指向的社會階層結構,并不支持大多數人內心的理想。“官二代”、“富二代”,不得不在心理上,牢牢地附著、寄生于這個階層結構,而屌絲群體則無法掙脫。
這都不符合一個人的本性。但那又怎樣?
很清楚,理想,正如進入了某個具有壓抑性環境的一個人的自我一樣,只能被納入一種心理的保護機制:它不得不這樣出現,這樣來表達。因為,再堅持不切實際的理想,再超越世俗生活去玩那些宏大敘事,不僅得不到什么精神關懷,什么人生意義,而且只能抽空生活的基礎,給自己帶來傷害。
個人在環境面前往往是被動的。這一心理保護的背景,是社會變遷的機制。
可以發現,當一個時代,某種社會背景,彌漫著理想主義的時候,必須要有一種具有“半信仰、半功利”色彩的意識形態或政治—文化體系來召喚,來整合,喚起人們對未來的確定預期。20世紀50年代、60年代是這樣,80年代也是這樣。但是,當這一意識形態,或政治—文化體系不復存在,而且人們對未來沒有了確定性預期,理想是一定會跌落,一定會世俗化的。
20世紀80年代理想主義的盛行,除了壓抑后的政治清明,還有“現代化”這么一個讓人興奮的東西。它似乎言之鑿鑿地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出現。其在政治、社會、經濟方面的偉大抱負,給了人們明確的心理預期。不需要心理防御,活在這種魅化的理想中,人是幸福的,人能夠超越世俗生活,是因為既可以賦予現在的生活以意義,又可以相信會有更好的生活。
但它很快煙消云散。20世紀90年代,馬上對這種理想主義進行了祛魅。被確定的未來,其確定性開始暗淡,而“現代化”被還原成世俗的物質主義,以及階層的博弈進程。這樣的政治社會背景,不再適合80年代的那種理想的存在,它已顯得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此后的社會演化進程,不過是加劇了90年代露出歷史地表的那些東西:越來越物質主義;越來越功利、浮躁;階層分化越加明顯,終于固化……在今天,最明顯的一個特征是:某種曾經想象的未來,在改革的異化、艱難中,慢慢失去預期—這種挫敗感的心理沖擊非常驚人。
這樣,“現代化”這一套徹底祛魅。人們被還原成為世俗生活而掙扎的社會原子,深陷于影響到生活的制度結構、社會結構中,無力掙脫。這種社會變遷的機制,還怎么可能讓人具有那種超越性的宏大理想呢?
某種意義上,被認為沒有了經典意義上的理想的年輕人是無辜的。他們還能怎樣?
理想的出口何在?
無論是什么理想,超越性的,或世俗性的理想,都需要一個出口,它們是一種可以被整合成集體表達的心理能量。
一種秩序再堅固,也不能無視這一點:受挫的世俗化理想,比如人們買不起房,如果是零散的,其沖擊對象也許只是自己,自己的身邊人,或社會上的一些人,但如果它們形成可以相互傳染的社會情緒,沖擊的,那就是秩序了,雖然,它在時間上是不確定的,只是一個趨勢。
不可能再逃避的一個命題是:今天的中國政治、社會結構,可以給年輕人受挫的世俗化理想,以及更年長一些的人對于政治和社會的想象以一個什么樣的出口呢?當年的“現代化”所指向、允諾的很多東西,在今天,或者未來,能成為人們生活的制度、社會、經濟和文化背景嗎?在一個缺乏安全感的社會結構里,自我實現又在哪里?
強調這一點是有必要的:理想的世俗化,作為一種撤退,如果其命運只是受挫,那么,在人們心中燃燒起希望和自信是艱難的。被破壞的心理結構,會刺激出人在精神上、行為上的破壞性,并滲透在整個社會中,使一切顯得更加沒有預期,更加暗淡。
但當然,應該為世俗化理想的受挫,應該為它的出口承擔責任的,從來不只是具體的權力主體,或抽象的政治結構、社會結構。很多年輕人,和所有人一樣,大概也是一個連世俗化理想都可以挫敗的社會的合謀者。
從權利的角度而言,選擇退回世俗生活、自我世界;選擇自甘沉淪、精神空虛;或者選擇只是在順著階層之梯往特權階層上攀爬,都無不可。但精神上,這本身就是一種在精神上對自我責任的放棄。而如果這些選擇變成一種集體選擇,那,普遍受挫就是必然的。
可以肯定,無論是“富二代”熱衷于玩那些可以讓他們形成群體的自我認同的私人偏好,還是“90后”農民工對政治社會的諸多命題漠不關心,或大學生一心只想著考公務員,都會加劇,而不是改變這個讓他們壓抑的現實。
這個邏輯從來沒有變過:你不關心超出你自身利益的東西,你的自身利益也得不到,即使得到也守不住。這些超出自身利益的東西,就是政治、社會的關懷—它們的超越性,在今天,并不是超越個人利益,而是要超越自我主義的狹隘眼光。
畢竟,牢固確定的權利才是利益、安全感的保障;一個能夠給予人們安全感,不那么殘酷的社會,才可能讓理想,讓人們內心的渴望自由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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