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西寧在二十一世紀初曾建有一座“馬步芳紀念館”。許多人據此,批評青海省這樣的邊疆地區,存在著一股美化少數民族歷史人物的潮流,進而將此指認為少數民族享有“特權”的例子。本文擬簡要地考察一下,在西寧的這座建筑物的興替,與關于這座建筑物的衍生話語。
針對這一問題,小編看到了知乎用戶“李舵”的回答,覺得該回答頗有值得深思之處。本來想請求轉載李舵的知乎答案,但為更好地說明問題,請李舵進行了擴寫。現轉發擴寫版本以饗讀者。
“馨廬”是如何成為“馬步芳公館”的?
1942年,馬步芳占據西寧城郊周家泉地區,驅使民夫和士兵為他建造一座宏大的新公館。到1943年,主體建筑初步完成,整個工程拖延到1946年才竣工。馬步芳命名這座使用了大量被當地人稱作“羊腦石”的一種軟玉的宅院為“馨廬”。這座建筑的奢華,在當時就在青海各族群眾中廣為流傳,1952年,彭德懷在青海農民代表會議上講話時,也以修建馨廬的昆侖玉(這里所說的玉石種類有誤-本文作者注)是民工一塊塊背去的為例子,批判青馬軍閥的剝削性和反動性。
1949年9月西寧解放后,馨廬成為第一軍軍部。后在1953年青海軍區成立后歸青海軍區;1953年移交青海省軍區機關,1958年,為照顧蘭新鐵路西進,省軍區將馬步芳公館移交西寧鐵路分局;1965年省人委發出《關于收回馬步芳公館馨園的全部房產的通知》,將該房屋用作“城鄉社會主義教育展覽館”,以作為批判軍閥馬步芳的反面教材。西寧鐵路分局根據《通知》向社教館的主管部門省群藝館移交了大部分房產。此后,這里的所有權長期由鐵路部門保留【1】;而在主要建筑使用方面,文革結束后社會主義教育館閉館,1979年省政府批準于此設立青海省博物館籌建處,而“鐵路職工醫院、曉泉小學、青海省老干部休養所等單位先后征用了馨廬的部分建筑和土地。”【2】
1986年,省政府批準公布“馨廬”為省級文物保護單并在當年9月,在此正是成立青海省博物館,舉辦有“青海歷史文物展覽”。到1999年閉館時,位于此地的青海省博物館設有“青海歷史文物陳列”、“藏族與內地關系史文物展覽”兩個常設展覽;此后,省博物館前往新館,并于2001年開館。青海省博在“馨廬”期間,曾在對有關人員的統一戰線工作中被提及;青海省民族學院教授、省政協委員李文實,在與其小學同學馬繼援恢復聯系后,曾寫信告訴他“馨廬修復一新,美輪美奐,較前更煥發了光彩,現作為博物館,供中外游客參觀。”據李氏說,馬氏聽了非常高興,回信說:“聞馨廬移作博物館,以展我中華文物,供中外人士之觀賞,乃一大佳事!比之偌大房舍,僅供一家居住之用,其功用與意義,誠不可以同年而語矣。”【3】李文實文中隨后記載,馬氏自茲始,開始多次在青海遭遇自然災害時捐款捐物。
1999年后,“馨廬”閑置數年。2003年6月,有關部門成立“青海省馨廬文物管理所”,2004年6月,又成立“青海省民俗博物館”,兩塊牌子一個班子。2004年,省政府前期投入186萬,又經青海招商洽談會,再引入民間資本300萬,完成維修、布展。【4】2006年,該處向游客開放,當時《西寧晚報》稱:“此次修繕在景區內又增建了”青海藏、土、回、撒拉、蒙古等民族民俗展館,民族產品、民族藝術品、民族家居生活狀況等在各展館內被一一展現,就連油坊、水磨坊、排燈、農民畫這些青海農村的‘土特產’也被搬到了不同的展館內。與此同時,公館內還增設了老片子電影放映、“花兒”隨意演唱、皮影戲表演等讓廣大游客參與的娛樂節目。”【5】2007年,該處被評為AAAA級景區 。此后,館內多年保持青海六大民族民俗展和公館陳設展兩個常設展覽。
在該景點的宣傳中,曾廣泛使用“馬步芳公館”的名稱,也曾在該景區的入口處設有“馬步芳公館”的標識;部分地因此,民間也廣泛稱本地為“馬步芳公館”、“馬步芳故居”,盡管它們都不是這里的正式名稱(應為“馨廬”或“青海省民俗博物館”)。在該館的公館陳設展中,在介紹原房主時,也確實有對其人的美化,在批判馬氏反共之余,又說他對桑梓有所建設,且曾經出兵抗日,而沒有揭露他如是做法的維護統治動機;此外,據說又有“少數導游”在這種美化的基礎上進一步夸大。
事實上,這種在利用近代居住建筑為景區時“美化”房主(在房主曾為一方軍閥時尤甚)的做法,在當時是一種全國普遍現象,“馨廬”的做法,也沒有超過全國各地開放的軍閥故居中對故主生平美化的平均水平;在同一時期也在向游客開放的五臺閻錫山故居,沈陽張氏帥府陳列館,劉文彩大邑莊園,甚至南京總統府和溪口蔣氏故居,在當時的展覽中都不乏對相關民國政治人物避重就輕的曖昧姿態。這種曖昧姿態,也就自然正當地會斷斷續續地得到部分游客的反感和批判,不過,對于各景區來說,這種批評的規模并不一致,在大眾輿論中得到的反饋也顯然差距很大。
如何理解輿論對景區“美化馬步芳”的批評?
2016年3、4月間,在微博上出現了密集的批評馨廬景區“美化馬步芳”的聲音,觀察者網登媒體迅速跟進。起初的大多數批評在技術上是合理的,但很快就開始形成一種這一景區旨在“紀念”馬步芳的、與事實不符的輿論。面對輿情,青海省文化和新聞出版廳在2016年4月11日回應,先說這是個別導游問題,又說,有關部門對解說詞進行了審核,并“正在圍繞‘馨廬’展覽展示內容、講解方式等進行專項治理,全面提高‘馨廬’古建筑公共文化服務的水平和效能。”但風波并未就此平息,2016年4月17日,擁有強力部門背景的某媒體下屬出版機構的官方微博發表了《馬步芳,一個只是名字很“香”的軍閥》一文,加入了輿論場。2016年4月20日,青海省官方又不得不在“青海新聞網”發表《青海“馨廬”的保護與利用》一文回應;文中稱:“‘馨廬’是青海各民族先民用血汗修建成的一座上層公館,與馬步芳家族成員的社會作用無關。不能歪曲歷史史實,應該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給游客以正確的歷史教育。”但是,青海方面的這種努力失敗了。在該年稍晚,馨廬-青海民俗博物館關閉謝客,同年年底,該處的AAAA級景區頭銜被摘牌。此后,根據公開報道,青海省有關部門保留了馨廬文管處這一單位的編制,不過,在可預見的時間內,這里都沒有重新開放的機會。
回顧利用“馨廬”的歷史,與圍繞這處建筑堆疊的話語,我們不難發現,在時間綿延下,從“馨廬”到“馬步芳公館”,再到子虛烏有的“馬步芳紀念館”,越來越虛幻的“符號”所對應的事越來越“真實”的意識形態問題。曖昧的、居于灰色地帶的“馬步芳公館”反應的,是八十年代以來直到近些年確實存在的、在全國各地都有不同程度和形式表現的總體問題,即基于某種文化國族主義邏輯的復活和強化與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鋪開,曾經的“階級敵人”如今成為可能帶回經濟績效與政治合法性雙重收益的“朋友”;對包括本地軍閥在內的鄉土精英事功的重新肯定被塑造成地方發展潛力與當地“愛國傳統”的某種證據;而強化景觀中活動者的傳奇性,更能直接提升景觀的旅游價值。
對于“馨廬”來說,這里對馬步芳確實存在的美化可以用此種普遍原因而非特殊原因加以解釋的證據,還包括上文提及的、以這里的博物館功能詢喚故主的效用。類似的‘請故友還鄉參觀舊地’的詢喚在九十年代的各地都是普遍存在的,可以追溯到那封著名的廖承志致蔣經國的信。
而近十年來,這種之前的普遍性狀況,卻在新的民族主義范式下(即主要以內部他者而非外部他者來定位自身)得到了分殊的理解:邊緣地區的美化軍閥被理解成某種基于族群-地域-宗教立場的危險煽動,而中心地區的美化軍閥卻能繼續得到主流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默認乃至公開認可;也正是基于此,“馨廬”必須被魔化為所謂“馬步芳紀念館”。在后者這里,根本沒有大民族主義者所指認的什么“團結”邏輯;毋寧說,事實恰恰相反,為了避免冒犯多數群體自我意識的連續性和純潔性,邊緣地區和人群必須承擔總路線搖擺所彰顯出的“歷史性錯誤”的責任;上一個時代真實存在的問題,從總體后革命氛圍下的美化本地精英,被扭曲成了“團結史觀”下對少數民族歷史人物的美化;確實是罪惡極大的馬步芳們,卻因此也要給同樣在內戰中血債累累的四川、廣西、山西、江浙軍閥們打掩護。
如何走出“馨廬”的困境?
差點得到了馬步芳公館-青海民俗博物館相同命運的景點,還有沈陽的“大帥府”——張學良故居陳列館。在經過“皇姑屯”站的地鐵線路開通時發行名曰“大帥幣”的紀念車票,這種在中心地區不難被正確地理解成反諷或“惡搞”的基于后現代文化邏輯的解構式狂歡,在邊緣地區卻被誤認成是對歷史人物的“認同”,這一錯位倒也算是一種對后殖民主義的“逆練”和“誤用”。張氏帥府因此被關停了一個多月;當它再次開放時,陳列中張氏父子的生平都被完全抹去了。原來設于張氏帥府中路四合院第三進正房和東廂房的張學良生平常設陳列“千古功臣”被撤除,原地被改為居住場景復原陳列。其父的生平陳列更不必說了。在這件事上,“千古功臣”謚號的護身符也差點沒起作用。
一邊是賽博空間里的“民國軍閥風”變裝如此盛行,大量軍閥少帥短劇在短視頻平臺泛濫,“民國風”旅拍在多數中心地區是一門掙錢的買賣,溪口的街邊有幾十上百個蔣中正在和人合影,另一邊是民族主義者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煞有介事地用“美化軍閥”來審判邊緣地區的文旅整活。這就是現實的社會經濟生活中我們所能見到的“團結史觀”。在此,我們不由得回憶起將“馨廬”們用作“社會主義”和“階級”教育加以開放的做法。自1965年以來,這座建筑大多數時候都在發揮著展示與言說的功能,夾雜著三段意味深長的沉默,從1976年到1986年;從1999年到2006年;以及從2016年到現在。第二段沉默后, 這里曖昧地重新和“馬步芳公館”這一身份調情,最終讓“馬步芳公館”幻化出的“馬步芳紀念館”吞噬了自己。它還會有下一次展示些什么的機會嗎?某種形式的“階級教育”是否還是一種現實的可能性呢?
注釋:
【1】李長華主編、青海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青海省志·四十二·土地管理志》,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129頁。
【2】丁柏峰編著:《中國夏都-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 , 2003,55頁。
【3】李文實:《海峽兩岸敘親情》,《青海文史資料選輯 第22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青海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出版發行;1993年,139頁。
【4】西寧市政協文史資料編輯委員會,西寧市文物管理所編:《西寧文化集萃:古跡勝景》,2008,9-10頁。
【5】王總宏主編;《西寧晚報》編輯部編:《心馳天路青海行》青海人民出版社 , 2006,1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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