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良心的醫生為什么變成了罪犯?
肖傳國醫生終于被判了!盡管這個結果讓大多數了解真相的人們都感到遺憾,因為這五個半月監禁本來是應該判給那個肆無忌憚的誹謗者的,——如果中國有更完善的法律的話。但這種憤懣的情緒大家都已表達過了,我這里要談到的是另一角度的問題:姑且承認肖傳國醫生有罪錯,那么是什么原因讓一個聰明的科學家做了傻事?為什么一個有良心的醫生變成了罪犯?我們試著從社會心理學角度來剖析這個原因。
從黎陽先生的文章轉述中,我們讀到肖醫生寫于不久前的博客:“1972年4月,毛主席給我個小本本”(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310608)。在文中,這位醫生感念毛主席讓他成為工農兵大學生,通過當時提倡的“巡回醫療、訪貧問苦”等教育,使他將“毛主席的教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深深地銘刻在腦海,成了人生的指南。”因此,當清明時節,這位醫生檢討自己的行為:“1、行醫30多年,我從沒吃過任何病人或家屬請客吃飯。2、行醫30多年,我從沒收過任何病人或家屬的紅包。3、97年回國任泌尿外科主任至今,沒拿過任何藥品回扣。(87年出國前沒藥品回扣這種事)4、行醫30多年,我對每個病人,不論高官富賈,還是平民乞丐,都盡了我最大的心和力?!庇X得要對得住毛老人家的教誨。至少奉行這四條到退休,才有臉到毛主席紀念堂給老人家磕頭去。
在另一些博客文章里,肖醫生自述他不留戀國外的高薪和地位,只想回國做點有益的事情。他自己掏錢從國外買設備運回國內,不想占國家、人民的便宜。他所有的科研經費都是硬當當申請的,不屑于拉關系去要基金會資助。甚至他也鄙視名利,希望以鄧稼先為榜樣,一心埋頭工作,潔身自好,對所有非本職工作之外的職務等一概拒絕……
當然這些未必全信,筆者沒有調查不作結論。但考慮到當今世風日下,醫生開刀要紅包成為慣例,門診則按藥品回扣開處方,公立醫院對窮人見死不救,私人診所只會坑蒙拐騙,還有麻醉師結扎尿道的丑聞,醫德早已蒙羞。而肖傳國醫生尚能記得毛老人家當年的教誨,說他是“一個有良心的醫生”應該是沒問題的。
但如今“有良心的醫生”卻在牢里,因“尋釁滋事”被判五個月半月勞改,給網上議論增添無窮的談資。這固然可以說成是肖醫生為人褊急的個性缺陷,也可以斷為方舟子流氓行徑的得逞,更是某些媒體編輯的利用公權力的作惡。但從更大的社會犯罪學角度來說,又豈是孤立的事件?
藍熊親身碰到的兩個事件,可作一比較。一是藍熊有個做醫生的朋友,最近碰到一件麻煩事。醫患糾紛是目前在醫院經常發生的,有些純屬無中生有的鬧事,目的是要得到一些賠償。有一個農民幾個月前到醫院看病,我的朋友給診斷的,當時沒診斷出什么毛病。后來他到上海大醫院檢查,發現是肝癌晚期,不到三個月就死了。于是一大幫農民沖進醫院,堵在門口,認為我那醫生朋友的診斷耽誤了癌癥治療,揮舞著病歷卡,要求賠償。當然按規定這種事由醫院處理的。但我那朋友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只好挽了中人,悄悄送去二萬塊錢,私下了結。
第二件事是三年前,藍熊應邀為一家福建晉江人開的民營醫院做廣告策劃。我到醫院觀察了三天,訪談了數位患者和醫生,做出一項策劃。那家醫院每年要在當地報紙、電臺投放1100萬廣告費,我建議他們拿出500萬來設立一個醫療援助基金,400百萬做廣告,效果肯定會好于不斷重復變成“糊墻紙”的醫療廣告。因為我發現民營醫院的主要客源來自于城郊的外地打工者,他們沒有醫保,為了省錢,往往沒有住足醫生規定的住院天數就逃跑。如做盆腔鏡、腹腔鏡手術的婦女,按要求應該住院三天,而她們到第二天就捂著肚子逃走了。這既有損于婦女健康,也不利于醫療效果和醫院聲譽。因此我建議這家醫院把投放于媒體廣告的錢回饋給患者,讓她們能申請補助安心住院。同時能充分利用醫院空曠的病床,增加營收。而患者出于感激,口碑傳播的效果也優于廣告。但是醫院的老板們卻拒絕了這個方案。
聯系到肖傳國醫生的案件,我們是否可以發現這三個事例中貫穿著一條同樣的紅線?那就是存在主義者經常談到的恐懼、孤獨和無助感。當你被拋扔到市場經濟環境中,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孤獨的原子”。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就像馬克思所診斷的,一切社會關系都被簡化為一種財產關系,個人被異化為一種“經濟動物”。置身于市場經濟的羅網內,這種個體性的存在,受到恐懼和厭憎的驅動,能作出怎樣的理性選擇?究竟是你的幸運呢?還是你的不幸?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人總是某種社會共同體的成員,他的思想情感與他所處社會的勞動組織、生產關系密切相關,這是社會主義的本來意義。而資本主義社會所看重的個人權利、自由和理性選擇倒反而是特例。馬克思曾經警告過,那不過是用財產關系取代一切實存的抽象化過程而已,是反歷史的,終將被取代。
聯系到我們社會的現實,當改革最初把土地分割承包,讓農民變成自主經營的小生產者時,有多少人為之歡呼!農民從此不再受束縛于集體主義的枷鎖,可以自由地發財致富,可以理性地選擇與眾不同的耕作方式,可以堅持自己私有財產使用的權利。卻沒有意識到這正是他的一種牢籠。作為一個小生產者,他必須為自己支付生老病死的全部費用。他與社會的聯系,只剩下了在自由市場出賣自己的多余的谷物,或多余的勞動力。而市場是把握不定的,受制于外國資本的操縱。事實上在工業化浪潮中,農民只能成為“上帝的棄民”。由于落后的生產方式,他不可能真正富起來。而且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灰飛煙滅,他喪失了分享到毛時代工業發展對農民的回饋,也不可能享有各種社會福利(養老金、醫療保險的免費教育等)。他唯一能依靠的是與戶口掛鉤的一小塊土地的終極使用權,而如今這塊保命的土地也在被市場經濟所強拆……你們瞧:當一個農民被抽象化、原子化,作為孤獨的個體小生產者,被無情地拋扔到市場經濟的大海中,他的生存境遇會是多么地堪憂!——這就是當今三農問題的根源。
那么處于這樣的生存困境中,他們的精神狀態會是如何呢?自由只會給農民帶來恐懼,這種資本主義的原子化社會,把個人存在的價值無限地縮小,面對你無法掌控的市場變化,農民只會產生深重的無助感。過去那種改天換地的集體主義豪情不復存在,生活的意義只局限于養雞和種地。當個體農民面對高高在上的官僚機構,只能通過上訪來表達自己的要求時,平等是完全不可能的。而尊嚴在哪里呢?當弱勢的農民要靠政府發放各種補貼來種地,你為了獲得補貼不得不給村長書記送禮懇求時,哪還有什么尊嚴!當然還有村委會選舉,農民至少握有一張選票的民主權利。當農民的收入仰仗于上面的賜與,普遍受制于高利貸關系,你敢任意投選票嗎?所以在這種境遇中,農民越來越變得畏畏縮縮、恐懼多疑,他縮進自己的殼里,孤獨地生存。
與此相類似的,工人、知識分子、醫生、律師、像肖傳國這樣被認為是精英的人物,都不自覺地被拋扔進了原子化社會的孤獨存在中,但卻沒有意識到這個社會賦予你的恐懼和厭惡、那些病態的情緒。肖醫生的悲劇就在于他還有良心,他自以為可以用良心對抗這個普遍冷漠的社會。作為這個社會的成功者,教授、學者、醫生、較高生產力的代表,肖醫生有足夠的權利標榜他的良心。但同時他茫然四顧,他會發現他的恐懼:因為他的的許多權利也在被侵奪。他無法制止方舟子這類人對他的無端謾罵,不僅罵他本人,而且罵他的老師、妻子、親戚、朋友、同事。方舟子伙同他人正在惡意地報復,在網絡、在大眾媒體、在科學雜志到處散布流言,攻擊他的科學成就,詆毀他的名譽,毀滅他的事業。當代文化把個人權利視為神圣,視為自然的不可攘奪的普世價值。但實際上那只是一種虛影,一種把人置于市場經濟環境中的抽象化而已。你越是堅持自己的權利,越是感到周遭被侵害的恐懼。于是肖醫生就出離憤怒了,內心產生一種受迫害的幻覺,導致最后的錯誤。
原子化生存的恐懼首先來自于孤獨,你獨自面對一個黑黢黢的世界,周遭全是你的敵人,他人就是你的地獄。其次是來自于不確定的世界,那些影響你命運的因素是不可控的,你不知道對你的侵害來自哪里。因此個人主義是個悲劇性的存在。表面上你有許多權利,事實上你總是被侵害,理論上你有自由,實際上你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當你面對眾多外界權力的侵害時你會怎么辦?在我講的第一個故事里,我的醫生朋友選擇了屈服,面對一群農民的憤怒威脅,他情愿花錢買平安。當然反過來在另一曲戲劇中,這位朋友憑借醫生的公權力成為他人的侵害,會輕而易舉地賺取二萬元。醫生在當今社會并非弱勢階層,不值得同情。在我講的第二個故事里,那些醫院的私人老板不愿意把多余的錢回饋給可憐的患者,而可憐的患者之所以得不到圓滿的治療正是高價醫療這種過度的剝削造成的。他們選擇了抗拒,也就堅持了作惡的權利。這與其說是出于唯利是圖的惡的本性,不如說是他們出于對任何改變的厭憎。我了解他們,不是不肯花這筆錢,而是對誰來花好這筆錢沒有把握。他們本能地傾向于相信自己小圈子里的人,而排斥外面的人。當社會意識消失后,他們的善心只能及于周邊親近之人,而對廣大患者則是冷漠無情的。
肖傳國醫生同樣選擇了抗拒。但是你們難道希望他用良心來抗拒外界侵害嗎?在一個以金錢來衡量成功的世界上,良心是一錢不值的。捷克前任總統哈韋爾講過一個故事:當他還是一個極權主義年代的持不同政見者時,他從監牢里出來,發現自己落在一個社會關系的冰窖里,周圍的朋友都假裝不認識他。這種情形真令人發瘋。為此他采用了一種策略:堅持自己內心的真實,以避免精神崩潰。其實這就是當代許多知識分子奉行的犬儒主義:如果有人刪你的貼、封你的網,就當他是蟲豸!如果有人罵你,就當他是狗吠!
但肖傳國醫生卻不想保持內心的崇高,他要反擊,他只能花錢雇用打手,同樣他只相信身邊親近的人。他甚至渴望被逮捕,希望借他逮捕的轟動事件,公開肖方之爭的真相,讓公眾明白他的冤屈,不至于被某科學雜志歪曲和隱瞞。他要讓所有的事件大曝光,與方舟子來個徹底了斷,不愿再受這種如蛆附影的折磨。他想拋開內心的厭憎,不惜把自己當作“炸彈”……這種瘋狂的念頭最終就導致了這個可笑事件。
總之,如果肖傳國醫生只是用良心來譴責方舟子,那可能是偽善。如果他真打了那條狗,倒是真率的。因為根源不在于他的的個人品行,而在于他像我們一樣被拋扔到市場經濟的大海里,作為原子化的孤獨的存在,變得恐懼,怒氣沖沖,滿懷厭憎?!@就是我們時代的精神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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