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元生前照片。
楊元元生前所住宿舍。
錢江晚報12月18日報道 11月26日凌晨,30歲的上海海事大學特困生楊元元死了——她用兩條毛巾自縊于宿舍盥洗室內。在自縊于宿舍之前,一向以堅強示人的楊元元最后感慨:知識為什么沒有改變她的命運?
她幼年喪父,家庭貧困,考入名牌大學卻從未找到合適的工作;她30歲了還沒有一次完整的戀愛,至死與母親一起生活,且因此愧不如人。
盡管她篤信“人不可以被打敗”,但在這個單一崇拜“成功”的時代里,她是一個標準的“失敗者”。她一生奮斗卻無法為自己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找到一絲容身之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楊元元之死,并非她一個人的悲劇。
在理想與現實之間
在大學過去將近一半的時候,她對當初的理想念念不忘,便開始自學法律課程,并醞釀考法學研究生。
湖北枝江,一個封閉的小縣城。楊元元在這里度過了不算愉快的童年——父親早逝,一家三口靠母親為工廠看大門的微薄收入維持生計。1998年高考填志愿時,望瑞玲拒絕了女兒到大連學海商法的請求,理由是考武漢的大學可以省些路費。
由于不忍向家里要錢,她開始超負荷地接家教和兼職,還常常為省路費而步行往返。不少當年的同學對她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常常夜晚在飯堂擦桌椅,或者把垃圾掃起來并從中揀出衛生筷。
在大學過去將近一半的時候,她對當初的理想念念不忘,便開始自學法律課程,并醞釀考法學研究生。
2001年家里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弟弟楊平平考上武大,二是原來居住的軍工廠要搬遷,母親失去住處,一夜間變得無家可歸。
母親拎著家什出現在楊元元的大學寢室。床太窄,母女就側身而臥。楊元元上課的時候,望瑞玲就弄些茶葉蛋和豆腐干到教師樓前賣。數月后,望托一個老師的關系,住進了一間只有一張桌子的閑置房,學校也持默認態度。
很多跡象表明,大學后期楊元元的心情變得越發郁悶,除了來源于越發排斥的本專業外,更來源于變得現實而具體的家庭壓力。她的生活如鐘擺般精準而機械:上課,家教,幫母親擺攤……她幾乎沒有朋友,連親友都羞于走動,她把兼職的所有收入悉數交與母親代管和支持弟弟求學,直至畢業后5年才償還貸款,贖回畢業證和學位證。
情況在2002年畢業那年繼續變壞。一是她的校園愛情無疾而終;二是成績第一的她卻被擠掉了保研名額——據說是被人做了手腳;最后她在委屈和憤怒中參加考研,又失敗了。
路越走越窄
她開始在《紅樓夢》里尋找自身悲劇的影子。“她說她像晴雯。”表妹望妍說,“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糟糕的現實開始危及生存,楊元元需要一份工作。
但在2002年夏天,抱有同樣想法的大學應屆生直逼150萬,他們充斥著各地招聘場所,拿著再不熠熠生輝的大學文憑,不斷調整期望值。但縱然如此,當年仍有大量應屆畢業生找不到工作,數目龐大的“大學畢業生低收入聚居群體”由此催生,現在,他們被稱為“蟻族”。
在相當長時間里,優秀畢業生楊元元很不幸也成為了其中一員。對于一個經濟學專業畢業生來說那一年可能并不友好,2002年正是“熊市”當道,全球經濟頹勢初現。楊元元連一份湊合的本專業工作都找不到。無所事事了幾個月后,她進入一家培訓中心當英語老師,教幼兒英語,月薪800元,每天兩個小時地來回武昌和漢口。
自卑像一扇屏障裹住楊元元。畢業很長時間里,她都沒有配手機,幾乎與所有同學都失去聯系。“她該如何開口介紹近況呢?”弟弟楊平平說,“說還在做家教嗎?”
挫折感,焦慮感,封閉傾向,成為無數個像楊元元一樣的“蟻族”標簽。他們眷戀大城市,憧憬好工作,都在等待創造傳奇,但越發激烈的城市化,人口結構轉變,勞動力市場轉型等因素又抵消著他們的努力。這個已逐漸具備社會化意義的階層,讓一代人的青春在夾縫中漸漸失衡。
楊元元認可這種等待的一個例證是,她曾考取了兩個外省小城市的公務員,但最終決定放棄,一是距離遠,二又不是“北京上海”。
為實現大城市夢,楊元元也嘗試過打破困局。畢業后她連續三年考研,均無果。她開始在《紅樓夢》里尋找自身悲劇的影子。“她說她像晴雯。”表妹望妍說,“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事業上最后一絲激情消耗于2005年。由于受轟轟烈烈的大學生創業潮觸動,楊元元傾盡積蓄,與人合伙辦一份文藝雜志。一開始信心十足,還租了個像樣的辦公室,但僅堅持了半年,由于辦刊思維的不合時宜,雜志基本滯銷。
弟弟楊平平后來保北大直博成功。或許一同感染了喜悅,2007年開始,楊元元第四次醞釀考研。
次年,她接到了上海海事大學海商法研究生入學通知。
外面的世界
她問輔導員能否將母親安置在校內,對方建議寫封申請書,楊元元寫著寫著就哭了起來。
楊元元和望瑞玲不舍得租昂貴又偏遠的出租屋,宿舍就很好,還有全天候熱水。像大學時候那樣,楊元元和母親每天擠在小床上睡覺。大約一個月后,同宿舍的同學主動搬走了,房間成了楊元元母女專用。楊元元還是覺得有些不安,入學之初就問輔導員能否將母親安置在校內。對方建議寫封申請書,楊元元照辦,但寫著寫著就哭了起來。“她不愛把困難告訴別人。”望瑞玲說。
等了一周仍無消息,楊元元母女就去找學院領導,說家里有困難,能否解決母親的住宿。“我和元元一直請求他,說武大當初也安排住處了。結果他說,‘沒錢,沒錢讀什么書?’”望瑞玲說,“回去后元元很受傷,說這里沒有溫情。”
11月21日,楊元元宿舍突然來了兩個宿管,限令她在半個小時內搬走母親的所有東西,以后不許再來。望瑞玲看到女兒當時神色有些緊張,不停地賠禮道歉。隨后就冒雨帶母親出去找房子,學校地處偏僻,一天搜索無果,最后花了100元住了賓館。望說女兒心疼得睡不著。第二天,她們找到了一處房子,但當天拿不到鑰匙。楊元元因為要排練節目,望瑞玲就叫她回去,說她能找到落腳的地方。當晚上海氣溫驟降到只有4度,望瞞著女兒在學校禮堂前坐了一夜。天亮后,楊元元知道后非常自責,當即就坐在地上要母親趴在她身上睡。晚上,母女倆拿到了鑰匙,進去后發現是毛坯房。兩人和衣躺在地上,抱在一起取暖。
“不可以被打敗”
她從一堆書里抬起頭來,半是交流半是自語地說出那句:“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
矛盾24號全面爆發。當天上午,望瑞玲和女兒在宿舍收拾衣物。半個小時后,一位年輕宿管看到望瑞玲的登記,跑上來指著楊元元說:“你媽要是再來,你就拿不到畢業證和學位證,你將來什么也沒有。”過了一會又指著望的鼻子罵:“你這個鄉下來的農村老太婆,不要把你農村的那一套拿到這里來。”一直忙著賠禮的楊元元聽到這里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在回去出租房的路上,楊元元又向母親道歉,說現在還沒讓她享清福。
由于持續的擔心、焦慮、愧疚和疲勞,此時楊元元已嚴重缺乏睡眠。11月25日清晨,楊元元突然從被窩里坐起來,語帶怨氣:“憑什么不讓我們住,我要找領導。”接著她又說:“都說知識改變命運,我學了那么多知識,也沒見有什么改變。”
楊元元的死震驚了學校。大批記者聞訊而至,關心著這個平日無人問津的女研究生。校方驚訝于事態擴大之迅速,關停了招待所,并派保安人員監視記者行蹤。事件的官方說法是:學校按規定勸離楊元元母親,并從人性化角度提供房源幫助。整個搶救過程也是及時和盡責的。同時,校方還暗示楊元元有患抑郁癥的可能。
對于望瑞玲來說,現在唯一能紀念女兒的是一堆法律書籍和課堂筆記。而楊元元的表妹望妍,則在這天夜里回憶起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表姐翻著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她從一堆書里抬起頭來,半是交流半是自語地說出那句:“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
(本文來源:浙江在線-錢江晚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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