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空間放逐與現實選擇
作者:張慧瑜 來源:南風窗
近來有三個文本,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體現房奴心聲的電視劇《蝸居》;反映“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的社會學調查報告《蟻族》,大學畢業生成為繼“農民工、下崗職工、農民”之后的第四大弱勢群體;上海海事大學女研究生因學校拒絕母親留居宿舍而走向絕路的故事。
向下的青春
無論是《蝸居》中海萍夫婦節衣縮食、兼職奮斗的典范(盡管最終過上“蝸居”的生活),還是“蟻族”們在失業與低級工作中艱難生存以及女研究生楊元元的自殺,都呈現了一種“下向的青春”。與“青春殘酷物語”中青春期的失落、與社會的格格不入相反,這些“高學歷”、“低收入”的群體本應擁有理想的人生,但“夢想卻無法照進現實”。這些略顯悲慘的故事與一個曾經耀眼并被給予厚望的群體有關,那就是長大于改革開放新時代的“80后”們(同時也是獨生子女政策下出生的一代)。與他們的父輩糾纏于歷史、政治相比,他們應該是掌握自己命運的“主人公”(所謂“我的地盤,我做主”)。這些作為改革開放同齡人的一代人,很早就被認為是小皇帝、嬌生慣養、無法承擔社會責任。
直到2008年一系列事件(海外護衛奧運火炬、四川地震志愿者、鳥巢一代),使“80后”擺脫了玩世不恭的“惡名”。但是,在這三個文本中,“80后”卻成了因房子而“犧牲的一代人”、成了聚集在都市邊緣的“蟻族”、成了“貧困”女研究生。還不僅僅如此,與大部分同齡人相比,這些遭遇困境或淪落為“弱勢群體”的年青人都是在相對公平及嚴苛的高考制度中“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幸存者。可就在全球陷入金融危機而中國戲劇性地崛起的時刻,這些“天之驕子”們卻成了失意者、失敗者和自殺者。
海萍說服丈夫以及妹妹海藻留在大都市不要回到故鄉小鎮的理由是,這里不僅有都市的繁華,更有機遇和理想,獲得“奮斗”的人生,回去只能做一只“井底之蛙”。與《蝸居》中的海萍姐妹一樣,這些關于成功的信念成為支撐蟻族們聚集在城市里的根本動力。但是這些文本恰好呈現了一種淘金夢的破碎,當在學歷、教育、公平競爭的背景中進入市場經濟的“80后”根本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時,他們依然寧愿聚集在骯臟遠離市區的村落,也不愿回到沒有希望的家鄉(他們所學的專業也在家鄉無用武之地)。
這種窘境在新世紀之初被顯影出來(他們是“三高”人群:高房價、高醫療、高教育),但當時尚且有“知本家”、創業神話的故事可以安撫剛剛畢業的他們。如2006年熱播的電視劇《奮斗》依然可以講述青年人白日夢般沒有奮斗的奮斗故事,2007年熱播的《士兵突擊》也在“不拋棄、不放棄”中完成如何做一只合格的“工蟻”的詢喚,他們作為都市白領,應該是中產階級的主體,可短短幾年后,這些“準中產”迅速滑落為“蟻族”,即使如《蝸居》中作為外資白領的海萍,也沒能如“杜拉拉”般升職/升值,反而在兼職中變成房奴。既然沒有“耽擱”自己的青春,為什么“夢想依然無法照進現實”呢?
這是一種趨勢,我們回不去的
網友之所以認為《蝸居》呈現了房奴的真實心態,主要是因為海萍夫婦在買房過程中面對“攢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漲價的速度”的困窘,而對一系列主流話語進行了“無情”的冷嘲熱諷。如看房后深受打擊的海萍說“來回看看,滿世界就我們窮了。傷心啊,兩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上無片瓦,不名一文,說起來還中流砥柱,中產階級呢!”;“都說時代進步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我怎么覺得我還過得不如我們父母輩呢?人家好歹在最窮困的時候還實現了既無內債又無外債。我倒好,一輩子欠債”、“跟世界接軌,消費要向歐美看齊,收入要向非拉看齊,全方位立體接軌”;在海萍看過報紙上的地產廣告后,終于悟出“‘為人民服務’這句話要改成‘為先富裕起來的人民服務’。現在的報紙,整個一派胡言!”……
在這里,“中產階級”以及“與世界接軌”的神話暴露了其作為意識形態的謊言效果。在買不起房子的現實困難中,“分享艱難”、忍受“社會轉型陣痛”等主流話語已經無法喚起他們的認同。但與其說在這份“張狂”中顛覆了主流話語,不如說在這種牢騷以及自我勸慰和自我說服中,更加認同于現實中的困境和艱難。正如海萍在勸說蘇淳啃老的對話中,有一段關于美國的類比,盡管蘇淳嘆氣“這個型怎么老轉不完啊!”,但海萍堅信中國會像美國那樣依靠“200年前黑奴礦工賣命”來完成原始積累,并認為沒有原始積累就不可能有“美國人享受生活”的現實。這不僅為了“明天更美好”而心甘情愿“犧牲兩代人”,而且也為近10年來中國不斷發生已然不具有新聞價值的礦難尋找到了“合理”解釋。或者說,在承認這不過是為了完成“原始積累”的同時也預設了一個“一退休就環游世界”的夢想。
在另一段對談中——
海藻問宋思明:“這個城市,你們這些人是怎么管的?房價那么高,工資那么低,還讓不讓老百姓活了?”宋思明說:“原本在光鮮亮麗的背后,就是襤褸衣衫。國際大都市,就像一個舞臺,每個人都把焦點放在鎂光燈照射的地方,觀眾所看到的,就是華美壯麗絢爛澎湃。對于光線照不到的角落,即便里面有灰塵,甚至有死耗子,誰會注意呢?我不是說上海,就是紐約、巴黎、東京,都一樣。你能對外展示的,別人看到的繁華,只有那一片,而繁華下的沉重,外人是感受不到的。這是一種趨勢,我們回不去的。如果你要我選擇,是生活在過去的清一色土布灰藍,每個人收入都16塊8毛的日子,還是今天,我想,我還是愿意生活在今天的。至少,它有一種變化,它給予相當一部人以希望。”
接著,宋思明說:“資本市場原本就不是小老百姓玩的。但老百姓又逃不出陪練的角色。只能慢慢努力吧!海藻,也許你可以換一種活法,不走你姐姐的路。本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多元化的世界,各種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宋思明的回答不僅說出了國際大都市的秘密,也說出了作為資本市場的房地產本來“就不是小老百姓玩的”,可謂一針見血。在這段話中,宋思明并沒有說如海藻這樣的小老百姓就是角落里的“灰塵”和“死耗子”,而是把海藻放在觀眾位置上。同時也告訴了海萍無法“成功”的原因是只看到了繁華的一邊,沒有看到舞臺背后的灰塵,也就是說不要把自己的失敗歸罪于這個華麗的舞臺。而當海藻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就是舞臺背后的“灰塵”時,宋思明也就是無需掩飾。宋思明告訴小老百姓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是為了說明“這是一種趨勢,我們回不去的”(正如撒切爾夫人的名言,除了新自由主義,別無選擇)。
正是在這種“無可選擇”的“多元化的世界”中,宋思明向海藻發出邀請,一個“二奶致富”的捷徑。這是站在“舞臺中央”的人向舞臺背后的“死耗子”訴說“各種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故事。就像《2012》中得以進入諾亞方舟的是買過票的富商們,其他幾十億人類根本就不被考慮在內,這是好萊塢版的“點背不能怨社會,命苦不能怨政府”的故事,呈現了金融危機時代好萊塢主旋律敘述的艱難和直露。在這個意義上,《蝸居》也成為危機時代的主旋律。
空間區隔與放逐
這三個文本都與房子有密切的關系,或者說,這種現實的窘境被具象化為一種空間區隔及空間放逐。《蝸居》呈現了這些來自外地的“天之驕子”在欲望都市中無法成為“房主”,只能充當“房奴”的命運;《蟻族》則是這些失業或收入不高的畢業生在城市空間中只能租住在城鄉結合部的村鎮中;貧困女研究生“背媽媽上學”的緣由不僅因為在上海居無定所,而且在家鄉也因拆遷失去了住所。
與城鄉戶口制度這種社會區隔不同,在“自由的”商品房交易(不受戶口限制)中,資本的邏輯成為形塑社會空間及主體位置的重要標尺。這些渴望在社會空間中擁有一席之“地”的群體,遭遇到一種空間的壓抑,這種無法在都市中“安居”的狀態使得他們由準中產階級主體變成了社會結構的游離者。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不僅是房“奴”,而且也是大都市所象征的現代資本主義體制下的當代“奴隸”。這種資本化的空間/房子成為區隔、放逐、剝奪這些準中產階級主體的罪魁禍首。
可是在人們為這些都市白領所遭遇的困境唏噓不已時,那些遠比蟻族更為底層和弱勢的群體顯然就更不可見了。如果聯系到90年代中后期不斷嚴重的工人下崗、農民工欠薪以及農民真苦的問題,再加上這些大學畢業生也被放置在弱勢群體的行列,可以看出,在經濟高速發展尤其是2002年前后逐漸由實體經濟轉向金融及虛擬經濟(房地產及股市)的過程,也是勞動者被資本不斷拋棄或放逐到邊緣地帶的過程(與此同時,也造成中國貧富分化的加大)。
在房主從所有者(一種財產的擁有者)變成房奴(一種被銀行劫持、綁架、壓迫的主體)的過程是借助自由市場的平等原則,自愿簽訂的賣身契,從而使這種消費者被綁架在社會生產的戰場之中(“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房子自身變成了一只會下蛋的雞,除非禽流感/金融海嘯等“非正常”狀況的出現。也就是說,在這種從擁有產權之“主”變成一種被銀行綁架的當代奴隸中,無論是農民工還是大學生都是被金融資本拋棄的人,就是宋思明那句話“資本市場原本就不是小老百姓玩的”。這是道出“真實”的時刻,也是勸慰“老百姓”承認現實、不要抱著不切實際幻象的時刻。
《蝸居》否定了海藻的“不勞而獲”和與宋思明的“茍且偷生”,肯定了海萍夫婦踏實、勤勞的生活態度,也呈現了海萍“心甘情愿”為了“蝸居”而走向“房奴”的過程。在《蝸居》的文本中只有海萍、海藻兩條道路,或者說無論是編劇還是導演,只提供給觀眾一條做房奴的海萍之路,盡管這條路并不輕松,但沒有比這更好的道路了。顯然,海萍的選擇并非“多元化的”選擇,而是一條獨木橋。
宋思明沒有說出的是,在資本市場中還真是無法缺少老百姓的參與。試想金融危機不就是小老百姓(中產階級)最終無力繼續陪練才發生的嗎?這是在資本的驅逐及其“我們回不去的”的信念下,小老百姓直到破產、無力償還債務才終止這種陪練的游戲。如果老百姓都不陪練了,資本市場也就成了真正的空中樓閣。可是就在全球陷入金融危機而對新自由主義下的金融體制進行深刻反思之時(就連布什都不得不改口說:“這是非正常情況,正常情況下,政府不應該干預自由市場”),中國又呈現某種“滯后性”,這種滯后體現在這套新自由主義邏輯以更為張狂的面目示人,“這是一種趨勢,我們回不去的”,既是邀請,也是恐嚇。在這個意義上,《蝸居》成了危機時代的新自由主義的主旋律。
也許,毅然決然地選擇自殺退場的女研究生已經用自己的身體對抗這個“這是一種趨勢,我們回不去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對于每一個不甘心做房奴的人來說,能否有另外的選擇,或者能否想象另外的選擇,是存在一個真正“多元化的世界”的開始。
附文:
市場經濟下的“杯具”一代—簡評楊元元之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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