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的紅玲,自從18歲那年從湖南邵陽老家出來打工,已在廣東各地輾轉工作了30多年。這期間,除了結婚生孩子那幾年,她都沒有中斷過她的打工生涯。
今年,她和工友們一道,參與了工廠的集體抗爭,為自己爭取社保的權利。她的工廠只為她交了5年多的社保。
眾所周知,養老保險只有交夠15年才能領取,如果不補繳,她不能想象自己的退休生活會是怎樣。然而經過了一系列的行動,當企業也答應為他們補繳的時候,一個制度性的障礙擺在了他們面前—她被告知按規定只能補繳兩年社保。這對上有老下有小的紅玲來說,簡直是一盆冷水從頭淋了下來。
三重陰影的籠罩
2014年4月5日,當東莞裕元工人得知因為企業沒有足額繳納社保,工作了數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之后每月只能拿到四五百元養老金之后,3萬工人參與了一場持續20余天的停工表達訴求。
社保,是國家與社會對勞動者的一份承諾。在勞動者遭遇勞動風險時給予必要幫助,提供基本生活保障。為此,我國相繼頒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規制度來保障工人這一權利。
然而農民工社保狀況又是怎樣的呢?根據國家統計局2014年公布的數據,2013年末全國農民工總量達到2.68億人,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僅為4895萬人,參加醫療保險的5018萬,參加失業保險的3740萬,參加工傷保險的7263萬。也就是說,不到1/5的農民工能夠按照法律標準享受社會保險,農民工參保的覆蓋率之低讓人吃驚。
即便是購買了社會保險的農民工,是否真正得到了保障?裕元為工人購買了社保,他們為何還是通過停工來捍衛自己的權利?
帶著上述疑問,新生代ilabour課題組師生開展了此次社保調查,對電子、服裝和食品三個行業的代表性品牌—蘋果、優衣庫和可口可樂的5家代工廠進行了實地調查。這5家工廠坐落在上海、南京、廣州、深圳和東莞,我們通過隨機抽樣的方式,對工人社保政策執行和落實情況進行了全面調查。
為什么要調研品牌代工廠 ?這些工廠的工人社保覆蓋率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但我們要發掘的是:即使是按法律規定繳納了社保,具體運作過程中同樣會出現許多問題,讓農民工根本無法享受到社保帶來的福利。在制度性障礙、強大資本拉扯和工人對社保的認知缺失三重陰影籠罩下,社保最終成了部分農民工的一個“美麗的空夢”。
所謂制度性障礙,即到目前為止,一個全國統籌的社保體系還是缺少的,各地規定復雜且混亂;同時,社保政策的規定沒有懲罰性,企業故意拖延造成的工人社保欠繳卻往往不用承擔任何責任;當勞動者轉移工作地點,或想回農村時,交了多年的社保卻無法全額轉走,城市政府為了一己私利,無情無理地把企業為工人個人繳納的社保費用扣留下來。
在當下勞資力量對比懸殊的情況下,即便2010年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保險法》,要求企業必須為所有工人全額繳納社保,可是企業仍以一系列“高明”的手段、“專業”的知識玩轉社保中的各項細節:不以工人實際工資全額繳納社保;抑制工會在工人社保問題中的作用;在工傷申報、獲取工傷保險中制造困難等等,造成法律被架空。
政府和工會在社保問題上的缺位,忽視對社保的宣傳,造成相應知識不普及,工人在認識上出現混亂,也常常搞不清繳納社保的重要意義。這一點或許是企業主、地方官僚最愿意看到的。
不足額繳納社保
“社保是買了的,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買的。廠里是不告訴員工的情況下,直接用電腦抽選的,也不會通知你,只是在發工資的時候直接在上面扣。剛進來那幾年我不買的,現在買了。應該還是按基本工資買的,應該是買齊的吧?養老有的、醫療有的、工傷有的,都有的。”張大姐40多歲了,進廠工作了20多年,卻只從七八年前開始交社保。面對我們關于社保的問題,她一頭霧水。
按照國家法律的規定,社保是必須購買的,應按工資總額繳納,并且養老、醫療、工傷、失業和生育必須全部買齊,但在實際運作過程中,像張大姐這樣稀里糊涂被侵害利益的工人大有人在。
我們發現,企業不足額為工人繳納社保的比例很高。調研結果顯示,只有32.9%的工人認為企業已為他們足額繳納社會保險。
“我以為公司交足額了,要不是你們看了我的工資單告訴我,我現在都還蒙在鼓里。剛入職的時候,公司也沒有告訴我們社保是怎么交的。我覺得這侵犯了我們的知情權。”當得知自己其實并沒有足額繳納社保后,在深圳打工的年輕工人阿華顯得非常生氣。
從我們調查的工人提供的工資單來看,沒有一家企業按照國家法律規定為工人足額購買社會保險。這一現象普遍。
公積金的繳納同樣不容樂觀,結果表明,大約37.4%的工人并沒有購買住房公積金,還有大約3%的工人并不清楚所在企業是否為自己購買了住房公積金。從行業比較來看,只有不到7%的服裝行業工人購買了住房公積金,食品行業工人購買住房公積金的比例也只有16.4%。
為職工足額繳納社會保險和公積金,這一句簡單的話落實下去卻顯得那么困難。究其原因,對欠繳社保的企業懲罰過松或許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無論是《社會保險法》,還是其他相關法律法規,都沒有對這一行為采取任何嚴厲懲罰措施,通常是只需補繳少額的滯納金就能過關,為企業的非法手段留足空間。
很難得到保障
小麗身材瘦削,個子不高,她從小就體弱多病,工廠里滿負荷的工作量、每月倒一次的夜班讓她的身體更加吃不消,胃病、痛經、感冒這些“小病”時常纏繞著她,甚至每個月都要跑一兩次醫院。我們看見她時,她正在婦科診室前焦急地等待著。
“我這個痛經的毛病,是需要慢慢調的?,F在看一次病都要幾百塊,可是每年門診報銷的最高額度只有800塊,剩下沒辦法,只能自己出。”小麗的聲音很低沉。
小麗的例子不是個別現象,很多工人告訴我們,現行的醫療保險只能起到有限作用,除了小麗所反映的問題,醫保定點醫院開藥貴、醫療質量不高、距離遠這些問題,也使得許多工人不愿意使用醫保看病。
我們發現,工人使用醫療保險的比例較低。大約36.1%的工人沒有用過醫療保險,有25.5%的工人很少用醫療保險(一年少于5次),只有7.7%的工人用過多次(一年超過5次)。
工傷工人的情況就更為堪憂。在我們的調研中,發生工傷的工人,只有1/3的人拿到了工傷賠償,大多數工人發生工傷事故后,因為對工傷保險制度不了解,對工傷申報的程序不清楚,再加之上級管理者的壓力和阻擾,一些原本可以申報工傷的工人的合法權益得不到保障。
“我在工廠里曾經受過工傷,在洗水部,被鐵桶砸了一下,當時不覺得怎么樣,上夜班,回去睡覺時很痛睡不著,去醫院照x光發現搞到骨頭了。當時洗水部的主管、總管、幾個組長都知道。搞了好幾天都不讓申報工傷,起碼跑了10趟,最后在辦公室我把桌子一拍,憤怒地說了句‘你們不管可以,以后你要管老子都不讓你管了’。我的傷最后被評了10級工傷,賠了6個月工資(按底薪賠的,因為工傷保險就是按底薪來買),賠了6000多塊錢。還有,我這個工傷之后,誰都可以加班,就我不能加班,這個手指沒了一小節不影響工作,但就是不讓你加班。我不想跟他們耍賴,但他們就要跟你耍賴。”
通過自己的爭取,這位工人成功申請了工傷,做了傷殘評定,并拿到了工傷賠償。與那些受過工傷卻沒有領取到工傷保險金的工人相比,他是“幸運的”,不過他的幸運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而且走過了一個艱難的過程,甚至以后遭到了公司的不公對待。
失業保險、生育保險對工人來說,通常就是“交了白交”,手續之復雜、要求之嚴苛,以至于只有極少數的工人才能拿到。我們的調查發現,只有3.36%的工人領取過失業保險金,而購買了生育保險并且領取過生育保險金的只有11.4%。
住房公積金具體落實起來就顯得更為“雞肋”了。因為住房公積金的提取只能通過買房、以正式的租賃合同或者銷戶來實現,這對于大部分的農民工來說,由于他們缺乏公積金相關知識,調查結果表明,只有22.26%的工人提取過住房公積金。
簡而言之,每一個險種以及公積金在具體落實過程中都會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真是需要每一名工人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超高應變能力才能解決,才能取得合法的權益。此外,工會的缺位也是鮮明的。只有不到20%的工人認為工會在改善社保問題方面有所作為。根據工人的反映,工會不僅在關乎工人切身利益的社保問題上毫無作為,甚至有時候還會站在企業的角度為企業發聲,工人想要通過工會維護自己的基本權益難之又難。
單位繳納部分被截留
對于在外打工、四處漂泊的農民工來說,社保的轉移非常重要。目前的政策是,若是參保的工人跨省流動,個人賬戶的儲存額全部轉移,而單位繳費的統籌基金按12%的總和轉移,實際上,單位繳納部分的40%留在了當地社?;?。
這40%有多少呢?我們不妨算一算。以東莞市為例,僅以東莞市最低工資1310元為基數計算,每月單位為工人交的各項保險總額為20%,即262元,一年下來,就有3144元進入統籌基金。如果一個工人在東莞工作一年打算到另一個省打工,就只能轉走3144×60%=1886.4元,剩余1257.6元就留在了地方社保統籌基金。我們以最保守的估計,即10%在莞工作的農民工會在東莞繳滿15年的社保,最后留在了東莞,也就是90%的外來農民工最終會離開東莞,按照工人總數來算,數據已經非常龐大了。一個東莞都是這樣,深圳、上海等大城市又扣下了外來農民工多少社保呢?
這種扣留是毫無根據、蠻不講理的。農民工從農村來到城市,為企業發展與城市擴張貢獻了自己的勞動與健康,企業為他們繳納的社保金卻白白貢獻給了地方城市政府,而富裕的城市卻不承擔勞動者的退休和養老問題,也不充分地承擔打工者的醫療、失業等保障。對于女性勞動者,她們無法享受生育保險金,更不用說工傷、職業病工人的生活保障。最終,把這種種負擔都轉移到相對落后、破敗甚至負債的農村,讓貧窮的農村地區來為繁榮城市埋單。這種不合理的現象,是由于社保金已經成為一筆龐大的變相“人頭稅”,被城市政府牢牢地扣留在自己手中。如果沒有像打大老虎的力度,讓城市政府償還屬于農民工的社保錢,2.6億農民工的權益是不可能得到保障的。
南風窗編者按:新生代ilabour課題組是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山大學、香港理工大學四所高校師生聯合建立的,成立4年多來,進行了富士康工人、建筑工人、塵肺工人等多次調研。今年10月11日,課題組在北京舉行“外來務工人員五險一金現狀”調研報告發布會。報告全文近5萬字,系課題組7、8月份在廣東、上海、江蘇調研所得,本刊獨家選發其中部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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