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海消失
葦海消失了。
站在蘆葦消失處遠望,能看見一長溜的綠影子,那是潮白河岸堤上的白楊樹。潮白河自北京而來,在經過寧河縣境內時,將七里海劈為東、西兩半。造甲城村的葦田萎縮部分,位于西七里海的西南部,村民稱之為南小份。這里目前溝壑縱橫,到處是裸露的土壤。在西七里海的東部,尚能看到碧綠如海的茂盛蘆葦。
數千年前,七里海所在地是汪洋的渤海。海退過程中,這里逐漸演化為潟湖,再變成長滿蘆葦的沼澤濕地。它處在寧河縣的西南部,由造甲城、潘莊、俵口、七里海、淮淀5個鄉鎮環抱。1992年,經國務院批準,七里海成為國家級海洋類型自然保護區。
多年蠶食開墾后,七里海東海目前已名存實亡,濕地沼澤集中在西海。實際面積為3萬余畝,造甲城村獨占約15000畝。59歲的村民馮強說,這個數字源于大集體生產時代。“我們村有24個生產隊,葦地按隊劃分,這個數是一個隊一個隊加起來的,這么多年,總數變化不大。”
七里海素有“京津肺葉”美譽。生在茲地,村民與有榮焉。“我們到外地去,問你是哪兒人,我說是寧河的,不知道,說是造甲城的,也不知道。我一說七里海濕地的,好多人都知道。”村民王英話里半帶炫耀,“全世界只有3處這樣的古海岸濕地,全中國獨一份。”
上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初,絕大部分村民的收入靠蘆葦。收割蘆葦,又稱打葦,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冬三月結了冰,就可以打葦子。人們有的推著鐵槎,把葦子壓倒,后面的拿大鐮刀砍,有人捆,有人用拖拉機拉。”馮強回憶,那時候蘆葦值錢,一塊錢三斤,“賣不完的囤著,一年四季可以賣高價。割完了,蘆葦自己會長。”
三四月份,是蘆葦萌芽的季節。5月,蘆葦躥出一米多高,南來北往的候鳥開始駐足七里海。在葦海腹地,放眼綠茫茫一片,能聞著青草味兒。天暖的時候,天空飛著數不清的鳥。這里是馮強青少年時期的樂園,他掏過鳥蛋,抓過野魚,采摘長在蘆葦上的蘑菇,“魚和葦蘑,都是美味。”
造甲城村就在鎮中心位置。如今,街道兩邊商鋪林立,很多人不再以種地和蘆葦為生,打葦也逐漸退出村民的記憶。
1990年代中期,生產模式發生變化,由村集體將葦田分拆,對外發包給個人。“這樣的生產活動,也沒有破壞葦海。一直到5年前,這里都是原貌。”站在南小份一個名為三角地的地方,馮強指著眼前3米多的深坑痛惜:“這里原來一馬平川,全是蘆葦。”
瘋狂取土
變化發生在最近5年。
2009年上半年,造甲城村將10582畝葦田外包,承包期限為5年。“10582畝是凈地,不包括水渠和不長蘆葦的地方。”王英說,村里決定發包時,很多人都不知曉,知道時已成事實。
承包方接管后,葦田周邊豎起一人高的綠色鐵網,里面搭建了看守房。自此之后,造甲城村的集體葦地成為“禁區”,無關人員不得入內。
2010年底,村民們陸續發現,夜里經常有拉土車進出七里海的葦田。“冬三月結了冰,土就是硬的,適合采挖,方便運輸車輛進出。”
根據王英掌握的情況,挖土最嚴重的是2010年12月底一直持續到2012年上半年。猖獗的時候,每至深夜,在七里海南側津蘆公路上排著長長的拉土車隊,“超過100輛,來回跑。”
根據多位村民的說法,發生在濕地保護區的挖土行為,與村、鎮、縣干部的包庇有關。“挖土的都有門路,或者找人頂名干的,我們打過舉報電話,沒用。”
村民曾試圖攔截拉土車,并發生過沖突。村民劉平回憶,4年前的一個晚上,她聽說有村民截到拉土車了,便趕到南小份的三角地,發現押車的是本村村民孫某。
“孫某說,憑什么攔。我說,每一個村民都可以站在這兒質問你們。他說,有合同。我問他,合同在手上嗎?他答不上話。”劉平說,截車的村民也不能拿孫某怎樣,最后還是不了了之,讓拉土車離開。
從葦田挖出的土,根據不同深度,主要有兩種用途。村民們跟車調查,發現拉土車將淺層的海洋沉積物和蘆葦根系裝車運走,賣給東麗區東麗湖工地,深層的土壤則賣到塘沽區和新修的112國道等工地,用于綠化建設。
“拉土的都是十輪渣土車。七里海的土肥,一車賣1700元左右,刨掉成本至少凈賺400元。這些年拉走的土,不下一萬車。”一名在天津市區干過建筑工程的村民說。
王英說,村民向政府部門舉報過。“舉報之后,政府部門均有批文下發,責成寧河縣政府督辦,但之后便無下文。”
根據王英掌握的數據,造甲城村15000余畝濕地蘆葦,過去每畝約15捆,正常年產量是20多萬捆,而2013年產葦量是4萬多捆,僅是5年前的五分之一。“這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被破壞的程度可想而知。”
5月中旬,京華時報記者多次探訪七里海造甲城村屬地,目測破壞面積不下300畝。村民目測的結論是,破壞面積近千畝。
挖土點集中在南小份,留下大大小小的坑,淺的為1到2米,深的則達到3到5米多。有的坑內灌滿了水,水面浮著養魚用的增氧設備。一處深坑旁,矗立著一間破舊的守葦屋,屋子已開裂,宛如一座孤島。
“即使挖濕地淺層的土,如果面積大,也會形成破壞。”對于記者描述的情況,北京濕地研究中心副主任洪劍明認為,大面積深挖土會破壞濕地結構,影響濕地涵養水源和凈化水質的功能,“要想恢復原生態比較困難。”洪劍明表示,濕地不能隨便開發,挖土、生產、工程建設等不能影響生態,而且必須經有關部門批準或環評論證。
“天津保護七里海濕地的口號是‘不動一锨土’,這樣大規模的挖土,和這條精神完全相悖。”王英說。
抗議外租
5年的承包,于2013年12月31日畫上句號。據村民介紹,最后一季的蘆葦,仍舊歸承包方,但直到4月份,承包方將承包地塊周邊的圍欄拆除后,村民才得以深入查看。看到七里海破壞后的景象,一些老人當場流淚。
“承包時,村里沒征得村民代表的同意,誰都沒見過協議。”王英說,協議一直是個“秘密”,直到近年才被村民掌握。京華時報記者從村民處獲得的復印件顯示,合同全稱《造甲城村西七里海葦田承包合同》。
合同的甲方是造甲城村村民委員會,乙方為天津市寧河縣七里海旅游開發服務有限公司。合同稱:“經村兩委班子及村民代表討論通過,甲方決定將西七里海10582畝葦田對外發包,以養葦為主,綜合養殖為輔。通過投標乙方中標,經甲乙雙方協商訂立以下合同條款。”
這份合同約定的承包期限為5年,由2009年1月1日至2013年12月31日。承包費每年每畝155.67元,每年承包費計1647300元。承包期內,“乙方必須接受七里海保護建設管理委員會(下稱七里海管委會)的管理和保護性開發。”
合同還約定:“在承包期內,乙方不得改變土地性質,嚴禁賣土和往外運土,必須保持原地形地貌,如需改造,必須經甲方和七里海管委會批準方可施工。在承包地塊內,南小份北堤、東河、頭溝三角歸甲方所有,如甲方取土,乙方不能提出任何理由加以阻撓,取土標準為地面下2米。”
合同落款一欄,甲方為造甲城村村民委員會,“法人代表”處有8個人的簽名。有村民指出,這份協議并不具備合法性:“當時8人當中,有6個是村支委成員,兩個還是協勤,沒有一個是村委會成員。這份協議落款時間是2009年4月28日,當時村委會換屆,處于真空期,直到6月份,才選出新的村委會成員。”
合同乙方,除了有天津市寧河縣七里海旅游開發服務有限公司的蓋章,還有個人私章“于增會印”。據記者查詢,于增會生于1942年,曾擔任寧河縣辦公室副主任,縣農村工作部部長,縣廣電局局長等職。2006年,天津市寧河縣政府成立了七里海管委會,負責七里海濕地的開發和保護,退休后的于增會被聘為七里海管委會顧問。
據媒體報道,“十二五”期間,天津市每年將投入7500萬元,用于濕地核心區的修復、治理和保護工作以及對濕地緩沖區內居民的生態補償。就七里海保護問題,記者多次致電七里海管委會,電話無人接聽。
造甲城村葦田承包5年期滿后,七里海管委會和村兩委各提出一套方案。管委會的方案是,整體承包,每年每畝350元,承包期最少5年。村兩委的方案是,分為兩片區公開發包,每年每畝200元和260元,承包期為1到3年。
上述方案遭到村民反對,抗議者簽名達數千人。王英說,七里海濕地的地下土層經過數千年積淀而成,“這一撓撓下去,那六七千年全完了。破壞成這樣,老百姓能答應它繼續承包嗎?”
持續拉鋸
早在2013年,造甲城村的村民已醞釀,要將承包權收歸村集體。今年2月起,村民們多次來到村委會和鎮政府,集體反映收回承包權的訴求,并要求測量破壞面積,追究挖土者的責任。此后,他們注意到承包地塊日夜灌水,很多深坑都被填滿。
3月,有人在濕地保護區范圍內栽下樹苗。種樹地點名為“91畝地”,范圍東至大王臺村葦地,南至津蘆公路,西至津塘河,北至造甲城村葦地。
“具體哪天記不清了,幾百人號召去拔樹。”村民馮力說,大家一共拔了兩次樹。頭一天拔完,沒過多久,又有人種樹,村民又去拔,“栽得不深,大家一推就倒了。這是在濕地保護區范圍內,怎么能種樹呢?”
馮力當時站在邊上看,沒有動手。他看到,種樹的人打電話舉報,派出所的民警到場錄像,“拔一回,照一回,民警沒制止,也沒有勸阻。”
事實上,租地栽樹的是造甲城鎮政府。鎮政府與村委會簽訂的租(占)土地協議書稱,租地用途為滿足津蘆公路綜合治理需要,租賃期限為20年,費用為700元一畝。這份協議蓋著造甲城村村委會的公章,但村民質疑稱,此舉并不符合村民意愿,沒有經過村民代表的合議。
拒絕再承包和反對占地的浪潮,從2月延宕到4月。村民拍攝的一組圖片顯示,他們在村委會掛起“保護七里海祖留國家濕地”條幅,條幅上寫的時間是2月26日。另外兩條寫著:“造甲村民看好家園保護農田”、“還我古海岸原貌”。
至4月9日,每天有很多人圍在鎮政府門口,要求對話。村民甚至搭起帳篷,日夜有人值守。鎮政府邊上就是派出所,村民拍攝的畫面中,帳篷上掛的橫幅陳訴:“挖坑賣土破壞七里海濕地誰來負責?”政府大院內,有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但沒有發生沖突。
帳篷對峙持續6天5夜。4月14日,寧河縣副縣長張金明來到造甲城鎮,與村民對話。
“當時推選了15個人作為代表。代表進去后,提了些要求,其中包括:追究挖土責任人,濕地歸還村民,不追究老百姓責任。”劉平說,張金明答應上述條件后,村民撤掉帳篷回家。
遭遇警察
村民稱,副縣長張金明代表官方與村民約定,次日到保護區丈量取土坑。4月15日,部分村民來到保護區,但現場并沒有專業的勘測設備,政府工作人員說,16日會調專業設備來。
“還有兩名黨員去了現場,中午都撤回來了。”劉平說,15日下午,村干部通過村里的廣播通知,所有黨員16日上午9點開會。
16日上午,黨員在村委會集中開會,近20位村民去了七里海南小份,準備見證實地勘測。一名在場者說,天津海洋局也有人在場,村民領著工作人員轉了一圈。回到南小份后,一名警察召集大家站攏,“馬路上突然開來三四輛警車,一群便衣下車沖了過來。我當時想,完了!”
一在場者稱,當時“稀里糊涂就被抓了。現場一共18人,完全沒反應過來”。
“當時有個村民去邊上小便,發現抓人,他趕緊蹲下躲了起來。”劉平說,警車走后,這位目擊者趕回村里報信。全村人聲沸騰,張羅著去縣城要求放人。“有的拿著廣播當街喊,這個搖門喊人,那個拿著相機,在鎮上的郵局門口集合”。
對于村民的動靜,寧河官方迅速應對。有村民聯系好5輛中巴車,但中巴車進村后,司機說接到領導命令,不能發車。隨后,出入村莊的路口也被封鎖,有民警現場盤查。村民們通過三輪車、私家車,陸續趕到縣城。到了零點左右,寧河縣政府門外已聚集很多人,村民們要求與縣領導對話。
4月17日凌晨零點多,寧河官方調動警力,將圍堵人員驅散。劉平是坐村民私家車趕到的,她在現場看到人群四散,有人被打傷。劉平被撞倒在地,“直接被120送到醫院了。”當天,很多人被帶到派出所。
17日白天,被抓捕的18個量地村民,有9人被釋放。凌晨被抓的人,在做完筆錄后均被釋放。9個未釋放的量地村民5男4女,家屬均收到刑拘通知書。通知書提及兩項涉嫌的罪名: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故意毀壞財物。
據了解,9名嫌疑人當中,劉某因為懷孕,在刑拘14天后于4月30日被釋放,改為監視居住。記者找到她家時,她婉拒采訪。
一名被傳喚過的村民說,做筆錄時,民警主要問兩個問題:“有沒有組織過堵鎮政府大門?有沒有拔過樹?”兩名被拘者的家屬告訴京華時報記者,他們家的事主并沒有拔樹,但刑拘通知書上都寫著“故意毀壞財物”。
相關知情人士告訴京華時報記者,寧河縣委、縣政府、縣政法委的主要領導曾一起開會,將女村民馮樹芳定為一號人物。對此,其家屬回應,反映訴求的人很多,馮樹芳只是積極參與者之一。
對于9位村民的遭遇,多位村民表示同情。“保護七里海還保護錯了?我們能得到啥,就是不想讓他們糟蹋了。你看(承包地塊)東邊的葦子,長得多好。”劉平感慨。
5月23日,是馮樹芳等人被刑拘第37天,京華時報記者獲悉,當天,天津市寧河縣檢察院批準逮捕馮樹芳等8人,其涉嫌的罪名是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多位家屬稱,已開始接洽律師辦理委托手續。
(文中提及的村民,除馮樹芳外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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