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春節回家,親友相聚時,談論的一個不變話題是賣房。
傳統時,建房娶媳是農民的三大人生任務之一,其它兩個是生兒子與養老送終,人活一世都是奔著這些去的。如今,大概是從七八年前開始,不興在村莊里建房,而是流行到城鎮上去建房或者買房。這個風潮由我父親那一輩人興起,因為也就是在2000年以后,八零后一代步入結婚年齡。給兒子建房子,是做父親的責任,房子是根基,為每個兒子奠定根基,才能完成家庭交替,為人父才算合格。
過去,農民務農為生,聚集而居,形成村落這種集生產生活和經濟文化于一體的社會團體形式。聽老人講,我們祖上江西移民來,家鄉豫南與湖北麻城相鄰,而麻城地區為明清時期“江西填湖廣”與“湖廣填四川”的中轉地,據祖墳山上的碑文顯示,大概是清光緒年間。據說在這之前,我們村落這個地域的土地為黃姓所有,后來黃姓氏的人斷了根,我們姓氏就逐步扎根。這種類似封建小王國的村落地域,從黃姓改為我們姓氏,經歷了較為漫長的過程,并留下了先人與其它姓氏械斗犧牲的悲壯故事。這些事跡代代口耳相傳,凝聚了村莊認同和血脈記憶,并由之督促激勵后人們對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草木的保護,就像保護我們的妻女姊妹一般,保證它們不被外姓人侵犯。
這種表現在土地上情感、責任和尊嚴,清晰地界定了村落的地域與社會邊界。而在這個空間內部,家庭之間對資源的爭奪也是激烈的,同一祖先繁衍的我們子孫被大致分為“兩門”,并在地域上區分“東頭”與“西頭”。在這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地域內,生活著四十余戶人家,因此,耕地資源寶貴,宅基地更加難得。在村落生活中,宅基地的位置與占有量,與一個小家族力量強弱高度相關。宅基地就像傳統財寶一樣,是爺爺或者爺爺的爺爺留下的,所以值得珍惜。如同對村落地域的保護關涉到一個姓氏的尊嚴一般,對宅基地的保護,就象征著這個家庭的盛衰和這輩子孫的賢肖。
在我的記憶,尋找宅基地似乎是當時每個多子女家庭的迫切任務,我本人兄弟兩個,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已經為我們尋下建房子的地方。而我自己,在進學校讀書之前的很多時候,開鑿宅基地的場地就是我的“幼兒園”,我清楚地記住我的爺爺為我叔叔在后山青石板上開鑿宅基地的不易,年幼的我也不亦樂乎地給大人們打下手,這類印象就像鋼釬在青石上鑿出的印痕一樣深刻。
因其深刻,至今讓我對家鄉這片土地充滿感情。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孩童時,為家鄉修橋鋪路已經成為我努力讀書的動力,我想假設哪一天發達了,大概也一定會了這個心愿。而對家鄉這樣的印象和情感,恐怕至多只能存留在我這一輩,而我又算是一個喜歡觀察且心智早熟的人。大多數的八零后,估計不會去體味這種維系村落傳統的古老情緒。
這大概也算是鄉愁。鄉愁,就是老人般的體驗。
與父輩們的留戀和保守不同,八零后一代接受過教育,去城市闖過,見過一點世面。在他們眼中,這個距離鄉鎮五公里,距離縣城四十公里,至今還沒有通水泥路的大別山區小村莊,是封閉和落后的,留在那里注定沒有出息。的確,留守是不會有出息的。因為在人均不足一畝的土地上,無論如何也刨不出富裕。
因此,小平南巡講話后,全村青年人都外出了,有些是小學五年級還沒有讀完。他們大部分是到廣東,在電子廠、制衣廠一類做工。
到了2000年后,這輩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結婚就是成家立業,成家首先得有個獨立安身處,這是我們老家的風俗,所以說媒“看家”環節最主要的目的是,女方看看男方是否有獨立的房子。當時,這輩人中一些思想前衛或者娘家交通方便的女孩們,看不上我們老家山村這個被老人們視為“世外桃源”的地方,就提出到鄉鎮買宅基地建房。當村里有第一個人到隔壁新縣縣城的城郊農村買房子時,鄉親們都不能接受,“又不是吃商品糧的,住在那里要喝風啊!”
那時鄉鎮上的地皮很便宜,兩間宅基地(150㎡)不過4000元。當時還上繳農業稅,每畝300多元,負擔很重,鄉鎮周邊村莊的干部,將農田劃為宅基地出賣,農民減少種田負擔,村里和鄉鎮政府都得好處。買賣地皮興旺了一段時間,我們鄉鎮的一條主街道就是當時買賣地皮基礎上形成的。可是,山區農民太保守,沒有人能預計到后來形勢變化,所以買地皮的人較少。當時,我的兩個叔叔正要建房,他們提出在鄉鎮買地皮建,我父親主張翻修老房子,采取了第二種方案,這幾年看著地皮價飛漲,我父親和叔叔們都后悔不已。
老觀念擋終究擋不住大潮流,當年輕的女孩們普遍要求在鄉鎮有房之后,做父親的就爭先恐后地打聽鄉鎮上的地皮價格。這大概是在2005年以后,距離第一次買地皮高潮有七八年。2005年,鄉鎮的宅基地價格是兩間五萬元。都是鄉鎮上的“狠人”們開發的,他們從村民手里買來農田,平整后劃為宅基地出賣。自此,鄉鎮地產持續升溫。原公社和鄉政府下屬各個單位的舊公房,比如獸醫站、糧管站、供銷社,等等,都拍賣的拍賣,占有的占有,相續出售,再之后是公路沿線兩旁的農田被占。我們鄉鎮有四條通向其它鄉鎮的公路,現在以鄉鎮街道為中心,沿著這四條公路的一公里范圍內,都成了地產。價格也一路飆升,普通地段的地皮漲到兩間十五萬元,已經建成的單門獨院兩層房價格不低于三十萬元。
三十萬元,父子爺兒們拼了命的打工務農,至少也得積攢七八年,這還得兒子爭氣,家庭順利。看著價格一路飆升,過去打算買而沒有買的,十分后悔,準備買卻沒有選好房的,心急如焚,那些兒子等著要結婚的,全家都為買房焦慮,孩子還小的,也唯恐錯過時機。總之,家家戶戶都被裹脅,因此,親友們一見面就相互問候、打聽和交流買房,既是為了獲得信息,也是為了尋求親友幫助。
經過這些年的觀察,農民總結出經驗:房價漲得比收入多,打一年工掙得錢還填不上地皮和房子的漲價。因此,買房要趕早!
為此,需要和不需要的,都卯足了勁為買房謀劃。有閑錢的,買了吧,反正比存在銀行強,錢不夠的,找親戚們湊一湊,咬牙買下,實在沒錢的,就只好暗地下決心,明年在工地上干活一定要更少休息,呃,還得煙戒攢錢!
攢錢,買房!成了新時期農民經營家庭生活的核心。我粗略數了數,我們村莊里在鄉鎮或者縣城建房買房的有十六戶,那些求學工作在外地的并不算在內,超過全村三分之一。這十六戶中,有九戶在縣城,七戶在鄉鎮。他們中除了有三戶搬到縣城較早,并且多年不從事農業生產之外,其余的都是最近幾年完成的。除開這三戶,其余在縣城買房的六戶,房子常年空置著。這些家庭基本都是父母居住在村莊務農,年輕人外出打工,短時間返鄉,一家人更習慣在農村生活。
縣城離村莊幾十公里,對于不在縣城里謀生的農民來說,城里的房子純粹是消費品,在那里居住是“坐吃山空”,農民說城里“除了空氣免費,其余都得花錢”。農民沒有能力,也沒有理由閑住在城里。實際上,縱然是在縣城里居住的那三戶也都是在外地打工。
所以,在縣城買房,買的更多是心理踏實和在村莊里的面子。別人買,我也得買,不為自己,也得為兒子買下,縣城有房子,兒媳婦就不愁。自己沒有經濟能力住,再過十年八年,兒子終歸要進城的,農民是這樣預期的。并且,搞城鎮化,消滅農村,是大潮流。這是農民對國家政策的理解。
在鄉鎮買房的情況略有不同,早些年,鄉親們不接受居住在鄉鎮上的原因是,“住在那里,沒有收入,開銷大”。隨著打工經濟越來越占主導地位,家庭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是外出務工,農民這方面的疑慮逐漸打消,開始習慣于鄉鎮上的生活。鄉鎮交通方便,另一方面,中學和完小都在鄉鎮上,如果不買房,小孩子讀書也得租房。
農民越來越覺得鄉鎮上生活的好處,更關鍵的是農民的心理發生了變化。在十年前,鄉親們的眼界還被束縛在村莊地域范圍內,正如費孝通先生形容的,“半身插入了泥土里”。十足“鄉土性”的農民一旦跨出村界,內心就會本能地產生莫名恐慌和無助。村界之外是陌生人社會,是他人的“地盤”,在他人的“地盤”上很難扎根。這樣的心理狀態,讓農民覺得五公里之外的鄉鎮充滿未知的風險。實際上,這更多是一種心理而非地理距離。傳統的村落是個實體,穩固的邊界塑造了農民封閉的心態,這就是鄉土社會。
在觀察、嘗試之后,鄉親們發現鄉鎮并不遙遠,鄉鎮周邊大姓氏的人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面目可憎,他們人多勢眾,但只要不去招惹他們,也可以和睦相處。這樣,農民就越來越不再以異鄉的心態對待城鎮上的生活。十里八鄉的人匯聚在一起,當地原有社會邊界被沖垮,一個新的半鄉土性、半城鎮化的生活方式正在興起。
盡管逐漸習慣了鄉鎮上的生活,但鄉親們并沒有將根搬走。老家的社會關系依然維系,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都一如既往地參與。盡管不居住在一起,但心理上,還是原來的一個村、一個姓的人。
因為放不下這種根基紐帶,所以鄉親們更愿意在鄉鎮買房子。正如當年農民覺得鄉鎮太遙遠一樣,如今農民依然覺得縣城還太遙遠,在那里舉目無親,就像生活在孤島上一樣。習慣了熟人社會生活的農民,總覺得要有那么一點抓的住、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社會關系,才能安心。
所以,只有那些計劃將來或脫離農村,或者是純粹投資的,才會到縣城買房。從當前的現實條件來看,縣城確實不是農民的好出去。老家人主要是在光山和新縣兩個縣城買房,而這兩個縣的工業都比較落后,縣城沒有能力解決農民就業。離開工業化的城市化,都是空談,連農民都知道,“房子是買的起,住不起”。
農民覺得搬到鄉鎮上之后,老家的農業還可以兼顧,他們當初多是這樣預計的,所以更愿意搬到鄉鎮。鄉鎮上同樣沒有工業就業機會,而一個兩萬人的鄉鎮(平時留守的不足幾千人)商業總量是有限,所以也只能維持很少的商店經營。因此,全鎮的經濟來源還是主要靠外出打工。打工能攢下錢的原因是,既要外出的人省吃儉用,也需要家中留守老人務農收入維持。兒子兒媳婦兩口子打工一年存下五萬元,關鍵是家中的開支都由父母種田、種茶負擔。這既是當前農民家庭經營的“兩條腿走路”方式,無工(打工)不富,無農的話,兒子媳婦的工資開支家庭后,也必然所剩無幾。
農民在城鎮買房的錢,是這種“半工半農”經營方式支撐起來的。而一旦搬到鄉鎮上居住之后,農民會發現,耕種老家的田地實在不方便,所以要么拋荒,要么老人們就退回農村老家。拋荒的多半是那些需要在鄉鎮上照顧孫子讀書的,其他的則將房子空著,或者租給那些到鎮上陪讀的家庭,自己回家種地。
農民,畢竟不能脫離農業。解決就業問題,才是城鎮化的關鍵。
農民不愿意住在村里,當然與農村基礎設施差有關。大多數村莊都不是新農村建設點,水利、道路等條件十來年沒有改善,村莊建房的運輸成本極高,破敗的村莊,別說外邊的姑娘看不上,就是村里的農民也覺得沒有生機。還有一點,在這個大潮中,別人都搬走,你不搬也不行。像我們老家農民那樣買房在當地很普遍,周圍有幾個村莊,都已經全部搬空。當然房地產開發者的宣傳鼓動也是重要推力,隔壁一個鄉鎮的地產更火爆,獨棟別墅已經標價80萬元,當地流傳著“劃鎮建縣”的小道消息,這無非是吸引農民買房。
對于農民買房的大潮,政府應該考慮,城鎮化發展的大方向。不能讓城鎮化變成房地產業。沒有工業,以務工為主要經濟來源,農業在家庭經營中發揮支撐作用,這些算是中西部農村的普遍情況。以我們這樣一個小鄉鎮為標本,可以反思城鎮化的大方針。至少對于我們家鄉的農民來說,城鎮化對于他們來說,就是買房,是用全部家底甚至舉債,在城鎮上換一棟房子。說實話,除了帶來交通方便這個最大優點之外,實在看不出鄉鎮生活的其它優點。當然,娶媳婦更容易這就不說了。
在性質上,這種一般農業地區的鄉鎮既不是城市,也不是農村。它不具備城市和農村的生產功能,主要是居住生活和消費的地方。當前這類小城鎮的繁榮是以農村的打工經濟為支撐的,如果城市就業不景氣,鄉鎮的消費性豈不是無水之源?這種生產與居住場所的分離的城鎮化方式,破壞了之前的以家庭內部代際分工基礎的半工半農經濟模式,這樣的發展方式是否可持續?鄉鎮居住瓦解了之前的村落社區,村落消失了,農民的根基何處安置?
除了需要在大政策層面反思之外,家鄉的城鎮建設還存在很多具體問題。鄉鎮建設主要是依托房地產進行的,而房地產又是本地的“狠人”開發的。他們看中哪塊地皮,就與村干部聯合,再打通政府關系,不經過征地程序,私自開發。這樣的開發,就像他們本人粗暴個性一樣粗放,沒有審批、沒有規劃。亂占耕地的情況十分普遍,他們依靠暴力私自“征收”土地,引發種種社會矛盾。從開發后果來看,相關配套設施建設十分落后,下水道、垃圾處理等都沒有考慮,鄉鎮格局上如同一個混亂的大村莊。
城鎮建設是政府的責任,這種粗放式發展與地方政府有關。在當前建設用地指標緊張的情況下,我們的這樣一個偏遠且經濟落后的小鄉鎮,是不可能獲得用地指標。因此,鄉鎮建設就以違規方式進行,政府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違反土地管理政策,就交給私人開放。地方上的“狠人”們憑借早年打架砍人的名聲,主導整個過程。
鼓勵農民到鄉鎮買房,政府有這個積極性。這是一個個地方版本的“土地財政”故事。這中間,農民十幾年的財富被釋放,地方政府的開支有了來源,最引人注目的是,鄉親們常會看到那些“狠人”開豪車載著年輕姑娘在街上轉悠。
桂華,河南光山縣人。
2014-2-15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