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插栽有先后,村里的稻谷成熟也有先后,村民也正如次第成熟的稻谷,分批次被城市收割,剩下的“晚熟者”,就被遺棄在田地里,孤寂,寥落。
2013年10月12日中午1時許,太陽很大,77歲的會新扛著鋤頭走過一片青中吐黃的稻田,稻谷快要收成了。
在他的記憶當中,因為插栽有先后,村里的稻谷成熟也有先后,誰家的稻谷先熟了,就會請別家的勞力幫著收割,次第進行。現如今,這個傳統早已無以為繼,因為村里種稻谷的,就剩下他一戶。
其實,村民也正如次第成熟的稻谷,分批次被城市收割,剩下的“晚熟者”,就被遺棄在田地里,孤寂,寥落。大片的良田同時被遺棄,長滿荒草,枯黃如生銹的長劍。
這里是粵北,翁源縣。農村里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現代化是怎么一回事,但一二十年間,一切都被現代化默默地顛覆。
他們被卷進了現代化進程中國家和市場所構筑的一個等級結構中。還留在農村的人,就像當代社會學巨擘齊格蒙特·鮑曼所揭示的,成為被這個等級結構所淘汰、拋棄的“人口廢品”。
社會變遷的機制,殘酷得讓人意識不到是否能適應—因為必須適應。
逃離的途徑
除了這一次,下排村從未在任何新聞報道里出現過。
會新的妻子,七婆,從廚房出來,站在門口廢棄的水井邊,腳下圍著8只母雞,整條巷子里沒有其他人。廚房對面是一排白色的一層小樓,有5個房間,現在他們一家就住在這里。
這里原本不是他們的家,而是會新的族弟家。族弟一共4兄弟,都早已搬離這個村子,到縣城去生活。
原本下排村有近200人,90年代開始,人們分批離開,現在只剩下4戶,12個人。這4戶12個人分別是:會新、七婆、兒子大能、兒媳婦大能嫂、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阿光和妻子阿線;友全和妻子阿春以及他們兩歲的孫女小菲;初文。
其中,友全一家和阿光一家都已經在縣城買了房子,隨時可能搬走,初文一家在縣城租住,遲早也會離開。能夠堅守這個村子的,現在看來只有會新一家。
村里的房子都已經很破落,毀壞它們的不是時光,是缺乏人氣,而歸根到底,是一個被稱之為“現代化”的進程。
最早一批離開村子的是那些“有單位”的人。比如會新的哥哥,他是個教師,還有阿隨,他是個轉業(yè)軍人。因為“有單位”,家屬也被安置好,于是舉家離開。這些人的搬離大約在80年代末,和現代化、市場化都還沒有什么關系,屬于被納入國家體制的人逃離農村的那個進程的一部分。
第二批,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拋開姓資姓社的爭論后,經濟開始突飛猛進地發(fā)展。有頭腦的人走出去,做建筑,慢慢成為包工頭、開發(fā)商,或者做其它生意。
第三批,是從90年代后期至今,主要是年輕勞動力,去珠三角打工,存下來一點錢,買了房子,把家里安頓在縣城。或者是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讀了大學,找到工作,把一家人接走。
第四批,就是友全、阿光以及比他們更早的一些人,他們在農村辛苦一輩子之后,用畢生積蓄到縣城買了房子。這個時候房子已經太貴,一些買不起房子的人,就去縣城租房。
前三批的人,在大多數農村都是少數,而第四批則占據主體。農民們用半輩子乃至一輩子在農村拼命干活積存下來的收入,做一個城市夢,用血汗錢反哺著城市。
這個過程有點像篩糠,先出來一些米頭,再出來一些幼糠,最后剩下一些顆粒過大的無用之物。剩下來的人,就繼續(xù)生活在農村。
這也是一個潛移默化的價值評判過程。20世紀80年代,所有人都一樣,種糧為生,無分貴賤。90年代,市場提供的機會慢慢顯現之后,人的價值就有了變化。有能力與發(fā)展大勢越早對接的,就越快獲得財富,越早離開農村,越受人尊敬。一批接一批,人被物化,被以經濟能力為標準進行社會地位的分級,被崇仰,或者被遺棄。
這種變化,使得“離開農村”成為農村里共同的價值觀,不管離開后干什么,總之剩下來就是一種恥辱。
房地產的另類剛需
大能嫂現在已經能說本地話。六七年前,她被中介人從廣西的偏僻山村帶出來,帶到了下排村。大家至今都不知道大能花了多少錢,村里人估計不會超過2000元。算下來,除去中介費,到達大能嫂父母手里的最多不過1000元,父母因為太窮,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給女兒更好的生活。
非此,大能娶不到老婆。大概在2000年之后,在縣城沒有房子的男青年,已經很難娶到老婆—這一情況不局限于某個村,而是遠近鄉(xiāng)村的普遍現狀。
過去,當大家都貧窮的時候,貧窮本身并不會成為婚姻的障礙,只要身體、精神沒有殘疾,行為沒有法律、道德上的瑕疵,男青年一般都能找到老婆。一旦有一部分人先有錢起來,而他們的價值觀又開始主導整個社會的價值觀,窮人的婚姻問題就無辜地跟著一起掉進了金錢的泥潭之中。
友全的一個外甥,在媒人介紹下連續(xù)相親四五次,好幾次雙方都能對上眼,只是因為在縣城沒有房子,最終告吹。那時,他的父母剛在農村修建了樓房,窮盡積蓄還舉債數萬,目的正是為了讓兒子娶到老婆,然而建成之后發(fā)現毫無作用。無奈,他們默默地重新開始,積累去縣城買房的資金。
婚姻之需,催動著縣城房地產的蓬勃發(fā)展。2005年,1平方米大概在500元左右,2011年,已經是三四千元。婚姻是人的一種“剛需”,這時卻轉化為對縣城房地產市場的十分強大的剛需,賣出去的房子,相當一部分其實是“婚房”。
這里寄托的,是農民們逃離農村的愿望—岳父母希望女兒能夠離開農村,推動公婆們盡力幫助孩子離開農村—這個愿望很質樸,但又讓人很難簡單地理解為質樸。
友全的姐姐和姐夫,即外甥的父母,如果當時用在農村建樓房的錢去買房,早已足夠,但幾年過去,房價已經翻倍。越是貧窮,就越要為同樣的生活付出更大的代價。那些一分一角存錢的農民,發(fā)現錢總是存不夠,兒子娶妻無望,有些人就只能托人去廣西、云南乃至越南去“帶一個”。
大能很難奢望在縣城買得起房子,因為他總是掙不到錢,所以他老婆來自廣西。
在父親會新這一代,家里就是極度貧窮。為此,會新只能去別的鄉(xiāng)鎮(zhèn)做上門女婿。在農村里,誰都看不起上門女婿,所以他們一家人在母家總受欺負。后來因為無法忍受,大概10年前,會新把家搬回了自己的下排村。正好,這里人去屋空,有的是土地和住房。
大能這個廣西媳婦也曾頗讓他們一家人頭痛。剛來的時候,語言不通,讓人以為是個傻瓜。她很不習慣異地生活,總想回家,有一次胡亂坐車“回家”,去了湖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已經掌握本地話,但偶爾鬧別扭,想回家,就跑到縣城車站去,最后都是不敢上車,又自己回來。
六七年里,她沒有回過一次家,大能也沒有去探望過一次岳父母,甚至不知道他們家的地址。
反向的“留守”
初文已經60多歲,是友全的堂哥。
下排村剩下的4戶人家,輩分關系是這樣的:會新是叔叔輩,被稱為“七叔”;初文和友全是會新的堂侄子,阿光又是初文和友全的堂侄子。這個村子一共只有12個人,但按輩分仍有五代人。
最小的一代就是小菲,今年兩歲,再過兩年,她就要去縣城讀幼兒園,那時友全夫妻可能也就不再回來。
初文之所以孤零零一個人住,就是因為兒子在外打工,孫子上了小學,妻子到縣城去租了一間房子照顧孩子讀書。
初文說,原來這里有小學,有三四十個學生,10幾年前被撤掉了,所有孩子到“生產隊”的小學去讀書,要走三四公里的路。現在“生產隊”的小學也只剩下10幾個學生,而在幾年前,還有200人左右。原來鎮(zhèn)里的中學也在四五公里開外,有好幾百學生,幾年前也關閉了。
以前,以民辦教育的形式存在的小型學校,像細胞一樣深入每一個偏僻的村子,新世紀以后,學校不斷收縮,最后全部集中到了縣城,現在,一些鄉(xiāng)鎮(zhèn)里連一間中學都沒有。
教育的遠離農村,也是像下排村這樣的村子被遺棄的重要原因。
10月11日上午9時,翁源縣烈士陵園門口的郵政局,前面有五六級的階梯,上面密密麻麻坐滿了老人,足有三四十人。進入烈士陵園,里面閑坐的、跳舞的、聽戲的、唱山歌的,盡是老人。
他們剛剛送完孫輩到附近小學上課,然后在陵園內活動等待著下課。這和一般意義上的城市老人接送孩子不同,他們中的許多人,只是一個人租住在縣城照顧孩子,家其實還在農村。因為教育的遠離農村,年輕人雖然并未外出打工,老人、小孩卻仍然換了一種方式“留守”,這種特別的狀態(tài),相當于把一般意義上的“留守兒童”反過來理解。
這不是農村的城市化,而是城市的農村化。因為教育的需要,到縣城去買房子,也成為一種強烈的愿望。拋棄農村,是必須的選擇,盡管這些青壯年離開農村之后,可能一無是處,事實上還干著農民的活。
友全在買了房子之后,對于要不要搬到縣城去長住,就和妻子阿春狠狠地吵了一架,甚至談到了離婚。阿春認為辛苦一輩子,就是為了擺脫“農民”身份,不讓人看扁,而友全覺得,在農村自己很自在,知道自己是誰,隨便一轉身都有的是活兒干,在城里他手足無措。
“而且我一去到城里的房子,渾身都酸痛,晚上覺都睡不著,睜著眼到天亮。”友全說,他不到最后一刻,絕不離開下排村。
看上去,因為教育原因,或買或租,農民紛紛進入城市,似乎是一種值得樂觀的發(fā)展趨勢,然而許多家庭其實因此經受著從前難以想象的心理折磨。
下排村幾年前還住著13個人,另一個是老溫,一位70多歲的婆婆。她有3個兒子,大兒子一直在蹲監(jiān)獄,小兒子一般好幾年見不到人,也沒成家,只有二兒子阿安狀態(tài)正常。原來溫婆婆也在縣城帶孫子上學,后來因為眼睛瞎了,被送回村子里一間幽暗的泥磚房里,阿安和妻子仍然留在縣城謀生。
溫婆婆生活無法自理,經常沒有飯吃。友全說,自己常常在吃飯的時候給她送一份,但如果自己不在村里,或者忘記了,溫婆婆就只能餓肚子。有時太孤單,想要找人聊天,溫婆婆會沿著墻根摸向有人聲的地方,為此常常摔進污水坑里,掙扎得全身都是惡臭的泥漿。
幾年前—村民的敘述里總是找不到確切的時間—她在墻根下摸到了一瓶農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下一站:荒蕪
下排村遲早要成為空村,這也是許多中國農村共同的宿命。不遠處的上排村,原來有300多人,現在也逐步流走,剩下100人左右。
友全一家估計在兩年后就會離開,阿光一家會待得久一點,但也不出數年。初文更不用說,一個人生活在這里,不會太久。更現實的原因是,他們都老了,初文60多歲,友全和阿光都50多歲,農活快干不動了。
現在踏踏實實種地的就剩下會新一家子。友全、阿光幫人鋤草—原來的山林被燒掉,種上了速生的桉樹林,桉樹苗還小的時候,草長得快,常年需要有人打理,他們事實上成為了雇傭工人。初文種點兒青菜、玉米和地瓜。
人少,地多。現在12個人中能勞動的9個人,種著原來近200人的土地,結果必然是耕地大面積丟荒。肥沃的稻田,至少有1/3已經長滿了經年的茅草,難以復耕,也沒有人愿意再花精力去復耕。至于原來種植大豆、花生和地瓜的旱地,則九成以上已經被拋棄,變成了荒山的一部分。
在這一二十年的發(fā)展過程中,這些農民已經變得不愛土地,甚至恨上了土地,因為被綁在土地上,是一種沒出息的恥辱。
初文至今還記得普遍農耕的時候,也就是20多年前,村與村之間會為了土地發(fā)生沖突。“我們這一片還可以,因為算下來大家都是同一個祖宗開枝散葉下來的,有問題好解決。其它地方有些村與村之間,幾十幾百人為了爭田地、爭水,扛著鋤頭打群架是常有的事。”
下排村以前是抓鬮分田地,因為肥瘦之差,也會有點兒爭端。現在,初文說,誰還要田地呢?因田地打架?那更是不可想象。
村子前面是一片沃野,原來是整個村子種植水稻的地方,水稻意味著生存所系,一點兒土地都很珍貴。而現在,有些種了桂花樹,等著長大了拿到城里賣錢,有些種上了桑葉用以養(yǎng)蠶,還有一點兒水稻,其它則愛種不種,要荒就荒。
去年,曾經有一個外地老板,來這里租下了這一片沃土,用來種植甘蔗,但因為地處偏僻,路太小,砍下來的甘蔗沒有大卡車司機愿意來拉,最后有相當一部分壞在了地里。因為賣不出去,騰不出土地,過了春耕時節(jié)地還沒有還給主人,老板還多支付了租金,虧了個血本無歸。今年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地方,人少了,狗就會多起來。現在進入下排村,首先迎上來的一定不是人,而是一群狂吠著的狗。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