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告受益于同賀雪峰、李建斌、鄒國浩、王昱娟等調研小組師友的討論。本文所涉及的人名均作了技術處理。
2008年9月27日-10月12日,我們一行在湖北省京山縣做調研。我所在小組的駐村調研點是沙村。沙村緊挨小鎮(zhèn),在鎮(zhèn)轄的29個村中占地面積最大,且多丘陵崗地。村內地廣人稀,住處分散,最大的灣子[ 當?shù)厝藢⑷丝诩芯幼〉牡胤浇凶鰹匙樱h遠小于村民組的地理范圍。]有40戶人家,傍公路和責任田而居的單家獨戶非常常見。10個村民小組,398戶人家,隱伏在四處可見的荒山荒地里。全村耕地面積有4494畝,其中旱地面積568畝,水田面積3926畝,以水稻、油菜、小麥、棉花、玉米等種植為主;養(yǎng)殖水面1240畝,其中精養(yǎng)魚池958畝;山林面積2300畝;荒地面積700畝。
村中人均耕地多達4畝左右,加之養(yǎng)殖業(yè)、苗木花卉業(yè)的蓬勃發(fā)展,戶均年純收入至少1萬元,人們的生活比較富裕,手機、摩托車、冰箱、太陽能等高檔物件早已走進人們的生活。“掙輕巧錢,過舒服日子”,是當?shù)厝说囊淮筇厣I炒迦俗钜詾樽院赖模€有他們緊跟城市、國家乃至“世界”的文明和進步觀念。比如已發(fā)生根本性變革的“男女平等”的生育觀念,“養(yǎng)兒不讀書、不如養(yǎng)頭豬”的教育觀念等等。用他們的話概括,“這里接受文明早一些、快一些”。在這樣的村莊里,基督教的發(fā)展非常耐人尋味。本報告將考察地下基督教[ 需要要說明的是,沙村雖然一度教派林立,但“成氣候”的和人們常提起的是地下基督教,也即我們所說的家庭教會,邪教組織在本村往往只有一兩個信徒,而且活動非常隱蔽,因此本報告的考察重點在地下基督教。]在沙村的傳播。
一、地下基督教的傳入與發(fā)展
村中最先信教的是1989年左右受洗的孫志芬。孫志芬做過20年的赤腳醫(yī)生,也是能說會道的能干人。不過她最初信教也是因為自己總是生病,丈夫身體也不太好,家庭經濟特別困難,她無計可施。當時無一人可以分擔她的生活重擔和精神壓力,她的父親雙目失明,母親也已去世,將到婚齡又無經濟來路的三個弟妹,都需依靠她“成家立業(yè)”,自己的三個女兒也都在上學讀書。這時,鄰近千城村村長的妻子胡家之上門勸她入教。胡曾做過集體時期的接生員,后因肺部有疾病,四處求醫(yī)、拜菩薩都無效后,皈依了基督教。相似的生活境況打動了艱難之中的孫志芬。孫志芬信教后憑其做過接生員的資歷,四處上門傳教“做思想工作”,在1990年代初期即贏得了20多名信徒。
孫志芬親歷了基督教在村莊中幾起幾落的命運。村里的基督徒最初必須趕到孫橋鎮(zhèn)灌橋的譚章玉家參加聚會,當時整個京山縣也就這一個聚會點。譚是京山縣第一個信教、傳教的人,也是京山縣地下教會一直以來的總負責人。后來聚會點稍增,沙村的信徒轉移到距離稍近的千城村胡家之家,胡是孫橋鎮(zhèn)的第一個傳教負責人。即便這樣,沙村的基督徒做禮拜也常需要走幾個小時。1990年代,沙村中信教人數(shù)有明顯增加,因此在本村總負責人孫志芬家增設聚會點。孫志芬1981年因超生退出村診所后,在家中開設了不掛牌的診所,這為做禮拜提供了場所,也為在家傳教提供了便利(每個病人都成了傳教對象)。
基督教發(fā)展的第一個低谷是因為1992年全鎮(zhèn)開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孫橋區(qū)的工作組駐村了解各方面的情況,在召開全村村民會議時,公開點名批評7名信教的積極分子(包括孫志芬),認為她們傳教過于“激進”(見人就傳教),并將他們所說的“信教能治病”界定為愚弄百姓。這之后,村中信教人數(shù)驟減了一半,傳教、做禮拜等活動也冷落了一段時間,這也就是地下基督教負責人所說的“政權的逼迫”。
事實上,政府并沒有對傳教者進行任何實質性的懲罰,村民的印象也是“政府管不好,就不了而了之”。孫志芬的丈夫因為不太支持孫信教(他認為信教是心理作用,“信鬼就有鬼纏身,信神就有神”),曾與鎮(zhèn)派出所的熟人開玩笑,“我告訴你們地方,只要星期六的時候你們去,肯定抓得到。”但對方也只是無奈地答復,“他們又不搞反動,我們怎么抓?”孫志芬自己也曾提到,鎮(zhèn)負責人多次找她談話,但她常理直氣壯地和對方辯駁,“我們不是搞反動!國家說宗教信仰自由。”當時的鎮(zhèn)政府以及村基層組織都很關注基督教的活動,但是因為有著“宗教信仰自由”這一話語,他們往往只能以做思想工作為主,這對本身就以做思想工作見長的基督徒,如水過鴨毛沒有任何效果。
因政府對信徒傳教有所警惕,社教運動之后的兩三年時間,孫志芬只能偷偷地傳教。她常隨身帶著圣經書,借著下鄉(xiāng)收購雞蛋,在附近村莊和本村傳教。不過她借行醫(yī)和下鄉(xiāng)收購雞蛋傳教,是人盡皆知的,畢竟村莊里的人都知根知底。
社教運動結束兩三年后,地下教會的活動開始復蘇,禮拜、聚會等又開始公開化,村干部沒有上面的壓力后,也不再見孫志芬的面就“教育”。1995年,經孫志芬批準,在同村的陳富生家增設聚會點,沙村至此有了兩個公開且規(guī)模較大的聚會點。同年,不僅沙村的信教人數(shù)激增,全鎮(zhèn)信教人數(shù)也迅猛增加,在鎮(zhèn)里參加培訓的講道人和較虔誠的平信基督徒也有上百人。沙村信徒人數(shù)最多時是1997年、1998年,做多時有近百人參加聚會,農忙的情況下,兩個聚會點也共有五六十人參加聚會,這五六十人多是受洗過的。
近些年,依孫志芬的感覺,村中信徒在數(shù)量上已經驟減,聚會點也只留有孫志芬的診所。村里現(xiàn)在共有37人參加常規(guī)的地下教會活動(他們未受洗的小孩以及配偶通常偶爾參加聚會,因此不計算在內),其中11人是風雨無阻的積極分子,再沒有上百人共聚一堂的盛況。后孫又因幫外嫁的女兒看家而離村兩年,聚會點轉移到“副教主”丁在蘭家,相關事宜仍由孫電話負責和指導。在筆者離村前一星期,孫從武漢趕回家中,下定決心再次擔起宣教的重任,“現(xiàn)在是世道人心的末日,燒殺劫掠到處都是,這就是主說的末日,我們要把人們從魔鬼那里引導到主的身邊。”就在這一個星期,她陪著一位曾在此下鄉(xiāng)的知青四處拜訪基督徒,舉行了四到五次的小型家庭聚會,這位知青答應回武漢后常去教堂。
二、地下基督教的活動及其“合法化”
村莊中的教會本是地下教會——沒有“領證”也不愿意“領證”,但村民往往籠統(tǒng)地稱之為基督教,不知道其與三自教會的區(qū)分。這種模糊的認知,無形中將三自教會的合法性,賦予了地下教會。
村民們認為教會的活動很正規(guī)的一個直觀原因,是教會的人理直氣壯地公開活動,人人都知道孫志芬是“教主”。信教的人常背著書包,定點定時地“學習”。“常在公路上看到他們,去學習認真又積極,跟集體時侯搞識字班一樣嘛!”基督徒禮拜五下午和禮拜天上午集中做禱告、學《圣經》;每月15號和30號有一部分人(通常是地下教會的負責人和虔誠的普通信徒)去鎮(zhèn)上參加學習和培訓。
在這些常規(guī)和公開的活動之外,基督徒是否有其他的活動,村里人就不知曉了。
其實,沙村的基督徒還有其他一些保密活動,定期展開。一是孫橋鎮(zhèn)鎮(zhèn)一級的教會每年兩次圣餐聚會,在每月15號和30號的培訓課上,講道人會通知赴圣餐的具體時間和地點。臺灣牧師蔡春等人每年至少會講兩次課。二是一年一次的同工會,整個京山縣范圍內的村一級負責人(講道人),作為同工可以參加,同去的往往還有宗祥的信徒。人多時有一兩百人參加。培訓時間和地點都是臨時通知,以保證安全。三是一年一次的婦女靈修會和青年團契靈修會,有時這部分活動和同工會和在一起展開。
從根本上來講,村民們之所以因為基督徒“學習”的常規(guī)化和公開化,而承認其合法化,是因為“政府不反對”這一個大判斷的存在。按他們的邏輯,如果村莊中的教會不是國家認可的,那為什么他們公開活動國家也不來治理?這也是他們常反問“國家都不管,你能夠反對?”的原因。加之廣播電視中常有基督教、宗教、信仰自由等話語出現(xiàn),村民也就在無意識中,承認了地下教會存在的合法性。
對于在1980年代后傳入的基督教,人們起初并不關心,認為都是老弱病殘才信教。對于教會的人在做什么,大家在好奇之外似乎不太關心。他們認為信教的只是精神寄托,“說說笑笑又運動,精神好了病當然好了。”沙村的基督教曾一度派別林立,有從未露面的東方閃電,神秘的二兩糧教,以及公開且讓當?shù)匕傩沼X得正式的家庭教會。當?shù)厝朔植磺宓叵陆虝⑷越虝投杉Z以及其他教之間的具體差別,也不太關心他們的差別,并統(tǒng)稱所有的教為基督教。即便是村干部也鬧不清哪一個是國家不允許的邪教,都是國家說“要自由的”,是“教人學好”、是文明,“反正有京山教堂在那里,我們也不好反對。”村干部依靠直覺斷定:人少的那個太迷信,說壇子的米能漲,太迷信了,應該就是國家說的那個邪教。
當?shù)厝藢浇痰挠邢拚J知,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們對宗教信仰獨特的劃分上,他們以剔除迷信來確認宗教的內容。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統(tǒng)統(tǒng)被劃入迷信的范疇:“迷信就是燒紙燒香求平安”,“相信鬼神和求佛治病都是迷信”,“燒紙祭祖以前也算是迷信,現(xiàn)在國家在山東、河南一些地方提倡搞,也可能不算是迷信了”。宗教則是“一個星期做一兩次禮拜”,基督教因此成為大多數(shù)當?shù)厝宋ㄒ徽J可的宗教,“宗教信仰自由,就是說的基督教”。
國家曾經對傳統(tǒng)信仰進行革命,這給予多數(shù)村民尤其是生在紅旗下的一代人(他們現(xiàn)在是村莊中承上啟下和數(shù)量最多的一代人)以深刻的印象,他們總是意味深長地說起“世上無鬼神,盡是人在鬧”的革命話語,他們對迷信的定義無不是一個時代的印記。國家現(xiàn)代性的話語在這個地方,也格外地深入人心,當?shù)厝丝偸亲哉J為緊跟國家和世界的,事實也如此。當“宗教信仰自由”的話語,與陌生的基督教一起進入,在當?shù)厝说挠∠罄铮浇叹统闪藝以谂懈鞣N宗教信仰之后,大力提倡的唯一宗教。雖然基督教的見證也常讓他們覺得迷信和不屑。
地下教會在村莊中漸趨具有合法性,也離不開教徒自身尤其是積極分子,為使其更具有“合法化”而做的種種努力。
首先就是占領村中的道德制高點。基督教關于賭博、喝酒和打罵人等各種禁令,在享樂主義盛行和道德風氣滑坡的村莊,無疑能捕獲因道德約束缺乏,而深受其苦的老人的心,也能博得深感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政治精英們的同情。當?shù)厝顺3T谂u基督教搞迷信(治病)的同時,肯定基督教的一個好處,“起碼教人做善事”。有村民開玩笑說,行善就能與黨的政策保持一致,共產黨也說要和諧。村中的老書記也曾跟孫志芬打招呼,問她能否將本組最不孝順的悍婦拉去“學習”,“信教興能管住她”。道德犯罪是無法在法律上懲治的,當村莊中傳統(tǒng)缺乏有效的制約手段,標榜行善的基督教成為唯一可以嘗試著借助的力量,基督教無疑也可能成為村民信賴的制約力量。
其二是關心村莊中的公益事業(yè),擴大教會的正面影響。村教會的負責人孫志芬經常在公開場合,過問村干部村務。她曾在路上高聲詢問村書記修橋款的事情。連接9組和10組的橋梁常被沖毀,她責問書記,據說是10萬元的撥款,為什么到后來只有5萬,以至于現(xiàn)在的橋梁不經用。村民們覺得她敢說,也愿意去關心,算是比較正義的。
村莊中的教會甚至有參政的意圖。用基督徒的話說,就是要爭取基督教在村莊政治中的一席之地。1992年的社教運動中,孫志芬給從區(qū)里下來的工作組提要求,希望在村的黨支部中,給基督教一席之地。工作組負責人非常惱火,在村民大會上公開批評她,并說不允許共產黨中有基督教的席位,要求大家不要聽信基督教的胡言亂語。
這次挫折后,孫志芬才知道基督教處境的“艱難”,之后,她改為積極關心公益事業(yè),要求信徒在交稅納糧、修公路等各種事情中,主動配合干部工作,以爭取村莊政治的認可。村干部不把地下教會當回事,與他們的良好表現(xiàn),以及其他村民在各種村公益事業(yè)中的偷懶耍滑的對比,不無關系。
其三就是改造歷史和對現(xiàn)實再解釋。在基督徒的學習中,講道人常將西方的侵華史,篡改成宣教與反宣教的歷史,而不是反帝反封建的歷史;汶川地震則是上帝對不信教者的懲罰,是對自稱為龍的傳人,而否認為上帝之子者的懲罰。他們還以基督教從西方傳來,借西方即是先進的偽命題,來宣揚基督教的正確性和合法性。
地下基督教也能獲得“合法性”,不是因為國家在法律上承認了它,而是國家“信教自由”的大話語型構了當?shù)卮迕竦臐撛谝庾R,使得村民們即便是覺得信教也很迷信,太“地下”和“偷偷摸摸”,也不會去阻攔他人信教,因為“國家都不管”,這進而賦予基督教在村內發(fā)展的可能性。基督徒自身做出的各種努力,也為其獲得合法性提供了保障。
三、地下基督教的傳播與功利特色
與南方和北方村莊不同,當?shù)卮迕駴]有對基督教的防范心理,基督教可以借著“宗教信仰自由”的話語,一下子“合法”地進入村莊領域。以基督徒的葬禮為例,當?shù)厝藢浇痰母鞣N禁令都不反感,盡管覺得喪禮上不準哭的禁令有點不孝,但是不認為有什么,覺得可以接受。
但奇怪的是,這種最為開放和寬容的心態(tài),卻似乎沒有大規(guī)模地接納基督教的傳播,相比較與信教大省安徽等地,基督教在當?shù)氐陌l(fā)展要緩慢得多。
如果不是因為有病且無法治療,人們不會去信教。習中梅的姐姐習蘭做過一次禮拜后就不想再去,理由是她認為自己沒有生病!“信教的都是有病的,我生活也不困難,也有子女,不像有的老人是無子女管。”60歲的習蘭前年喪夫,丈夫去世后她一度精神恍惚,兒媳常說刺激她的話,并罵她。妹妹怕她精神出問題,這次姐姐負氣離家,妹妹于是勸她信教,不過習某去過一次后就不想再去。在筆者離開村莊前,她滿腹心思地告訴筆者,去聚會聊天是好,感覺見世面了,但是更想兒子接她回去,自己年輕還能做事情,“沒病去信教,人家也(會)說我躲懶,媳婦也不高興”。
而年輕人則連信教可以治病也不相信,“生病了應該找醫(yī)生”。這里的年輕人只相信科學,他們病后也有條件找醫(yī)生。只有老年人因經濟上的弱勢就醫(yī)難、看病貴,更需要通過其他途徑來抵抗疾病。當然,年輕人也認為信教可以從精神上治療疾病。“多活動,又開心,心病好了別的就都好了”,這也是許多信徒的配偶的想法。
更為有意思的是,不管信教能否治病,都似乎難以鞏固人們對基督教的信仰。因為當?shù)厝似毡榈臒o神論態(tài)度,教會的負責人感慨,當?shù)厝讼氲弥尉托沤蹋尾缓镁屯顺觯魏昧艘餐顺觥V尾∈切沤痰奈ㄒ荒康暮徒K極目的。
具體說來,盡管當?shù)厝藢⒅袊鴤鹘y(tǒng)的信仰劃為迷信,而將基督教劃為唯一的“國家允許自由信教”的宗教,他們對各種神和鬼卻都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佛教道教等,都被人們成為騙人的把戲。
沙村人相當富有懷疑精神。他們總是笑著說,基督徒勸人時總說信了什么都好,背時的一樣背時,生病的一樣打針吃藥,豬瘟來了一樣死小豬,牛丟了一樣要自己去找,小孩犯法的也一樣攔不住[ 這些事情都是實有所指。比如,教徒的小孩犯法就是指的蔡保國犯強奸罪的兒子畏罪潛逃,一直沒有音訊,為保兒子平安她開始信教。]。人們遇見信教的熟人,都會隨意調侃。孫志芬本是醫(yī)生,其女婿也是醫(yī)生,但她卻三天兩天地進醫(yī)院,惹得當?shù)厝艘娒婢烷_她玩笑,揶揄她說,“天天都學習,大概不專心吧?主怎么不給你治病啊?”有位老人嘲笑來勸教的基督教,認為他們許諾的天堂不可能存在。因為他曾觀看神六上天的實況轉播,“太空空空的,哪里有金磚碧瓦的天堂?宇航員在太空中會缺氧,呼吸都不行還上去享福?”
地下教會在沙村的一次當場致人死亡的失敗見證,更成了當?shù)厝瞬恍沤痰睦碛伞qT家?guī)X有位中年男子常來沙村“開課”,前年他帶了位“北京來的見證員”做見證,說這位小孩因信教治好了白血病,見證未做完,這個小孩就因被強制停藥,而猝死在“講臺”上[ 事后鎮(zhèn)派出所逮捕了相關人員,但無法根據法律給與實質的處罰,因此將他們放了。]。
村莊中還有被斥為殘害人的,關于“基督徒死后身體是軟的”的見證[ 我們先是在三位基督徒那里聽到幾例相關見證,后分別聽幾位普通村民提及他們相關的見聞。一例是孫志芬做的見證。她的姐夫張某(信教)與小孩發(fā)生爭執(zhí)后“氣死了”(此人喝藥自殺,但因信主不準許自殺,所以對外宣稱他被氣死了),死后兩手緊握掰不開。當時有教友前往去禱告,張某的兒子不接待,將教徒趕走。一天之后孫某趕去幫忙禱告,禱告時求姐夫原諒孩子,求主原諒心中有氣的姐夫。禱告完畢后,有人摸張某本是僵硬的手,居然神奇地松開、變軟。
另一例發(fā)生在2007年。基督徒們做會時閑聊,聲稱徐兵的奶奶死后多天,身體都是軟軟的,她的孫子曾將她的手腕舉起來晃動。基督徒習中梅告訴筆者,她摸過老奶奶的的胳膊,確實很軟,很冰。第三例見證則是這位去世的老奶奶生前四處做的見證,她說她的丈夫死后身體是軟的。]。基督徒認為去世是讓靈魂得救,信得好的信徒,死時是被上帝接走,沒有傷痛和掙扎,就算死了身體也和活著時一樣軟,不信教的因為是被魔鬼拉扯走,所以死時會痛苦,身體也會僵硬。一位剛參加基督徒葬禮的抬喪者說,他因好奇,偷偷碰了下死者,確實不僵硬,他懷疑是骨頭被捏碎了,也有退教的信徒四處傳話,說是教徒給死者禱告時,會趁機弄斷死者的關節(jié)。
承接對未知世界的懷疑精神而來的,是當?shù)厥浪谆奈镔|追求,這對基督教信仰產生了極大沖擊。當?shù)氐哪贻p人農閑時,都要忙著打短工掙錢,不掙錢就去茶館,或者湊到一起喝酒;找不到短工做的婦女,通常是直接去茶館,打牌也可以創(chuàng)收。
懷疑態(tài)度是溫和的“存而不論”,當?shù)厝藢浇檀嬉傻珔s不強烈地排斥。國家允許信教,是他們口頭質疑,卻不采取行動反對基督教的理由。因此基督教可以在沙村“只信科學”的狀態(tài)下,留下“信仰”的痕跡。
但這使得“治病”成為基督教唯一可以吸引人的地方,以及基督教在當?shù)氐淖畲蟮奶厣o論何時,弱者都是最需要幫助的群體。生病是使得當?shù)厝藴S為弱者的唯一理由,在代際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老人,也可以依賴自己的辛苦勞作,來應付生活的經濟壓力,不過重大疾病是他們自身無法抵御的,子女怕人財兩空也不愿意積極治療。治病就成了基督教可以進入村莊的唯一切入點,也是關鍵點,恰是這一點,突出了基督教的迷信色彩和信教者的功利色彩。
當村莊中的老人遭遇重大變故,被甩到村莊社會的最弱者地位時,基督教成為最先出現(xiàn)的“救世主”。這一是因為基督教高度的組織性和傳教熱情,使得專職傳教的基督徒在發(fā)現(xiàn)熟人面臨困境時,可以在第一時間上門安慰、傳教,勸人試一試。
二是當?shù)卮_實沒有什么可以選擇的依靠。同樣可以“治病”的拜佛、求神等,因為是“封建迷信”早已喪事合法性,只有“治病”的基督教借著“宗教信仰自由”的話語,進入了村莊。病后難以得到有效治療的老人,靠近基督教后,可以獲得懂醫(yī)學的孫志芬的幫助,也有信徒幫忙禱告和照料生活。通過信教擴大生活圈子,聚在一起唱歌、“學習”,相互走訪、尋開心,當然可以使得“小病不治療、大病找志芬”。
正是只有病人才信教,才讓人們認為信教的不過“那幾個”。唯有在經濟上,以及家庭結構和村莊結構中,都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老人,在大病之后才無力抵抗生活的窘迫,從而淪為真正意義上的弱者。而這批老人的數(shù)量也必定是緩慢而有限地發(fā)展。
加之當?shù)厝说奈ㄎ镏髁x的態(tài)度,也容易讓外來者認為,在這樣一個地方,基督教的市場必定是有限的。
其實,目前退出教會的活動的大部分人,都是當初未受洗的,這從固定參加活動人數(shù)的非常有限的增減既可以看出(人數(shù)最多時是四五十人,現(xiàn)在是三十七人)。此外,正如“教主”孫志芬的分析:人數(shù)減少也因為信教的都是有病的老人,這樣就難免有教徒因為病重去世或者出不了家門,尤其是在這個孝道嚴重衰老的地方,老人一旦遭遇大病,就難以有良好的條件治療,病亡也容易加速;再則,近兩年因為種田負擔輕,流轉耕地更容易,外出打工村民也有增加,有部分老人就隨子女外出幫忙做家務。
當然,也有當初受洗過的老人近些年退出教會的,一是因為遭到兒女的反對。這部分基督徒信教時,大約四五十多歲,那時孩子尚小,他們自己還可以當家;現(xiàn)在兒子結婚了,就不準信老人再去信教。兒子們需要老人幫著干活,比如養(yǎng)牛、看魚池、帶小孫子等,而老人也就默許并退出,反正病也沒了,或者還是沒治好,離開也并沒有被迫放棄信仰的痛苦,不過他們在遇到難處時,也會求求主,或者唱唱圣歌。二是“私字大”的人越來越多(教會負責人語)。“私字大”即只想著掙錢奔生活,將金錢看得重。近兩年教徒減少得格外厲害,年老的基督徒隨著打工的子女一同離開,年紀稍輕的基督徒則在忙季節(jié)工。有許多老人曾因為子女生病而信教,現(xiàn)在子女已好,而自己也要奔自己的生活了。一組的王蘭桂就因為這,而成為教會中的反面典型。她現(xiàn)在和老伴一起單過,種田的同時搞副業(yè),沒有時間信教。
但是,這些離開教會的老人,通常會懷念在教會的生活,比如信教幾十年的曾玉梅,忙月里還常唱起往日學會的圣歌,在家有空也會翻翻圣經書(雖然不識字)。這些老人雖然很少因為離開教會感到痛苦(他們自己也愿意給子女幫忙,這樣至少可以讓自己在不能動彈的日后,有更多得到照料的希望;自己忙掙錢而退教的老人,也是為了解決日后的養(yǎng)老問題),但他們并沒有忘記耶穌和“教主”孫志芬,這對他們的子輩和孫輩,多少是有影響的。很難說他們的離開,就使得基督教的市場萎縮了,或是有限的。
當?shù)厝说纳钪匦脑诋斚拢兄谒资郎畹膱?zhí)著,未知的將來和死后的世界都不是人們關心的,也不是人們相信的,所以這樣就凸顯出在現(xiàn)實生活不可持續(xù)時,信教作為緩解現(xiàn)實的困苦、渡過現(xiàn)實的難關的一個手段,而出現(xiàn)。一旦生活有了新的轉機,比如大病得治,也就可能有人退出教會,重歸于從前的“科學主義”的生活,如此一來,治病的功利特色就更是得到了凸顯,基督教是否具有抓住人心的力量這個問題,就被悄然掩飾了。基督教傳播的高峰與低潮,更是強化了人們“信教就是為治病”這一印象。
四、經濟壓力與基督教傳播的高峰
地下基督徒發(fā)展最初鎖定的是病弱的老年人群體,而這個群體的增減是一個自然替代的緩慢過程,所以沙村的基督徒穩(wěn)定在一定的規(guī)模內。不過,這里的信教人數(shù)確實曾有過高峰式的增長。人數(shù)最多時是1997年、1998年,那時有近百人參加聚會,即便農忙也有五六十人參加聚會。要補充說明的是,現(xiàn)在的三十多名教徒雖明顯少于高潮時期的,但也不遜于九十年代初期的狀況。在此我們關注的是,為什么會有一個信教的高峰。
當社會發(fā)展平穩(wěn)時,村莊里就不存在結構性的緊張因素。代際關系的變遷、婆媳關系的轉型,通常會帶給家庭緊張的氣氛和壓力,但在沙村,這一變遷和轉型在解放后即已開始,并于1980年代完成。較少有老人因為子女不孝,不甘于家中的地位落差而去信教,當?shù)氐睦先嗽缇兔靼?ldquo;媳婦才是婆婆”的道理,兒子們不養(yǎng)自己就要抓緊時間掙。當?shù)氐南眿D也過得輕松,她們是家中管事的,也是茶館里的主角。
當?shù)氐纳鐣洕Y構也比較扁平,人均4畝、戶均10畝耕地,中農的生產標準是多數(shù)人的生活狀況,加之人人都可以外出忙短工掙副業(yè),村中的生活水平就比較均質,生活壓力也不會太大。此外,當?shù)厝瞬徽J死理,有著“不和錢過不去”的生活態(tài)度,村莊中的面子競爭可以選擇退出,不至于構成致命的壓力。因此當?shù)厝说纳钏讲粫沂馓螅迩f中的地位也相差無幾(只有老人是唯一的弱者)。
在當?shù)?ldquo;中農生活”的普及,以及溫和的社會競爭,使得這里的每個人都可以參與競爭,并且成為生活中的成功者。社會競爭中無弱者,以及普遍的“無神論”傾向,人們對宗教的需求就非常之弱。
但當村莊整體性地面臨外來的巨大壓力時,中農狀態(tài)的普遍,也就意味著多數(shù)人同時陷入生活危機的可能性。這種壓力不同于可以進退的面子競爭,它由外界硬性嵌入且無法回避。1995年至2003年稅費改革期間,沙村和其他村莊一樣,遭遇了高額的稅費負擔,最高時達到每畝300元。“睡覺都不得安心,老想著平賬”,巨大的生活壓力,使得家庭和村莊內部的人際關系,都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疾病是導致老年人徹底弱勢的重要原因,年輕家庭對疾病的抵抗力相對較強,但是,當疾病和經濟壓力一起沖擊村莊時,情況就會很不一樣。
在稅費負擔最重的年頭,人們的經濟壓力倍增,村莊中的弱勢群體在倏忽之間迅猛擴大,迅速超出了病弱的老人這一范圍,信徒也因此猛增。當村莊中的大多數(shù),一起面臨著剛性的外來生活壓力時,信教治病就成為較多人迫不得已的選擇。當時稅費重,干群關系緊張,人們生活壓力大,有病看不起,農村合作醫(yī)療尚未推廣。一個家庭拿出五萬元治病的話,整個家庭生活馬上會走下坡路,“五萬元是京山都治不好的大病”。但現(xiàn)在大病也可以去武漢治療,回來后可以報銷。人們在生活壓力減輕的同時,獲得了治病的保障。沙村第一次推行合作醫(yī)療即有90%的參合率,現(xiàn)在則有95%的參合率[ 參合率無法達到100%,是因為外出務工者沒有參合。],這一是表明當?shù)厝藢ψ陨隙碌恼叩男刨?二是表明當?shù)貙︶t(yī)療的需求確實迫切,患病、治病確實曾成為問題。
一旦剛性的壓力退出村莊生活,大多數(shù)村民的生活,又會恢復到一個游刃有余的狀態(tài)。大多數(shù)家庭對疾病以及其他外來變故,都會有一定的抵抗力。可以推定,在這樣一個村莊,如果再來一次剛性的多數(shù)人無法幸免的壓力,造成普遍的經濟壓力,相信這樣的高峰又會再一次重演。不過,高峰之后,留在基督教群體里的,是不是真的依舊只是從前那些最弱勢的有病無法醫(yī)治的老人,以及只有在教會中才能實現(xiàn)自我的積極分子?這需要我們進一步的分析。
五、基督徒的構成及其年輕化
如果不仔細回顧村莊中基督教進入和發(fā)展的歷史,我們和當?shù)厝藭幸粯拥母杏X,認為信教的“總是那幾個”。基督教傳播的高峰與低谷的呈現(xiàn),凸顯了當?shù)匦叛龅墓厣又數(shù)厝艘幌?ldquo;以經濟為中心”的務實態(tài)度,也讓我們忽視了基督教深入人心和骨髓的力量。
事實上,近二十年來,村莊中的信教群體已在無形中發(fā)生變化,這絕不是數(shù)量上的有限增長可以掩飾和模糊的,仔細分析信教群體的構成狀況,對我們更清楚地了解村莊中基督教的來龍與去脈,頗有裨益。
村莊中基督徒有二個層次。首先是人數(shù)最多第一代信徒,他們是一個固定的老弱病殘群體。正因為他們的主要特征“老弱病殘”,使得人們誤以為信教的“就這幾個”,這幾個概指一個群體,而不是具體的個人,也更讓人誤以為基督教的市場總有限。
他們多是文化程度較低的中老年人,早在八九十年代,因自身有病或者家人有病,經濟又困難無法醫(yī)治,而陸續(xù)加入地下教會。也正是這一批人中的一部分,現(xiàn)在因為子女“掙錢”“干家務”的要求,而退出了常規(guī)的教會活動。不過,可以肯定地是,即便是退出了聚會,他們對耶穌仍是有著親近感,甚至是感激之心。
這代經過革命話語洗禮的基督徒,即便沒有了多神信仰的信教心理基礎,也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信教傾向,而他們剛好在最艱難的人生關口遇到了基督教。只是,耶穌這一唯一真神如同當初的革命風暴,難以在骨子里改變他們的什么都有點相信的心態(tài)。
第一代基督徒信教的功利色彩還相當濃厚。據調查,在河南和安徽等基督教泛濫的地區(qū),許多基督教的信仰者是觸及靈魂的基督徒,沙村的基督徒卻不求靈魂得救,只求現(xiàn)世得報。現(xiàn)實的目的容易達成也容易失敗,比如治病,得治能否鞏固宗教信仰值得懷疑,未能得治的人就更加懷疑神的效力,因此只因治病之需,而本就不相信神秘力量的村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多一條路多一點成功的可能”的心態(tài),容易加入基督教,也容易退出。
雖然他們聲稱信菩薩治病是信魔鬼,是迷信,但他們自身卻難以區(qū)分基督教和鬼神信仰,耶穌不過是一個更為厲害且為國家宗教政策認可的神。他們最初信教,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yī)”,萬般無奈之余的被迫選擇。他們中的多數(shù)都有偷偷請大神看病,但也無法治愈,毫無希望之后才轉而信教的經歷。
也就是說,耶穌不過是這代基督徒的應急法寶,和算命測字的陰陽先生發(fā)揮同樣的功能,可以解決人們生病、丟失東西等暫時的生活難題。“不準燒紙燒香”的禁忌于她們而言,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命令,背后不準拜偶像的教義他們很少追問,只是順從。74歲的曾玉香在丈夫的喪事上堅持沒有燒紙,她說:反正老頭有很多姊妹伙,他們燒紙,老頭也不會缺錢花。
乃至成為一字不識卻能熟讀圣經,和“太(很)會做見證”的“虔誠者”后,這代基督徒也可能偶爾在情急時,違背基督教的禁令去供拜偶像、接觸“魔鬼”。曾玉香因病信教已近20年,大兒子在外躲債杳無音訊,她心急如焚,天天禱告也無效果,教會的人教她唱“歡樂地活、喜樂地活”也沒法解愁,后來她就去找人算命,兒子竟在她算命之后的第二天給了她電話。曾玉香回憶說,她知道算命是“犯罪”,除神之外人不能預測命運,但只要認罪,耶穌就會免罪,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里,吃飯、睡覺、洗衣時,她都時時做禱告向神請罪。
可以這樣說,第一代基督徒的“信仰”是模糊的,它是由外部強行輸入的。這代基督徒文化有限,對圣經一知半解,對基督教的認識往往非常模糊,這使得他們的認知通常需要通過外界強行灌輸,并在做見證中自我強化。做見證就是讓信徒自己講述神在她(他)身上的奇跡。曾玉香曾向我們講述她的見證:
(我)60多歲時癱瘓了,躺床上,拉都拉在床上,兒媳婦喂吃的,吃不下。信徒把我拖到她們家里,喂給我吃的,大小便都她們弄。他們天天喂我雞蛋(羹)吃,像喂小孩一樣,我吃不了,也不喜歡吃,他們就說:“耶穌要她吃吧!”我就會吃了。以后站立什么的,都是他們禱告耶穌要我怎樣怎樣,我就都會了。在信主的家里,(就是)孫志芬家,過了20天,就完全好啦,走回來的,別人看到都買賬,奇怪得不得了,好多人就跟著我信了。
孫志芬的丈夫在提及這位老人時告訴我們,曾玉香當時并沒有住在她家,范的丈夫逢星期天禮拜時,才用板車將她送到孫的家中,孫為她打點滴治病,來回弄了一兩個月后,老人漸漸康復,現(xiàn)在依然駝背,走路需要借助拐杖。孫志芬的講述也與她丈夫的一致。像曾玉香老人這樣將事實“豐富”的見證還有很多,在重復的講述中,不斷地突出表現(xiàn)自己與神的奇特關系,做見證者情不自禁地渲染、夸大故事中的神奇之處(經常做見證的也往往是具有表演天賦的老人),重復神的恩典可以鞏固講述著自身的“信仰”,讓她們在自我的感動中更加認同主。同時,現(xiàn)場講述的神圣、鮮活的氣氛,也往往能感染其他教徒。這也是教會督促基督徒四處做見證,宣揚“只有傳揚,只有做見證,才是感恩”的原因,做見證可以吸引更多的旁觀者。
第一代的基督徒骨子里還有關于鬼神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舊思想”,他們的“信仰”靠見證和“學習”由外部強行灌輸。因此即使學會了基督教的解釋體系,對做會有了感情依賴,也未必在價值觀上有徹底且明確地轉變,盡管年老的他們不予承認自己怕鬼神。不過他們對耶穌的親近,無疑是可以影響他們的子女的。
組織教會工作的中堅力量——積極分子,是基督徒的第二個層次,她們是第一代基督徒之中“清醒”的極少數(shù),也是教會在村莊中要挖掘和把握的關鍵人物,因具有極強的組織能力和領導能力,成為教會建立據點的關鍵角色。教會發(fā)展的每一個高潮和低谷時期,他們都堅守在教會中,因為教會是他們實現(xiàn)自我和展現(xiàn)自我的一個舞臺。
因為年紀稍小、文化程度稍高,這些積極分子往往能夠熟讀圣經并出口成章,不管他們在價值觀上是否有徹底轉變,他們具有非常強的鼓動他人信教的能力,一人就可以串聯(lián)和培養(yǎng)一批信徒。他們多是村莊中心比天高的能干人,因為“命運不濟”,淪為村莊中老人之外的又一相對弱勢群體,從而萌生另尋一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道路的需求。沙村的面子競爭溫和且門檻低,人們很少單因“嫌丈夫沒材料”[ 楊華在河南調查時發(fā)現(xiàn),許多婦女“嫌丈夫沒材料”,家庭經濟弄得比旁人差,因此加入教會,以減輕外在的競爭加給自身的焦慮。楊華:《為什么基督教在北方蔓延》,即將發(fā)表。]而入教,多是遭遇家庭變故比如重大疾病等而無法再翻身,而教會又剛好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展現(xiàn)自我組織能力和領導能力的機會。沙村的“教主”孫志芬一直是村莊里有名的赤腳醫(yī)生,因為沉重的家庭負擔和自身有病而轉入教會。習中梅是勤勞持家的好手,因中年喪夫、自己生病而從小康之家墜入生活谷底,其他9位積極分子也多是集體時期的接生員、婦女隊長甚至是剛退休的教師。這部分人在村莊中非常活躍,他們四處勸人信教,并敢于多次登門拜訪生病的村民,或遇到其他麻煩的人家。
正因為他們,沙村各小組都曾有人加入基督教。積極分子積極勸人信教,細細地做思想工作,“手段比共產黨還嚴密!”“比老師家訪還耐心”。許多教徒最初都并非自愿入教,只是因為有積極分子來做思想工作,主動上門來發(fā)展,所以加入教會“看看”,“只是點小病,(但)熟人上門來勸,又沒有壞處,不去拉不下臉”。
區(qū)別于在村中初創(chuàng)工作的積極分子,第二代基督徒中的大部分人因為求學、出嫁和工作,而不在村莊中活動,從而掩蓋了基督教在村莊中年輕化的苗頭,也掩飾了基督教在村莊中發(fā)展的真正潛力。
第二代基督徒即第一代基督徒的年輕子女(極少數(shù)是兒媳)。他們的普遍特征是具有更高的文化水平,正是他們,極有可能成為基督徒中真正的精英(有的已經成為跨省份活動的宗教精英)。
迥異于第一代基督徒模糊和填鴨式的信仰,以及功利的態(tài)度,他們皈依基督后具有更虔誠的心態(tài)和更強烈的奉獻精神。因從小受家庭“宗教”氛圍的熏陶,自小隨母親或奶奶頻繁出入基督教聚會場所,他們對基督教懷有天然的好感,現(xiàn)世生活中一旦遭遇挫折,諸如就業(yè)、升學、生病乃至生活中的小困境,比如考試失利,即會投入主的懷抱皈依基督教。
村中現(xiàn)有的11位積極聚會和宣教的基督徒中,有7位基督徒的子女明確地跟隨母親信教。另有教徒的子女雖然尚未稱信,但不反對母親信教,甚至是明顯的認同。孫志芬的小女兒就在一個老總為基督徒的公司上班,公司常組織員工去教堂做禮拜。盡管當?shù)氐睦夏耆说匚灰呀浢黠@滑坡,但年輕的父母,對未成家立業(yè)尚需依靠自己的孩子而言,還是具有較強的影響力的,即便不是強制力。他們日常的禱告,以及宣講的神跡,首先吸引的就是他們的子女(以及配偶)。教會也非常注重對這第二代人的培養(yǎng),“有小孩來參加聚會,是神的榮耀”。習中梅的女兒是在讀的大學生,她常陪母親參加聚會,教會的人見她乖巧,專派人教她學習彈鋼琴(本打算培養(yǎng)她唱詩,但她五音有些不全)。另一位積極分子15歲的小孫女則已經是唱圣歌的能手。小女孩十歲的生日宴會上,公開演講的第一句話就是“感謝神,感謝神賜予我生命,感謝神把我送到爸爸媽媽身邊”。教會培訓同工的課程,雖然她小,資格也不夠,但都有“特權”參加。
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第二代基督徒,退教幾乎不可能。他們明顯區(qū)別于第一代基督徒的地方,就是他們在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上的徹底轉變。他們會因為信仰上的沖突產生情感上和精神上的痛苦,曾玉香丈夫的葬禮上,守靈的孝歌師父(往往是道士)唱孝歌時,范的幺女兒就難以忍受,當即離開,事后也不肯原諒她不信教的兄長。而范本人則認為聽聽也沒有關系。也正因為這一點,我們很難說基督教在當?shù)?ldquo;發(fā)展得不好”,因為他們在積極分子之外,已經通過代際傳播,擁有了最堅定的皈依者。
而這代人的影響力也是我們難以估量的。積極分子的使命是在村莊中占據教會的領地,第二代基督徒因學識多,更年輕,無父母輩那樣的家庭壓力,傳教能力也更強,因而擁有離開村莊四處宣教的資本,他們的活動范圍往往超出了自己所在的村莊。如同曾玉香出嫁到安徽的幺女兒,她因有高中文化,人比較機靈,成為孫志芬培養(yǎng)的第一批講道人之一,她出嫁后帶動丈夫,在全國各地傳教。這一輩人的影響力,已經不是他們的父母輩可以企及。
正因為地下教會的信徒有著不同層次,和第二代基督徒事實上的向外轉移,生活在村莊瑣事中的人們,往往只能看到基督教不過是老弱病殘在活動,而難以察覺它年輕化的苗頭。治病作為基督教進入村莊的唯一切入點,突出了基督教的迷信色彩和信教者的功利色彩,也讓我們誤以為當?shù)厝松畹氖浪谆沟盟麄儾蝗菀走M入教會,即便進入也會退出。
但是,第二代基督徒作為精英的形態(tài)已經出現(xiàn),一代人可以糊涂,二代、三代卻可能是清醒而堅定的。第一代人可能進進出出,因為他們的信教是“年輕以后”的事情,他們在接受神學教育前已經有一套完整的傳統(tǒng)的價值觀和世界觀;第二代人則一旦進入就無法退出,他們是自年幼即遭遇、親近甚至接受了基督教的熏陶。即便學校的無神論教育也在同時進入他們的頭腦,但教會關乎人心的教育與技能培訓,以及來自父母輩的熏陶,其影響是遠遠勝過只講分數(shù)和只為就業(yè)的世俗學校的。
六、結語
在沙村,在當?shù)卣块T監(jiān)管放松的同時(因為經費緊張不調研;因為怕激化矛盾而將所有工作調整為做思想工作),地下教會在村莊中獲得普遍的寬容(“老頭老太太們沒辦法了才去搞的啊!”),甚至是好感(相較于人們對傳統(tǒng)信仰的斥責),甚至占領道德的制高點。人們對基督教的存在表示寬容,因為他們認定了國家的大話語:宗教信仰自由。基督教借著國家的話語和文明、進步的話語,一下子進入村莊現(xiàn)場,并獲得其在村的“合法性”。
不過基督教的市場卻似乎有限,人數(shù)雖然從有到無,但1643人的村莊不過30多名信徒。這似乎與當?shù)厝瞬慌懦庑沤痰男膽B(tài)有所悖離。因此在這樣一個無神論的村莊,外來者和宣教者都很容易感慨,村民似乎沒有信仰需求,整天忙碌著“錢”,教會都發(fā)展不起。當?shù)厝顺钟兄恍趴茖W的“無神論”,對基督教見證的真實性都敢于懷疑。這使得基督教在當?shù)爻尸F(xiàn)出功利性和迷信特色,治病成為基督教唯一吸引人的地方。病人成為基督教的固定群體,這更讓我們這些外來者和當?shù)卮迕褚粯樱`以為信教的不過就是“那幾個”。
如果沒有任何外在性的壓力,如九十年代中后期的稅費壓力,擾亂當?shù)仄椒€(wěn)、小康的中農生活,村莊內部也無造成結構性緊張的因素——當?shù)氐拇H轉型已經完成,社會性競爭又無壓倒性力量,村莊確實難以出現(xiàn)信教的高峰,地下教會只能憑借代際傳播,一步步深入當?shù)厝说男撵`。
但必須反問的是,在這個容易被外界引導的村莊,一旦再次直面外來的任何讓基督教更具合法性的話語,或者就是重來一次普遍的經濟壓力,還會只是老弱病殘才加入嗎?基督教曾經的高峰發(fā)展是一個重要的警示。更要知道,這個看似沒有信仰的村莊,已經通過代際傳播,通過培養(yǎng)精英式的第二代基督徒,產生了具有真正信仰的宗教信仰者,他們使得村莊的信教群體在質上有了突破,這一影響力比數(shù)量上的增或減都更為重大。第二代基督徒在價值觀形成前后,受到基督教義的熏陶,接受教會關于技能與心靈的培訓,國家免費卻不太關乎人心的教育,怎樣去爭奪這些祖國的花朵們?要知道,信教的人,最愛的是耶穌和耶穌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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