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寫過一篇《我的本科歲月》,由于四川地震等國難不斷,未曾貼出。后來收入北大校慶文集和本人的《千杯不醉——孔慶東看北大》一書,也曾被多家媒體轉載,中央某領導嘆為“北大最牛校慶文章”,有些朋友可能已經讀過了。今年5月4日,是北京大學112周年校慶,也是北大中文系100周年系慶。今貼此文,意義不止于自戀,而在弘揚某種北大精神暨中華精神也。
我的本科歲月
孔慶東
一、北大轉世
忽聞校慶110,無邊往事搖搖鈴。
吾生也晚,北大校史上那些最為激動人心之煌煌歲月,我大都沒趕上。京師大學堂掛匾那天,我恰好路過地球,往大清國這邊張了兩眼,只見書聲笑語之中暗含一片血光之氣,煞是刺目,我便掉轉飛船,駕返澳柯瑪星座那邊去也。
過了些時日,看星際新聞聯播,說是北大來了個蔡都統,興減灶增兵之法,大聘各路江湖豪俠為教頭,尊德賽二君為天師,練得紅樓上下,罡氣烈烈。越千日,布九宮八卦陣于天安門,大呼“外抗強權,內懲國賊”,又火焚趙家樓,劇毆私通倭寇之佞臣,環宇振奮,朝廷俯首。是為“五四”之役,北大自此獨執士林之牛耳,常立時代之潮頭也。
半世紀后,北大西遷海淀,稟山水之靈秀,萃海內之精英,十余年間,更展新圖。此時澳柯瑪這邊,卻紅旗落地,烏鴉上天,環境污染,生靈涂炭。我一介酸腐書生,螳臂難挽狂瀾,遂上陳情一表,愿乞骸骨,暫往地球轉世一遭,以避我朝之百年白禍也。
待我投胎華夏,習文練武,輾轉來到未名湖畔,北大已歷85載春秋。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曰:“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以此論之,則北大恰值“第二春”矣。成都釘子戶杜甫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我等“八十年代新一輩”,在“科學的春天”里加盟北大,豈能不為此大好春色添幾分散光,增幾分迷彩乎?
二、國慶游行
我混進北大次年,恰逢第35回國慶。此時改革初見成效,上下同心,社會和諧,職工有獎金,官員添俸祿,城里時髦的是個體戶,鄉下神氣的是萬元戶。黨員們尚沒忘為群眾之冷暖而奔忙,秀才們都自詡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說句官話,那真是“國內外一派大好形勢”也。小平爺爺看著是好的,就說:“國慶要搞個閱兵游行”,于是,就搞了個閱兵游行。北大很多同學都被編入游行隊伍,像我這么英俊矯健的大好青年,則毫無懸念地被選撥到了儀仗隊,用今天的話講,那就是“超女快男隊”啊。
儀仗隊每次操練幾個小時,踢正步不能差一厘米,挺胸脯要酷賽國旗班,真比一場球賽還累。但事關北大和國家榮譽,人人都覺得光彩,故大家都仿佛小貓玩線球一般,積極認真,盡心盡力。再說每次練隊都有汽水喝,偶爾還有其他食品和物質刺激,另外還可以趁機結識外系的異性同學,互相幫助矯正身姿和肢體動作,連掐胳膊帶捏腿的,從此結下革命友誼,豈不快哉!
一日,我等集結在那五四運動場,排成千人方陣,操演正步。驕陽似火,汗下如雨,而汽水久久不至。眾學子不禁忿恚,始則怨言,繼而粗語,終至集體鼓噪,止步罷練。在主席臺上指揮的學工部領導不明原因,以為學生們怕苦怕累,便以大道理演講一番,說國慶檢閱如何意義重大,假如那天也這般暑熱,難道同學們就像小腳女人一樣裹足不前了嗎?
全體同學熱烈鼓掌,但就是一步不動。當時我與天津才子羅文華組織了一個非法的“擊掌協會”,凡遇領導講話不中聽者,一律以節奏不同之鼓掌回應之。許多高層領導包括國家領導人,都遭受過我們的“禮遇”。有位高官講鄧小平思想時,把“小平同志馬列主義的造詣很深”說成“造紙很深”,被我們連續鼓掌20分鐘,4次變換節奏,直到鼓下臺去。后來因叛徒出賣,東窗事發,溫儒敏老師、李小凡老師表揚了我們的正義感,但勸我們提意見還是采用正常方式通過正常渠道,俺只好召集眾死黨,宣布協會使命完成,從此光榮解散也。
鼓掌兩番,不見效果。某副校長一向平易近人,此時舉著喇叭跑下臺來,親自組織隊列。但學生們就像那條著名謎語說的:“遠看是條狗,近看是條狗,打著罵著都不走——死狗”。還是沒一個動的,物理系化學系那邊的幾十個人還索性蹲下了。
臺上的某黨委副書記火了,厲聲斥責到:“我從沒見過咱北大學生這么沒出息!這點困難就把你們嚇倒了。當年文革的時候,我們去大串連——哦,串連的事兒就不說了。當年我們去勞動,什么叫勞動?勞動、勞動,就是任勞任怨,一動不動。”全場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我小聲說:“對,一動不動。”附近的同學聽了,遂一齊嚷道:“一動不動!”聲音漸次傳遍整個方陣,全體隊員一齊有節奏地喊道:“一動不動!一動不動!”人人心里充滿了一種“造反”的快樂。那位副書記聽了,知道是自己說走了嘴,氣惱得無法收場。他平時講話口才不錯,這次大概也是烈日之下曬糊涂了,想展示一下修辭,不料弄巧成拙,把局面導入了僵死狀態。
這時,北大團委書記朱善璐老師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他走到擴音器前,只說了一句話,就改變了局面。他說:“同學們,大家是不是渴啦?”
全場突然就安靜了。接著,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渴了你們就說呀,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我在這里向大家鄭重道歉!汽水早就來了,我怕太陽底下曬熱了,讓他們搬到地下室去陰涼著,結果就給忘了。這個事兒其他校領導都不知道,完全由我一個人負責。現在趕快把汽水搬出來,不用按組來領了,同學們隨便喝。這么熱的天,同學們這么辛苦,是我的工作沒做好,我再次向大家道歉!”
北大無小事。小小的一瓶汽水,話說對了,一天云霧散,什么事兒也沒有。而弄不好,則有引發學潮之虞。北大安,則天下安矣。
老朱這人,喜歡跟學生打交道,也有說話稍微啰唆的時候。但這一次處理得確實機敏干練。同學們喝完汽水,氣就消了。老朱又說,大家如果累了,今天可以不練了,由大家自己決定。幾個系的學生干部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練吧,于是仍然練到夕陽在山,人影散亂。
十一那天,本來只要求我們儀仗隊由東向西進入天安門地段時,昂首正步,高呼口號。但隊員們看見城樓上老鄧、耀邦、紫陽等人向我們親切揮手,廣場上是人的海、花的海、歌的海,高天流云,心潮澎湃,感到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是如此繁榮強盛,人人難以抑制滿腔的激情。于是走過了天安門之后,大家沒有一個人改為“齊步走”,整個隊列繼續刷刷地正步前進,那股勁頭正是:“我們的隊伍像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肩負著民族的期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就這樣走過了中山公園,走過了西單,走向了木樨地。隨后,就傳來消息,后面的北大隊伍中打出了“小平您好”的橫幅。本來這是違反紀律的,游行隊伍不準擅自攜帶物品入場。但北大人就是違反紀律也要表達自己的心情。不論小平耀邦紫陽他們此后的歷史如何評價,單說那一瞬,北大人是又一次把全國人民的心聲,寫上了歷史的天空。
三、歡樂的校園
從1985年起,改革逐漸暴露出一些問題,腦體倒掛、官倒腐敗等開始引起人們的警惕,但總體上仍然是“形勢大好”,只有北大人那般的超級敏銳,才會有事沒事,給國家骨頭里挑挑雞蛋。中文系的老系主任、古代文學專家費振剛先生,對我一向很欣賞很關照,但他有一次勸我們不要總歸罪于政府時,一激動說到:“你們不要吃飽了事沒飯干!”此話一時成了我們班的名言,只要聽到別人的批評,立刻反唇相譏曰:“你不要吃飽了事沒飯干!”
其實北大學生愛游行,愛“抗上”,愛標新立異表達個性,從來不是出于無聊或者私利。他們可能單純幼稚,可能自視過高,也偶爾狂妄過頭,應予適當打擊。但他們主觀上是一本正經地憂國憂民,不甘心吃飽了飯就拉倒的。書生給政府提意見,難免有不切實際的一面,所以80年代的游行,大多數虎頭蛇尾,只是熱鬧一場,發泄一通而已。
最高興的幾回,就是晚自習時因為某個事件,群情激奮了,夜里10點多開始醞釀“造反”,人群在校園里越聚越多,繞著未名湖走上兩圈,推選出頭目,排好隊形后,半夜向天安門進發。沿途喊上人大、北鋼、民院、北外等兄弟院校,叫聲“阿Q,同去同去!”于是同去,成千上萬人浩浩蕩蕩,一路高唱崔健的《一無所有》,《霍元甲》主題歌《萬里長城永不倒》,以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和《國際歌》等,黎明時分殺到天安門廣場。
此時各方領導早就夜不能寐,商量好了對策,天不亮便候在廣場。等游行隊伍一到,興奮與疲憊兼具之際,領導登上高處,答復一通,勉勵一番,表示接受意見,仔細研究,感謝莘莘學子的愛國熱情,望廣大同學搞好專業學習,繼續為四化奉獻青春云云。同學們鼓掌歡呼,歌聲直上九霄。而親愛的北京市政府,已經準備好上百輛大公交——多數是332和320,將同學們一列長龍,送回校園。但見旭日東升,霞光萬道,上班的自行車流如潮水一般從車旁漫過,從東城、西城到海淀,只覺得滿城喜氣洋洋,黨和政府跟咱知識分子心連心哪。
回到校園,沒去游行的同學出來熱烈歡迎,如同民兵歡迎正規八路那樣,握手的握手,擁抱的擁抱,一片軍民魚水情。學校廣播站宣布:全體同學辛苦了!各食堂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包子和小米粥,浴室免費開放,為了讓大家補充睡眠,特此停課一天。……那時的校園,真是比過年還喜慶,可以說,那種心情,才是真正的“校慶”。經過那樣的時代的人,能不愛北大嗎?能不愛我們的國家嗎?
四、油餅與包子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我們學習、鍛煉、工作著。
我本科時住32樓416——提起32樓,從50年代到80年代的中文系畢業生都會油然而生親情。從謝冕、孫玉石、洪子誠,到陳建功、劉震云、李書磊這些名人,都在32樓住過。32樓在北大校史上,比起我吹噓過的什么47樓,重要多啦。
每天清晨,我洗漱后,先到五四操場跑步一刻鐘,再練習排球或籃球一刻鐘,然后到學三食堂或“燕春園”餐廳為宿舍同學買油餅。我的“為人民服務”的據說是愚昧落伍的思想,是首先落實到為同學服務上的,所以打水、拖地、接新生、送老生、買早餐、買電影票之類雜事,我是有機會就據為己有的。
且說買油餅這事兒,二兩的油餅,學三賣1毛1,燕春園賣1毛2。但中文系的男生經常要吃那1毛2的,皆因燕春園有位賣油餅的美女服務員,長得花容月貌,氣韻絕俗——你想想金庸筆下的王語嫣應該長什么樣,她就是那個樣子。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美女,所以從來不“耍大牌”,態度總是極其幽雅而溫婉。特別是穿著潔白的工作服,高挽著袖口,露出一段玉臂,用竹夾子輕盈地夾起油餅的姿勢,如仙女采蓮,如白鷺經天,非常優美,同學們都叫她“油餅西施”。那時沒有選校花這一說,倘有的話,那第一名就該是油餅西施,第二名是圖書館文科大臺的神仙姐姐——如今是某文科著名教授夫人,第三名是我們班的寧夏高考狀元瑪麗蓮•芳丹,其余女生只能競爭第四名也。
然而油餅西施從來不笑,有時見她長睫閃動,朱唇微啟,以為要笑了,但你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人家還是沒笑。我們宿舍的兩個大才子徐永和羅文華,據說各見她笑過一回,很令同學們嫉妒。本人去燕春園最多,為同學服務如此任勞任怨,卻難見西施一笑,不禁深以為憾。于是,我樹雄心,發宏愿,賴在北大不走,讀了碩士又讀博士,終于在29歲那年,看見她笑了。而那時,我在燕春園吃過的油餅,大約足有一千張了,這就叫“一笑千金”啊!——許多年后,我們83級漢語專業的哥們鐘洋,從成都回北大來玩,我問他想吃什么,他說:“就去燕春園吃油餅和小米粥吧。”我說:“你丫想什么哪?燕春園?早沒啦!現在改成農園啦,還讓恐怖分子給炸了一回,要不是溫家寶親自來吃飯,都沒人敢去了。”鐘洋這家伙聽了,竟然對北大同學的生命安全毫不關心,一個勁地問:“哎,那個油餅西施還在嗎?現在還那么漂亮嗎?”
每天吃完早飯,我還要再讀半小時外語——那時的每個早晨過得何其充實,堪稱“金色的早晨”啊。后來受老生們的精神污染——主要的罪魁禍首有文八一的胡偉躍、羅新,文八二的邱小剛、鄒玉鑒、繆哲、王川等,慢慢開始睡懶覺,一直發展到日高不起,月落才睡,回想起來真是墮落也。
現在有些同學不喜歡聽頭兩節課,但我們那時候是喜歡的,因為“有盼頭”。上午一二節課后,食堂師傅騎著大板車,送包子到各教室樓門前。揭開雪白的被子,一車白嫩嫩的大包子,宛如白雪公主一般,香香地睡在那里。男女同學不顧北大學子的身份,餓狼般涌過去,圍著包子車一頓瘋搶——師傅操著延慶順義口音,大聲喊著:“一兩面票拿一個,一兩面票拿一個!”但總有人塞了一兩面票卻抓了兩三個,這么干的男生居多。但我也曾目睹一位美女同學——后來見她競選學生會,知道是地質系的——展開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一兩面票也沒給,上去抓了六個包子就走了。此時滿樓洋溢著豬肉大蔥味兒,還有北冰洋汽水味兒,同學們仨一群五一伙,吃著、喝著,一邊還討論著西方哲學、先鋒藝術,此情此景,使人感到要是不好好學習,真他媽的對不起北大啊。
五、吃飯與學問
現在有些學生,動不動就以“常識”來教訓老師。而過去富有教學經驗的北大老師,均須掌握這樣一個常識:上午第四節,一般要提前下課,倘若晚了,必犯眾怒,因為食堂的好菜,不到12點就會被搶光也。阿憶喜歡的紅燒魚,6毛,老孔喜歡的扒肘條,4毛——大片大片的肘子肉完全可以蓋住6兩米飯!大學食堂在學生身上,不能賺錢,只能賠錢——這是孔老師堅定不移的教育后勤理念。還有豬肉扒、辣子雞、燒茄子、干燒肉等北大名菜,其美學效應絕不輸于弗洛伊德和薩特也。
孔慶東同學又散布謬論說:“學問是鐵,飯是鋼。吃飯不興奮,肯定沒學問。”離下課還有10分鐘,倘若老師不知趣,后面便會有學生用勺子敲飯盆,提醒老師唯物主義跟唯心主義要平衡也。我們擊掌協會,雖然自己不從事敲盆這種帶有丐幫風格的庸俗舉動,但一般是同情支持其他幫派敲飯盆的革命行動的,只要敲完了不唱“蓮花落”就行了。
不過有一回,上錢理群的大課,大家都聽得入迷,不愿下課,偏有一個外系來旁聽的二百五,咣咣敲了兩下飯盆,我回頭道:“喂,你不聽就走,請不要鼓盆好不好?”那哥們說:“走就走,什么叫鼓盆啊?”旁邊的同學告訴他:“莊子的典故,就是死了老婆。”那哥們說:“你丫等著。”恨恨地去了。
中午打了飯,往往不能坐在食堂或宿舍里安靜地吃,而是端著飯盆開碰頭會。我除了竊據中文系學生會主席外,還是北大排球裁判協會的會長,北大電影協會的發起人之一,北大戲曲協會、城市管理研究會、市場經濟研究會和醫學愛好者協會的掛名理事等,所以午休是經常沒有的。上下午八個課時,我經常排滿,有的課沒有選而是去旁聽,歷史系、哲學系、經濟系、心理系的課,我旁聽得多一點。沒有課的時段,就去泡圖書館。本周各課所涉及到的書目,強迫自己必須好歹讀完。這個規定使我受益終生,倘若當時不嚴格自律,畢業之后,哪里有時間去補讀那么多的書啊?本科階段學習不優秀的學者,學問一定不扎實,就是拿下10個博士學位也彌補不了的。我看見同宿舍的羅文華、宋平、何蘭生等同學,廢寢忘食地讀書,就自己規定,一個本科生,要讀800部本專業的書,200部其他專業的書,差不多一天一部——而且都要做讀書筆記,才能饒了自己。那時圖書館有好幾位老師都非常熟悉我,后來到中文系工作的任秀玲老師,多次跟我說:“你總泡在圖書館里,我還以為你是個研究生呢”。由于本科生只能借5本書,我就組織了一個書評小組,跟圖書館的盛小偉老師聯系,請她特許我們可以借10本,享受研究生的待遇。
讀書多了,學問與日俱增,吃飯睡覺,都倍覺香甜也。
六、中國的圣城
本科時期的晚飯,一般吃得比較從容而舒服,飯后有時候下棋打牌,或者邊吃邊玩。晚6點到10點的時間,一般用來上自習、寫論文、聽講座和看節目。那時北大有個“世界經典影片200部回顧展”,我們中文系的很多人都看了100來部,加上讀點書聽點課,所以一般都培養出了較高的電影鑒賞能力。
晚上10點到11點,是約定俗成的干部或社團開會時間和各類牛鬼蛇神流竄溝通時間,整個校園一片活躍,吉他聲、歌聲、朗誦聲、口哨聲、笑罵聲,此起彼伏。情侶們也雙雙走出教學樓,到草坪或者湖畔去談心了。
然后是晚鍛煉時間。我們宿舍精心策劃,果斷實施,從東操場偷來了整套的健身器材,包括大杠鈴和小啞鈴,每天夜里在樓道內練得熱火朝天。每天健身雖然只有一刻鐘,但效果十分顯著,孔某人當年體無贅肉,胸肌腹肌塊塊飽綻。今日手摸肚腩,回首思之,不勝感慨唏噓也。
接近半夜,每每還要加餐夜宵一頓。或煮袋方便面,或吃個饅頭咸菜。樓下還有賣煎餅果子的,王憐花、賀照田一類的小資喜歡去吃。說到在宿舍里煮方便面,那就不能回避電爐問題。學校后勤部門嚴禁使用電爐,對待電爐如同日本鬼子對待八路軍傷病員,經常鐵壁合圍、閃電搜查,許多宿舍的電爐和“熱得快”之類都慘遭沒收,有時還要處分使用者。身為學生干部,總不能讓同學們寒夜餓肚,影響實現四化啊。
孔主席經過科研探索,發明了一項重大專利。到五四操場,抱回兩塊又大又厚的灰色泡沫磚,用螺絲刀在一塊上面挖出螺旋型溝槽和暗孔,嵌入電阻絲和導線,即成經濟、安全而又美觀之大功率電爐也。以另一塊磚覆蓋整齊,上置臉盆,偽裝成一個“衛生角”,則誰也看不出來也。即使正在煮面,后勤領導破門而入,也不過以為是一盆剩面放在磚頭上而已。老皮同學在理工科知識方面一向頗為自負,見了孔主席的發明,也翹指稱贊曰:“你要是當年的八路,能把鬼子給糊弄死啊!”當學生干部的,要是只想著不犯錯誤、迎合上級,不為廣大同學謀福利,那畢業以后,很可能成為一個壞人也。此電爐一直用到本科畢業,連同健身器材,隔代傳給85級同學,并諄諄囑咐他們要傳到21世紀,不知今日尚在否。
每天如果早餐二兩,課間加餐二兩,午餐4兩,晚餐4兩,夜宵2兩,按此“最低標準”,一天主食便需一斤4兩也。況且孔主席這等青年惡漢,每天消耗巨大,午餐晚餐有時候吃6兩,課間和夜宵有時吃4兩,即有時一天要吃2斤也。而每月飯票男生僅有36斤,如何能夠?
解決途徑有三:一是家里支援糧票,二是女生支援男生,三是少花飯票多打飯也。前兩招此處不論,單說這最后一招,并非如上文所寫那位九陰美女,不給飯票就拿包子也,那是不合咱讀書人的規矩的。孔主席的拿手好戲是,待食堂即將關門之際,即中午12:25和下午17:55,只帶1兩飯票匆匆奔入食堂,到了米飯面條包子或餃子窗口,師傅會招呼說:“就剩這6兩餃子(或包子面條)啦,你給3兩飯票拿去吧”。可俺只有1兩飯票啊,師傅搖搖頭:“算了,都給你啦。”社會主義食堂,師傅想的不是賺錢,而是早下班早回家,又避免了浪費,俺每回便可省出半斤飯票了。俺當年聽的經濟課,是厲以寧先生親自講的,這就叫利用食堂產品過剩的危機,造成“買方市場”也。
還有在大桶里打米粥時,因為桶很深,米粒都沉在底部,所以用大勺一個海底撈月,打上來的都是干貨。1兩粥票,打上來的足有3兩純米,再買個饅頭買個菜,就是很豐盛的一頓也。很多男生都擅長這么打粥,等少數男生“率先富裕起來”后,剩下的清湯寡水正好是女生喜歡喝的“純粥”,男女一搭配,啥也不浪費,改革開放就是好哇。
另外俺還從張賢亮小說《綠化樹》里學個壞招,用巨大的圓形飯盆打飯,師傅總會多給一勺半勺的,這就屬于利用物理學上的視覺錯誤和勞動人民的同情心來“謀取個人利益”了。如此這般,我的飯票從未發生過危機,甚至還可以幫助他人也。
說不完的讀書樂,寫不完的吃飯情。我的本科歲月,就這樣慢慢悠悠地流淌著。八十年代的北大,既沒有政治上的階級斗爭,也沒有經濟上的貧富差別。吃飯便宜,買書便宜,看電影便宜。老師親切,同學親切,師傅也親切。上學國家給助學金,畢業國家給分工作,個人生活上無憂無慮,“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所以多余的精力就憂國憂民了。在吃喝玩樂中,學了知識,長了學問,練了本事,還談了戀愛。不說是“伊甸園”吧,也差不多。臨近畢業時,我們已經感覺到,這個世界并不會一味這樣幸福快樂下去,老天爺對我們可能是“將欲用之,而先樂之”,將來一定有很多激烈的、嚴酷的事件等著我們去參與、去選擇。但是,我們都相信北大,不論經過怎樣的風吹雨打,不論經過怎樣的淘汰分化,他都是我們心中的圣城,是哺育了幾代不屈的靈魂的,中國的耶路撒冷。
2008-3-20 于東京
本期博客思考題:
1.請你用四個詞概括北大精神。
2.北大精神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麻煩?
3.壞人們為什么幾十年不間斷地、無孔不入地圍攻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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