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地球人都關注美國大選,左翼可以提供怎樣的批判視野?能否從更廣闊的全球資本主義發展歷史理解美國大選和中美貿易戰?進步力量有沒有可以工作的空間?我們在十月初訪問了一直關注世界資本主義發展的李民騏,他覺得這次美國大選,民主黨、共和黨都擺出你死我活的架勢,背后反映更深層次的變化。
李民騏,馬克思主義者,美國猶他大學經濟系教授,著有《中國和二十一世紀危機》、《中國崛起與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消亡》。
Q:您是否能簡單介紹美國當前的政治局勢,哪些因素可能會影響美國大選,以及說我們應該關注哪一些事情?
A:民主黨和共和黨——是兩個傳統的資產階級政黨,但是這兩個傳統的資產級政黨近年來都有比較大的變化。從民主黨來說,它現在實際上已經是美國資產階級主要方面的代表。具體來說,掌握民主黨的兩個主要集團,一個是硅谷高科技資本家集團,一個是華爾街金融資本家集團,這是民主黨的兩個主要后臺。但是從它的選民基礎來說,又包括了一個美國的城市小資產階級。這個小資產階級是馬克思主義的術語,如果用更為通俗的說法,是城市的專業技術人員,所謂城市中產。還有就是移民工人,還有底層的,主要是少數族裔的勞動者,所以形成這樣一個非常復雜的政治聯盟。
共和黨傳統上是軍事工業綜合體,傳統制造業、傳統農業資產階級的代表。但是,經過特朗普為代表的右翼民粹主義影響后——右翼民粹主義和極右翼還是有一個區別,咱們待會再說——它現在當然還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政黨,但我認為是美國資產階級里的少數派代表。它的選民基礎里面,現在包括了一大批主要是白人——不限于白人——但主要是白人的美國工人階級的大多數,還有小業主,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大選。
當然美國的資產階級民主歷史很長,有很多大選經驗。但和以往的大選相比較,這一次大選的斗爭特別激烈殘酷,相當的白熱化,雙方都擺出你死我活的架勢。從現在的大選形勢來說——如果大選能夠正常進行——如果看主流民調,拜登還是大幅度領先的,現在全國的民調大概領先6-7%。基本上所有的搖擺州,從主流民調的平均值來看,拜登都是處于領先地位,領先幅度還很大。但我們從2016年的經驗來看,主流民調并不可靠。如果看2016年比較準的民調,現在選情遠比主流民調所顯示的接近。
美國選舉制度雖然是普通選民參加投票,但它并不是按照全國的選民票數多少來決定誰當選總統,而是通過選舉人團制。因為有選舉人團的制度,然后由于兩黨的選票分配不均衡,如果即使是特朗普民調落后3-4%,他還是有可能在選舉人團里面獲得多數。從這個現在的情況來看,大概有八個比較重要的搖擺州,其中明尼蘇達州是屬于2016年克林頓獲勝的州,其他七個州都是原來特朗普在2016贏得的州。這七個州里面,目前東南部的三個州,就是北卡羅來納、佐治亞、佛羅里達,有的是主流民調顯示特朗普小幅度領先,有的是主流民調顯示特朗普小幅落后。考慮到主流民調存在的偏差,特別是通常主流民調抽樣里面,民主黨選民的比例要大大高于大選的真實的民主黨選民比例,這三個州大概特朗普還是能夠獲勝。
這樣的話,真正的搖擺州大概是南方的亞利桑那,北方的所謂“鐵銹帶”傳統工業區,明尼蘇達、威斯康辛、密西根、還有賓夕法尼亞。按照現在的形勢,前面說的七個州以外,如果特朗普再次贏下他2016年贏得的州和選區,然后再保住前面說的東南部三州(北卡羅來納、佐治亞、佛羅里達),那么在選舉人團里他們至少就會有249個選舉人票。如果他有這249選舉人票作基礎,那么在剛才說的那五個真正的搖擺州(亞利桑那和“鐵銹帶”四州),特朗普如果贏得這五個州里任何兩個州,或者贏得賓夕法尼亞一個州,他就可以達到或超過270票。所以我個人覺得——當然代表一定冒險性——我個人認為如果大選正常進行的話,特朗普大概有六成勝算。一個多月以后,咱們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Q:我們說到民主黨,讓我想到桑德斯代表的左翼勢力的再次失敗。美國左派如何看待拜登代表民主黨競選?不喜歡、不參與,還是投他?您是怎么看待這個爭論,或者這對我們有什么教訓?我們應該怎么去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的投票?因為很多人覺得特朗普實在是過于右翼,所以不應該喜歡他,但也有人覺得,即使這樣我們還是不應該投票給民主黨,你是怎么看?
A:這個問題只能由美國左派朋友自己去考慮、去決斷。但是你提到以桑德斯為代表的,通常說的美國的進步左派或進步派,處在一個很尷尬的位置。因為美國的左派,從它的階級基礎來講,基本上沒有工人階級的基礎,主要是小資產階級的中下層,比如是教師、知識分子,還有比較普通的技術人員,所以它的階級基礎相對比較狹窄。
在民主黨初選里,桑德斯這一派即使把沃倫的加上,民主派初選里面的得票率從來也沒有達到百分之五十,一般是限制在百分之四十左右。所以他們作為一種社會力量,只能選擇——因為白人工人對他們不信任——然后只能選擇與移民、少數族裔結盟,而且還不能完全的得到后者的信任。在選舉政治里面,他們只能依附在民主黨里面,雖然他們通常說自己要給民主黨的建制派壓力,促使他們左轉,但是沒有這個本錢迫使人左轉。
從民主黨本身來講,我前面說民主黨現在主要是高科技資產階級和金融資產階級的代表。這一次競選過程中,就民主黨大會之前,他們要搞一個政綱;傳統上對于美國政黨來說,政綱不是那么重要,這回反過來說要搞政綱。拜登和桑德斯進行了談判,這個政綱里包含了一些比較進步的內容,比如改善給老年人提供的醫療保險,可以享受醫療保險的年齡從65歲降低到60歲,又承諾要免費給中低收入家庭的子女上公立大學,還有提高最低工資。但根據以往的經驗,即使拜登當選,這些內容大概也不會真正落實,或者只會象征性地落實,但實際的內容很少。
所以美國的左派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除非美國的政治形勢發生重大的變化,沒有什么好的解決辨法。從長遠來講,美國面對的問題就是各個勞動階級的分裂:白人工人是一塊,然后底層、移民、少數族裔、中下層小資,各個勞動群眾分裂,而且這個狀況短時間內大概不會改變。
Q:還有一個關于美國內部的問題。你剛才提到右翼,然后您剛才也分開了右翼民粹主義和極右翼,您是怎么去更仔細地區分他們的?
A:首先這個問題都是需要一段時間的觀察,然后逐步認識。在美國的左派里面,包括我的一些中國朋友,往往都會強調,特朗普代表極右勢力,這個極右勢力有嚴重的法西斯主義威脅。我現在是不同意這種觀點。法西斯主義和右翼民粹主義有聯系,但不等于所有的右翼民粹主義運動都是法西斯主義。要構成法完整形態的法西斯主義,那一定要有資產級軍事獨裁,特朗普政權不具備這個條件。他雖然是美國總統,但如果我們有一點馬克思主義常識就知道,你雖然有國家元首的位置,不代表你能夠控制整個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特朗普一上任就遭到所謂深層國家的反對,他控制不了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在他任期的前半段基本上控制不了司法部——包括他一度提出動用反判亂法來鎮壓騷亂(指的是BLM),然后遭到軍方的公開反對——巴爾上任以后,特朗普勉強算是能夠控制司法部、還有國務院院務;這是他那個聯邦政府里面能夠控制的有限的力量。而且美國是聯邦體制,聯邦政府是一塊、然后還有州政府、地方政府,所以他根本不具備搞資產階級軍事獨裁的條件。
再者,從美國現在右翼民粹主義的特點來講,本來有很多人把白人至上主義說得很嚴重,如果這個白人至上主義真的是有很大影響,咱們現在就該看到極右翼的勢力進行武裝動員,和這個黑命運動進行對抗。但是我們事實上現在沒有看到,如果講老實話,現在搞打砸搶燒的都是這個黑命運動或安提法,基本上我沒有看到這個勢力來自極右翼打砸搶燒的情況。
美國的右翼民粹主義,它在什么意義上是民粹呢,它確實是得到相當多的美國白人的普通群眾的支持,如果我們看這個特朗普的集會,到處都是人山人海,而且能夠感覺到參加集會的普通人對于特朗普的真心擁護,這和拜登冷冷清清的局面是一個鮮明對比。美國的右翼民粹主義現在是個什么情況呢?這是一個一直演變的過程,但是大體上來說有幾個特點,一個是他反映了在這個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過程中,因為白人工人是這個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主要受害者,從他們的切身經驗來講,他們能夠感受到他們的工資受到威脅,這一方面是因為工作搬到國外,另一方面是來自國外,特別是拉丁美洲移民的競爭。所以從他們角度來講,要改變他們處境最直接的方法,一個是貿易保護主義,一個是限制移民,這是從這個經濟政策上來說。另外,美國現在的右翼民粹主義,和美國歷史上的孤立主義傳統有聯系,在國際上反對美國過度卷入國外的事務,但實際上也是一種對美國霸權衰落的承認,這個是和控制民主黨的那一部分的資產階級,想要繼續通過對外侵略,來維持美國霸權有區別。
特朗普政權是屬于受右翼民粹主義影響,但還不完全是一個右翼民粹主義政權,目前它還是屬于一個資產階級少數派的政權。這肯定跟你另外一個問題有關系,因為以他的政策來說,在他執政的前半期應當沒有特別的脫離原來那個新自由主義框架,另外他為了維持執政,在執政前半期和金融資產階級達成諒解,通過大幅度減稅讓華爾街高興,以此來換取后者對他后來實行貿易保護主義的認可。
大概到他任期的第三年的時候,才開始和中國發生大規模的貿易沖突。但是在國際上特朗普有比較明顯的戰略收縮的特點,事實上和朝鮮達成諒解,承認了朝鮮國家的地位、從中東撤軍、承認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勢力范圍,所有這些都是美國資產階級的對外干涉派強烈不滿。這是目前美國右翼民粹主義的一些影響。
Q:我們跳到說中美貿易戰,我覺得有三方面吧,一個是說您是怎么從總體看中美貿易戰的出現,在多大程度上這是一個全球資本主義發展必然的矛盾?然后您覺得有什么可以和解的方式,抑或這是不可和解的?以及您覺得這場貿易戰之后會如何發展?
A:你這幾個問題都不好回答。這個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全球經濟,它所依托的基礎是什么呢?從全球來講,新自由主義是它對前一個時期,這個世界進步力量發展的反動,在這個過程中它需要新的廉價勞動力,這個主要是由中國提供。然后通過剝削廉價勞動力,像美國、西歐、日本,可以獲得超額的剩余價值,同時又將制造業外包來打擊本國的工人階級。通過這種方式來恢復和提高利潤率。所以從新自由主義全球分工來講,它依托的重要基礎就是中國作為制造業的中心,剝削廉價勞動力,從俄羅斯、拉美、非洲、中東進口能源和原材料,一方面從美國和歐洲進口技術,另一方面為美國提供廉價消費體,這是一整個新自由主義的全球秩序。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本來中國和美國的資產階級的利益是根本一致,但是在這個過程中,這里每一部分的內部矛盾都在發展。中國本身那個內部矛盾在發展,美國的內部矛盾在發展,美國的內部矛盾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嚴重的貧富分化,白人工人階級逐步喪失他們傳統的工人貴族的地位,在這個情形下引起美國右翼民粹主義運動興起,引起選舉政治的變化。所以因為美國矛盾發展是在原來資產階級計劃之外,所以特朗普要搞貿易保護主義,是遭到美國大多數資產階級反對。當然傳統制造業、能源業對這個有一定程度支持,但這遭到了特別是像半導體業、其他高科技強烈反對。
雖然特朗普搞的這個貿易沖突有很多宣傳,咱們叫這個貿易戰,應當說到目前為止始終是半信半疑,沒有完全貫徹下去,包括對華為的制裁、現在懸而未決的對微信直接調控制裁,都沒有徹底貫徹下去。但是它確實對中國造成相當的影響。如果這個大選是特朗普獲勝,那么可能會進一步加重中美資本主義的矛盾,然后進一步破壞世界新自由主義的秩序;如果拜登獲勝的話,可能這方面就緩和一些,但其他矛盾還會發展。
Q:我們說到對中國的影響,那就是對中國工人階級,這是兩個不完全一樣的問題,您怎么看待過去幾年中美的緊張局勢,譬如這種貿易糾紛,對中國工人有什么影響?在您看來,在美國大選之后這種情況還會繼續下去?
A:中美的貿易沖突應當對中國的工人影響不大,從現有了解的情況來講,對中國經濟,包括整個的出口規模、量,實際的影響不大,但是對出口制造業的利潤可能有很大的影響。這個貿易沖突長遠的影響,可能主要是通過開始逐步的削弱全球資本主義的分工體系,也許經過一段時間,相當資本可能會從中國轉移到其他地方,但需要一個過程。從現在來講,還看不出這個貿易沖突對于現實的具體斗爭有什么重大影響。
近些年來,制造業能夠吸收的勞動力的人數在下降,這個和中美貿易沖突有一定關系,但我想不是一個主要因素。大量的新增的城市勞動者就轉移到跟平臺經濟,從事大量的非正式的不穩定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形成對工人運動不利的局面。這個我想需要一定的時間,需要中國的城市的勞動者在新的條件下,發現、尋找新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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