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聯(lián)社駐巴格達記者站女站長Vivian Salama于3月6日編發(fā)了一條關于IS在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蘇爾的尼姆魯?shù)職墓盼奈锏男侣劯澹瑯祟}被寫成“義憤：極端分子拿走古代雕塑，毀壞伊拉克(文物)現(xiàn)場”。

　　該條新聞上了Yahoo網站頭條后，收到了4600多條跟帖，絕大多數(shù)都跟著作者一起表達了“義憤”。

　　“傳播”被認為是一個單獨的專業(yè)，從這個角度看，此篇新聞的“作者意圖”算是很好地實現(xiàn)了，預設的效果也都達到了，而且再次反映了這一規(guī)律：離事件中心越遠，效果反而越好。

　　比如在中國，該新聞經過“加碼”，標題變成了“伊拉克兩千年古城哈特拉遭ISIS推土機鏟平”(中新網)、“‘伊黎’鏟平伊拉克3000多年古城遺址”(新浪、騰訊)、“‘伊斯蘭國’再毀伊拉克古跡”(新華)等。

　　這些中文標題所暗含的“整個古城都已被鏟平”、“伊斯蘭國正反復毀滅伊拉克文物”等意思，(多謝編輯)，已超出了Salama女士最高的期望。

　　這是個普遍現(xiàn)象，也不必大驚小怪。況且在當前的國際政治形勢下，人們也不太容易對揭露IS暴行的“政治正確”新聞有任何質疑。俗語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況且，IS在全世界已經作惡累累，是世界公敵，怎么說它都沒錯，正確地說或者錯誤地說，沒有區(qū)別。

　　這其實也是“傳播學”的特技之一：牢牢抓住“政治正確”的主題，就等于有了天然的保護，任何針對所傳播內容中基本事實、細節(jié)和數(shù)據(jù)的質疑，都有“反動”之嫌。對于IS的暴行，憤怒和譴責都理所當然。但相比另一場未被傳播的毀滅，IS這次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在此聲明，我也不想為IS做辯護，我也在乎“政治正確”，但Salama女士這篇文章，連同她第二天(3月7日)又寫的一篇“IS正在毀滅另一個伊拉克考古現(xiàn)場”，正在產生全球性的影響，引起了很廣泛的“義憤”，一些視頻片段上了中國CCTV的新聞聯(lián)播，在文字報道中甚至變形成了“推土機鏟平古城”這個可怕的景象。而其實連Salama自己的文章里也提到，在使用推土機等重型機械之前，IS的人士已經“移走”了很多雕塑，只是沒有人知道到底搬到哪里去了;而且標題也是說極端分子“拿走”了古代雕塑，兩篇文章的標題均沒有用“鏟平”這個字眼。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作為一個正好對伊拉克古文明被毀滅的情況有所關注、有所思考的智庫學者，不出來說點什么，似乎有違我的職業(yè)準則。

　　到底是誰在系統(tǒng)地毀滅古伊拉克文明?

　　故事首先要回到2003年春天的伊拉克戰(zhàn)爭。美國對伊拉克國土的空中打擊是3月20日開始的，到了4月上旬，戰(zhàn)局已沒有了懸念，聯(lián)軍宣布：戰(zhàn)爭的第一階段將在4月15日結束。

　　其實不僅是一個沒有懸念的戰(zhàn)局，而是一整套的既定方案，戰(zhàn)局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除了一兩個中國軍事專家還在電視上發(fā)著“薩達姆的共和國衛(wèi)隊哪兒去了?”之類的疑問，沒有人再關心戰(zhàn)場上的勝負。小布什在日后的回憶錄Decision Points里透露了他那時的心思，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他將戰(zhàn)爭進行下去，就算有機會提前斬首薩達姆他也不干，因為一切都精心策劃好了。薩達姆根本不是目的，這一點他比誰都更明白。

　　就在戰(zhàn)爭第一階段結束前三天的4月12日這一天，巴格達市中心某地，燃起了一場異常詭異的大火，這場大火混身在遍地開花的爆炸和濃煙當中，靜悄悄地燃起，在完成了其使命之后，又黯然熄滅。

　　只有很少人知道，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毀滅，它屬于第一批目標之一，必須在美軍地面部隊于4月8日進入巴格達后盡快實施，但又要趕在大規(guī)模轟炸結束前趁亂完成，這樣，引起外界注意的可能最小。

　　大火燒的是伊拉克國家圖書館。事后統(tǒng)計，有不少于4萬多箱合計約1億頁紙的文獻被盜或被毀。 

　　藏于伊拉克國家博物館的Warka之頭，一名伊拉克閃族婦女頭部還原的大理石雕塑，伊拉克的寶貴文物。2003年3-4月間在巴格達被盜，價值無法估量

　　與國家圖書館被燒的同時，是同樣位于巴格達的伊拉克國家博物館遭到嚴重洗劫，事后統(tǒng)計，共有不少于17萬件文物被盜或被毀。

　　美國密西根大學的一位教授將其稱為一場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災禍，在他看來，13世紀蒙古騎兵入侵此地時也不過如此了。“兩河文明”一向被認為是人類文明最早的搖籃，伊拉克國家博物館位列世界前三。據(jù)他評估，把佛羅倫薩的烏菲茲美術館、巴黎的盧浮宮和華盛頓所有博物館的館藏全加起來，也抵不了這一次的損失。

　　從4月9日開始，最晚到4月12日，巴格達城內主要的文物和資料館所，就都被洗劫一空了，而4月12日的那一把大火，只是一個象征戰(zhàn)役勝利的狂歡焰火。觀賞焰火的人遠在美國紐約，他們屬于一個叫做ACCP的私人組織，全稱為“美國文化政策理事會”，其主要成員包括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董事會前執(zhí)行副總裁阿斯頓·霍金斯、古董收藏家謝爾比·懷特、蓋迪博物館前館長阿瑟·霍頓、金寶美術館前董事埃德蒙·皮爾斯伯里、文物法律專家約翰·梅里曼等，是一個古董文物收藏者、研究者和法律顧問組成的團體，組織成員有幾十人。

　　此案當時在國際文化界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事后有媒體追蹤到了這個組織，該組織在伊拉克戰(zhàn)爭開始前一年臨時成立，并于伊拉克戰(zhàn)爭開始不久自行解散，連網站都沒了蹤影。有充分證據(jù)表明，該組織依仗其顯赫的身份，得以提前接觸美國總統(tǒng)的戰(zhàn)爭班子，并將他們的秘密計劃塞進了戰(zhàn)爭總計劃當中。

　　而從4月8日到4月12日，ACCP組織的人員在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的掩護之下，對伊拉克最重要的古文物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劫掠和毀滅。

　　親愛的弟兄們，多久沒有這種機會了?上一次還是1900年洗劫北京圓明園吧?!原以為自那以后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畢竟帝國主義時代已經結束很久了，沒想到竟然又來了，甚至更美妙!這一次可是蘇美爾、古巴比倫、古亞述!比古中華更早的一批文明寶藏!

　　據(jù)我所知，才女Vivian Salama女士恰恰就是在2003年那一年從美國紐約來到中東為美聯(lián)社做新聞的。對于那一場空前的文物浩劫和古文明毀滅，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在最近這兩篇同樣題材的新聞報道中，她卻只字未提。

　　她在文章中提到IS毀壞了尼姆魯?shù)鹿懦牵\然IS的毀壞文物同樣值得向全世界報道，但這個位于北部邊疆摩蘇爾地區(qū)的古跡，與首都巴格達國家博物館和國家圖書館的館藏文物怎么比?就好比是有人毀壞了甘肅的玉門關，媒體在大喊大叫的同時，卻對有人洗劫了北京故宮和圓明園這個大案只字不提!

　　她在文章中提到尼姆魯?shù)鹿懦鞘蔷嘟?000多年的古亞述王國首都，事實也沒錯，但古亞述的文物與古蘇美爾、古烏魯克的文物又差了多少個世代、多少個等級?在2003年那次洗劫中被毀的文物，大多是公元前3000年至3500年代表整個人類最初文明之光的文物，距今已有5000多年，比古亞述文物還要早2000多年!

　　英國《獨立報》駐中東記者是2003年“4-12”世紀大案發(fā)生后第一批進入現(xiàn)場的記者之一，他在報道中寫道：

　　“成千上萬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都是伊拉克歷史的無價文物。洗劫者一個展柜接一個展柜地下手，亞述人、巴比倫人、蘇美爾人、美迪斯人、波斯人和希臘人的雕塑、陶罐、雙耳細頸橢圓土罐，被系統(tǒng)地摔到地上，并碾成粉末……我們的雙腳踩在碎片上嘎嘎作響，那是至少已有五千年歷史的大理石底座、石頭雕像和陶罐，它們躲過了巴格達歷史上每一次的陷落和外族入侵，而終于毀在美國人來‘解放’這座城市之際……當我在一個展柜前點亮我的手電筒，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所有標明‘公元前3500年’的陶罐都被摔得粉碎!為什么?他們要干什么?為什么美國人會允許暴徒們這么做?……”

　　Salama女士甚至還在報道中提到尼姆魯?shù)率录谌澜缫鸬膹V泛“義憤”和聯(lián)合國官員對IS的譴責。她引用一位當?shù)貙W生的話“只有罪犯和野蠻人心腸的人才會這樣做，才會毀滅數(shù)千年前的藝術珍品”，她又引用聯(lián)合國官員的話“所有這些都是令人震驚和悲劇性的人類破壞行為”，引用伊拉克政府官員的話“尼姆魯?shù)碌臍氖且晾藲v史的重大損失”。

　　她為什么不讓讀者知道，在2003年那場浩劫中世界各地正直人士對美國政府是如何譴責的?美國政府又是如何辯解的?

　　我來復原一下當時情形吧。浩劫發(fā)生后，來自世界各地、社會各界，尤其是從聯(lián)合國官員到考古學界學者們的責問，猶如一場圍殲美國的反擊戰(zhàn)，Salama女士今天所引用的批評，當時無一不曾出現(xiàn)過。然而，美國政府的辯解卻近乎無理取鬧，時任國防部長的拉姆斯菲爾德竟說：“這是自由的瑕疵。自由的人民也有犯錯和犯罪的自由!”

　　世人目瞪口呆，繼而恍然大悟，因為人們很快就從電視上看到，巴格達大學這座建于13世紀的世界著名古跡也被當作了轟炸目標，古吾珥城的遺址被改建成軍事基地，聯(lián)軍的坦克漫無目標地在巴比倫的古街道上碾來碾去…

　　人們終于明白了，這就是美國的本意，它不僅要摧毀這個國家的現(xiàn)在，還要清除它的歷史遺產!抹掉它的文化身份!鬧了半天，“文化滅絕”正是伊拉克戰(zhàn)爭的組成部分!

　　至于美國為什么要這么做，到底是受誰的指使或在什么人的操縱之下這么做，那是另一個更大更長的故事了。容后再談。

　　最后我想說的是：中國的“一帶一路”計劃也涵蓋了整個中東地區(qū)，除了表面上的地理版圖、政治版圖、經濟版圖和安全版圖，這個地區(qū)還有更為復雜的宗教版圖和文化版圖，深植于極為漫長且曲折的歷史當中，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此所知甚少。這次中國媒體對于美聯(lián)社Salama女士兩篇誤導性報道的集體跟風，乃至添油加醋，恰恰是這種危險情況的反映。

　　極端組織IS向世人展示用大錘和電鉆大肆破壞伊拉克摩蘇爾博物館館藏文物的畫面，文物被如此粗暴的手段毀壞讓觀者觸目驚心。但更可怕的是，曾經有更為慘烈的毀滅發(fā)生過，卻被深深掩蓋。

　　之所以斷定Salama女士是在誤導，因為經過這樣的幾次報道之后，健忘的世人也許就真的會以為“兩河文明”的古文物都是被阿拉伯人中的極端分子自己毀滅的，而真正的罪惡之手也就洗白了。無論從哪方面講，這都非常符合美國的利益，為什么不做呢?不過就是幾篇千把字的新聞報道和幾個視頻片段啊!

　　但自認為代表著中國人眼睛和頭腦的中國媒體人也都這么健忘、這么容易被誤導?

　　真正的事實，還在大多數(shù)中國媒體人的視野之外，與人們的想象很可能正好相反——對伊拉克實施“文化滅絕”、清除和毀滅其古文物這個事，IS未必想做，也未必做得到，但美國人肯定是做了，而且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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