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期以來,在國際關系學者和外交史家的筆下,早期的美國被描繪為一個在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間逡巡徘徊,在孤立主義與擴張主義間猶疑不定的矛盾形象。美國似乎只是在二戰之后,才被迫全面卷入國際事務,不情愿地承擔起領導世界的責任。但美國新保守派著名學者羅伯特·卡根卻在其新著《危險的國家》中給出了一幅全然不同的圖景,或將顛覆許多人對昨日美國的認識。)
卡根揭開了籠罩在美國近代外交史上溫情脈脈的孤立主義面紗,披露了一個更為殘酷的現實:美國從清教徒時代開始,就全然不是一座光芒四射的“山巔之城”,而是一部商業擴張、領土征服與思想灌輸的危險機器。在17-19世紀的北美大陸、歐洲大陸直至整個西半球,從印第安人、加拿大人到英國人、西班牙人及法國人,人們感受到的只是美國對領土和支配地位的不知饜足的欲望。1819年,一位訪歐歸來的美國官員頗帶委屈地報告說,對昨日美國認識的顛覆與他交談過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根深蒂固地認為我們是一個野心勃勃、侵略成性的民族”。而在當時乃至今日美國人的眼中,如美國歷史學家施萊辛格所說,“我們總自以為是一個溫和、寬容、仁慈的民族,一個受法治而不是君主統治的民族”。美利堅民族的自我認知與世人眼中的美國一直存在著巨大的落差,美國經常拒絕承認或者故意忘記自己是一個危險國家的事實。
卡根還重新檢視了美國外交史上的重要文獻,發現從《獨立宣言》到華盛頓的《告別演說》,從南北戰爭到“門羅主義”出臺,孤立主義和現實主義從未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主軸,而從美國立國理念中派生出來的理想主義和擴張主義才決定著美國外交的方向。其中,《獨立宣言》確立了美國對超出領土、民族界限之上的普世權利的信仰;南北戰爭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的征服實驗;“門羅主義”更非西半球孤立主義的宣言,而是向歐洲的“正統主義”意識形態的宣戰。
對于華盛頓的《告別演說》,卡根稱,后世的美國人往往認為它是避免與外國結盟的孤立主義代表,卻忘記了華盛頓發表這篇演說的初衷是針對即將舉行的總統大選及美英法關系現狀的。演說蘊含的潛臺詞是告誡美國民眾要停止對英國“根深蒂固的憎惡”,摒棄對法國“充滿熱情的偏好”,以拒絕給共和黨投票而“避免同法國訂立永久的同盟”,以美英非正式同盟制衡拿破侖法國的巨大威脅。因此,在美國近代外交史上,孤立主義即使曾經存在,也只是旁枝末流,或者是屈從于國內政爭的權宜之計。
美國擴張行為和霸權地位的身后有著深刻的意識形態根源和歷史文化背景。卡根特別強調了意識形態對美國外交政策的根本性影響。正如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所說,美國的外交一直是“信仰勝過經驗”。美利堅立國以來締造了一整套關于世界和人性的獨特的理想和信念,并認為這些理想和信念并不局限于特定的國家、民族和地域,而是全人類具有的與生俱來、不可分割的普世自然權利。美國自認為有義務向全世界推廣這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念。如果說侵略性的領土擴張并非是造成年輕的美國令人生畏的唯一特質,那么美國革命性的意識形態及其所蘊含的似乎要吞噬所觸及的一切文化的力量則更令人擔憂。以自由的名義征服,在道德的基礎上稱霸,美國逐漸成為世人眼中最危險的國家和令人恐懼的對手。在此理念的基礎上,美國精心構筑了一套國內民主政治制度。這套民主制度試圖以美利堅民族代表世界人民,通過國內立法制定國際準則,這為美國在國際上的霸權行為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如資中筠先生所說,這造就了美國“對內立民主,對外行霸道”的看似矛盾的現實。此外,美國的危險特質也與美國獨特的歷史文化背景不可分割。著名美國問題專家袁鵬曾將美國的歷史文化特點概括為四個方面。首先,美國是個戰爭國家。有統計顯示,美國在過去的21年中有14年在進行戰爭,即每3年會發動兩場戰爭。其次,美國是個移民國家,崇尚拓荒征服,好勇斗狠的西部牛仔是美國精神的代表。再次,美國是個宗教國家。信奉“天定命運”的美國保守主義著名評論家喬治·威爾將這種由基督新教倫理與美國政治結合而成的產物歸結為“救世主的沖動”。最后,美國是個商業國家。保衛商業利益和擴展市場成為美國歷史上多次對外戰爭和顛覆他國政權的由頭。這四點構成了美國極具侵略性和擴張性的國家特點。美國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曾說:“如果世界不把我們看成是羅馬人,他們便會把我們看成是猶太人。”美國是崇尚戰爭和殖民的羅馬人與篤信宗教和商業的猶太人的復合體,重建“新羅馬帝國”成為長期以來美利堅民族內心深處的渴望和政客們孜孜以求的終極目標。
史學巨擘克羅齊曾下過一個著名論斷:“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意指對歷史的解讀和詮釋其實都是在為現實鋪路。在此,我們不妨揣測一下卡根寫作此書的目的。曾因《權力和天堂》(似乎更普遍的譯名是《天堂與實力》)一書走紅于西方世界的卡根,是美國新保守主義的著名旗手。新保守主義認為美國是自由民主制度和西方價值觀的最佳組合范本,主張通過武力等一切手段輸出民主并最終打造出一個“美國治下的和平”(PaxAmericana)。而卡根《危險的國家》成書的時間是在2006年,正值小布什政府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如火如荼,“大中東民主計劃”高歌猛進之際。卡根寫作此書絕非是對美國擴張主義外交傳統的檢討和批判,而是用一種近乎傲慢的自信,試圖向全世界,也向美國人自己證明,美國的擴張行為和霸權主義是美國與生俱來、綿延不絕的根本傳統,也是美利堅民族追求財富和自然權利的必然結果,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和正當性。正是這種傳統決定了今天的美國,也決定了未來美國的方向。正如《華爾街日報》的評論所說,對許多美國外交政策評論家來說,美國是個危險的國家是不言自明的,這本書并不針對他們。但對普通讀者來說,尤其是那些近年來支持美國向外擴張或要求美國向內收縮的人,這本書為他們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些東西。
這本書毫無疑問是一部高水平的外交史力作,讓許多美國人乃至中國人重新認識了美國。但卡根力圖重新解構整個美國近代外交史的目標有些過于宏大。他將歷史作為論證自己觀點和實現政治目的的采石場,是以犧牲和舍棄了一部分歷史的客觀性為代價的。美國外交政策傳統的真實面目或許更加復雜,正如美國著名外交政策評論家米德所指出的,“美國的外交政策取決于一系列相互區別、相互競爭的聲音和價值觀之間的平衡,它是一支交響樂,或者試圖成為交響樂,而不應只是一支獨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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