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1 8世紀以來的西方國際關系史,我們會發現大國關系往往都擺脫不了這樣兩個命運:第一,三支及三支以上力量構成的多極國際體系,最后都會宿命式地回到兩極結盟對決的狀態;第二,在霸權支配的國際體系中,守成的霸權國家與新興爭霸國家之間,最后都陷入圍繞霸權爭奪而發生的霸權戰爭之中。這是西方國際關系史的歷史宿命,也使得整部西方國際關系史都跳不出這個歷史怪圈,幾乎就是一部結盟對決與霸權戰爭的歷史。這種周而復始的現象既給西方內部的國家及其人民留下痛苦的回憶,且由于西方國家之間的競爭從西方世界向非西方世界的擴張,連帶地也給非西方世界國家及其人民造成深重的災難。
建立在這一地方性國際政治經驗基礎上的西方國際關系理論,有其鮮明的文明特色和實踐特色,這也是為什么西方特色國際關系理論在全球化時代日益出現局限性的原因所在。戰爭與和平是國際關系理論和實踐的主題,對于西方國際關系學界來說,也概奠能外。客觀地講,西方政治實踐并非不珍惜和平,西方的政治理論也并非不探究和平,但其關于戰爭與和平問題思考的歷史資源,過多地來源于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以及西方近代以來頻繁的內部戰爭的經驗,因此反而成為其走出歷史怪圈的包袱。比較來說,在分裂的西方所形成的國際政治思想與大一統的中國所形成的政治思想之間,兩者對和平的方式和方法均迥然有別。前者面對的是無數勢均力敵的政治單位,彼此之間的分化、組合、對抗是國家生存面臨的常態,“滅國如摘瓜”(雷海宗描述中國春秋戰國政治語)被視為自然,沒有戰爭就是最大的和平;但在后者的地區政治范圍內,只有中外關系而沒有國際關系,由于幾乎始終存在一個規模龐大、賡續不絕、自成一體的文明國家,體系內不成比例的力量對比狀態使得這一地區最強大的國家能夠在更仁義的高度致力于實現共生基礎上的和平。力量制衡下的寄生邏輯與大一統政治下的共生邏輯,成為西歐國際政治思想與東亞國際政治思想出現分流的重要起點,也是我們認識東西方兩種國際關系體系的重要切入點。
建立在地方政治經驗上的西方尤其是英美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有兩派一直長盛不衰,在我們超越西方思維認識未來世界的時候,對此兩派若不能做必要的學術清理,必定成為我們理論構建和升級的負擔。這兩派理論一是均勢學說,二是民主和平論學說。第一派理論要處理的是國家間力量消長的管理問題,在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圈內流行的權力轉移理論、現實主義理論、離岸平衡學說、霸權穩定論、結構現實主義理論等,大致都可以視為均勢學說的派生,萬變不離其宗。近代以來的歐洲大陸國際關系深受均勢邏輯的支配,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絕對地支配歐洲,也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絕對地超然于歐洲政治之外。在迅速變化的力量格局中,任何大國都沒有獨立的回旋余地,要么合縱,要么連橫。倘若不以聯盟的方式彌補自身力量的不足,在生死攸關的結構體系中則隨時面臨被瓜分或吞并的危險,結盟對決因而成為解決國際政治僵局的最終選項。歐洲歷史上的幾大多極體系最終都回歸到兩極對抗的狀態,歷史學家在解析歐洲歷史上幾次大的力量交替時,大多在周期性霸權戰爭的敘事結構下展開。對于歐洲這段國際關系,熟悉中國春秋戰國歷史的學者很容易去理解,所謂“春秋無義戰”;但對熟悉大一統政治歷史的學者來說,多少會覺得歐洲國際關系較之中國的國際關系,差異如此之大。二戰后的歐洲正在試圖以大一統取代均勢,但其能否走出“魔咒”,我們仍然要拭目以待。
第二派理論更多的是一種國內政治理論,但其有推廣到世界各地的政治野心。它先驗地將世界劃分為正義與邪惡、正統與異端、民主與專制、文明與野蠻,并認為前者對后者承擔著天定的救贖和解放使命,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商業和平論、殖民主義、價值同盟、民主同盟等理論,大致可以視為民主學說在國際關系中的變體。在當代,第二派理論的興起更多地與美國成為全球帝國有很大的關系,它構成了美國霸權的意識形態內核。這種刻板的二元對立思維從觀念上引導、助長甚至強化兩極對抗的可能,世界歷史最終被刻畫為正義與邪惡、正統與異端、民主與專制、文明與野蠻之間的對決。只要回顧一下冷戰時期美國對蘇聯所使用的外交詞語,哪怕是瀏覽一下好萊塢冷戰題材的電影,或者了解一下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就不難理解這種多少帶有神學色彩的意識結構在當代世界所存在的廣泛影響。二元對立思維是多元文明的敵人。在東方尤其是中國的政治思維中,既存在對立統一的可能性,同時也存在對稱統一的可能性;真假、正反、善惡是一種相互轉化、共生共存的關系,并不存在對立終決的唯一可能。
上述歷史怪圈以及建立在該歷史經驗上的理論,如同一道陰影,揮之不去地罩在深受其影響的當代學者特別是西方學者和戰略家的腦中,并使他們每在國際關系產生變革和轉折的時刻,對國際關系特別是大國關系未來走向的無限的歷史聯想油然而生。在上述思維和理論框架中,當代國際關系正在顯示與歷史驚人的類似之處,這些類似之處至少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一個日趨明朗的多極化的世界正在產生分裂,出現許多不明朗、不確定的跡象,力量的分化組合似乎在向霸權國家竭力鞏固自己的聯盟而新興國家努力組建自己的聯盟方向發展,其結果很可能回到歷史上結盟對抗的兩極狀態。第二,霸權的衰退趨勢與新興國家的崛起趨勢似乎都勢不可當,兩者之間的進退拉鋸很可能發展到爭霸戰爭的歷史宿命中。
近年來,一些學說和思潮,諸如大國政治的悲劇、新冷戰、新兩極體系、民主和平論、權力轉移論等學說,正在強化著這種歷史怪圈思維;其一旦居于支配地位,自然會將守成大國與新興大國引向對抗的兩極狀態,將國際關系引向沖突的老路。美國軍事重返亞太的舉措,為太平洋蒙上了不太平的陰影;西太平洋邊的國家所享受到的由中國和平發展帶來的30年紅利,正有被美國軍事重返亞太而吞噬的危險。那么在一個多極形態日趨明朗的世界中,難道國際關系的歷史走向只有西方國際關系歷史所揭示的一種可能嗎?如果存在另一種發展可能,那么其發展形態和可能性在哪里?怎么避免多極世界演變或者力量轉移過程中的風險?一個多極世界賴以穩定的規范和規則是什么?中國的外交道路在這一關鍵的轉折關口,又能夠或者已經扮演著什么角色?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存在各種可能和答案,我們不妨跳出固有理論的局限,從共生命題出發對此進行嘗試性回答。(作者為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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