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俄羅斯研究所所長馮玉軍
記者:3月18日,普京在克里姆林官發表講話,宣布正式吸納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成為俄羅斯聯邦的兩個新的聯邦主體,克里米亞作為共和國、塞瓦斯托波爾作為聯邦級的聯邦市,與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具有同樣的地位。對這樣一個事實,你有幾個層次的解讀?
馮玉軍:首先,這意味著在自去年11月持續了四個多月的烏克蘭危機中,俄羅斯和西方劍拔弩張的博弈呈現出階段性的轉折,普京以最初的控制克里米亞、舉行公投、承認“克里米亞共和國”和吸納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為俄羅斯聯邦主體等一系列連貫動作,實現了他自烏克蘭危機發生以來的絕地反擊和逆襲。也就是說,在烏克蘭加速“向西”和美歐勢力不斷向東擴展的這種背景之下,普京以超乎常人想象的方式,堅定地做出了他的政治抉擇。在俄羅斯,仿佛重新上演著歷史的某個瞬間:1812年俄法戰爭波羅金諾戰役中拿破侖軍隊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希特勒軍隊都曾經兵臨莫斯科城下,然而卻遭到俄羅斯的絕地反擊……如今,俄羅斯以極端的方式,再一次證明了俄羅斯人的強悍。
其次,在這一輪博弈中,俄羅斯通過這種方式讓1954年蘇聯時期劃給烏克蘭的這塊領土“回歸”。在地緣政治和安全方面,吸收克里米亞成為俄聯邦主體,使得俄羅斯在整個黑海、高加素地區的戰略支點得以鞏固。正如普京3月18日的講話所表示的,此舉消除了烏克蘭成為北約成員、繼而俄羅斯黑海艦隊被驅逐出塞爾斯托波爾的風險。
第三,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以來,在與北約的持續較量中,俄羅斯又以類似2008年其在格魯吉亞沖突中所采取的堅定方式,捍衛了自己的國家安全和利益。同時,俄羅斯延滯了烏克蘭被完全納入西方戰略軌道的趨勢和進程。
記者:目前普遍存在著一種觀點,認為俄羅斯雖然暫時贏得了克里米亞,但同時也意味著它會加速甚至徹底失去烏克蘭,俄羅斯的戰略地緣空間進一步縮小。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馮玉軍:普京在3月18日的講話里說得很清楚,俄羅斯與烏克蘭有著緊密的歷史文化聯系和經濟聯系。他特別強調,在烏克蘭還有著上百萬的俄羅斯族人和講俄語的居民。俄羅斯仍然不想肢解烏克蘭,但是這些人的利益要得到絕對保障。盡管失去克里米亞以后烏克蘭與俄羅斯的關系肯定會大幅度地惡化,但是現實和傳統的經濟、人文、社會聯系依然會讓俄羅斯在烏克蘭,特別是在東部烏克蘭有著非常強有力的現實影響。
在吸納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為俄羅斯的聯邦主體后,普京既沒有意愿也沒有能力把東烏克蘭從烏克蘭肢解出來,但是他一定會運用政治、經濟、人文及一些非常規手段,保持對東烏克蘭的強有力影響,甚至是對整個烏克蘭的戰略壓力和影響。
記者:在克里米亞舉行公投、俄羅斯接納克里米亞的一系列事件發生前后,美國、歐盟表示強烈譴責,并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經濟制裁措施,接下來美國和歐洲會進一步采取哪些行動?制裁措施對俄羅斯有哪些影響?
馮玉軍:美歐肯定會進一步加強對俄羅斯的制裁,現在第一輪的制裁已經出來了,俄羅斯一些高官被禁止去歐美國家旅行,他們的海外資產被凍結。下一步,美歐緊接著會在政治上進一步孤立俄羅斯,在國際社會掀起批俄反俄的浪潮,指責俄羅斯違反國際法,違反聯合國憲章,肆意踐踏烏克蘭的主權,不承認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的合法性,等等。同時另一方面,肯定會對俄羅斯進行進一步的經濟、金融制裁。美國已經釋放了500萬桶的戰略石油儲備,打壓國際油價,以削弱能源對俄羅斯經濟的支撐作用。美國還有可能進一步釋放戰略石油儲備,并呼吁歐佩克國家增產,進一步打壓國際油價。這是其一。其二,可能對俄羅斯實行石油禁運和天然氣禁運,壓縮俄羅斯的財政外匯收入,惡化其財政金融狀況。其三,可能對俄羅斯進行金融制裁,凍結其海外資產,特別是俄羅斯一些國有企業在海外的資產。其四,俄羅斯股市資本中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外國資金,如果這些資金抽離,就意味著俄羅斯的股市將遭受重創。其五,國際評級機構有可能大幅度下調俄羅斯的主權信用級別,然后讓外國資金,甚至包括俄羅斯本國的資金套現,做空俄羅斯的證券市場。
要注意的一點是,對俄羅斯的制裁其實是以美國為主導的。目前,歐盟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停止,但在剛開始制裁力度比較小時,歐盟肯定和美國站在一起。因為現在俄羅斯的天然氣占到歐洲天然氣消費量的30%以上,所以歐洲一下子全部凍結與俄羅斯的能源供給關系是不可能的。
當然,俄羅斯會采取對等的制裁措施。杜馬已經通過了一個反制裁的法案,包括凍結外國公司在俄羅斯的資產,限制歐美高官入境俄羅斯。同時,俄羅斯也在積極尋求開拓其他的能源市場和出口市場。
記者:烏克蘭危機和克里米亞“回歸”俄羅斯是否引發國際地緣政治格局的變化?中亞國家和外高加索地區國家會有一些什么變化?
馮玉軍:烏克蘭危機反映了原蘇聯地區很多的潛在問題,有很多國家都存在著“被凍結的沖突”,包括納卡問題、德涅斯特河左岸問題,哈薩克斯坦北部有兩個州也曾經是俄羅斯的,蘇聯時期劃給了哈薩克。所以伴隨著烏克蘭危機的演進,這些國家也對俄羅斯有一定的擔心,擔心遭受與烏克蘭同樣的命運。從另外一個角度講,這些國家威權主義政權同時擔心美國和西方在他們國內策動“顏色革命”,干涉內政,導致政治動蕩。所以,在美國、西方、俄羅斯之間,這些國家更加難以做出選擇,角色定位更加艱難。
記者:烏克蘭危機正在持續發酵,普京這一任期提出的“歐亞同盟”、“歐亞一體化”、“關稅同盟”會有什么樣的前景?是不是會暫時擱置呢?
馮玉軍:雖然經歷了烏克蘭危機,普京仍會繼續推動“歐亞一體化”,但是這一進程會受到幾個因素的沖擊。第一,由于俄羅斯受到西方的制裁,其自身經濟增長會出現滑坡,今年GDP可能會是零增長甚至是負增長。如果這樣,俄羅斯的經濟吸引力、向外擴張的能力都呈現下降趨勢。第二,“關稅同盟”成立以后,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之間存在很多利益糾葛。俄羅斯的工業制成品、金融行業向哈薩克斯坦市場不斷涌入,客觀上影響和制約了納扎爾巴耶夫總統提出的2050年戰略實施及振興自身現代化產業的努力。前一段時期哈薩克斯坦貨幣貶值很大程度是俄羅斯盧布貶值的連帶效應。“關稅同盟”實現了成員國間商品的自由流通,但是由于國家間貨幣沒有統一,那么商品的進出口差異就會導致金融戰、貨幣戰。普京希望搞統一貨幣,但是哈薩克斯坦堅決反對。基于這樣的情況,“歐亞經濟一體化”既存在著現實的利益糾葛,同時也存在著制度缺陷。如果上述制約問題得不到很好的解決,未來幾年“歐亞經濟一體化”的步伐會大大減緩。
記者:《世界知識》雜志2014年第六期刊登了你的文章《凝神靜思烏克蘭》,你談到烏克蘭危機給歐洲安全帶來了影響和威脅,這包括哪些因素?
馮玉軍:烏克蘭危機使俄羅斯與歐洲的關系進一步緊張和倒退。北約原本就認為俄羅斯搞“歐亞一體化”就是恢復“帝國”夢想,現在就更明顯了,北約認為俄羅斯已經完全違背國際法原則,因此,歐洲對俄羅斯安全上的擔心進一步上升。美國有可能重新調整在歐洲地區的軍事力量部署,一方面加強加快反導系統的部署,另一方面,原來美國這幾年一直減少在歐洲的常規力量部署,但現在可能也會重新進行調整,相應地增強在北約成員國,特別是在“新歐洲”國家,如波羅的海國家、波蘭、捷克、匈牙利這些前沿國家部署軍事力量。其結果是,與俄羅斯的戰略安全對沖會進一步的升級。同時,烏克蘭在“失去”了克里米亞后,反俄情緒會更加高漲,深切地認識到自己無法維護自身的安全,可能也會加快加入北約的可能性。其連帶效應可能影響一些周邊國家,格魯吉亞也會有相同的舉措。
記者:如此背景下,中國與烏克蘭、俄羅斯的關系會有什么變化?
馮玉軍:中國在聯大對美國發起的關于克里米亞公投的決議草案投了棄權票,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一方面,我們堅持了不干涉內政、維護獨立國家主權領土完整的態度,另一方面,又沒有對俄羅斯進行指責和批評,更不會參與對俄羅斯的制裁。下一步,俄羅斯的外交政策會做出進一步的調整,加強同中國的全方位戰略協作伙伴關系,包括加快與中國的能源合作,提升雙方的經濟融合度。
擺在烏克蘭新政權面前的問題很多。首先,它面臨怎么樣處理克里米亞問題的難題;其次,恢復國內的正常秩序;第三,解決金融財政危機。這真是一團亂麻。但是從整體上來講,烏克蘭和中國發展密切的經濟、戰略合作的需求還是很迫切的。當然,中烏之間去年由亞努科維奇簽署的合同肯定會受到某種程度的沖擊,在一定時間段內甚至會被迫擱置,但是,未來烏克蘭要走出經濟危機,促進經濟發展,充分發揮自己的資源、人才的潛力,與中國的合作是必不可少的。
記者:有學者說,現在是“新冷戰”的開始,對這個問題你的看法是什么?
馮玉軍:要提出“新冷戰”這個概念,首先就要定義“舊冷戰”。冷戰是美蘇為首的兩大集團全面的意識形態的對峙、對抗,全面的軍事對峙,全面的經濟上的相互隔絕,兩個平行市場。但是現在,俄羅斯沒有自己的龐大集團,也沒有自己明確的意識形態。盡管它很強硬,但是它和西方的整體力量對比仍然處于弱勢。在這種情況下,雖然很多人都把俄羅斯視為一個威脅,但是,俄羅斯外在的強硬恰恰是表現出它內在的虛弱。喬治•凱南曾經發表過《蘇聯行為的根源》,認為蘇聯長期有一種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導致其進一步對外擴張,但是越擴張就越增加了它的不安全感。現在的俄羅斯仿佛又重新走上了這條道路。然而,如今俄羅斯與西方陣營的實力對比不可能引發新的冷戰,但是,俄羅斯和西方的關系在未來可預見的五到十年里仍然會全面緊張,這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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