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觀察家均認為,埃及政治當下處于僵局,且短期內難以擺脫。代表性的觀點如劍橋大學社會學教授Hazem Kandil,他在《開羅的死局》(London Review of Books,2013年3月號)一文中分析了轉型之后埃及脆弱的權力平衡。在他看來,在穆巴拉克倒臺之后,埃及政治舞臺上沒有任何一支力量有能力單獨完成鞏固新政權的任務,而重建舊政權亦不可能。唯一的出路是政治聯盟,且每一種不同的組合都可能導向不同的發展模式。
穆巴拉克時代的原有權力組合包括軍隊、安全和情報機構以及穆巴拉克家族政治集團。穆巴拉克倒臺,這一政治平衡隨即瓦解。軍隊和安全機構的權力基本沒有受到觸動,但還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政治真空。世俗自由派和伊斯蘭主義者為此展開激烈競爭。七月的血腥鎮壓之后,埃及似乎又回到變局之初的局面。但此時,大多數世俗自由派已經明白,只有軍隊能夠保護他們不受伊斯蘭主義者的攻擊,而伊斯蘭主義者也再次意識到,軍方仍然掌控著局面。
一些學者還試圖從社會結構解釋埃及何以陷入難以擺脫的政治危局。在他們看來,埃及的政治分裂,實際上是社會分裂的反映。埃及政治的對壘雙方,表面上看是世俗派和伊斯蘭主義者,其背后的真實社會基礎,實則一方是以世俗派為主的精英階層和中產階級,集中在首都等少數大城市,而另一方則是在下層民眾中受到普遍支持的所謂伊斯蘭主義者。
英國歷史學家Deepak Tripathi認為,埃及危機的根源在于社會分裂。整個埃及社會分化為支持穆斯林兄弟會及其穆爾西的一派,以及反對穆爾西的一派。穆斯林兄弟會在這個國家的底層中擁有巨大支持,尤其是在鄉村地區。著名社會學家、開羅美國大學教授阿明提供的研究數據可為此做一佐證:埃及全國人口可分為3個階層:富裕階層占人口總數的20%,擁有社會財富總量的55%。這些人大多和穆巴拉克政權有著千絲萬縷的政治和商業聯系;第二個階層是中產階層,約占總人口的20%,占有27%的社會財富;而剩下60%的人口,則構成了第三個低收入的貧困階層,擁有的財富僅占18%。這是一個嚴重畸形的金字塔型社會結構。
對埃及而言,世俗派和城市派不占多數,而且陷入分裂,而掌握中下層多數人口的穆斯林兄弟會卻是該國組織最為完善的反對派。在此情況下,占少數的世俗派沒有機會通過選舉掌握政權。
實際上,埃及正在上演的故事與幾年前泰國、委內瑞拉幾無二致:在數十年的原有統治之后,一批新式精英創造時機憑借選舉上臺。一旦上臺,新政府即開始改弦更張,推行新取向的政策。新統治集團的政治基礎,基本是在先前的政治體系下受到壓制和排斥的邊緣人群,如城市貧民、農村居民。他們與大城市尤其是首都的中上社會階層,有著截然不同的利益訴求和政治文化。為了鞏固和擴大自己的政治基礎,新統治者的政策更注重分配的公平,多帶有補償色彩,大多采取那些民粹主義的經濟政策,而從短期來看,這會導致宏觀經濟管理不善,經濟滑坡在所難免。在政治上,為鎖定自己的選舉利益,他們還謀求修改憲法,在反對派看來,這往往是在踐踏“公民自由”。
新統治者面臨的困境是,在沒有大規模社會革命和強有力的政黨建設的情況下,他們不僅缺乏能夠執行新政策的有力工具,更缺乏有利的意識形態的支持。為了使政策偏向弱勢人群,他們要與先前時代遺留的一整套官僚系統、司法機構、媒體以及最為關鍵的軍隊力量展開戰斗。
因此,穆爾西政府在其執政一年內所做的,本質上與阿根廷的庇隆、委內瑞拉的查韋斯或者泰國的他信這些民粹領袖并無區別。他的施政受限于各種不利條件,最后導致與世俗反對派的決裂,后者援引軍隊力量收場,制造一場所謂的“公民社會政變”(civil society coup)。然而只要維持開放選舉,穆爾西或者他信們仍然會贏得下一次選舉。
《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Jackson Diehl認為,埃及、泰國和委內瑞拉之所以陷入這一死循環,根源在于這些國家的經濟水平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并未出現一個中產階級占主體的社會結構,農村人口、城市貧民還占人口的多數。而一旦這些群體動員起來,中產階級群體就不可能通過選舉獲取政權,或者至少別指望政權推行有利于本階層的政策。如此看來,即使埃及的危機狀態結束,兩個社會集團的對立仍將長期構成埃及政治的基本格局。
解讀埃及政治變局的關鍵,還在于其軍隊的獨特性。美國巴德學院教授Walter Russell Mead就認為,埃及變局的起因是:埃及軍方認為年事已高的總統穆巴拉克企圖傳位于自己的兒子,把埃及從軍方主導的共和國變成君主制國家。埃及軍方對此進行了反擊;當埃及出現動蕩后,軍方并未對穆巴拉克政府的倒臺采取干預舉措。實力遠遠超過自由派和穆斯林兄弟會的埃及軍方,現在已經為恢復埃及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就踐行的納塞爾式政體采取了行動。
普林斯頓大學教授Daniel Kurtzer在《無可撼動的埃及軍隊》(The National Interest,2013年7月9日號)一文中,更為詳盡分析了軍隊在現代埃及政治中的獨特地位。現代埃及國家的產生,就始于以納塞爾為首的軍人革命。某種意義上,埃及可被視為“有國家的軍隊”,而非相反。經過納塞爾、薩達特、穆巴拉克幾任統治者,埃及國家與軍隊的關系也歷經不小的變化。穆巴拉克漫長統治時期,國家政治逐漸退化為穆巴拉克及其家族的個人集權,軍隊被成功地邊緣化,不再直接參與日常政治,但交換條件是軍隊擁有獨立的經濟利益和財政權,形如“國中之國”。據估計,軍隊控制著10%到30%的埃及經濟。
軍隊是穆巴拉克體制下的既得利益集團,也是穆巴拉克統治的核心支柱之一,但又有其相對獨立的存在價值和利益。軍隊對穆巴拉克最大的不滿是其繼承人安排。軍隊不能接受穆巴拉克將總統職位傳給其兒子,那將事實上導致埃及成為一個君主制國家。當2011年的事態表明穆巴拉克集團的統治被埃及人民所厭棄,軍隊的利益自然也受到威脅。在人民走上街頭的關鍵時刻,軍方拋棄了穆巴拉克,埃及由此迎來政治轉型時代。
但是,軍隊絕不是民主力量。他們在關鍵時刻拋棄穆巴拉克,是為了維持原有的體制和既得利益,而并非推翻它。他們決不希望出現一個危害自身特權利益的政治勢力和政治重組。美國塔夫茨大學教授Hugh Roberts在《并非革命》(London Review of Books,2013年9月號)一文中認為,埃及從未發生過真正的革命,但卻有著將“政變”修飾成一場革命的傳統——1952年以納塞爾為首的“自由軍官組織”發動政變推翻法魯克王朝是這一傳統的開始。 (文/程東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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