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下文字記錄的是我一段閱讀史與思考史。正確與否且待評說,但記錄的過程與想法真實,引用的材料真實。
(二)
盡管此前從《資本論》中讀到過英國殖民者屠殺印第安人的歷史,但我第一次了解到美國人自己講敘聯邦政府屠殺印地安人的歷史,竟然是從《美國之音》上聽來的。
那時我在讀研究生。為了練聽力,英語老師推薦我們聽抄一檔“美國之音特別節目( VOA Special English)”。那一期間這檔節目正好在連播美國歷史,專欄叫“一個國家的誕生( Making of a Nation)”。其中,又做了兩期專題“印第安人戰爭(Indian Wars)”。
以我這些年的見聞,不要說很多沒有讀過美國史的年青人,就是在我們看來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某些大學者,也可能缺乏對這段歷史的了解,或天然地從自己的觀念中摒棄這段歷史。所以,十幾年后,我特地把當年英文“聽抄”本找來,把美國人自己所介紹的美國西進運動這段歷史的原文轉譯如下:1
【美國是在18世紀中期開始其開發西部歷史。當時,包括達科他、猶他、懷俄明和加利福尼亞等在內廣袤的西部分布著很多印第安人部落。2為了開發西部,殖民當局不得不再次與這些美洲印第安土著人狹路相逢。殖民者強迫印第安人離開他們的家園,導致了印第安人的武裝反抗,由此暴發了印第安人與聯邦政府之間一系列戰爭。
最初,聯邦政府對待印第安人只有一個政策:那就是野蠻驅逐。任何時候只要白種人想要印第安人土地,軍隊就將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趕到更偏遠的西部。如果印第安人反抗或試圖保護他們的土地,他們面臨更殘酷的武力鎮壓。到18世紀中葉,幾乎所有東邊的印第安人都被趕到了密西西比河西岸。政府把他們強行安置在今天俄克拉荷馬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內。政府把保留地內的印第安人稱為“歸化了的”,即他們已經被削弱到再也無法制造麻煩,且許多人順從白種人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方式。但是,西部草原上的印第安人則始終拒絕放棄他們原有生活方式。這些印第安人靠獵殺美洲野牛為生,他們追隨牛群穿越整個草原地帶。那時,整個美國西部有數不清的野牛和各種動物。這些印第安人幾乎能從野生動物那里獲得他們生存的任何東西,游獵生活也使得這些印第安人天生是很兇猛的戰士。為了表達對白種人入侵其狩獵場的不滿,他們經常襲擊把白人殖民者送往加利福尼亞或俄勒岡去的四輪馬車。為此,聯邦政府不得不派出大量的士兵在西部草原上修建道路,并保護馬車免遭襲擊。盡管印第安人英勇善戰,但聯邦士兵有先進的武器,因此,在印第安人與聯邦士兵的沖突中,后者往往獲勝。
于是,這些游獵印第安人不得不試圖與白人殖民者和平相處。其中有一個部落就是蘇族人( Sioux tribe),是西部人數最多也是最強大的部落。蘇族人沿今天明尼蘇達州東北平原的邊緣而居。他們與政府簽訂了一項協議,同意放棄90%的土地,條件是政府必須逐年予以補償以保證他們能夠從白人貿易者那里購買足夠的食物和必需品。但僅僅過了兩年麻煩就出現了:1862年夏天,政府推遲給付補償,使得印第安人手里沒錢去買食品。一個白人貿易者不但不愿賒賬給這些蘇族人,反而污辱他們說:“如果你們餓了,建議你們吃草!”這激怒了饑餓的印第安人。部落頭領把男人們聚集在一起決定造反。次日早晨,這些土著人襲擊了貿易店鋪,殺死了大多數白人商人,其中污辱了他們的那個商人被殺死后嘴巴里塞滿了草。聯邦政府和明尼蘇達州聞訊派來了軍隊鎮壓暴亂。士兵們非常殘暴,反叛者幾乎被殺光或絞死。
但科羅拉多和懷俄明的印第安人反抗卻仍然在繼續。這里居住的是蘇族和夏延族(Cheyenne)印第安人。他們試圖也用武力把白人殖民者擋在他們傳統狩獵地之外。在與聯邦政府長達兩年的戰斗中,雙方均有傷亡。這迫使政府不得不謀求與印第安人和談,蘇族人和夏族人也都同意了。政府答應在達科多北部的懷俄明給后者一塊很大的地盤,并允許他們繼續在他們傳統的北部領地上狩獵。政府甚至還同意關閉白人殖民者穿越狩獵地的道路,并且撤出所有在蘇族人地盤上的士兵。戰爭結束了,和平重歸蘇族人和夏延人。
受此啟發,美國政府更傾向于對西部印第安人采取新政策,即為每個土著人部落劃出一塊地盤,這一地盤被稱為“保留地”。每個部落都住在保留地里邊。絕大多數保留地集中在今天俄克拉荷馬州,其他一些在靠近蘇族領地的達科多。政府認為,這一辦法可以用更少的錢和東西把印第安人圈在保留地里邊,遠離白人殖民者以避免制造麻煩。與原來自由游走于草原獵殺美洲野牛的生活不同,現在印第安人的食物和錢都由政府供給。
為了推行這一政策,華盛頓專門派出官員對印第安人進行游說。為此舉辦了一個大會,每個土著部落都派出頭領參加。這些頭領們一個接一個發言,都說想與白種人和平相處,但對于把他們遷移到“保留地”都抱有懷疑。科曼奇(Comanche)部落頭領這樣說:“你們與我們說的那些我都不喜歡。你們說要把我們放在保留地,你們說要為我們建房子。但我不想要你們的房子。我生活在草原上,那里風自由地吹,沒有什么能阻擋明媚的陽光。我所生活的地方,那里所有的一切都能自由地呼吸,我想死在那里,而不是死在高墻內。”
經過反復談判,政府和印第安人終于達成協議:每個部落在印第安人領地內得到一塊保留地,但他們仍然可以在廣闊的南部保留地內獵殺美洲野牛。印第安人同意放棄所有的舊領地,居住在保留地內。作為交換,聯邦政府承諾供給印第安人所有的食品、衣服及其它生活必需品,同時承諾為他們建學校和醫院。
印第安人對這些條件并不滿意,因為他們總想維持他們傳統的生活方式。但他們知道別無選擇,因為白人殖民者太強大。于是,他們等著政府兌現承諾,等了幾周,后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政府那邊卻遲遲不見動靜:原來是華盛頓國會山不同意政府花這么多錢用在印第安人身上,協議在立法者那里無法通過。白人再度為自己制造了困境。當白人殖民者開始潮水般進入協議所同意放棄的印第安人領地時,并沒有得到政府承諾的印第安人再次憤怒了。白種人的進入同時驅走了美洲野牛和其他動物,印第安人無法得到足夠食物來源。西部官員向華盛頓緊密求援。但國會只要不批準協議政府的補給就到不了位,而憤怒的印第安人已經沒有等待的耐心。新的戰斗開始了。當然這些戰斗只是再次為白人移民者屠殺印第安人提供了借口。
最后,政府士兵終于迫使印第安人遷進了保留地。但士兵們并不能完全圈住后者。一到春天,成群結隊的印第安人還是會離開保留地,繼續追隨野牛穿越茫茫草原。
但幾年過后,越來越少的印第安人能夠離開保留地維持傳統生活方式了:因為發現野牛已經非常困難。僅僅幾年前還有百萬頭野牛生活的大草原突然變得空蕩蕩。很快,新建起來的鐵路橫穿過古老的村落,涌入的白人不斷聲稱對草地的擁有權。他們在看中的地盤上建立起柵欄,從得克薩斯過來的西部牛仔帶來了成群的奶牛或肉牛,他們驅逐或殺死了美洲野牛。
印第安人試圖阻止對野牛的殺戮。憤怒的土著人經常襲擊白人獵牛者。但軍隊的力量太強大了。士兵殺死并俘獲了許多印第安人。最后,大多數印第安人放棄了抗爭并回到其保留地成為農民。
這些就發生在今天美國中南部地區。但在遙遠的北邊,另一場涉及到印第安蘇族人的抗爭再次發生了。
蘇族本已在1868年與聯邦政府簽訂了協約。協約給蘇族人劃定的保留地在今天的內布拉斯加、達科他南部及懷俄明州。在達科他保留地有布萊克山( the Black hill)。這座山峰對于蘇族人來說非常重要。在蘇族人的信仰中,他們的祖先和上帝就生活在山里面,所以,布萊克山就是蘇族人世界的中心,也是這些印第安戰士與他們偉大先知對話的地方。
1873年,布萊克山突然變得對白人非常重要,因為那里發現了黃金。對于瘋狂涌入該地淘金的白人移民者來說,協約和信仰一文不值。起初,印第安人殺死了一些采礦者,驅逐了一些采礦者,但更多的采礦者蜂涌而至。
蘇族人此時轉而尋求政府幫助落實協約,部落頭領要求政府阻止白人進入其保留地。政府也應邀派出了士兵來轉移采礦者。但這些士兵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行動來維持秩序。于是,蘇族人再次提出抗議。政府派出官員想與蘇族人達成新協議,條件竟然是讓蘇族人放棄布萊克山。
蘇族人當然不同意這一條件。受邀談判的頭領說:“我不想出賣我們的任何土地給政府。”他用手指夾起一小塊磚頭說:“即使是這么一點我也不想出賣!”但他們的拒絕并沒有能夠阻止政府把布萊克山奪回來給礦主們的努力。戰爭部派出喬治?克勞克(George Crook)將軍懲罰這些印第安人并強迫其回到他們的保留地。克勞克率領一支龐大的軍隊進入蘇族人家園,他洗劫了一個又一個印第安人村莊,搶走他們的馬匹。幾個月后,克勞克率隊進入另一個村莊時,印第安人設伏給其部隊以狠狠一擊。戰斗發生在比格霍恩河( Bighom river)畔。克勞克將軍當時率212名士兵搜捕土著人頭領。當他率隊進入河谷后,他派出一些士兵在前面探測地形。士兵回來報告說幾千名印第安人正等候攻擊他們。將軍不聽勸告,執意率隊前行。很快,隊伍被印第安人包圍。不到一小時,土著人殺死了將軍和他所有士兵。白人士兵的尸體躺滿了河谷。這一戰役是有史以來印第安人反抗聯邦政府最成功也最嚴重的一次。但印第安人的勝利并沒有持續。一年之內,政府士兵就成功地把絕大多數殘余蘇族人趕進新的更小的保留地,布萊克山到了白人采礦者手中。
隨后的幾年,整個西部其他印第安人部落也發生過類似事件。在白人殖民者壓力下,聯邦政府不斷奪取印第安人土地交給移民者,印第安人保留地越來越小。西部印第安人也逐漸發生變化:他們從勇猛的戰士變為需要政府幫助的自耕農,他們逐漸變得弱小并且精神萎靡。一位名叫布萊克?埃爾克(Black Elk)的印第安人頭領很好地描述了這種狀況。埃爾克因為在一次與政府士兵戰斗中膝蓋受傷而幸存下來,他親眼看見無數的印第安人婦女和兒童在戰爭中遭屠殺。幾年后,他說:“我不知道如何結束。當我現在從山峰回溯從前,我仍然能看到地面上躺滿了尸體,我仍然能看到其他地方死去的人們鮮血染紅了大地并被埋葬。我們的夢想也死在那兒了。”
在這艱難的時代,一些印第安人試圖回到宗教去尋求安慰。一位名叫瓦沃克( Wavoka)的印第安人宗教領袖獲得了影響。瓦沃克宣稱,一個偉大的神靈選擇他來為印第安人準備新世界,他說新世界馬上就會降臨,這必將是一個奇妙的世界。他說,新世界將沒有白人,而所有死去的印第安人將會重生。瓦沃克警告,新土壤將會升起然后像洪水一樣覆蓋舊世界,而印第安人借助他所教的一種特殊舞蹈就能避免毀滅,這種舞蹈被稱為幽靈之舞。瓦沃克宣稱,這種幽靈之舞能讓印第安人變得強大,甚至能夠抵擋白種人的槍彈。3
成千上萬的美國西部印第安人聽了瓦沃克的布道,他們都相信瓦沃克。于是,他們開始每天跳上幾小時這種舞蹈。在蘇族保留地,所有其他活動都停止了,孩子們也不再上學,所有人除了跳舞就不干別的。
這一切震驚了白人官員。他們試圖抓捕一些土著宗教領袖以阻止印第安人跳舞。這種抓捕再次導致了戰斗。而這次戰斗也是聯邦軍隊完全徹底擊敗印第安人的最后一次戰斗。在目睹肉體無論如何也對抗不了槍彈后,印第安人戰爭結束了。瓦沃克告訴他的追隨者們說:“我們的足跡被青草和沙子覆蓋。我們已經無法找到它。今天我召集你們是想告訴你們新的道路,這是惟一一條開放的路——白種人為我們設定的路!”】
我的聽抄也結束了。我猶記得當時在美國西部鄉村音樂聲中聽完這篇寫得不可謂不美妙的英文的感覺:大腦一片空白,轉而經歷了憂傷、愁思和憤怒等各種復雜難以言表的心路。
不過,靜下來幾天后,我向我邊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推薦這篇東西。我當時說得最多的“感慨”是:你看人家美國人多大氣,連在給亞洲人學英語的節目中都敢于亮丑,敢于面對自己不光彩的歷史,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這之后不久,上海經濟政策研究院的楊力為先生創造了一個機會,讓我與一位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座談。在飯桌上聊天時,我問這位美國學者:你們美國人是如何看待屠殺印第安人歷史的。他飛快送出一句話,我還來不及反應,楊力為先開口“他說,‘沒什么。歷史就是流血的!’”
我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原來,美國白人敢于向世界亮出他們屠殺印第安人的歷史,并不是坦率,更不是反思,而是傲慢,甚至帶有某種“逆我者亡”以及“文明戰勝野蠻”的炫耀!我們此前嘲諷“掩蓋歷史”,現在想來,一個國家有意掩蓋不光彩歷史,至少說明當政者還有是非觀與羞恥感,而像美國這樣,把不光彩歷史大白于天下,卻沒有絲毫反省和懺悔,是否說明它已傲慢到了不論是非不知羞恥而只論輸贏的地步?!
我原先的“美國觀”幾乎被顛覆了。
(三)
后來,我養成了習慣:只要看到美國人自己寫的歷史書尤其是正史書,就要看看他們是如何描寫并評價土著人被屠殺的歷史的。在長期的閱讀中,我發現,除了某些大陸知識分子,用某些很邊緣的證據和材料,來極力為美國政府屠殺土著人歷史進行“辯誣”甚至“翻案”外,美國主流學界的確不隱諱這段歷史;也是通過長期的閱讀,不斷解答和填充了我對于這段歷史的疑問和空白。
2008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引進并翻譯了由著名經濟史專家恩格爾曼( Stanley L.Engerman)等主編的三卷本《劍橋美國經濟史( 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996)》(下稱《劍橋史》)。這在經濟史界算是最權威美國經濟史讀本了。這本美國人自己寫的經濟史,第一卷開篇就是〈歐洲人和非洲人到來之前至美國內戰時期美洲土著人的歷史概況〉,其中,把白人殖民者以及后來的聯邦政府驅逐和屠殺印第安人的歷史交代得更為細節,也更為豐滿。篇中先是回顧了從公元前800年到公元 1500年最早的歐洲人到達美洲大陸前土著人的生活史。接著專門回顧了自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有歐洲人陸續到達這塊土著人土地后的16世紀北美大陸。這其中,有一個交代很有意思:西班牙人率先在北美大陸進行兩次實質性探險,“他們在北美廣袤土地上漫游,目的是尋找黃金,并通過印第安人對被要求納貢的不滿及其軍事主義傾向而離間各族印第安人,同時在他們撤出之前,在土著人中間傳播了致命的流行傳染病毒。”4文中還寫道:“白人傳播的天花等傳染病毒,很可能是密克馬克部族以及沿海地區其他印第安部落人口減少的主要原因。”5
國內某些知識者曾利用這一說法為白人開脫:印第安人不是被屠殺的,而是被染上了歐洲殖民者帶去的病毒。歐洲人對這些病毒已經產生了抗體,而土著人沒有任何抗體,且沒有任何醫療條件,所以成為被動的受害者。
不可否認,白人殖民者帶去的病毒與印第安人人口減少之間的確存在很重要聯系——由此形成環境史一個重要話題,我后面會專門轉述——但同樣有兩點很清楚:一是,如《劍橋史》中接著所寫的,“直到16世紀結束時,由于沒有新的殖民活動,東南部內陸地區曾經因流行傳染病肆虐而減少的人口得到了恢復。”6也就是說,用歐洲早期殖民探險者無意識傳播病毒解釋不了后來印第安人口大規模減少。二是,從《劍橋史》中記載可看出,在白人大規模殖民以及聯邦政府成立之后,屠殺一刻不曾停止,傳染病也一刻不曾停止。而最惡劣的是,傳染病有時被作為屠殺的手段被利用來消滅印第安人。
關于美國獨立戰爭之前來自法國、英國、荷蘭以及西班牙的白人殖民者如何用傳染病、驅逐和屠殺來消滅印第安人,《劍橋史》前三節有記載。因為篇幅的關系,更因為殖民者之間以及殖民者與土著人之間復雜無比的經貿關系,我不想多轉述。僅引用文中一些“典型”段落后作一簡單歸納:
【在1643年至1645年、1655年和1663年至1664年三次短暫而又有決定性意義的戰爭中,荷蘭軍隊殺戮和驅趕了奧蘭奇堡南部絕大多數的蒙西人以及其他印第安人。
1622年,因為反抗英國殖民者強迫波瓦坦人割讓土地,印第安人發動了一次武裝暴動,殺死了350名殖民者。當殖民者元氣恢復后,他們對印第安人發動了一次接近于滅絕性的戰爭。1634年,英國人把剩余的波瓦坦人趕了出去,得到了額外30萬畝煙草種植地。
在17世紀最初十年新一輪流行傳染病中,奪去了區內71.6萬印第安人約一半人的生命。
1675年……,這只是一場在更大范圍內用武力驅趕占據著潛在煙草生產地的印第安人運動的開始……弗吉尼亞和馬里蘭州的印第安人都被打敗了,幸存者被限制在很狹小的保留地里生活。
在這20年的沖突中,8由于戰爭、饑饉、奴役勞動以及遷移,在新墨西哥的普埃布洛人人口從17000減少到1400人,許多村莊被廢棄了。
被殖民者包圍的小范圍區域的印第安人不斷為生存而斗爭,在人口稠密的英國沿海殖民地,他們為了保存其文化的統一而斗爭。面對貧困、歧視以及立法機構和白人管理者強加的各種限制,……進一步減少了他們本來就不多的人口數量。
由于缺乏食物、當地人內部的分裂以及天花疫病的流行,致使北美土著人在1765年結束了對殖民者的進攻。天花疫病的流傳是英國人蓄意造成的,是他們在匹茲堡通過分發帶菌的毛毯引發的。9】
引用的上述最后一段,就是我前面為什么說病毒也被白人殖民者當屠殺印第安人的證據。
【1763年10月,英國政府試圖對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間劃一分界線并發布了皇家公告,但英國皇室在執行這種新政策方面的徹底無能不久就表現出來了。擅自占用土地的人、投機者、商人、狩獵者以及逃犯們,隨意跨過這一公告分界線,而收入的短缺又阻礙英國人給印第安人提供足夠的補償,導致印第安人一直在反抗殖民者對其土地的侵蝕。1774年,一些殖民者屠殺了八個友好的明戈人之后,明戈人和肖尼人開始對殖民者進行報復,一次全面性戰爭在弗吉尼亞爆發了。弗吉尼亞軍隊打敗印第安人之后,弗吉尼亞強迫肖尼人割讓他們的俄亥俄河南部的所有土地。
1779年,當美國人發動了一系列具有報復性的殖民探險時,易洛魁族人、肖尼人、特拉華人、切羅基族人、福克斯人以及其他印第安人的村莊和房屋被毀。許多印第安人遷到西部更遠的地方。10
……】
上述從《劍橋史》中摘錄中的段落,已能使我們對美國聯邦政府成立之前白人殖民者屠殺印第安人有了解。此外,還是借助《劍橋史》這部書,我還想歸納三點感受:其一,讀完這段歷史,你會發現,盡管印第安人試圖在諸多歐洲殖民者之間周旋,并且后來總結出所謂“積極的中立政策”,即“坐觀殖民者之間爭斗,自己收獲果實”,但實際情況卻是:即使是同一片土地,荷蘭殖民者來一次,印第安人被殺戮和驅趕一次;英國殖民者來一次,印第安人還被殺戮和驅趕一次;法國殖民者來一次,印第安人又被殺戮和驅趕一次;西班牙殖民者來一次,印第安人再被殺戮和驅趕一次。其中,印第安人之間還有被殖民者離間導致的內戰。其二,至美國立國前夕,殘存的土著印第安人幾乎都被迫遷移到遙遠的西部。其三,作為結論,仍引用《劍橋史》中一句話:在18世紀之前,“歐洲人在美洲的出現,極大地影響了北美幾個地區土著印第安人的生活……在今天的美國東南部地區,只有極少數印第安人存活了下來,他們在自己的故土上成為了少數民族!”11
然而,對于東部少數幸存的印第安人以及遠遷到西部的印第安人來說,災難遠沒有結束。從美國立國開始,印第安人面對的屠殺者已不再是分散的荷蘭人、英國人、法國人或西班牙人,而是組織起來擁有統一軍隊的強大美國聯邦政府!
如果說,我當年“聽抄”的《美國之音》特別節目是用近乎文學語言描述了聯邦政府屠殺西部印第安人的歷史,那么,《劍橋史》開篇中“美洲土著人與美利堅合眾國的興起”和“美洲土著人與美國的擴張”兩節,則是用權威的學術研究再度還原了聯邦政府殺戮和驅趕“殘余印第安人”的歷史。
《劍橋史》把聯邦政府成立至1865年美國內戰爆發期間對印第安人的歷史粗分兩個時期:
第一個歷史時期是美國政府在東部地區對幸存印第安人的政策。
這一時期的政策可分為“三步”:武力驅逐—“文明開化”—武力驅逐。
1812年獨立戰爭一結束,“聯邦政府就強迫印第安土著民族割讓了俄亥俄北部以及密西西比部東部大部分保留地。”12這期間,先后有幾個土著部落試圖反抗,但均遭到聯邦軍隊殘酷鎮壓。這其中,為了追蹤戰敗后逃跑的克里克族的“紅鎮武士”,佐治亞和田納西州的民兵在森林中開展了“獵殺活人”游戲。
后來有一個短暫的所謂“文明開化”政策期。這一政策倡導者認為,通過影響土著人中的“精英分子”,使他們“吸納歐美的農業和家庭生活模式,吸收英國文化并信仰基督教”,“最終會使印第安人放棄對其文化傳統的認同感和對領土主權的要求權,并把他們大部分保留地割讓給白人”。13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少數印第安精英對歐美文明的吸收,實際上加強了大多數印第安族落成員的傳統主義傾向,甚至精英們本身也要努力保留他們部落領土的根據地,強化其對領土主權的要求權。”14
于是,“面對這樣的障礙,美國的擴張主義利益集團給美國政府施加壓力,要求美國政府把‘文明開化’政策目標調整為驅逐所有的印第安人。要他們把東部的土地讓給美國政府。”15為此,“1825年,門羅總統向國會提交了一份驅逐印第安人的清單;1830年,安德魯杰克遜當選總統后,《印第安人驅逐法》得到通過。”16為反抗聯邦政府驅逐,“1835~1842年爆發了更為血腥的第二次森密諾爾人戰爭”。這場戰爭的結果是森密爾諾人徹底被滅絕。
《劍橋史》總結說,“由于美國政府對東部地區的最后印第安人進行了武力驅逐,因此,該地區只剩下極少數的作為單個國家公民的印第安人,或者在武力驅逐中躲藏起來的那些個別印第安人。”17
第二個歷史時期是“美國越過密西西比河向西部地區進行殖民征服”。
這種殖民征服是針對遷移到西部地區的印第安土著部落。
本來聯邦政府在西部地區已劃定印第安人保留地,但不僅無力阻擋白人殖民者蜂擁而至,而且更因受白人殖民者利益集團掌控的國會壓力,不得不采取武力侵蝕保留地的政策。且這種政策在執行中越來越趨向殘酷。最后導致西部地區印第安人再度遭受滅絕命運。
以加利福尼亞印第安人滅絕過程為例。
《劍橋史》中說,為了侵占更多加州土著印第安人的領土,“當美國聯邦政府制定了一項世俗化政策時,政府不斷采取軍事行動強迫印第安人進入教區。雖然教區財產由印第安人和牧師分享,但實際上土地和其他可以改進利用的設施都轉到了殖民地官員及其親屬手中。”而處于分散奴役勞動的印第安人,“由于飲食差,人群擁擠,衛生狀況差,肉體的懲罰,性虐待,當地人的道德敗壞以及各種抵抗斗爭等,使毀滅性流行傳染病在教區和軍事要塞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傳播開了。結果使得加利福尼亞教區當地土著人的人口,從1770年約7.2萬人減少到1830年約1.8萬人。”18
接著,“由于淘金潮的影響,美國政府很快接管了整個加利福尼亞地區。因為得到州和聯邦政府的資助,私人軍事擴張得以進行。北部和山區的印第安人被驅趕出來,徹底滅絕印第安人就成為了美國政府的一項經過認真商討而執行的政策。到1860年,四千多土著印第安人就死于這樣的清剿戰爭。”19摘錄到這里,我們都應該注意到了這樣一句刺目的話:“徹底滅絕印第安人就成為了美國政府的一項經過認真商討而執行的政策。”公開把滅絕一個民族作為政府政策,在世界文明史上應該是空前絕后吧!?希特勒治下的納粹也不敢如此囂張。
為此,聯邦政府再度“完善”了《印第安人驅逐法》:
【1850年的法案規定,只要白人認為你是流浪的人,任何印第安人都要受到懲罰。被宣告有罪的印第安流浪者就可以被拍賣給出價更高的買者。印第安人的兒童和年輕女子會被綁架當作奴隸和妓女,疾病、酗酒和貧窮是印第安人經常要面對的問題,也是造成印第安人死亡的主要原因。1848至1860年間,有三分之二的印第安人都是因為疾病而死亡的。20】
關于蘇族人反抗聯邦政府西部殖民事件,《劍橋史》有這樣一段話:
【由印第安人率領的與殖民者或聯邦軍隊的沖突時有發生。最為嚴重的一次沖突,是1862年明尼蘇達州爆發的桑蒂蘇族人的暴動。1864年,印第安人的暴力沖突,就成為科羅拉多自愿移民者大肆屠殺位于桑德河畔愛好和平的夏延部落族人的借口。21】
《劍橋史》是這樣總結聯邦政府成立至1865年內戰前對待印第安人政策后果的:
【由于死亡和被剝奪了土地,密西西比河東部和加利福尼亞大多數地區印第安人人口銳減,他們已經處于極少數的、零星的和殘余的狀態。而其他地區那些印第安人,又要面臨著美利堅合眾國決定要完成的獲取印第安人土地以及消滅印第安人領土主權的過程。22】
我留意到,大陸一些試圖為白人殖民者屠殺印第安人辯誣的學者有這樣一種說法:屠殺印第安人是美國立國前白人殖民者自發行為,與美國政府無關。相信看了《劍橋史》,這種說法不攻自破了;再延伸一點說開去。大陸知識界有人附和這樣的觀點:民主會消滅戰爭,更不會發生大屠殺這樣的事。但你看,美國聯邦政府對印第安人公開的屠殺,恰是通過議會投票決定的。所以,托克維爾在其名著《論美國民主》一書中說了這樣一句反諷的話:以尊重人道的法律的辦法消滅人,可謂美國人之一絕。
但是,即便是嚴肅和坦率如《劍橋史》,在承認白人殖民者屠殺印第安人、甚至承認“殖民者一個半世紀里的經濟發展是以犧牲印第安人權利的高昂代價取得”的同時,卻仍舊充滿了“文明戰勝野蠻”的傲慢。《劍橋史》開篇引文中就寫道:“從生物學的理論假設來看,印第安人社會都代表著一個血緣社會團體,而不是一個以個人或者市民為主的社會;而與之對比的是,歐洲人已經創造出對于美洲土著人來說完全不同和陌生的生產方式,他們已經在進行精巧復雜的資本積累和市場生產的實踐活動。”23即使是這樣的結論—“縱覽1865年時整個北美大陸發展概況及其所造就的巨額財富,就可以認識到印第安人被迫與土地分離的歷史,以及其他方面的資源在美國經濟發展史上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24—我們也很難讀出任何一絲的同情抑或懺悔。
(四)
行文至此,不能不說到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相關敘述。
我曾經在一個私下場合認真地問過一位言必稱托克維爾的學者:托克維爾闡述“美國境內三個種族的現狀及可能出現的未來”,你讀后有何感想?那位學者一臉迷茫:你說的是托克維爾?你說的是他哪本書?我當時一種很崩潰的感覺:看來我們對于所謂學者即使是媒體圈內很有名的大學者,也不要抱很大希望。他那點思想往往是把別人二手轉述的東西集成在一起,佐以自己的小聰明,再加上很好的文筆,就能成“大學者”。這一位,可能壓根就沒有看過《論美國的民主》,或至多可能看過國內出版過的簡本,可并不妨礙他侃侃而談。
其實,這位目前在中國聲望正高的托克維爾,在其名著《論美國的民主》中,專門在一章闡述聯邦政府對印第安人的政策。
托克維爾到美國的時間是1831年5月,次年2月就離開了美國。這一時期,恰是聯邦政府落實1830年通過的《印第安人驅逐法》時期。因此,他首先寫道:“對印第安人的剝奪,是以一種正規的或者可以說是合法的形式進行。”25依托這部法律,托克維爾見識了聯邦政府是如何“文明”但卻無比“堅定”地驅逐印第安人的。
托克維爾在書中生動的描述了下面的場景:
【當白種人開始進駐被一個野蠻部族占據的荒涼地區時,美國政府一般都先向這個部族派去一名官方信使。隨后,白人將印第安人召集到一個空場里,同他們大吃大喝一通,然后對他們說:“你們在你們祖先的這塊土地上能干出來什么?過不了多久,你們就得靠挖他們的骨頭來生活。你們居住的這塊土地怎么就比別的地方好?難道除了你們住的這個地方,別處就沒有森林、沼澤和草原嗎?難道普天之下,除了你們這里就沒有可住的地方了嗎?在你們看見的天邊那些大山后面,在你們的土地西面盡頭的那個湖的對岸,有一大片還奔馳著許多野獸的土地。請把你們的土地賣給我們,到那邊的土地上去過幸福生活吧。”講完這一番話后,他們就在印第安人面前,陳列出一些火槍、呢絨服裝、成桶的酒、玻璃項鏈、金屬手鐲、耳環和鏡子。假如印第安人看到這些寶貴物品后還不動心,可以慢慢說服他們不要拒絕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并向他們暗示將來政府也不能保證他們行使自己的權利。結果會怎么樣呢?印第安人在一半說服和一半強迫之下離開了他們的土地。26】
但是,
【印第安人到了新地點后立即發現,為他們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暫時性的。誰能擔保他們在新的住區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呢?美國政府答應到那里后保護他們,但對他們現在所在的地區,美國政府也曾信誓旦旦地做過這樣的保證。毫無疑問,再過幾年,現在聚集在他們周圍的這伙白人,也會把腳插到阿肯色的荒原,再來擠壓他們。那時,他們將會遭到同樣的苦難,而且同樣沒法補救。土地遲早要從他們手中奪走,而他們本人只有等待死亡。27】
如果說聯邦政府對待印第安人的措施還算表面文明的話,托克維爾接著寫道:“各州對印第安人實行的政策則是貪婪和暴虐。把印第安人完全攆走,是這些州全部措施所要一致達到的最終目的。”因此,“這些州在把它們所謂的法律恩典施于印第安人時,就已預料到印第安人寧愿遠走他鄉,也不愿意受這些法律的束縛。這些州全是靠暴力把野蠻人攆走的。”28
托克維爾還狀寫了不斷被迫遷徙的印第安人的苦難,苦難的盡頭就是印第安人作為一個民族的被消亡:
【隨著這種被迫遷徙而來的可怕苦難,是不堪設想的。當印第安人離開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園時,他們已經筋疲力竭,衰敗不堪;而在他們新選定的落腳地區,又早已住有只會對新來者懷有敵意的其他部落。他們的背后是饑荒,而面前又是戰爭,真是到處受苦受難。為了避開這么多的敵人,他們只好分散開來活動。每個人獨自一個人默默地去尋找謀生的手段。就像文明社會里的無家可歸的人那樣,漂泊生活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之中。很早以來就已削弱的社會紐帶,這時已經完全斷裂。對于他們來說,已經不再有故國,并且很快就將不再成為一個部族。家庭已經難保,共同的族名正在失去,共同的語言逐漸被人遺忘,族源的痕跡行將消失。作為一個民族,他們已經不復存在了。29】
最后,托克維爾把美國人的做法與西班牙人的做法進行了對比:30“當年,西班牙人曾用他們的獵犬像追逐野獸那樣去追逐印第安人。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毫無憐憫地像摧毀一座城市那樣洗劫了新大陸”;而“與西班牙人相反,美國人對待土著的態度,還有點講究規矩和法制的表現。”“西班牙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使自己遭到奇恥大辱,以史無前例的殘酷手段,也未能滅絕印第安種族,而美國人用十分巧妙的手段,不慌不忙,通過合法手續,以慈善為懷,不流血,不被世人認為是違反偉大的道德原則,就達到了雙重目的。”所謂“雙重目的”即:既消滅了印第安種族,又獲得了“歐洲最富有的君主也買不起的大片土地”。所以,托克維爾不無諷刺地寫道:
“以尊重人道的法律的辦法消滅人,可謂美國人之一絕”!31
于本文來說,托克維爾的貢獻絕不僅僅是見證了美國聯邦政府當年如何驅逐印第安人,而在于托克維爾著作中理性分析部分所表現出的深刻洞見以及同樣自認為是文明人的傲慢。
托克維爾分析認為,北美的印第安人只有兩條得救的出路:32“不是對白人開戰,就是自己接受文明。”換句話說,“不是消滅歐洲人,就是變成同歐洲人一樣的人”。但是,對白人開戰根本走不通,因為“力量的對比懸殊,以致他們都不能產生這種想法了。”于是,惟一可能走通的是另外一條路:接受歐洲文明。
而這條路在托克維爾看來,仍然是死路!
對歷史有著豐富研究的托克維爾總結出這樣一個規律:33“野蠻民族”要想在與“文明異族”競爭中生存下來,必須有一個前提:即“他們在這個異族面前,總是處于征服者的地位,而不是處于被征服者的地位。”因為此時,“勝利賦予蠻族的權力足以使他們達到文明人的水平,并能把他們的平等地位保持到文明人變成他們的對手的時候。一個憑借武力,另一個依靠智力。前者欽佩被征服者的學識和技術,后者羨慕征服者的權勢。最后,野蠻人把開化人請進他們的宮殿,而開化人則對野蠻人開放他們的學校。”他舉的例證:“比如像羅馬帝國被北方民族入侵時,或像中國被蒙古人入侵時。”
但印第安人與白人殖民者之間的關系恰相反,是“野蠻民族”被“文明的異族”所征服!而歷史恰也表明:“當擁有物質力量的一方也同時具有智力的優勢時,則被征服的一方很少能夠走向文明,他們不是后退便是滅亡。”34
具體到印第安人的處境。托克維爾是這樣分析的:35
印第安人必須靠白人殖民者幫助才能“開化”,但這意味著他們同時必須接受殖民者的壓迫。“自從他們試圖進入白人的社會階梯后,他們總是感到自己處于最下層,因為他們在走進一個被知識和財富所統治的社會時,自己既無知識又一文不名。”“當印第安人著手仿效他們的鄰居歐洲人種田的時候,他們立即受到了激烈的競爭給他們造成的嚴重損害。白人精通農業技術,而印第安人則剛剛開始學習他們所不懂的技術。前者毫不費事就可獲得豐收,而后者千辛萬苦才能使土地長出莊稼。”特別是當印第安人被迫“以個人身份”而不是“部落總體”“生活在與他們為敵的白人中間時,他們不了解白人的習俗、語言和法律,但事實上又離不開白人。他們只有與白人交換自己的產品,才能獲得生活所需的物品,因為他們的同族已不再能向他們提供本來就很少的援助。但印第安人在打算出售自己的勞動果實時,并不是總能像白人農戶那樣找到買主。而且,他們只有付出高額的費用,才能生產出白人以低價出售的產品。”于是,加入到“文明”中的印第安人只能最終只能淪為“白人的奴隸”,靠“奴役勞動”勉強生存。“在遭別人白眼的條件下用辛苦的勞動賺錢購買面包糊口,就是他們歸化文明的唯一成果!”
— 如同《劍橋美國經濟史》中描述的那樣——而這種處境實際上還不如生活在荒野叢林中。于是,“貧困曾促使這些不幸的印第安人走向了文明,而壓迫現在又把他們趕回到野蠻”。36但容許他們生活的荒野叢林也因殖民者的涌入而不斷縮小。
因此,托克維爾得出這樣的結論:我相信,北美的印第安人注定要滅亡!37托克維爾曾經親眼目睹了夏克塔部被驅逐遷徙到密西西比河右岸去的悲慘場景:
【當時正值隆冬,而且這一年奇寒得反常。雪在地面上凝成一層硬殼,河里漂浮著巨冰。印第安人帶領著他們的家屬,后面跟著一批老弱病殘,其中既有剛剛出生的嬰兒,又有行將就木的老人。他們既沒有帳篷,又沒有車輛,而只有一點口糧和簡陋的武器。我看見了他們上船渡過這條大河的情景,而且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嚴肅的場面。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既沒有人哭喊,又沒有人抽泣,人人都一聲不語。他們的苦難由來已久,他們感到無法擺脫苦難。他們已經登上載運他們的那條大船,而他們的狗卻仍留在岸上。當這些動物最后發現它們的主人將永遠離開它們的時候,便一起狂吠起來,隨即跳進浮著冰塊的密西西比河里,跟著主人的船泅水過河。38】
不過,似乎對印第安人處境充滿同情心的托克維爾同樣無法擺脫白人的傲慢。在他的筆下,印第安人是“野蠻人”,而白人殖民者是“文明人”。印第安人的滅絕,不過是文明占勝野蠻的歷史必然而已。所以,一方面,他反駁這樣的觀點:導致印第安人滅絕的“不是歐洲人,而是饑荒”,譏諷“這真是以往的碩學之士都沒有找到的而由現代的有識之士發明的高論”; 39 而另一方面,他又提出,印第安人的滅絕,“還有一個也很重要但只見于印第安人社會的原因”,即“不僅把勞動視為壞事,而且認為勞動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們的傲慢之對抗文明,與他們的懶惰之對抗文明,幾乎同樣頑固。”40
托克維爾為什么會認為“印第安人傲慢而懶惰”呢?原因竟然是,“印第安人習慣于狩獵”,認為“打獵和打仗是值得人干的唯一工作”,“沒有一個印第安人認為在自己的樹皮蓋的茅屋里生活就失去了個人的尊嚴和因而覺得可悲”。41 托克維爾將其稱為“野蠻人的惡習和偏見”,并認為這“妨礙了北美的印第安人去從事農耕和接受文明”,使得他們“沉迷于獵人的到處游蕩的冒險生活,就對農耕所需的經常而有規律的勞動,有一種幾乎不可克服的厭惡感。”42
簡單地說,托克維爾在這里顯然是以一個白人殖民者的“優越感”眼光,把作為美洲大陸數千年的主人的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定義為“落后與野蠻”,而這種生活方式的差異本身并不應該成為區分“文明”與“野蠻”的標準。甚至托克維爾本人也矛盾地承認:在殖民統治下,“印第安人以前在彼此平等的人們中間享有的獨立,與他們現今在文明社會所處的奴隸地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所以,“在印第安人看來,在森林里忍受的貧苦,反而不可怕了;而以前在森林里面臨的危險也不算大了。”43
需要補充的是:托克維爾在著作中引述了華盛頓和杰克遜的話語,旨在說明,把印第安人與聯邦政府之間關系歸類為“文明和野蠻沖突”,不僅是托克維爾的觀點,同時也是包括美國立國者在內的統治者觀點。
于是,我就想:即使按今天的所謂“普世價值”:貧困但有自由的生活,應該是勝于富貴但被奴役的生活!如果不是白人殖民者的傲慢,睿智的托克維爾與偉大的聯邦黨人,或許就不會如此輕巧地把印第安人的滅絕視為“文明戰勝野蠻”的歷史必然吧?
(五)
最近一次觸及到白人殖民者與美洲土著人之間關系的歷史,是閱讀德國學者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這部著作中第四章名為〈殖民主義作為環境史的分水嶺〉,探討了從公元900年到公元1900年歐洲殖民者殖民活動對殖民地及世界環境影響。其中,關于白人殖民者對北美環境的影響的研究,再度豐富了我對于這段歷史的認識;更為關鍵的,是揭示了帝國之所以傲慢的原因。
首先是關于傳染病與印第安人口銳減之間的關系。44文中引用另一環境史學者克羅斯珀的觀點,把十字軍東征和白人殖民者占領美洲之間進行了比較,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前者歷經二百年之久的喪心病狂的征戰,結果卻一無所獲;后者則是占領者的迅猛進軍,在未遭遇印第安人任何強烈反抗的情況下便使廣闊的新大陸拱手稱臣?”作者給出的答案是:歐洲人在前者是與自然相對抗,而在第二種情況中則贏得了大自然:即美洲大陸在物種多樣性和增進免疫力的物競天擇過程等方面被舊大陸拋在了后面。特別是傳染病。歐洲人體內不僅攜帶大量的天花等病毒,而且已經對這些病毒產生了抗體;而美洲印第安人則沒有任何免疫力。作為對傳染病進行歷史性研究的創始人,克羅斯珀認為,殖民者們通過他們所攜帶的病菌,在未受任何免疫力保護的印第安人地區導致了毀滅性瘟疫,最快最深地影響了新世界的自然史;也正因為殖民者傳播的瘟疫導致印第安人口銳減,“無意中創造了使殖民者和他們帶去的歐洲大牲畜得以定身安居的某種真空的也是最弱的區域”,“才出現了大片使19世紀的浪漫主義者們陶醉不已的美洲大陸荒涼景像”。克羅斯珀還認為,包括病毒、大牲畜以及甘庶、茶葉等都“是殖民者故意帶到新世界的‘生態樣品箱’”。
按克羅斯珀的觀點,印第安人死于殖民者傳染病者更多于被屠殺。作為一個環境史研究專家,從其專業角度看提出此觀點無可厚非。但即便如此,《世界環境史》中也沒有回避殖民者因擴張其土地作為甘庶園與農村而對印第安人采取的殘酷驅趕和屠殺政策,盡管著墨極少。
比如,書中提到,由于墨西哥革命中印第安人的反抗運動,西班牙殖民者被迫采取了一定的環境保護政策。但1848年墨西哥北部地區歸屬美國以后,“美利堅文明的入侵帶來了最深刻的環境變化”,因為“美國佬不惜一切代價要將草場變為耕地”,“甘庶種植園經濟作為一種赤裸裸的掠奪性開采一直延續到近代。”而由于土著人堅持他們傳統生活方式,殖民者“開始了針對印第安人的戰爭屠殺”。45
最有意思的是,書中轉引了克羅斯珀引用的達爾文一段話,或許可以解釋帝國為什么對于其殖民和屠殺行為從來不思懺悔的原因。達爾文說:“只要歐洲人落腳的地方,死神仿佛總是追隨著當地居民。綜觀美洲的大片地區,法屬波利尼西亞、好望角和澳大利亞,無論在哪兒,我們都能得出上述的同樣結論。”46書中評論說,“盡管達爾文這段話對當地居民的幾近滅絕表現出一絲人性的憐憫,但同時也不乏內心難以掩飾的滿足。”47因為“這一過程在他看來絕非一種衰落,相反,卻更加充分地證明了使生命力最強的物種得以存活的大自然的創造力,這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達爾文進化論。它在世界各地為歐洲人,尤其是英國人效力。”
現在很清楚了:在白人眼中,人種的滅絕與自然界任何一個物種的滅絕一樣,“二者不存在任何差別,二者對自然都是必要的,而非破壞自然的過程。”48正是這種被環境史學家稱為“從高處俯視和從遠處旁觀”的優越感,所以,對印第安人的屠殺和變相屠殺,也就沒有什么“過意不去了”。因為,這也是一種自然選擇!因為,印第安人是野蠻與未開發的,“十個中有九個該死!”
關于白人殖民者和美國政府到底屠殺或變相屠殺——傳播疫病和剝奪起碼生存條件——了多少印第安人,有很多說法。托克維爾的說法是:印第安人“昔日曾滿布于北美各地,甚至發展到海岸。現在,只有深入到內陸約 100多里,才能見到印第安人。這些野蠻人不僅向內陸逃離,而且正在逐漸滅亡。在人類的歷史上,還沒有見過一個發展得如此驚人而消失得又如此迅速的民族。”49
我后來從新華社轉載的《今日美國報》一則美國記者寫的印第安人紀念館開館報道中看到了這樣的數據:1493年,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時,西半球共有大約 7500萬印第安人;150年后,幸存的印第安人僅為 600萬。時至 1900年,美國只剩下 25萬印第安人。50
(六)
我的文字該結束了,但我自己反而迷茫。
派別無處不在。在大陸知識界,對美國的態度也是決定把你歸為哪派的最重要標準之一。在時間總覺得不夠用的日子里,在家人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就一個舊話題,轉述一些成形材料。且在批評美國成為主流圈子里的禁忌時,觀點又如此之不合時宜,寫這東西有什么意義?思及此,突然有些猶豫。
但一想,已經過了用別人的喜好決定自己該寫什么的歲月。況且,還有兩句“經典”可安慰自己并作為未來的擋箭牌:
——當眾人都在鼓掌時,應該允許有人喝倒彩!
——若批評無自由,贊美便無意義!
1為此我特地在互聯網上搜索了一下,原文仍可見于: http://www.51VOA.com/VOA_Special _English/The_Making_of_a_Nation_36636.htm。
2后來,我從《劍橋美國經濟史》中讀到,東部土著人此時已經都被殖民者趕出原來的領地遷移到西部來了。
3聽抄到這里,我想起可憐的義和團。為什么弱者的抵抗都如此相似且無可奈何?
4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8年,第 9~10頁。
5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12頁。
6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12頁。
7指歐洲傳教士強行管轄的教區。
8指普埃布洛人反抗西班牙殖民統治引發的沖突。
9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15、17、18、20~21、24、28、31頁。
10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1~32頁。
11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19頁。
12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7~38頁。
13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8頁。
14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8頁。
15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8頁。
16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8頁。
17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9頁。
18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7頁。
19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40頁。
20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40頁。
21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41頁。
22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37頁。
23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1頁。
24 [美]恩格爾曼等:《劍橋美國經濟史(第一卷)》第 43頁。
25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中譯本),商務印書館 1995年,第 425頁。
26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6頁。
27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41頁。
28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9頁。
29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4頁。
30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45頁。
31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45頁。
32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8頁。
33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3頁。
34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4頁。
35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5~436頁。
36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9頁。
37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7頁。
38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5頁。
39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4頁。
40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9~430頁。
41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0頁。
42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29頁。
43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 434~435頁。
44 [德]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中文版),河北大學出版社 2004年,第 182頁。
45 [德]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第 186頁。
46 [德]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第 195頁。
47 [德]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第 196頁。
48 [德]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第 196頁。
49 [德]約阿西姆?拉德卡:《自然與權利:世界環境史》第 421頁。
50 http://news.xinhuanet.com/expo/2004-10/20/content_211393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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