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后的美國

2001年“9·11”：美國的回應集中于戰爭。

美國人民熱愛和平。它的當權集團，卻如美國《外交政策》4月4日哈佛大學斯蒂芬·沃爾特教授文章所說：“戰爭成癮”。波士頓大學安德魯·巴切維奇教授2010年的一本新著，書名即《華盛頓規則：通往永久戰爭的美國之路》，稱“美國對永久的戰爭情有獨鐘，奧巴馬在這一點上將不會有任何改變”。這是一個人類歷史上僅有的樹立起控制和占有世界的目標，以戰爭作為生活方式和生命線、作為生存的空氣和水分的軍事體制國家。它的國防部叫做“五角大樓”，就在表示武力征服全球有人類居住的五大洲。廣義的——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意識形態的戰爭和狹義的戰爭，對內的戰爭和對外的戰爭，硝煙四起的戰爭和不見硝煙的戰爭，公開的戰爭和秘密的戰爭，冷戰和熱戰，寫滿它的全部歷史。這是一部從戰爭到戰爭的歷史。

美蘇對峙被稱為“冷戰”，蘇聯解體被稱為“冷戰結束”。這種話語體系暗喻，蘇聯是冷戰的發動者。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戰爭如火如荼，老布什正在用伊拉克人民的鮮血洗自己的靴子。在西方的戰爭全景圖上，那場被稱為“沙漠風暴”的伊拉克戰爭算什么呢？它既是和平、民主、繁榮的空洞允諾和鼓噪中展開資本擴張、民族國家主權掠奪、金融和資源搶劫的更大范圍戰爭的一種小小點綴，也成為向整個南方即第三世界發動新的大規模軍事侵略戰爭的一次預演。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所向披靡。西方工人階級艱難奮斗數百年所獲得就業權力和社會福利被剝奪殆盡，所謂中產階級日漸分化和向下沉落。蘇聯東歐地區的“休克療法”，拉美的“華盛頓共識”，非洲的“經濟結構調整”，亞洲的“改革”，展開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別種樣式的戰爭畫卷。

然而謝天謝地，世界在西方彈冠相慶、酒氣沖天的盛宴中，終于有了軍事開支下降的幾年。按照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的說法，世界軍事開支接近1.5億美元，為全球國內生產總值的2.4%。

“9·11”，真正成為福山所說而又剛好與其本意相反的“歷史的終結”，成為美國強盛和上行趨勢的終結，橫畫出美國走向下滑和衰落不振的歷史起跑線。另一方面，它標志著美國越來越發揮其戰爭傳統和采取戰爭手段的開始。

“9·11”把美國更緊地捆綁在戰爭的車輪上。僅就狹義的戰爭而言，盡管規模沒有達到兩次世界大戰的水平，盡管這種局部的、地區的戰爭常常涂抹著民族的、宗教的色彩，但是“9·11”以后的10年，是美國策劃、組織、發動、直接或間接參與戰爭數量超過歷史上任何時候的10年，是美國戰爭觸角延伸最遠和最深的10年。為美國辯護的西方媒體，喜歡列舉這10年間美國官兵喪生6000人，少于死于越南戰爭的5.8萬人、死于二戰的30萬人。戰爭的最大受害者第三世界，完全不在它們的視線范圍。從阿富汗、伊拉克、南斯拉夫、索馬里到利比亞，城市夷為平地，良田血肉飛濺，無數家庭毀于戰火，瓦礫和尸骨、寡婦的眼淚和孤兒的哀號，已經變為美國金融家和軍火商錢柜的滾滾財源。

2001年，美國軍費3127億美元，相當于國內生產總值的3.1%。和二戰期間的33%、上世紀八十年代的5.8%、九十年代的4.1%相比，應該算明顯下降。然后在“反恐戰爭”的名義下逐年上升。2008年，世界陷入由美國引發的金融危機、經濟危機，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一方面用納稅人的錢和來自第三世界的資金拯救金融家和金融機構，一方面用軍事開支的增加把本來沒有危機的軍事企業喂養得更加腦滿腸肥。“反恐戰爭”和軍事集團利潤擴張蜜月共度，它們和石油公司以及防務承包商、附屬于軍事部門的私人保安公司之類，成為美國軍事入侵和占領活動的主要受益者。

所有的經濟部門都陷入困境，只有軍事工業蓬勃飛騰。什么都在下降，只有軍費在增加。官方文告劃出的，已經是美國軍費一路向上的斜線：從2001年的3127億美元，到2002年的3567億、2003年的4152億、2004年4647億、2005年的5034億、2006年5272億、2007年5570億、2008年的6211億、2009年6686億、2010年的6983億美元。實際數字還要高。比如有一種計算，2010年為7300億美元，平均每天20億美元。許多項目尚未計入官方文告。比如1999-2008年，僅僅伊拉克、阿富汗的戰爭，就給美國“額外”增添9030億美元的支出。英國《金融時報》2011年8月31日報道，一個叫“伊拉克和阿富汗戰時承包委員會”的組織發布報告，稱“美國防務承包商每天‘浪費’1200萬美元”，10年間“損失”600億美元。《洛杉磯時報》9月10日文章透露，“9·11”事件后，資金源源流入接受巨額軍工訂單的波音公司、洛克希德-馬丁公司和諾斯普羅-格魯曼等大型國防承包商。小型軍工企業生意興隆。一個南加州公司過去10年的年銷售額從2940萬美元竄升到2.925億美元。

始于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機、經濟危機，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美國頻繁發動戰爭的怪胎。戰爭沒有給它一個伊甸園。2009年即將結束的時候，美國《時代》周刊、它的網站和《華盛頓郵報》網站分別發表三篇文章，評論二十一世紀最初10年的美國，那真是一片晦暗：“史上最糟糕的10年”、“地獄里的10年”、“讓美國驚恐的10年”、“最令人沮喪、最令人生厭的10年”、“最灰心、最幻滅的10年”、“夢想破碎的10年”、“失落的10年”、“在驚恐中開始，又在驚恐中結束”的10年、“可怕的10年”。

今年進入“9·11”10周年。CNN財經網站6月8日《美國版“失去的10年”》，認為美國未來可能面臨又一個“失去的10年”。經濟復蘇的故事，在持續戰爭的陰云下如同輕煙一般消散。窮兵黷武把美國推向破產的邊緣。世界終于看懂，國際秩序是如此地怪異和反常：自封而且似乎得到世界認可的全球經濟、軍事和政治領袖、道德先鋒的美國，竟然在靠第三世界的廉價商品支撐和靠巨大債務維持運轉。英國《金融時報》發出警告，美國和歐洲將在債務危機中一同沉沒。美國民意調查，80%的人認為衰退卷土重來。只有基辛格這樣的大家，硬撐著“美國國力下滑但并未衰退”的說法。看到這種把“下滑”和“衰退”一刀切開的非理性語法創新，世界笑了，然而它的確配得上基辛格的名聲和老謀深算。

和經濟減速、失業率居高不下、兩極分化加劇同在的，是關于美國社會分裂和弊端叢生、道德淪喪、文化墮落、政治體制運轉失靈、美國人對國家發展方向喪失信心的消息。天下亂局，制造于先，制止于后，亂中加亂，趁亂牟利，還是動輒殺人放火、攻城略地的殖民主義老一套，伎倆陳舊而兵器先進。“阿拉伯之春”把利比亞變成一片焦土。然而老戲新唱，不斷搬起石頭又不斷砸自己的腳，血腥的春風也已經吹到西方。《紐約時報》看到的是“憤怒的時代”：“世界已經顛倒，變得一團糟。我們所目睹的一切正是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對西方社會的動搖”。英國的騷亂被看作時代騷亂的信號。德國焚燒汽車。從希臘到西班牙、意大利大規模抗議活動接踵而至。繼“阿拉伯之春”歐洲版，美國《大西洋月刊》提出“美國是下一個騷亂爆發地嗎？”的問題。那位幾年前發明“中美國”這個概念的美國學者弗格森，居然在預測美國“瞬間垮臺”的可能了。

美國仍然是世界最重要的經濟大國和軍事大國。然而它陷入困境，這是基辛格的教養和智慧掩蓋不住的事實和趨勢。

奧巴馬以收縮戰爭和實現和平的承諾當選總統。他在增兵阿富汗的日子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但是美國正在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利比亞和也門五個國家動用無人機、轟炸機、特種部隊投入大屠殺乃至地面戰爭，在俄羅斯和中國周邊加強軍事對抗，加緊對朝鮮的武力鉗制，在拉美策劃、部署入侵古巴和委內瑞拉，利比亞戰爭尚未結束就忙于籌備軍事解決敘利亞和伊朗。布什入侵伊拉克，還要制造理由，搖唇鼓舌一番。現在不需要了。它的國會正在考慮新的宣戰模式，授權在無限期、無限度和無明確敵人的沖突中使用軍隊。奧巴馬為他的利比亞戰爭做出這樣的辯解：只要認為美國的“利益與價值觀”被牽連在內，即使將被攻擊的目標并不對美國的安全造成可感知的威脅，比如“保持貿易流動”之類，美國就有權開戰。

美國中央情報局從一個主要收集和分析情報的機構，提升為可以明火執仗地采取軍事行動的準軍事機構。現在，美國特種部隊這支享有特種待遇的“秘密軍中軍”“重點轉向南方”，成為真正的“增長產業”：司令部工作人員從九十年代的3.7萬人增加到接近6萬人，起點預算從23億美元上升到63億美元而實際上達到98億美元，和生產特制裝備與武器的公司的重要合同2001年以來增長5倍，活動范圍從60個國家擴展到75個國家，今年年底將擴展到120個國家。這支部隊在全球它認為需要的地方展開包括定點剿殺、獵殺/綁架、破門而入、夜間突襲的秘密暗殺戰。奧巴馬特意批準它“更快地變得囂張起來”。

削減軍事開支，不過作為一個選舉口號存在。在事實上，美國國防預算15倍于國務院預算，五角大樓工作人員數量200倍于外交人員，聯合國申請的全球抵抗饑餓運動經費只是美國國防預算的1%。這是一個近幾天的清單：美國空軍在“9·11”以來成本翻一番的基礎上，決定用每架2.18億美元的無人機取代U-2偵察機，并簽訂耗資3200萬美元增購重型鉆地炸彈的合同；主要針對中國，海軍著手巨資研發新型反艦導彈。

“9·11”以來10年，美國陷入無休止的戰爭。踉踉蹌蹌，丟盔卸甲，頭破血流，一切都在繼續。這就是美國，就是墨西哥《全球化》月刊去年5月號《軍備升級：強國為戰爭做準備》所說的“資本主義體系與武裝沖突和軍事占領之間存在共生關系的強有力證明”。然而它的當權集團，除了從戰爭走向戰爭，已經不知道世界還存在另外的生活方式。

無窮的戰爭生活，給世界人民帶來無窮的災難，導致美國人民的巨大傷痛，同時把美國推向深淵。美國人民不需要這樣一個美國，世界人民同樣不需要這樣一個美國。美國外交政策聚焦網站2010年7月27日曾有《帝國的過度殺戮與美國帝國的滅亡》。由戰爭而衰退，由衰退而戰爭，越衰退越戰爭，越戰爭越衰退，美國陷身的這種歷史周期率中的每一次循環和上升，都在導致它的希望的破滅，都在拉近它同墳墓的距離。

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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