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是一篇以塵肺病農民工為第一人稱的自述。
根據國家衛計委的數據顯示,2012年,全國共報告職業病27420例,其中塵肺病24206例,塵肺病報告病例數占2012年職業病報告總例數的88.28%,大部分分布在煤炭行業。到2011年年底,全國累計報告塵肺病已經突破70萬例,占職業病的九成。
劉樹紅,只是等待幫助,或等待離去的70萬分之一。70萬個已報告病例,背后是70萬個故事,每個故事有個性,也有共性。而這,只是已經被報告的部分,事實上,煤礦塵肺病死亡數已經超過生產安全事故死亡數。
這些年,國家政策、法律保護、社會救助和醫療救治的已在全面提速,希望能最終趕上他們離開的速度。
近日,經過一番顛簸,記者終于在路人的指點下,來到了山西省左權縣馬田鎮云頭底村的一個小賣部門前。一進門,左邊就是一張單人床,床上放著制氧機,一個看上去60多歲、穿著舊迷彩服剃著光頭的黑廋的人,正在吸著氧氣,不停的咳嗽著。不用介紹,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有著塵肺病癥狀但尚未鑒定認可的患者劉樹紅。
整整一天的時間,記者聽劉樹紅斷斷續續的講述著自己的事——背后是一個塵肺病患者的苦難和抗爭。
掙的都是“玩命錢”
我叫劉樹紅,還不到48歲,可是看見我的人都以為我六七十歲了。自從去年6月發病以來,我的體重跌了近40斤,人老了十多歲。
現在每天吸氧10多個小時,還得吃大把的西藥、喝幾大碗中藥,就是廢人一個。什么活也干不了,走不了幾米就上不來氣,出氣成了大難題。
20年前,我還不到30歲,正值年輕力壯,因為兩個孩子還小,父親生病,家里又有饑荒,與同村人相跟,到左權縣昌鑫礦山有限責任公司打工。前兩年,干的是放炮后的出渣工(把放炮炸出來的礦石裝車),接觸粉塵,但粉塵不大。兩年后,包工頭讓我跟人學鉆眼放炮,這一干就是13年。那時,礦上用的是干鉆,在深深的礦井中打炮眼、炸礦石。一個平洞通常是幾千米長。一年四季我們都在封閉的洞里干活,裝備就是一個安全帽和一個口罩。一干起活來,鉆機轟轟直響,礦洞里全是白白的粉塵,能冒一米多高,除了眼睛和嘴巴外,臉上的那灰塵足有一寸厚,一起干活的三個人兩米之內誰也看不清誰。每天停工后我們的鼻孔、耳朵里全都是灰塵,吐出的唾沫都像泥漿一樣。
在礦上這15年,我把倆孩子供到高中畢業,給家里蓋了兩次平房共13間。
第一次聽說塵肺病是從一個年輕的工友那里。那是2000年的一天,說后不久工友就不干了。我也想過離開,可是總以為再干個幾年,家里的條件能更好點。誰知道掙得是玩命的錢,要是從那時候就不干了,興許還不得這個病呢。
我2009年春天離開礦上,是因為一場事故。在洞里干活時,洞頂掉下一塊大石頭砸在我背上和大腿上。當時,我就不能動彈了。礦上診所檢查后認為骨頭沒斷,輸了幾天液體,人扶著能上廁所了,我沒要礦上一分錢就回家養著了(包工頭說不能讓礦上知道,否則會扣他錢的)。也正是因為那段時間不能干重活,我和家人就商量著租了個小賣部,賣點蔬菜和零食。
記者感言:15年間,企業先后經歷了鄉鎮企業、股份制企業和非公企業的改制。但不論哪種性質的企業,在2006年前,同樣沒有勞動合同,沒有養老、醫療等社會保險,沒有必要的防護措施。干活時手腳被石頭砸著是經常的事,只要不是骨頭斷了,只要還能動,他就硬挺著。記者在感觸劉樹紅誠實憨厚的同時,更為他的自我保護意識缺失、法律意識淡漠所痛心。如果能有更多自我保護意識和法律意識,許多塵肺病悲劇本來不會發生。
呼吸成了“最難的事”
回家后,只要干重活就感到有些胸悶氣短,還經常感冒。有一回,高燒10多天不退,可是一量體溫并不高。但是,我都沒當回事,也沒想過這和塵肺病有什么關系,每次吃些藥就過去了,不能干重活就干些輕活。
去年6月,我突然發現自己不僅干活氣短,雙腳也出現了水腫,疼得沒法走路,我們麻田鎮醫院診斷說是肺心病。吃了一些藥,水腫消了,可是還是氣短、渾身無力,連輕活也干不了,咳嗽也加劇了。
9月,我到河北涉縣人民醫院檢查,結果是塵肺病。拿著滿是白網的胸片我傻了,也突然明白了幾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癥狀。
我家里人四處打聽治療塵肺病的醫院和辦法,把涉縣人民醫院拍的胸片寄到中華慈善秦皇島塵肺病專科醫院。那里專家的話更讓我絕望,說我塵肺已經達到三期,肺纖維化很嚴重了,而且是不可逆轉的,出現了肺氣腫、肺大炮、心臟萎縮,沒法洗肺了,洗肺的過程可能出現危險,只能保守治療,趕快吸氧減輕病痛。
可是,吸氧后,我還是胸悶氣憋。打聽到長治市有一個私人診所治療塵肺病很有名氣,許多當地的病人都在這個地方買藥吃。因為我已經離不開吸氧了,家人就給我一次買一個月的中藥。吃了幾個月中西藥,吸了幾個月氧氣,去年12月,我在縣紅十字博愛醫院的胸片診斷,考慮是矽肺。
今年3月底,我實在出不上氣來,憋得渾身出汗,路也沒法走,24小時吸氧也不管用,不停的咳嗽,一天吐大半瓶子痰,整晚坐著沒法睡覺,不能吃飯,一口饃卡在喉嚨上就能憋死我。沒辦法,家人送我去縣康復醫院治療了半個多月。現在能吸著氧和你們說話,已經是今年以來最好的情況了。
我想活,我還年輕,如果把病控制住了,或者是能減輕的話,我還能干點輕活。我家兩個孩子,姑娘已經出嫁,兒子當兵在外沒收入,小賣部一月收入不超500元(原先800人的村莊,年輕人全部外出打工,只剩老人和小孩不足300人),我不到一年就花了3萬多元,哪來的錢啊!
記者感言:2004年起,企業對特殊崗位工種開始了安全生產培訓,考試合格后發放上崗證,但沒有職業病防治的內容,對職工的勞動保護依然沒變。指著那摞得半人高的草藥和各種各樣的西藥,劉樹紅的妻子說,丈夫的呼吸成了全家的頭等大事。只要丈夫呼吸順暢,全家人就能輕松過一天。記者難忘劉樹紅大大的有些突出的眼睛里籠罩著的一層悲傷,深感他強烈的求生愿望。但他的家庭幾乎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只有進行塵肺病鑒定,才能得到工傷待遇,才是救命的第一步。塵肺病鑒定費用能否免費或得到一定補貼,值得有關部門思考。
認定要邁“幾道坎”
從去年9月被診斷出塵肺病后,我知道要到省職業病醫院進行塵肺病鑒定,需要礦上出具一些證明,就開始為鑒定塵肺病與礦上協商。
我找礦上是有理由的,我雖然在包工頭手下干活,但是,每天干活前,都要到礦上的炸藥庫領炸藥、雷管、導火繩,都要登記姓名和領取數量;我從礦上回家后,再沒有過接觸粉塵;從2006年開始,企業與我還簽訂過三次勞動合同,只是我手里沒有;2008年《勞動合同法》要實施時,縣勞動局還要求礦上給我們59個特殊工種的礦工在左權縣人民醫院進行了體檢,但體檢結果始終沒給我。
找了幾次后,我看礦上一直在推,我自己又不懂法,再加上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就給親戚李彥書打電話求救,因為他在國有煤礦干勞資工作多年,對塵肺病了解。礦上倒是承認我在礦上干過,但是,證明要我自己找。我親戚跑了幾十遍縣人民醫院,才拿到了那次體檢證明匯總表,59個人中,只有我的胸片異常,初診為疑似職業病。但礦上并沒有把體檢結果告訴我。由于塵肺病的潛伏期較長,當時,我也沒有明顯的感覺和癥狀。
拿到體檢報告后,礦上態度有所轉變。我們多次找礦上交涉,還找了晉中市安監局、縣安監局、縣總工會、分管安全的副縣長。
去年臘月十九,礦上的總經理和工會主席來我家慰問,放下2000元,說年后給我鑒定。我滿心歡喜的等到年后上班第一天,讓車拉著自己去找礦上,但是直到現在,依然沒有實質性的動靜。
聽人說,等我拿上賠償款給自己看病,還有好多坎,鑒定塵肺病只是個開始,還有工傷認定、勞動能力鑒定,之后才能和礦上協商賠償金。如果協商不成,我才能走勞動爭議仲裁和法院。可是我在第一道關口就卡住了。礦上不給出上崗證、領炸藥時的簽名這些證明,我就不能去省職業病醫院進行鑒定,拿不上專業的職業病診斷報告,還談啥看病。
其實,我不想要礦上的錢,我只想讓礦上給我看病,我想活著看到兒子退伍,結婚生子。如果我現在就六七十歲了,我也就不治病了,我還不到該死的年齡。
記者感言:塵肺病是不可逆的,但可以通過醫療手段延長患者的生命、改善其生活質量。如果稍有維權意識,劉樹紅也可以保留一些關鍵證據。他曾有過上崗證,但是離開時,是企業收回了還是自己弄丟了,他壓根記不清了。記者看到2008年夏天,在礦洞前劉樹紅與工友們的一張合影,當年的他意氣奮發,年輕力壯的,與6年后,吸著氧氣、張著嘴、大口呼吸的劉樹紅形成明顯的對照。病情的急迫需要治療與企業的無數次推諉拖延、生命的極度有限與等待的遙遙無期,就這樣矛盾地存在著。對于許多塵肺病患者而言,應當注意保留證據,這是之前許多案例留下的教訓。(記者 劉建林 通訊員陳秋蓮)
原標題:塵肺病患者自述:掙的都是玩命錢 呼吸成最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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