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鄧力群伯伯已是95歲的高齡了,12月份他剛剛過了生日,我去看望老人家。
上午10點,老人還在聽讀報,劉秘書告訴他,魏巍的孩子看他來了。坐在鄧老身邊,他拉著我的手一直不松開。冬日上午的陽光正好,從窗子射進來,照在老人的臉上,發出一片柔和的光芒。鄧老眼睛睜得很大,他告訴我他的眼睛只有光感,什么也看不見了。
鄧老問我:“你爸爸去世幾年了?”我說“兩年了。”
“我怎么覺得,好像好久了。”
“肯定是你想念他了。”
“那一年在北戴河,他來看我,我看他很瘦。那時我的眼睛還看得見。那一年是哪年啊?”
“可能是06年吧!”
“我的眼睛就是06年看不見的!可能不是05年就是06年。我們是老朋友,我很想他。他每年都來19號(鄧宅)看我。他的書我都看過,最近又再版了嗎?年輕人喜歡他的書嗎?”
“可能還是40歲以上的人看,也有一些年輕人看,過去語文課本里有四篇他的東西,現在只剩一篇。”
鄧老說:“他去世時,學生打出橫幅,‘最可愛的人雖死猶生,最可恨的人,雖生猶死’,看來現在很多青年思想還是很進步的。”
問起老人的近況,鄧老說:“現在就是每天上午聽讀報,讀材料。下午聽國史稿,已經好幾稿了,還要修訂,上報中央。小平、陳云同志在世時,囑咐我要修國史,我要把這個任務完成。07年有了初稿,后來眼睛不行了就靠聽。有個三人讀書小組,每天讀、接著搞。”
在鄧老家四十多分鐘,老人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
鄧老與我的父親之間是純粹的君子之交,就是思想一致、觀點相同。我父親的文章、書籍出版了送給鄧老;鄧老的《十二個春秋》、《延安整風以后》、《國史講談錄》(1-7卷)、《毛澤東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批注和談話》都送給我父親。他們共同的政治堅定性使得兩人更加親密緊密。
2011年10月19日,我又一次看望鄧老。
鄧老又問我,你爸去世幾年了?
我說三年了!
鄧老長嘆一聲“我想念他!”鄧老眼睛睜得很大,眼角流出了淚水,警衛戰士看見,用毛巾輕輕拭去。
鄧老說,他現在還是每天上午聽讀報,下午聽國史稿。已經完成了四稿了,修改一次,上報一次。現在在弄第五稿。
我對鄧老說:“您送我爸爸的《十二個春秋》我爸爸看了,他在很多地方劃了紅線,還加了很多注。我是前年看的,正是新疆暴7.5事件前,書中有許多章節是講西藏、新疆民族政策背景變化的,十幾年前,您的觀點就很深刻。”
鄧老神態寬和,有一種閱盡世事從容豁達的風清云淡。他說:“我們有一些領導人,在民族地區、民族政策的問題上,主要是對帝國主義分裂中國的意圖缺乏清醒認識,缺乏歷史的認識。”
“我第二次入疆是1953年,參與平叛的整個過程。開始,有的農牧主猶猶豫豫要不要和共產黨合作。有的答應合作,回去又變了。后來在新疆搞土改,進展很好,很快。當時全國計劃分兩步走,第一步土改,第二步畜改。新疆的情況發展快,就提出了一步走,土改畜改同時進行,在一些地區進行得很好。但搞得快了,也挨批。”說到這里,鄧老笑了。
鄧老很關心我,問我的工作、孩子都怎么樣。我說:“孩子很不錯,學數學的,在念研究生。”
鄧老很高興說:“我中學數學很好,主要是初二初三數學老師講得好。考北大,我數學考了100分。后來用不上了。我的邏輯思維就是那時培養的。”
鄧老是我的長輩,既然問到我的工作,我也就如實相告,包括工作中的一些問題。
誰知鄧老聽后,“你是老朋友的孩子,你的事情我要管,你把文件拿來,我來轉。”
最后鄧老說:“我身體還好,就是眼睛看不清,也看不見你爸爸的照片了。”話里流露出深深的思念之情。
2012年12月13日,鄧力群住在北京醫院,他這年97歲了。我去醫院探望,這天看見鄧老,他的精神甚好。知道我來看他,鄧老第一句話就是:“你的事怎么樣了?”這句話真讓我汗顏。鄧老指的幫我轉信的事,而老人又這樣認真,一年之后還清楚記在心上。此事回家后說給我的夫人,她說道,“看你的事情還讓97歲的老人牽掛!”聽完更讓我無地自容。
老人7月份去了北戴河,后來生病,回京就住進了醫院,每日進食要靠鼻飼。
鄧老說:“國史稿印出來了,送你一套。”馬上讓劉秘書拿給我。
我說:“回去我要好好學習,這都凝結著您十幾年的心血啊!”
鄧老說:“總算對小平同志,陳云同志有個交代。他們兩個人很重視國史編纂,搞了好幾稿,可是現在有特色的地方,都磨平了。我原想在第四卷中,把陳云同志的歷史作用如實表現出來,也都磨掉了。”
鄧老雖然眼睛不好,但每天還在聽讀報,最近報道三峽發電量突破900多億度。鄧老回憶說:“一九五三年毛主席在廣州,我也去了,給毛主席匯報第一個五年計劃方案提綱時,就說到要建設三峽,匯報說三峽如果成功建設,規模就是世界第一啊!毛主席聽了非常興奮,對我說:“三峽大壩要是建成了,也要二三十年以后了,我可能看不到了。鄧力群,到時你要寫一篇祭文念給我聽!”
鄧老還說:“重慶市的領導來看我時,我讓他們把材料帶給我,我送到紀念堂去。現在一想,主席的囑托歷歷在目啊!”憶及往事,老人的感情激動起來,眼角又泛出淚珠了。
2014年5月,鄧老住院一直沒有出來,我又一次去北京醫院看望老人家。
這次鄧老是在臥床,鼻飼管插著,老人在輕睡。
站在床邊,我用兩手握著他的左手,俯在耳邊報上我的名字,鄧老很高興,說:“每年你都來看我。”老人的身體更弱了,護士每隔一個小時要給點一次眼藥水,濕潤角膜。
鄧老的床頭掛了盈手大的一塊玉石,問起來,鄧老躺在床上很高興地說:“這是英淘托人帶給我的。他在國外搞課題,回不來。”
聽了這話,讓人心酸。鄧老的兒子鄧英淘已于兩年前,2012年3月11日患病去世,遺體告別我也去了,英淘生命耗盡,全身瘦的很小。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唯獨瞞著鄧老。
鄧英淘,一代英才,是中國社科院農經所研究員,當過副所長,他長期致力于中國農村、農業,西部問題研究。深入農村,走遍西部,組織“水資源調配與國土政治課題組”,著有十部著作《再造中國-走向未來》、《西部大開發方略》、《西部大開發調研實錄》、《西部大開發調研實錄之二》、《新發展方式與中國的未來》、《新能源革命與發展方式躍遷》、《為了多數人的現代化》等。
尤其是鄧英淘80年代初提出的“多數人的現代化”的觀點,極具超前的戰略意識,現在已被廣泛接受。英淘畢生精力致力于做學問,站在國家發展的角度思考問題,潛心研究農民問題,秉承乃父家風,人品高潔,學識出眾,堪為吾輩楷模。
友人回憶英淘二次住院,骨瘦如柴,極其痛苦,每天面對死神,仍不忘國家大事,見到一篇法國人的短文,頗有見地,英淘目光如炬,把此文鄭重交到友人手中作為資料。痛惜英淘英年早逝,令人唏噓。
接著鄧老的話,我也說,“英淘的課題很重要啊!他肯定要完成才能回來!”鄧老聽了很高興。
護士又一次進來給他點眼藥,一個小時過去了,這次是我始終握住他的手不放了。護士姑娘看著我好像有點奇怪,怎么一直握著手不放呢?
2000年5月,魏巍創作歷程暨《魏巍文集》研討會在作家協會舉辦。鄧老參加了這個會,他端坐在臺上,戴一頂新疆小帽,這頂來自新疆的小帽是他的標志。看上去鄧老面相好像很威嚴。
我原在一家中央媒體當記者。八十年代后期,正是兩種思想激烈交鋒的時期。那時每日聽到的內部消息,就是以鄧老為首的“極左派”的進攻和頑固之狀,看見鄧老的樣子,倒與同仁傳說也貼切。
可是,隨著時光流逝,世事變幻,鄧老當年的執著,已被歷史檢驗,他那堅持真理,勇于直言,面折廷爭從不隱瞞自己觀點,胸懷坦蕩,直至最后歲月,仍不負毛主席、小平、陳云相托之事,不正是一種偉大的品格嗎?同樣,老人開朗豁達,對自己的觀點頑強捍衛,但對往事、他人更是有著一種大度寬容。對朋友更有一種溫情!
我把面頰貼在他的前額上,向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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