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字樂天,《舊唐書》有傳,其祖上名白建者是太原人,北齊時曾為五兵尚書,自太原遷居下邽(今陜西渭南)。白居易出生于新鄭(今河南新鄭)東郭村,后遷居滎陽。他生于唐代宗大歷七年(公元772年),卒于武宗會昌六年(公元848年),享年七十六歲,在當時是長壽的了。白居易在中唐歷經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六代帝王,這是唐王朝在安史之亂以后逐漸走向衰落的時代,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整個統治集團處于分崩離析的狀態,社會矛盾日益尖銳,故他的詩文在總體上也顯露出現實主義傾向。白居易影響最大的作品還是《長恨歌》與琵琶行》,他晚年的生活倒也瀟灑自在,這與他為人豁達有關,沒有事情牽掛在心頭,故其晚年詩作與早年不同。白居易一生的作品,有一個跌宕起伏的過程,這與他當時所處的環境發生變化有關。
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在江州司馬任上曾寫信給元稹,題為《與元九書》,其中敘述了他成長的經歷,帶有自傳的性質,其內容比《舊唐書·白居易傳》要豐富得多,當然其中難免有自我修飾的地方,但大體上與他的經歷差異不大,從中可以看到其思想演變的過程。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概括敘述了自己的生平,也對中唐以來唐詩的發展做了概括,讀來引人入勝。元九即元稹,是白居易的好友。白居易對唐代著名詩人作了一個概括評價,其云: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
接下來他向元稹表達自己志在高遠,其云:
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于左右。
隨后他簡要介紹自己的生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后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從這一段文字,可知其早年勤奮苦學的程度,讀來令人感動。
白居易十四五歲時,隨父旅居蘇、杭二州,十六歲時自江南旅居長安,他前去拜見詩人顧況,顧況在《舊唐書》亦有傳,本傳稱其“能為歌詩,性詼諧”。二人相見時,顧況用白居易的名字對他開玩笑說:“長安物貴,居大不易。”然后白居易獻上《賦得古原草送別》一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顧況對該詩大加贊賞,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稱“有句如此,居亦何難”。于是到處贊揚白居易,白居易由此聲名大振。詩中“王孫”非指具體任務,是從《楚辭·招隱》“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轉化而來。
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白居易二十七歲,方從鄉試。
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白居易二十九歲,在中書侍郎高郢主持下應進士試,題為《性習相近遠賦》,以第四名中進士第。
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白居易三十一歲,試書判,拔萃科,與元稹等人同時及第。次年授校書郎,始居長安常樂里,元稹亦授校書郎。
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白居易三十五歲,罷校書郎,與元稹居華陽觀,閑居累月,揣摩時事,成策林七十五篇。白居易在《策林序》中稱:
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退居于上都華陽觀,閉戶累月,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應對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棄捐,次而集之,分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該書共四卷,74篇,從題目便可知道白居易當時的思想傾向了,今列舉若干題目于下:
七,不勞而理在順人心立教;
十四,辨興亡之由由善惡之積;
十八,辨水旱之災明存救之術;
十九,息游惰勸農桑議賦稅復租庸罷緡錢用谷帛;
二十一,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
二十二,不奪人利議鹽鐵與榷酤誡厚斂及雜稅;
三十三,革吏部之弊;
三十四,牧宰考課;
三十七,決壅蔽;
三十八,君不行臣事;
三十九,使官吏清廉在均其祿厚其俸;
五十一,議封建郡縣論;
六十七,議釋教;
六十八,議文章;
六十九,采詩;
七十,納諫;
七十一,去諂佞;
七十三,養老;
如果認真閱讀以上各題的議論,則白居易的言論更加顯得尖銳,矛頭對著當時的社會問題。這次制舉的考題是“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其中心是檢驗考生自身之知識與才能。白居易與元稹皆被錄取,元稹以制科三等(甲等)及第,授左拾遺。白居易以對策語直,授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在西安之西)縣尉,前后有二年時間。
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三十六歲,由盩厔尉調充進士考試,補集賢院校理。十一月五日,由集賢院考試,授翰林學士。
白居易任盩厔縣尉時,曾與陳鴻相處,陳鴻作有《長恨歌傳》,白居易亦作《長恨歌》敘述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歷史悲劇,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今錄白居易《長恨歌》于下: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蕭索,云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的《長恨歌》以浪漫主義筆法美化了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悲劇,描寫了二人之間的生離死別、真誠相愛,反映了作者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陳鴻的《長恨歌傳》寫的很直,敘述歷史過程,但思想的重點放在“懲尤物,窒亂階”上。白居易的《長恨歌》則與之相反,對楊貴妃抱著同情,詩歌中心放在謳歌對愛情的忠誠上,雖然生死兩端,白居易用詩歌描述楊貴妃在蓬萊山忠實于自己的愛情,給人一種美的感受,特別是最后幾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把人間愛情描寫得如此美好,楊貴妃如此忠于愛情,完全超脫了歷史,表達了人們對愛情的無限期望。
故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稱:“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可見他的《長恨歌》在當時社會上影響之大,喚起了人們人同此心的感覺,是對美好心愿的頌歌,這也是白居易詩歌為人喜愛的原因所在。
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在盩厔縣尉任內,開始接觸到農民艱苦勞動的情況,他寫了一首詩,題為《觀刈麥》,今錄全詩于下: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從詩中可知作者對農民勞動的仔細觀察,傾聽他們的呼聲。由于稅負沉重,農民自家的口糧只能從田間撿拾遺穗充饑。與農民相比,自己年薪三百石,可以做到“歲晏有余糧”,實在感到心中有愧。可見作者的思想感情完全站在底層勞動人民一邊,這是白居易最可寶貴的精神。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四月二十八日,白居易拜左拾遺、翰林學士。唐在門下省設置補闕和拾遺,始于武則天垂拱元年,其品秩皆不高,補闕是從七品上,拾遺是從八品上,而其職責卻相當重要。白居易在元和二年由盩厔縣尉補集賢院校理,十一月五日,由集賢院召試,授翰林學士,次年四月拜左拾遺時仍兼翰林學士,他的地位就顯得非常重要了。他在拜命之日,曾獻疏言事。《舊唐書·白居易傳》載其言曰:
臣謹按《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 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其選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 愛身則茍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負,然后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也。
白居易這段話敘述了朝廷設置拾遺這一官職的初衷,以及拾遺的職責所在,同時表達自己將如何履職。事實上,朝廷置拾遺之初衷與以后實際履職的情況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白居易在《初授拾遺獻書》中,他受寵若驚的心態躍然紙上。其自稱:
擢居近職,每宴飫無不先及,每慶賜無不先沾,中廄之馬代其勞,內廚之膳給其食。朝慚夕惕,已逾半年,塵曠漸深,憂愧彌劇。未伸微效,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來,僅將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
顯示出他奮不顧身地要獻身拾遺職責、報效朝廷的那種心情。在半年多時間內,他上了三十條奏狀,提出了一些重大問題,如《論和糴狀》、《論于頔進歌人狀》、《論裴均進奉銀器狀》、《奏閿鄉禁囚狀》、《論承璀職名狀》、《論元稹第三狀》、《請罷兵第二狀》、《請罷兵第三狀》,這些奏狀,都未得到唐憲宗明確的指令,實際上在唐憲宗心目中,左拾遺實際上是一個虛職,不可能發揮什么實際作用。
作為翰林學士,白居易還起草過一些詔令,這屬于公文書,從他的謝表中可以知道,有《三月三日謝恩賜曲江宴會狀》、《九月九日謝恩賜宴曲江會狀》,他能參加這些官場上的活動,在元和初年,憲宗還是比較看重他的文字工作,而不在于他作為左拾遺上的那些奏狀。如他起草宰相及官員們的表狀,如為《宰相謝官表》、《為宰相賀赦表》、《為宰相賀雨表》之類表文的起草。他在《與元九書》中,有這么一段文字敘述他那時的處境和心情:
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于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游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
《賀雨》詩是講元和三年冬天到次年暮春一直不雨,干旱成災,皇帝下罪己詔,之后遇雨,災情得到緩解,白居易遂作此詩,其詩云:
皇帝嗣寶歷,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
上心念下民,懼歲成災兇。遂下罪己詔,殷勤告萬邦。
帝曰予一人,繼天承祖宗。憂勤不遑寧,夙夜心忡忡。
元年誅劉辟,一舉靖巴邛。二年戮李锜,不戰安江東。
顧惟眇眇德,遽有巍巍功。或者天降沴,無乃儆予躬。
上思答天戒,下思致時邕。莫如率其身,慈和與儉恭。
乃命罷進獻,乃命賑饑窮。宥死降五刑,責己寬三農。
宮女出宣徽,廄馬減飛龍。庶政靡不舉,皆出自宸衷。
奔騰道路人,傴僂田野翁。歡呼相告報,感泣涕沾胸。
順人人心悅,先天天意從。詔下才七日,和氣生沖融。
凝為油油云,散作習習風。晝夜三日雨,凄凄復濛濛。
萬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變愁為喜,歲易儉為豐。
乃知王者心,憂樂與眾同。皇天與后土,所感無不通。
冠珮何鏘鏘,將相及王公。蹈舞呼萬歲,列賀明庭中。
小臣誠愚陋,職忝金鑾宮。稽首再三拜,一言獻天聰。
君以明為圣,臣以直為忠。敢賀有其始,亦愿有其終。
這首《賀雨》反映了作者自己的政治觀念,其中有他奏疏中提及的一些問題,他以《賀雨》作正面的表述,但這些政治主張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關系,所以會“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被認為怎么能以皇帝罪己詔來開頭呢?批評的正是當時朝廷中難以實施的內容。事實上詩中并無不當之處,無非是講了一句“或者天降沴,無乃儆予躬”,也許達官貴人們認為這冒犯了皇上尊嚴,反映出他們的奴才心態。
白居易為什么在《與元九書》中言“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呢?因為孔戡是一個能直言的君子,《舊唐書》有孔戡傳,其傳云:
戡,巢父兄岑父之子。方嚴有家法,重然諾,尚忠義。盧從史鎮澤潞,辟為書記。從史浸驕,與王承宗、田緒陰相連結,欲效河朔事以固其位。戡每秉筆至不軌之言,極諫以為不可,從史怒戡,歲余,謝病歸洛陽。李吉甫鎮揚州,召為賓佐。從史知之,上疏論列,請行貶逐。憲宗不得已,授衛尉丞,分司洛陽。初,貞元中籓帥誣奏從事者,皆不驗理,便行降黜。及戡詔下,給事中呂元膺執之,上令中使慰喻元膺,制書方下。戡不調而卒,贈駕部員外郎。
澤潞在今山東,盧從史是當地的軍閥,王承宗、田緒是河朔地區的軍閥割據勢力,盧從史與他們相勾結,目的是對抗朝廷。孔戡為了維護國家的利益,得罪了盧從史,李吉甫要用孔戡,盧從史怕他泄露自己的情況,所以要置孔戡于死地。而呂元膺反對任用孔戡,也是怕得罪盧從史。同時盧從史在朝廷中亦有內線,為其制造輿論。
當時地方藩鎮奏黜自己屬下的從事,皆不問是非,不加驗證便加以廢黜,唐憲宗下詔給他在洛陽換一份差事。給事中呂元膺執而不予下達,唐憲宗派宦官去說明情由,這才下達詔令,但孔戡未上任便病死了,這是白居易作《哭孔戡詩》的起因,哭其因忠心為國而死。那時朝廷也不敢得罪藩鎮,怕引起戰亂。今錄白居易《哭孔戡詩》于下:
洛陽誰不死,戡死聞長安。我是知戡者,聞之涕泫然。
戡佐山東軍,非義不可干。拂衣向西來,其道直如弦。
從事得如此,人人以為難。人言明明代,合置在朝端。
或望居諫司,有事戡必言。或望居憲府,有邪戡必彈。
惜哉兩不諧,沒齒為閑官。竟不得一日,謇謇立君前。
形骸隨眾人,斂葬北邙山。平生剛腸內,直氣歸其間。
賢者為生民,生死懸在天。謂天不愛人,胡為生其賢。
謂天果愛民,胡為奪其年。茫茫元化中,誰執如此權。
這首詩是為孔戡鳴冤叫屈,為孔戡這樣耿直之人短壽而死表示悲哀。盧從史在朝廷有王士真、劉濟為其內線,同時與王承宗、田緒等外蕃相勾結,朝廷中主張委曲求全的人占多數,不敢公開討伐地方的割據勢力,自然會“眾面脈脈,盡不悅矣”。那些官僚都是兩眼向上,迎合帝王心態,不是眼睛向下,根據實際情況來思考和處理問題,那當然容不得白居易表彰孔戡這樣的人物。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為何《秦中吟》會引起如此的反應呢?《秦中吟》反映了貞元末元和初首都長安的社會面相,反映了貧富差異及權貴與平民之間社會生活上的巨大差異。白居易對權貴和豪強貴族的社會表現抱著批判的態度,所以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反映。盡管詩中所言是當時長安很常見的種種現象,但寫得真實自然,把矛盾和問題揭露無遺,值得一讀。
《秦中吟》詩序云:“貞元、元和之際,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為《秦中吟》。” 貞元是唐德宗的年號,元和是唐憲宗的年號,時間在公元800年的前后。從《秦中吟》可以看到唐代中葉長安社會生活的情況。長安是唐首都所在地,貧富貴賤之間的差別和矛盾非常明顯。今錄《秦中吟》全詩于下:
其第一首為《議婚》,其詩云:
天下無正聲,悅耳即為娛。人間無正色,悅目即為姝。
顏色非相遠,貧富則有殊。貧為時所棄,富為時所趨。
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見人不斂手,嬌癡二八初。
母兄未開口,已嫁不須臾。綠窗貧家女,寂寞二十余。
荊釵不直錢,衣上無真珠。幾回人欲聘,臨日又踟躕。
主人會良媒,置酒滿玉壺。四座且勿飲,聽我歌兩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輕其夫。貧家女難嫁,嫁晚孝于姑。
聞君欲娶婦,娶婦意何如。
這首詩通俗易懂,那時婚嫁要看家境貧富,而不是以人品取。金錢影響了男女之間的愛情,如同今天的二頭婚,婚后生男女,隨哪家的姓,又是一個矛盾問題,若一兒是男孩,兩家都想要,有一個傳宗接代的問題,背后也有財產歸屬的問題。如果生兩個,一男一女,也會產生矛盾。如果是兩個男孩,也有哪個聰明有出息的矛盾。如果兩個女孩,同樣會有矛盾。這些矛盾背后,是財產承續的問題,不是愛情決定雙方的關系,而是各種利益決定雙方的關系,說到底還是金錢的問題。
《秦中吟》共有十首,下面摘錄數首,以見其大概。其第三首為《買花》,其詩云: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第六首為《歌舞》,其詩云:
秦中歲云暮,大雪滿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
貴有風雪興,富無饑寒憂。所營唯第宅,所務在追游。
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
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樂飲,夜半不能休。
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第七首為《傷友》,其詩云:
陋巷孤寒士,出門苦恓恓。雖云志氣高,豈免顏色低。
平生同門友,通籍在金閨。曩者膠漆契,邇來云雨睽。
正逢下朝歸,軒騎五門西。是時天久陰,三日雨凄凄。
蹇驢避路立,肥馬當風嘶。回頭忘相識,占道上沙堤。
昔年洛陽社,貧賤相提攜。今日長安道,對面隔云泥。
近日多如此,非君獨慘凄。死生不變者,唯聞任與黎。
第九首為《不致仕》,其詩云:
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
可憐八九十,齒墜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
掛冠顧翠緌,懸車惜朱輪。金章腰不勝,傴僂入君門。
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
少時共嗤誚,晚歲多因循。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
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秦中吟》所感嘆的是當時貴族官僚與平民百姓的貧富兩極分化的狀況,孔子便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兩極分化的社會生活是不可能持久的。白居易的《秦中吟》揭露了當時社會趨向衰敗的種種現象,所以那些權豪貴近作為既得利益者“相目而變色”,因為《秦中吟》觸及了他們的痛處。
下面我們再來讀一下他寄給元稹的《登樂游園望》一詩,就可以明白為何引起“執政柄者扼腕”了。今錄該詩于下:
獨上樂游園,四望天日曛。東北何靄靄,宮闕入煙云。
愛此高處立,忽如遺垢氛。耳目暫清曠,懷抱郁不伸。
下視十二街,綠樹間紅塵。車馬徒滿眼,不見心所親。
孔生死洛陽,元九謫荊門。可憐南北路,高蓋者何人。
詩中描寫作者在樂游園遠望,只見朝廷宮殿高聳入云,俯視長安的十二條街道,之間車馬滿眼,卻看不到如孔戡和元稹那樣的好友,路上的高官都是些什么人啊?白居易在這里對權貴罵得很痛快,雖然沒有指名,但執政者對此是扼腕而恨恨不已。
至于《宿紫閣山北村》一詩引起“握軍要者切齒”的原因,那是因為詩中揭露了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強奪民財的丑惡行徑,其詩云: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余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后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這是在大白天,宦官下轄的神策軍到處橫行不法,公然以暴力強奪民財,白居易的作品在民間流傳,當那些宦官讀到這首詩,對白居易當然會切齒痛恨。白居易揭露相關惡性事件尚在其次,問題在于最后一句“中尉正承恩”,當時的神策軍中尉便是吐突承璀,承恩是指受君王的寵信,唐憲宗即位后吐突承璀是左軍中尉功德使,知內侍省事,是宦官系統的最高長官,那么“正承恩”這三個字,不是把矛頭直指唐憲宗本人了嗎?《舊唐書·白居易傳》記載:
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論,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見聽納。
李絳做宰相的啥時候,尚對白居易多方庇護。元和八年,“欲召承璀還,乃罷絳相位,承璀還,復為神策中尉。”那時已是韋貫之為相,《宿紫閣山北村》一詩就成為受人攻擊的把柄了。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講到自己詩文引起反應的少數作品大體上如此,僅僅是個別舉例而已,當然不能包括他詩文的全部。此外白居易還有《新樂府》五十篇,其序云: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為五十篇。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元和四年,為左拾遺時作。
今選錄若干篇明于時者,以示其概要。
胡旋女
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蓬舞。
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
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啟齒。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
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為兒。
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
從茲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數唱此歌悟明主。
白居易在序中稱:“《胡旋女》,戒近習也。”其宗旨在于告誡統治者不可沉湎于歌舞娛樂之中,否則可能帶來亡國之禍。
道州民
道州民,多侏儒,長者不過三尺余。市作矮奴年進送,號為道州任土貢。
任土貢,寧若斯,不聞使人生別離,老翁哭孫母哭兒。
一自陽城來守郡,不進矮奴頻詔問。城云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吾君感悟璽書下,歲貢矮奴宜悉罷。
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從此得作良人身。
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賜,欲說使君先下淚。
仍恐兒孫忘使君,生男多以陽為字。
白居易在序中稱:“《道州民》,美臣遇明主也。”贊頌陽城為道州老百姓辦了好事,當地人民世世不忘。
杜陵叟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
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
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
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
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
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敕牒榜鄉村。
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白居易在序中稱:“《杜陵叟》,傷農夫之困也。”這首詩是向朝廷反映農民在災荒之年卻遇到橫征暴斂,最后還虛受朝廷蠲租稅之恩。
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白居易在序中稱:“《賣炭》,苦宮市也。”通過詩歌向朝廷反映宮市給百姓造成的極大痛苦。
母別子
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
關西驃騎大將軍,去年破虜新策勛。
敕賜金錢二百萬,洛陽迎得如花人。
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
迎新棄舊未足悲,悲在君家留兩兒。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
以汝夫婦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別離。
不如林中烏與鵲,母不失雛雄伴雌。
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隨風子在枝。
新人新人聽我語,洛陽無限紅樓女。
但愿將軍重立功,更有新人勝于汝。
白居易在序中稱:“《母別子》,刺新間舊也。”這是諷刺喜新厭舊之人,詩中充滿了對棄婦悲慘遭遇的同情。
采詩官
采詩官,采詩聽歌導人言。言者無罪聞者誡,下流上通上下泰。
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
若求興諭規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不是章句無規刺,漸及朝廷絕諷議。
諍臣杜口為冗員,諫鼓高懸作虛器。一人負扆常端默,百辟入門兩自媚。
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遠,君之門兮九重閟。
君耳唯聞堂上言,君眼不見門前事。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
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無利。
君兮君兮愿聽此,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
白居易在序中稱:“《采詩官》,鑒前王亂亡之由也。”這是向朝廷進言要廣開言路,多傾聽民眾呼聲,了解百姓疾苦,解決社會矛盾和問題,才能做到長治久安。
關于新樂府的介紹到此為止,新樂府的主旨是揭示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矛盾和問題,只有把矛盾充分暴露出來并予以解決,社會場愛能前進。白居易以《采詩官》結尾寓有深意,那是告誡皇帝,為君者不能只聽身邊寵信者阿諛逢迎之言,采詩官古已有之,采詩是為君者了解民意的一條渠道,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傾聽民眾呼聲,這是鞏固王朝統治的第一要務。新樂府那么多篇章,千言萬語,其宗旨是希望君王了解百姓疾苦,警惕不要被官僚集團蒙蔽了雙耳和雙眼。重讀白居易的新樂府,對后世吸取歷史經驗教訓非常有益,任何事物、任何時代都有不同側面,關鍵是要打破官僚系統的壟斷,直接傾聽來自民間、來自社會底層的呼聲。國家的管理和統治離不開官僚系統,但能不能傾聽來自工農大眾的呼聲,是歷代統治者能否穩固統治的關鍵所在。為政者要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否則在官僚集團包圍之中,昏昏然,無論什么樣的英明領袖都無法擺脫困境。要發揚中國傳統文化,就要學習白居易那種敢于為遭受苦難之民眾發出呼聲。從杜甫到白居易,是中國文學史上現實主義的結晶,就文學發展而言,從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轉變帶有必然性。
《舊唐書·白居易傳》載:
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 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由前文可知,白居易因為直言切諫得罪當政者,又在詩中揭露宦官等朝廷權貴驕奢淫逸、魚肉百姓的丑行,至此遭到打擊報復而貶官為江州司馬。
江州即今之江西九江,位于廬山旁邊,白居易前去赴任途中,作有不少詩文,今抄錄部分詩文于下。
初出藍田路作
停驂問前路,路在秋云里。蒼蒼縣南道,去途從此始。
絕頂忽上盤,眾山皆下視。下視千萬峰,峰頭如浪起。
朝經韓公坡,夕次藍橋水。潯陽近四千,始行七十里。
人煩馬蹄跙,勞苦已如此。
白居易一路上晝夜兼行,其詩《微雨夜行》稱: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但覺衣裳濕,無點亦無聲。
他到達襄陽作有《再到襄陽訪問舊居》,其詩云:
昔到襄陽日,髯髯初有髭。今過襄陽日,髭鬢半成絲。
舊游都是夢,乍到忽如歸。東郭蓬蒿宅,荒涼今屬誰。
故知多零落,閭井亦遷移。獨有秋江水,煙波似舊時。
當時白居易前去江州,而元稹則在通州,白居易作有《寄微之三首》,今錄其首章:
江州望通州,天涯與地末。有山萬丈高,有江千里闊。
間之以云霧,飛鳥不可越。誰知千古險,為我二人設。
通州君初到,郁郁愁如結。江州我方去,迢迢行未歇。
道路日乖隔,音信日斷絕。因風欲寄語,地遠聲不徹。
生當復相逢,死當從此別。
白居易有詩《舟中雨夜》反映當時的處境和心情:
江云暗悠悠,江風冷修修。
夜雨滴船背,風浪打船頭。
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
白居易到江州之后,作有《江樓聞砧(江州作)》: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
這說明即使到了江州,白居易還是想念故鄉家園。他在江州覺得自己日漸老去,故作《漸老》一詩,表達自己的心情:
今朝復明日,不覺年齒暮。白發逐梳落,朱顏辭鏡去。
當春頗愁寂,對酒寡歡趣。遇境多愴辛,逢人益敦故。
形質屬天地,推遷從不住。所怪少年心,銷磨落何處。
白居易到了江州之后,居住在司馬的住宅,他作詩《司馬宅》,其云:
雨徑綠蕪合,霜園紅葉多。
蕭條司馬宅,門巷無人過。
唯對大江水,秋風朝夕波。
白居易一個人住在那里,實在太孤獨了,他在《司馬廳獨宿》一詩中描寫其狀況:
荒涼滿庭草,偃亞侵檐竹。
府吏下廳簾,家僮開被襆。
數聲城上漏,一點窗間燭。
官曹冷似冰,誰肯來同宿。
故白居易到了江州之后的第一感覺是孤獨寂寞。實際上白居易在九江是他創作大豐收的階段,他的許多重要作品都是在九江完成的。
白居易的重要代表作《琵琶行》是在九江創作的,《琵琶行》敘述作者在江邊送客時傾聽一位善彈琵琶的商人棄婦彈奏琵琶的感慨,借助音樂節奏的變化,訴說生活的曲折和惆悵,引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心靈上的共振,詩末言:“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清衫濕。”為什么?因為大家都有被遺棄之同感,商人婦是被丈夫所棄,白居易是被朝廷貶棄。《琵琶行》是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傾注于詩中,故能動人。作品有序文,今先述其序文,通過這段文字可以了解作者寫作的背景,然后再解讀《琵琶行》的正文,對其略作文本的說明和分析。今錄其序文于下:
元和十年,余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琶琵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于江湖間。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從這一段序文,可知《琵琶行》作于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文中的主角原是長安的倡女,即歌妓,她彈的琵琶有京都流行的曲調,現在是賈人之婦。詩中有“商人重利輕別離”與“去來江口守空船”,說明其多少有一些被遺棄的狀態,這樣的主角彈奏琵琶中長安流行的曲調,以及如今被棄而轉徙江湖之遭際,自然也勾起了作者自己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左遷那種委屈的情緒,從而引起作者與主人公在情感上的共鳴,才有文中“同是天涯淪落人”及曲后“江州司馬青衫濕”的表現。
序中提到的湓浦口,即湓口,湓水源出江西省瑞昌縣,流至九江市西,北流入長江,其入江處名湓口,如今那兒尚有古琵琶亭,相傳為白居易送客、聽彈奏琵琶處。曹、穆二善才,善才是唐人對音樂師的稱呼,曹、穆為二善才之姓。元稹《琵琶歌》中也曾提到曹、穆二善才,此二人當時是京師彈琵琶之名手。漂淪憔悴,指因漂泊淪落而容貌憔悴。恬然自安,謂心神安寧,指作者這兩年對任江州司馬的心境安適,聽了商人婦之言,在那天晚上也勾起了自己貶官外任之事,心中不是滋味。全詩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字。今分段引《琵琶行》詩文于下,逐段加以評析: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首句“潯陽江頭”是地點,“夜”是時間,“送客”是事件,兼及主客人物,七個字概括介紹了人物、事件、時間和地點各個要素。“楓葉荻花秋瑟瑟”則是對周邊環境的烘托,荻是蘆葦,生長在江邊,其花白色。“瑟瑟”原作“索索”,據《唐詩別裁》改,謂風吹蘆葦的聲音,烘染出秋夜送客蕭瑟落寞的景象。“主人下馬客在船”交代了事情過程,主人是作者,下馬上船送客,客人已在船上了。“舉酒欲飲無管弦”,管弦,指音樂,“無管弦”三字襯托了離別的宴飲上沒有一點歡娛之情,再加上“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之景象,有情有景,情景結合,更顯出主客惜別之凄涼,這就使得“忽聞水上琵琶聲”具有空谷足音的感覺,主客雙雙被琵琶聲吸引,這才有“主人忘歸客不發”和隨后的“尋聲暗問彈者誰”之層層遞進,順著聲音的來路,尋到彈琵琶者的船前,低聲詢問彈琵琶的是誰人。“琵琶聲停欲語遲”描寫彈琵琶的婦人聽到詢問后的矛盾心情,想要答復,但又遲遲不作回答,于是客船慢慢靠近彈琵琶者之船,二船靠在一起,邀請彈琵琶者過船來相見。于是船上的主人重新開宴,把燈點亮,添酒邀請彈琵琶者出船來演奏。而她卻是千呼萬喚才肯過船來,為什么?一肚子“天涯淪落”之恨,不便明說。過船來了,猶是手抱琵琶半遮面,作者通過形象的描述來訴說其內心之怨恨。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綠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這一大段文字,是通過琵琶女彈奏樂曲的節奏,委婉地訴說她內心世界之波濤起伏和生活遭遇之曲折。“轉軸撥弦”,指彈奏琵琶之前先要轉動纏絞弦絲的轉軸,同時撥動弦絲聽其音響是否符合曲子的要求,即使這三兩聲定弦的聲響便已傳導出彈者的感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掩抑是彈琵琶時掩按遏抑的手法,即使這掩抑調弦的三兩聲,其中也已透露出演奏者內心若有所思,好似在訴說平生之種種不得意處,借此透露出白居易自己在宦途上所遭遇之種種不得意的心聲。借助這撥弦的三兩聲,便溝通了演奏者和作者之間共同的平生不得意之聲聲嘆息。“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低眉信手描述彈奏者演奏時的姿勢,低著頭,隨手連續不斷地彈奏過程,都似在傾訴心中蘊藏之無限往事。“輕攏慢捻抹復挑”是形容彈琵琶時熟練地運用種種手法,攏是用手指扣弦,捻是用手指揉弦,抹是指順手下撥的指法,挑是指反手回撥,這是彈琵琶四種常用的基本手法。“初為《霓裳》后《綠腰》”,《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綠腰》為曲調名,時唐代之教坊曲,又名《六幺令》,一為唐代之舞曲,節奏先慢后快,快而繁急。這是指彈奏者先后彈奏的二支樂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有四弦與五弦二種,大弦指粗弦,弦上發出嘈嘈的粗音。小弦指琵琶上的細弦,發出細小的聲音。切切,是形容聲音細促而悲切。私語,謂其聲如二人之間輕輕的私語。前者嘈嘈大聲如急風暴雨,后者如兩人之間的竊竊私語。這二種不同的音樂場景交相錯雜,婉轉美妙,有似一大串大小不同的珍珠傾瀉在玉盤上的音響。“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形容琵琶彈奏出來的聲音,有時如花間鶯啼聲那樣宛轉流走,有時又像泉水在冰下艱難地流動般幽咽。“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冷澀,是指聲音咽塞不通。凝絕,是指樂聲突然凝結而中止。意為原來像泉水在冰下流動的幽咽聲突然凝塞住了,弦絲像是突然斷了而發不出聲音來,琵琶聲突然停住了。“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實際上這是余音裊裊,意蘊無窮的一種藝術境界。那種幽愁和悲恨到了頂點,總要有爆發的表現,接下來便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忽然之間又想起了強烈激越的琵琶聲,一切被壓抑的情感盡情傾瀉而出,好像一只銀瓶突然碎裂,水漿迸濺而出,又如鐵騎沖越而出,刀槍齊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指曲終時最后一下強烈的撥弦,將撥子在琵琶槽的中心,用力一劃,此時發出的聲響如帛被撕裂那樣強烈。“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是描述曲終時,左右鄰船上的人都被這場演奏所打動,大家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見江心映照秋月之白色月光。這段文字通過嘈嘈與切切的錯雜,有聲與無聲的交替,繪聲繪色地再現變化千端的音樂形象,而且情景交融地展現了琵琶女起伏回蕩的心潮,詩文描述的不僅是波瀾美妙的琵琶樂曲,更是人生曲折的思考,給人們留下了對人生涵詠回味和思念的廣闊空間,也為下面敘述琵琶女身世作了鋪墊。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云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首句中“沉吟”意謂欲語又遲疑的樣子,“撥”是形如斧狀的石制或玉制的薄片,曲終時把撥插在琴弦之中。琵琶女把衣裳整理一下,收斂起因彈奏而激動的表情,顯出嚴肅的樣子,訴說自己的身世。“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蝦蟆陵,相傳本名下馬陵,民間戲呼為“蝦蟆陵”,其地點在長安城南曲江附近。這里琵琶女自言本是京城民家女,住在蝦蟆陵附近,那里是酒樓舞榭的所在地。“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教坊是唐王朝掌管音樂和為倡女歌妓教練歌舞的場所。琵琶女說自己十三歲便學得彈琵琶的精湛技藝,其名次在教坊排列在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善才為唐代對教練音樂師的稱呼,序文中所言穆、曹二善才即屬此類樂師。秋娘,唐代歌女一般皆以秋娘為名,白居易曾作有“聞道秋娘猶且在,至今時復問微之”的詩句。此句意為她一曲奏畢,引得樂師們的欽佩,妝扮完畢以后,經常引起秋娘們的妒忌。“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五陵,指漢初諸帝若高帝長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均在長安附近,漢代多遷各地富豪依陵而居,“五陵年少”此處代指居住在長安附近富貴之家的少年子弟。纏頭,當時的習俗,歌舞者演奏已畢,賞以綾帛一類珍貴絲織品。紅綃,生絲織成的色彩鮮艷的薄紗。此句意謂每當琵琶女彈奏完一曲時,京城的富家子弟爭相以紅綃作為纏頭贈送,她收到的華美絲綢不計其數。“鈿頭云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鈿頭,指插在頭發上的花朵形用金翠珠寶鑲制的首飾。云篦,指木梳,用以梳頭發的工具。擊節,打拍子。血色,指羅裙鮮艷的色彩。這兩句是描寫奏樂飲酒時歡娛的情景,她拿下頭發上珍貴的飾物用來打節拍,情不自禁地打碎了,縱情飲酒時潑翻了酒杯,鮮艷的羅裙上也玷染了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此言一年復一年地過著歡笑的日子,多少個春朝秋夜等閑而過。“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此言親人離散,有的從軍去了,有的死了,而自己隨著年歲的增長容顏也顯得衰老了。“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逐漸變得門前冷落,來往的客人日益稀少,年齡老了,只能嫁給商人守家。“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浮梁,縣名,在今江西,以產茶著名。此言商人重利輕情,離家外出采買茶葉。“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此言商人走后,留下自己獨自守在江口的船中,圍繞著空船的只有明月之清輝和江水的寒意,如此寂寞而孤獨的生活,與自己少年時歡樂熱鬧的經歷形成鮮明對比。“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闌干,縱橫散亂的樣子,意為深夜里忽然夢見少年時歡樂的場景,不禁在夢中哭醒,眼淚和著化妝的胭脂一起流淌,在臉上形成一道一道紅色的淚痕。琵琶女的身世反映了那個時代藝妓們悲慘的命運,這個命運的變化也袒露了作者對自己委屈地被貶謫而左遷的那種失落感,從而為下面“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句做了鋪墊。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這一段文字,是作者袒露自己的心情。“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唧唧為嘆息之聲,白居易在《五弦彈》中便用過“唧唧咨咨聲不見”,把琵琶聲與其所言之身世結合在一起,為長安故倡女感今傷昔而嘆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天涯,指江州與京師長安相比,這是把謫吏逐臣與離婦遺妾相比,借以聯系到自己遷謫失落之恨,“相逢何必曾相識”則是把作詩之人與所詠之人合并在一起了,這樣才體現自己不平之遭遇。“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這是他謫居潯陽真實的心情,而所作《江州司馬廳記》只是為了保全自己,并非內心的真實情感,以下的文字便是講他到達潯陽以后的感受。“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潯陽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找不到知音。“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言其居處荒涼之景,湓江即湓水,也叫湓浦。黃蘆即蘆葦,秋季色黃,花白。苦竹,也叫傘柄竹,筍味苦,不能食用。“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亦言其居處荒涼,能聽到的聲響只有杜鵑鳥悲切的鳴叫之聲,日夜啼叫,直到口中流出鮮血。很少有人來往,故能聽到猿猴的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敘述其孤獨苦悶的心情,春天的江水,早晨的花朵,秋夜的月色,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飲酒也沒有人相陪伴,更談不上聽到音樂彈奏了。“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此言雖有山歌和笛聲,也由于雜亂而沒有章法,完全聽不下去。這為下句“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作了鋪墊,一貶一褒更襯托出琵琶曲若仙樂之美妙。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那就是作者請求琵琶女不要推辭,再坐下來彈奏一支曲子,愿意為對方寫一篇《琵琶行》的詩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清衫濕。
這一小節是收尾,把全詩推向高潮。琵琶女被作者請求的話語所感動,站在那兒好一會兒,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來,擰緊弦線,把音調定地更加急切,樂聲卻顯得凄凄切切,再沒有前面高昂的聲響,滿座的人重新聽了都為琵琶女的遭遇而傷心得留下眼淚。在座的人中,誰的眼淚流得最多,是江州司馬,淚水幾乎濕透了他的青衫。當時白居易的散官品階是九品下階,故穿的是青衫。意謂最動感情的不是別人,還是作者自己。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還說:“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琵琶行》就是“群分而氣同”,他與琵琶女之間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感覺,二人“形異而情一”,一遭貶謫,一為棄婦,以樂聲相應,以情而交感。這就是《琵琶行》這篇作品產生的源泉,沒有“聲入”而“情交”,何來我們今天讀到的這篇千古相傳的《琵琶行》呢?
需要指出的是,毛澤東非常喜歡白居易這首《琵琶行》。他曾在這首詩的批注中說:“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在天涯。作者與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詩高處在此不在他處,其然,豈其然乎?”白居易貶官潯陽,看起來是一件不幸之事,但他在失意時,反而更能激發出對弱者的同情,從而產生創作激情。人在逆境中,只要能振作精神,不沉湎于個人得失,同樣可以取得大的成就,關鍵是要有迎難而上、奮發有為的精神。
類似《琵琶行》的題材,在白居易的作品中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第一篇,《白氏長慶集》中還有一篇《夜聞歌者》的詩文,其內容如下:
夜泊鸚鵡洲,江月秋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詞堪愁絕。
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
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如真珠,雙雙墮明月。
借問誰家婦,歌泣何凄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
這首詩寫作的時間,是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白居易在貶官江州司馬的途中,夜宿鄂州,聞鄰船有歌者,有感而作此詩。如果仔細體味詩的情調,白居易描寫歌女難以訴說的悲哀和痛苦,實際上哭訴的何嘗不是自己遭遇之不公和委屈,他描繪歌女容顏如雪,何嘗不是表白和訴說自身的清白。詩歌因事而發,一事一歌,那個時候他在政治上遭遇不公,卻無法訴說啊!那個歌者雖然“一問一沾襟”,最終還是“低眉終不說”,這個不說,既是歌女之不愿說,對白居易而言,此時此刻在詩歌中也不能明說的。《琵琶行》的創作比《夜聞歌者》要晚了一年,二者之區別,《夜聞歌者》是不說,《琵琶行》則借商人婦之口說了,那個說也只是喻指,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作者所以動情的原因是自己的謫遷之意,正是這一點才有最后“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之句,那么白居易《琵琶行》寫作的意旨亦在于抒發受到不公貶謫的胸臆。
借遺妾比擬諸臣的詩人,不止白居易一人,與其同時的還有劉禹錫,他也是在元和十年自武陵召還,因為寫了一首《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的詩,得罪了執政,于是復出為播州刺史,后來因為有老母需要侍奉,改授連州刺史。文人多因文字獲罪,不能直言相爭,只能在詩歌中以遺妾作比喻來訴說自己的委屈。那時劉禹錫亦有一篇《泰娘歌》,與《琵琶行》有異曲同工之妙,今只錄詩之引文于下:
泰娘本韋尚書家主謳者,初尚書為吳郡,得之,命樂工誨之琵琶,使之歌且舞。無幾何,盡得其術。居一二歲,攜之以歸京師。京師多新聲善工,于是又捐去故技,以新聲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見稱于貴游之間。元和初,尚書薨于東京,泰娘出居民間。久之,為蘄州刺史張遜所得。其后遜坐事,謫居武陵郡。遜卒,泰娘無所歸,地荒且遠,無有能知其容與藝者,故日抱樂器而哭,其音焦殺以悲。客聞之,為歌其事,以足于樂府云。
泰娘也是擅長琵琶和歌舞,可見這是當時流行的伎藝,因而當時敘述琵琶樂聲的作品也很多。白居易《新樂府》便有《五弦彈》一文,這里面對琴聲的描述,也能找到《琵琶行》的影子,如:“五弦并奏君試聽,凄凄切切復錚錚。鐵擊珊瑚一兩曲,冰瀉玉盤千萬聲。”“曲終聲盡欲半日,四坐相對愁無言。座中有一遠方士,唧唧咨咨聲不已。”在《琵琶行》中,便更加向前跨了一步,不僅描繪演奏者的音響,而且把聲音與演奏者的感情也融為一體,若“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這弦聲訴說的不僅是商人婦,也是作者自己蒙受冤屈而被貶謫的那種失落而又無奈的表白。“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傳達的正是作者內心的哀傷,這樣的感情表露既可以是爆發式的嚎啕大哭,也可以是默默的無聲掩泣,與《夜聞歌者》中“泣聲通復咽”的情景相似。《琵琶行》與《五弦彈》這兩首詩中描述音響的詞語也是相通的,有的更向前推進了,“大珠小珠落玉盤”比“冰瀉玉盤千萬聲”更加生動而形象。對于曲終場景的描述,《琵琶行》是“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當白居易請求她再彈一曲,并為她寫作《琵琶行》時,“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清衫濕。”詩人的情感似海浪疊起,一浪高過一浪。毛主席最為贊賞的就是最后這二句,那個結尾比《五弦彈》的結尾要集中而有力得多。在《琵琶行》中,作者以第一人稱盡力傾注了自己的情感,才是作品能長期打動人心的原因,作者自己不動情,怎么能打動讀者呢?比較《五弦彈》、《夜聞歌者》、《琵琶行》這三篇作品的關系,可以看到作者創作演化的過程,反復地千錘百煉才能成為真金,好的作品同樣如此,這個真金就在于作者情感的演進,如果作者沒有被貶謫到江州的不公經歷,就不可能有《琵琶行》那樣千古流傳的名篇。
元稹也寫過一首描寫琵琶演奏的詩歌,那是他在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寫的《琵琶歌》,敘述了一個演奏者李家管兒的故事,白居易《琵琶行》中也能找到與這首詩歌相通的句子,如該詩中有“霓裳羽衣偏宛轉”、“六幺散序多籠撚”、“淚垂捍撥朱弦濕,冰泉嗚咽流鶯澀”、“斷弦砉騞層冰裂”等句,《琵琶行》中都有對應的句式和詞語,從情感上講,《琵琶行》中“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表達的情感要更深沉一些。也許《琵琶行》是白居易向元稹《琵琶歌》挑難的作品,詩歌正是在詩人之間互相唱和,也是互相挑難的過程中,不斷發展和進步的。創新離不開繼承,總是在原有臺階上再跨一步,創作過程中不要把雷同都簡單化地稱之為抄襲,只要在原作基礎上向前跨進一步就是一種進步。不能把詩歌完全當做歷史真實去追求那種歷史的細節考證,那樣會把作品碎片化了,我們也無法從中得到詩歌給人們帶來的美感。通過作品,我們既要感受那個時代的歷史,更要感受作者美好的心靈,讓讀者與作者能夠穿越時空真正在心靈上互相理解和感應,這也是作者期望于后人的。白居易在《戲贈元九李二十》中說“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后文章合有名”,這就是那個時代士子們對自身價值最高的期望了,這一點也正是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應繼承如何為人、如何作文的最珍貴的傳統文化財富。
《舊唐書·白居易傳》記載,白居易在元和十三年冬自江州司馬移官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十四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次年轉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長慶元年,轉中書舍人。長慶二年(822年)七月,自中書舍人除杭州刺史。他在杭州任滿返回京城途中作詩《自余杭歸宿淮口作》,其詩云:
為郡已多暇,猶少勤吏職。罷郡更安閑,無所勞心力。
舟行明月下,夜泊清淮北。豈止吾一身,舉家同燕息。
三年請祿俸,頗有馀衣食。乃至僮仆間,皆無凍餒色。
行行弄云水,步步近鄉國。妻子在我前,琴書在我側。
此外吾不知,于焉心自得。
反映出他在杭州任官期間,無論是生活還是心情,都是非常愉快的。
白居易自杭州返回京城后任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唐敬宗寶歷元年(825年)出為蘇州刺史,作詩《題新館》,其詩云:
曾為白社羈游子,今作朱門醉飽身。
十萬戶州尤覺貴,二千石祿敢言貧。
重裘每念單衣士,兼味嘗思旅食人。
新館寒來多少客,欲回歌酒暖風塵。
述他在蘇州擔任刺史的生活,回憶往昔羈游時的困窘,對如今朱門醉飽的生活感到滿足。
唐文宗即位后,白居易返京任官秘書監,大和二年(828年)正月,轉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戶。次年白居易稱病東歸洛陽,復任分司官,尋除太子賓客。那年白居易五十八歲,作詩《詠所樂》,其詩云:
獸樂在山谷,魚樂在陂池。蟲樂在深草,鳥樂在高枝。
所樂雖不同,同歸適其宜。不以彼易此,況論是與非。
而我何所樂,所樂在分司。分司有何樂,樂哉人不知。
官優有祿料,職散無羈縻。懶與道相近,鈍將閑自隨。
昨朝拜表回,今晚行香歸。歸來北窗下,解巾脫塵衣。
冷泉灌我頂,暖水濯四肢。體中幸無疾,臥任清風吹。
心中又無事,坐任白日移。或開書一篇,或引酒一卮。
但得如今日,終身無厭時。
反映了白居易當時悠閑自得的心情。大和五年,白居易任官河南尹,七年,再次擔任太子賓客分司。開成元年,除同州刺史,白居易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進封馮翊縣開國侯。唐武宗即位,白居易于會昌二年(842年)以刑部尚書致仕,那一年白居易七十一歲,有詩《刑部尚書致仕》:
十五年來洛下居,道緣俗累兩何如?
迷路心回因向佛,宦途事了是懸車。
全家遁世曾無悶,半俸資身亦有余。
唯是名銜人不會,毗耶長者白尚書。
大中元年,白居易卒于家,時年七十六,贈尚書右仆射。
白居易把自己的詩歌作品分為三個類型:諷喻詩、感傷詩、閑適詩,他早年的作品大都屬于諷喻詩,這是最寶貴的現實主義作品。貶謫以后以感傷詩為主,這也是他迫于環境不得已而委婉曲折地表現自己的心志。晚年則以閑適詩為主,反映了他為了生存如何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讓他再像早年那樣干預控訴世間種種不平之事,那就很困難了,只有保持良好的心態,他才能生存下去。他終年七十六歲,在當時也算長壽老人了。
白居易的閑適詩,也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他在《池上篇》一詩中描寫了自己晚年生活的宅院,在《池上篇》的序文中,他介紹這個宅園地方大小有十七畝,宅屋占了三分之一,水面占了五分之一,竹占了九分之一,有池水,池中有小島,有橋相通。白居易晚年便終老在這所宅院。文章既反映了這個宅園的景觀,又表現了他晚年優游自得的心態。其詩云: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
有叟在中,白須飄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
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龜居坎,不知海寬。
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
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
優哉游哉,吾將終老乎其間。
唐文宗開成四年(公元839年),白居易六十八歲的時候生病中風,他作有《病中詩十五首》,其序云:
開成己未歲(公元839年),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風癉之疾,體矜目眩,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時而至耳。余早棲心釋梵,浪跡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恚,先禪觀而后順醫治。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高枕,澹然安閑。吟諷興來,亦不能遏,因成十五首,題為《病中詩》。
今摘錄數首于下,亦有趣味,病痛也能歌之詠之。
《初病風》
六十八衰翁,乘衰百疾攻。朽株難免蠹,空穴易來風。
肘痹宜生柳,頭旋劇轉蓬。恬然不動處,虛白在胸中。
《枕上作》
風疾侵凌臨老頭,血凝筋滯不調柔。甘從此后支離臥,賴是從前爛漫游。回思往事紛如夢,轉覺余生杳若浮。 浩氣自能充靜室,驚飆何必蕩虛舟。腹空先進松花酒,膝冷重裝桂布裘。若問樂天憂病否,樂天知命了無憂。
《病中五絕》之一
世間生老病相隨,此事心中久自知。
今日行年將七十,猶須慚愧病來遲。
《病中五絕》之三
李君墓上松應拱,元相池頭竹盡枯。
多幸樂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無。
《病中五絕》之四
目昏思寢即安眠,足軟妨行便坐禪。
身作醫王心是藥,不勞和扁到門前。
《病中五絕》之五
交親不要苦相憂,亦擬時時強出游。
但有心情何用腳,陸乘肩輿水乘舟。
這幾篇作品,對老人發病狀態之描繪極為真實生動,中風倒下以后一片“虛白在胸中”,醒來以后,四肢動作都不方便,先是長期臥床,好在“樂天知命了無憂”,關鍵是要有一個好的心態來面對病痛和生死,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身作醫王心是藥”,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人老腳先老,走不動了,在詩中亦有反映,那就是“足軟妨行便坐禪”,調適好自己的心情,與先前已故之元、李二好友相比,自己活著也已是幸運了,只要心情好,還得強出游,“有心情何用腳,陸乘肩輿水乘舟。”
從發病到去世,白居易還有七年生活在病中,他在《飲后戲示弟子》一詩中,有那么幾句話,敘述自己對生活的態度,“吾更有一言,爾宜聽入耳。人老多憂貧,人病多憂死。我今雖老病,所憂不在此。憂在半酣時,樽空座客起。”他還告訴同齡人怎么看待老病的態度,有詩題為《對酒閑吟贈同老者》,其詩云:
人生七十稀,我年幸過之。遠行將盡路,春夢欲覺時。
家事口不問,世名心不思。老既不足嘆,病亦不能治。
扶持仰婢仆,將養信妻兒。饑飽進退食,寒暄加減衣。
聲妓放鄭衛,裘馬脫輕肥。百事盡除去,尚余酒與詩。
興來吟一篇,吟罷酒一卮。不獨適情性,兼用扶衰羸。
云液灑六腑,陽和生四肢。于中我自樂,此外吾不知。
寄問同老者,舍此將安歸。莫學蓬心叟,胸中殘是非。
人老了,對世事要超脫一點,個人過往的是非得失不要都放在心上,與自己過不去。他去世前還有一首詩題為《達哉樂天行》,表達了自己對生死的看法,其詩云:
達哉達哉白樂天,分司東都十三年。七旬才滿冠已掛,半祿半及車先懸。
或伴游客春行樂,或隨山僧夜坐禪。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
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裳穿。妻孥不悅甥侄悶,而我醉臥方陶然。
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后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
然后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
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須白頭風眩。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
未歸且住亦不惡,饑餐樂飲安穩眠。死生無可無不可,達哉達哉白樂天。
即使到了最后二年,他七十三歲時,還不忘為社會、為子孫做一點有益的好事,他施家財,開龍門八節石灘,以利舟楫,有詩《開龍門八節石灘二首》,今錄其第二首于下: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開險路作通津。夜舟過此無傾覆,朝脛從今免苦辛。十里叱灘變河漢,八寒陰獄化陽春。我身雖歿心長在,暗施慈悲與后人。
這便是白樂天晚年最可愛的地方。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