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著名詞人李清照所寫《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對于項羽成為廣大民眾心目中的英雄其實功不可沒。現在來看看太史公《史記》當中,項羽是個什么樣的人。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於項,故姓項氏。
項羽本名籍,字羽,最初起兵的時候是二十四歲。他的爺爺是楚將項燕,項家是世代為楚將,原來應該不姓項,因為封于項地,就姓了項氏這個姓了。至于項羽的父親是誰,不知。我一直對于中國人取了本名又取字還要取號,甚至別稱這個行為感覺有點奇怪。不明白為何一個人要為自己起三四個,甚至五六個名字,這似乎也造成了日后的中國人,都不喜歡被叫本名,叫本名顯得異常陌生,只有達到叫小名或混名,甚至外號的境界才能稱之為關系親密。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太史公這句話,已經指出項羽最終失敗的根源之一。項羽是典型的性格決定命運。自恃他人無而自己有的絕技,過于自信之人,從小時輕視物,到大時輕視人,已埋下失敗的禍根。這世間最不能輕視的,便是人,尤其是像劉邦這樣的流氓,流氓會武術,神仙也擋不住啊。何況項郎只是凡人。
項梁殺人,與籍避仇於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
這里說明項梁交游甚是廣闊,應該也是個能容人的人,可是偏偏項羽沒有學到叔父半點。以致于只有一個亞父范增在旁也不能盡用。
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這句話和劉邦的那句話放在一起看,可以看出二者的細微差別:
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劉邦心中對祖龍是充滿羨慕。但項羽心中對祖龍,卻是另一種心思,不管怎么說,這話聽著,就讓人覺得他對祖龍至少是瞧不上的。《世說新語》里有一個故事,是說:
劉尹道江道群" 不能言而能不言".
意思是清談名家劉惔他見江灌不常說話非常欣賞,江灌因為不會說話,而能夠不說話,這就是所謂的,不能言而能不言。劉邦雖然后來得了天下,但在當時,誰也無法說他確實想取祖龍而代之,至少,他所說的那番話,做到了不能言而能不言。項羽則過于霸氣外露,不把他人放在眼中,對祖龍尚且如此,對其他人,他又能敬之用之嗎? 劉邦和項羽的細微差別,孰優孰劣,歷史已經給了答案。
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長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
項梁于此也是老糊涂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的孩子總是好底,別人的孩子總是不好底。雖然是侄子,從小養在身邊,也只當是自己的孩子了。太史公雖然說項羽才氣過人,但他卻只是讓吳中子弟‘憚’,而不是敬或愛,這恐怕是因為他力能扛鼎的緣故。放在現代社會,就是黑社會混混,會打架,把對手打怕了,人家才服他的。這和劉邦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真是不一樣呢。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 “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制人,後則為人所制。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復入,與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
太史公之筆不可謂不狠。這項梁也不是個東西,初初起兵,對信任他的會稽守就背信棄義,以不義之舉,血腥殺伐而起。對比劉邦,確實是云泥之別。同樣是起兵,劉邦這邊是:沛令後悔,恐其有變,乃閉城城守,欲誅蕭、曹。蕭、曹恐,逾城保劉季。劉季乃書帛射城上。導致后來沛令被殺,在選新的沛令之時,蕭、曹等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後秦種族其家,盡讓劉季。諸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於是劉季數讓。眾莫敢為,乃立季為沛公。后人可以腹誹說劉邦心計深重,但這捅破天也只能算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個人看法。但項梁和項羽兩叔侄做的卻是可以讓敵人實實在在握著把柄的血腥事實。隨后自然是一系列的起兵征戰,直到遇到范增。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後也。”於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臺。項梁自號為武信君。
范增的話,其實也說出了秦朝滅亡的原因之一。秦滅六國,六國之后代反撲復仇是必然之勢。而劉邦那句‘天下苦秦久矣’應該不只是指秦始皇滅六國這段時間。秦國自商君變法,一直圖謀一統中原,年年武力用兵,歲歲與國征戰,到秦始皇時已歷百年,祖龍統一六國,使秦國的功業達到頂峰。但世事向來輪回,攀頂必落,剛極易折,由盛而衰。這范增也真是的,七十歲的人啦,亂世當中不好好在家修仙,還要出來裝神弄鬼,名利心如此之重,怎么能把項羽引入正途?
項梁起東阿,西,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宋義乃諫項梁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項梁弗聽。乃使宋義使於齊。道遇齊使者高陵君顯,曰:“公將見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秦果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
項羽的性格看來還真是得了項梁的真傳。而項梁的死,也導致了項羽以后的意氣用事,最終輸盡天下。隨后的征戰當中,項羽因與宋義在‘救趙’一事當中政見不同,就殺掉了宋義,而且還使人追宋義子,及之齊,殺之。雖然贏得了鉅鹿之戰的勝利,留下了‘破釜沉舟’的千古傳奇:
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鉅鹿。戰少利,陳馀復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
但是出現下面這樣的局面,卻足以令喜愛項羽的人為他膽顫心驚:
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
項羽的王霸之氣太重。如果你是諸候,此時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心里只怕恨不得有一個人立馬飛過去,一劍殺了霸王吧?此時的項羽何止是霸王,簡直就是魔王。
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侯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馀萬人新安城南。
秦朝之所以滅亡,當然少不了趙高胡作非為的原因,逼反章邯便是自斷利刃。章邯被一個閹人逼到絕境沒得選擇,為了活命只好投降項羽,但是項羽身為掌握主動權的人,用什么方法做事卻是可以選擇的。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心冷齒寒。這樣的人,與殘暴的始皇何異?天下苦秦久矣,天下人又怎么可能會選擇這樣的人去追隨?如果說項梁起兵手段不義還可以原諒,但在此時此刻夜擊阬秦卒二十馀萬人,項羽已經注定不會有機會成為勝利者。是他的行為令到天下人拋棄他,可嘆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為何失敗,直到死還自恃其勇。此后的重頭戲,便是鴻門宴,但其實只是一出顯示項羽是多么愚蠢的鬧劇。先有項伯泄密在先,后有項羽違備范增計策在后。項羽當初的志向就是取祖龍而代之,而劉邦就是他踏向這條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可是他居然莫名其妙的生出仁義之心,屢有機會卻不下手。到此時,站在同等的位置上看他,根本是一個分不清形勢,敵我不明的蠢貨,范增居然還說他君王為人不忍,他殺宋義父子的時候可一點也不手軟。至于劉邦此時,命在他人手,想方設法脫身是任何人都會做的事,何況他只不過做了兩件事: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
然后劉邦回霸上之后,也只不過做了一件事: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鴻門宴上,我是看不出劉邦怎么不堪。一個人的生命受到威脅,而可以借上廁所的機會逃出生路,難道不值得贊嘆嗎?不明白為什么有些人會覺得太史公與劉邦有仇,把劉邦在鴻門宴上寫得很不堪?劉邦借尿遁是很不堪的嗎?那難道要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出去,然后被項羽用箭射成刺猬就叫做有形有款?在鴻門宴上真正不堪的人是項羽,人格越來越猥瑣。一個萬人敵,氣壯山河的大王,將軍,居然被一雙白璧就收買。難怪范增要氣得罵他是豎子。范增自己也是自作自受,七十歲了還跑出來混江湖,結果只是越來越生氣。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羽的人王格局隨著他的武功越來越高而越來越小,人家一句話不中他意,就又殺又烹,你當自己是虎王啊,你是人王啊。劉邦就不一樣,劉邦的人格是隨著他的戰功越來越高而越來越大氣,一如范增在鴻門宴前所說:
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看不起劉邦的人可以繼續腹誹,但可惜腹誹依然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看法,而不是歷史事實。但項羽因與人一言不和就烹人則是鐵板定釘的殘酷事實。
漢之元年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項王出之國,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韓王成無軍功,項王不使之國,與俱至彭城,廢以為侯,已又殺之。臧荼之國,因逐韓廣之遼東,廣弗聽,荼擊殺廣無終,并王其地。
鴻門宴后,項羽戰功更盛,但為人也越來越不可思議,挾義帝以令諸候, 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他這樣做,那里是一個苦秦久矣的百姓希望的人主?
春,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東伐楚。項王聞之,即令諸將擊齊,而自以精兵三萬人南從魯出胡陵。四月,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穀、泗水,殺漢卒十馀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馀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
楚漢相爭正式拉開緯幕。前期漢軍不可謂不慘,項羽殺人也不可謂不手軟,在前面漢之二年冬,項羽擊敗齊將田榮,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阬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而現在則是殺漢卒十馀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他春風得意,劉邦卻是跌落谷地,還出現了最狼狽,最招人口水的一幕:
圍漢王三匝。於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欲過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與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柰何棄之?”於是遂得脫。求太公、呂后不相遇。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楚軍遂與歸,報項王,項王常置軍中。
劉邦為了活命,三次把自己的兒子,女兒推下車,三次都是滕公夏候嬰救回來的。孝惠、魯元碰到這樣的父親,只怕一生一世都會有心理陰影吧,這事劉邦才真是做得不堪。孝惠后來還做了皇帝,又碰上更年期,變了態的母親,真正是生不如死,所以早早死去,免得活在這世間傷心失望。
漢王則引兵渡河,復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祇益禍耳。”項王從之。
楚漢相爭的相持階段,項羽有好幾次殺人的記錄。燒殺紀信,烹周苛,井殺樅公,敗走彭越,逼得劉邦直闖韓信軍營奪軍,卻偏偏被漢軍斷了楚軍糧食,被漢軍掐中命脈,而他的對應之策居然是想要烹殺對手的父親。這么弱智的對策都想得出來,真是令人無語。而劉邦的回復完全是一種將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境界。項羽殺別人不手軟,可是面對自己最大的敵人劉邦卻數次不下手,一下手又是這么弱智,這人不知是不是腦子有病,要不就真是如現在的腐女子所言,他還真是愛劉邦呢。但劉邦就完全不一樣了,楚漢劃界,各歸東西。但劉邦并沒有遵守約定,卻趁著楚軍糧絕,步步緊逼,以致有烏江之難。
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復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復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
劉邦最終還是聽從了張良和陳平的建議,選擇了背信棄義,追擊霸王。此其時,一個君王已經真正煉成,懂得面對時機當斷立斷,絕不再給敵人半分喘息的機會。太史公在《項羽本紀》當中寫高祖劉邦,還真是越到后面越令人難過。在《高祖本紀》中的偉光正形象,一步步在此處擊碎。當然在現實中,劉邦的選擇絕對正確,霸王也并不是一個信守信義之人,在此之前,他曾主動與劉邦約誓: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原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斗智,不能斗力。”項王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射殺之。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於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間而語。漢王數之,項王怒,欲一戰。漢王不聽,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皋。
項羽自己說與漢決雌雄,不苦天下百姓,然后又自己派壯士挑戰,結果卻敗在漢將樓煩手下。自己手下敗了,項羽居然親自挑戰,雖然勇氣過人,嚇得樓煩不敢復出,但以大欺小,不遵約定,何以為君王?最后還欺負劉邦,沒有一件事做得讓人心服口服。劉邦至少有自知之明,知道與霸王不能力敵,笑謝:“吾寧斗智,不能斗力。”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義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兵少食盡,對于一只軍隊來說真是無回天之力。霸王至此,已無力回頭。但這段話,俺主要是分析太史公所記‘虞’這個人。此中并無說明虞是在霸王面前自盡而死的,想來‘霸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之意,只是后人在戲曲舞臺上的演繹而已。而且不負責任的推想一下,這個‘虞’很有可能并不是女人,中國的軍隊自古有不帶女人出戰的傳統,女人出現軍中,是為不吉,太史公在此篇中記載了項氏的旁枝后來都賜劉姓而封候,卻無說明項羽有妻,有子,所以令人懷疑這個‘虞’,不過是李二哇的前世而已。
項羽兵敗逃亡,田間老漢都欺負他,故意騙他進大澤。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的時候,身邊只剩下二十八騎將在身邊。八千子弟兵,或死或匿,項羽到底是性情中人,這個時刻如果還想著坐船離開,東山再起,他就是劉邦而不是霸王了。其實烏江之難可以和鴻門宴對比著看,委曲求全的那個人最后得到天下,慷慨赴死的那個人,則因個人鮮明的個性獲得了民間的承認和景仰。當然,這個景仰并不在當時,而在后世。因為他的失敗兼早逝而原諒了他的兇殘無義,只剩下烈勇慷慨的鬼雄形象。
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馀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原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到死還要玩酷,玩個性,也是一種活法。但身為掌握天下蒼生命運的王者,至死不知自己到底如何失敗,則真是失敗。
這話算是說得真性真情,一個有缺點的戰士,終究還是戰士。寧愿轟轟烈烈的死,也決不再茍且偷生。行文至此,明知他殺人如麻,狂暴酷烈,卻仍然忍不住愛這樣的人。個性太過鮮明的人,在更高層次的人生面前,最后往往是悲劇。但這個悲劇對于普通人來說,也是一種高不可企及的壯烈,普通人若為之嘆息,就好事多為了。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 “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馀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在歷史上,真正自刎而死的,不是虞,而是項羽。死后還被人分尸。其中赤泉候楊喜的后人,因為成為太史公的女婿,是以在史記中得到兩次出場的機會,此時爭搶尸體是第二回,第一回是在前面:
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與其騎會為三處。
這事放在普通人身上,明明就是丑事。但是如果對手是個神一樣的存在,這便是無上的榮耀了。想來楊喜是完全不會以此為恥,反而常常拿出來夸耀的。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 “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太史公對項羽的評價還是非常中肯,肯定他的功績的同時,也指出他的錯誤。項羽最大的錯誤,還是在于他不懂得‘天下苦秦久矣’希望尋求改變的道理。但他之所以不懂這個道理,卻是因為他出身貴族,雖然楚國已亡,他卻并沒有真正受過苦,所以無法真正體會到‘天下百姓所受的苦’這樣的局限所致。階級決定思想,居然在項羽身上非常契合。
我很欣賞太史公寫《史記》時把正文和他自己的評論分開的形式。如果想了解史實,后人看正文就可以,如果還想了解太史公的思想,再看他的點評就好。最討厭那種在正文里夾雜私貨的行為,像吃著吃著美味就看到里面粘著一只蒼蠅,還沒有辦法甩開。
太史公在每篇的最后寫下個人的評論和感想,除了發表對歷史事件的看法之外,應該還有一個意義,就是表明《史記》是一部有個人印記的私書,而不是一部由官家出品的官書。這其實是對歷史的一種負責,也是對史官的職業道德的一種負責。潛臺詞應該是:如果有什么寫得不對,不好的,請罵我司馬遷就夠了,與官家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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