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網上讀到一位先生的文章,說:“后世部分儒家,包括朱熹、康有為,從尊孔出發,亦侈言‘誅卯’,原因是儒學獨尊后,部分儒生擠進官場,情不自禁地想用手中權力,或借助統治者手中權力排斥異端,乃至政治上對手。忘記先師‘焉用殺’的教導。其下濫者借此為興文字獄者立論造說,推波助瀾,去先儒仁者愛人思想尤為遙遠。”
這位先生言下頗為“客觀,公正”。其否認有孔子誅少正卯之事,說只是荀子《宥坐》篇創造的故事。但從《孔子家語》看,言之鑿鑿,且孔子這樣的行事,并非孤立,其令右司馬殺齊國無辜侏儒一事即是。本文前面已經提到孔子說過“仁者愛人”的話,能說這樣的話總是好事情,不過,也要看到,那時并不存在這位先生言下之意的泛愛主義、普世之愛,人分等級是那時最鮮明的時代社會現象(因此被稱為“奴隸制社會”),儒家不但決不反對,而且是等級制的專門家,《禮記》就是他們的大經典。但一般說,“禮”也不是他們的原創,他們是記載著,維護著、推崇著。比如,《禮記》上說:
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庶人曰妻。公侯有夫人,有世婦,有妻,有妾。
君子曰終,小人曰死。
君之嫡長喪,殤車三乘。公之庶長喪,殤車一乘,大夫之嫡長喪,車一乘。
諸如此類,生老病死葬,什么都很有等級秩序,不可越制亂來。《禮記》中甚至記載了孔子的這樣一句話:
殺人之中,又有禮焉。
當然,這只是孔子對于楚軍追殺吳軍時某一細節的評論,上升到“禮”,歸結為“禮”,而加以贊賞。他真是“禮”的大專家。
由此亦可見,《禮記》這部書,雖然可能經過孔子修訂,并且孔門弟子在孔子歿后又有所增訂(里面記載了孔子之死的情況,所以一定是經過孔門弟子增訂的),但這部書確實不必是孔門的創作,它的內容以至它的前稿,早就是存在著的。
如今我們究竟要不要“禮”呢?事實上,“儒術獨尊”了幾千年,儒家之“禮”無所不在溶化在現實生活之中,其中有著合理的東西,即社會文明通常的最基本的一些東西。“禮”也不全是儒士們的發明,儒學在孔子之前就當有,孔子有其師承,“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他主要是繼承和發揚“周禮”。但儒士們有記載、總結、規范、推行之功。
幾千年歷史長河浪淘著“禮”,凡是生活必需的通用文明方面的,都會保留下來,凡是早已過時的,就會被淘汰而去,凡是有悖人的平等的,就會受到人們的責疑和抵制。
本文正在討論的,是“禮”的真實歷史狀況的某一方面,涉及孔子以“禮”的崇高名義行其“誅殺”的事情,以至看到了齊國侏儒的可憐的死,還有少正卯之死的歷史謎霧。
所以,當后世人們,要以“禮”來糾正或彌補韓非子,比如東漢的王充,那充其量就只是些小禮,恰如王充所說,好比一個人總得要有衣有冠有履的出來見人才是。而“禮”之中,卻原來是包含了“法”與“刑”這些重大部分的,孔子擔任魯國大司寇時,就立即嫻熟地運用了起來,其跟隨魯公與齊公會見,臨時擔任外交職務,“攝相事”,下令斬殺齊國侏儒,其在國內當是在職的大司寇,已經成功誅殺了少正卯,很有威的,國中“設法而不用,無奸民”(《相魯》篇)。
在前面《韓非子不是偏執狂,而是正常的“士”》一文中,已經引用過《禮記》的一段話(《王制》篇):
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
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
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
接下來的一句話也很重要,它給作為大司寇的孔子留下了臨機處置之權:
此四誅者,不以聽。
就是說,這四“殺”,是不用“三公參聽之”的,當然也就無須“以獄之成告于王”。
其中之第一殺,第四殺,不就是殺少正卯的充足理由嗎?孔子誅少正卯,真正不假是有他的“法律依據”的,不是臨時自編的理由。
從《禮記》這部大法來說,孔子殺少正卯不用聽取上面的意見,可以自行決定,“不以聽”,所以《家語》上就沒有記載孔子請示了誰,也沒有記載職級高于孔子的執政大夫的意見,也沒有記載魯公的態度,于是才只是記了那么一句話,“朝政七日而誅亂政大夫少正卯。”確實,如果要請示匯報,哪有這么爽利?
所以,韓非子決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法家”,其學說實際上是從聲聲言“殺”的“禮”中分化發展出來,加以了系統化理論化專門化,后世儒家如蘇東坡王船山竟好像不認得這個“叔祖”了,以至于痛罵之,卻不知罵到了“鼻祖”的頭上。
但是,作為所謂“其極慘礉少恩”的“法家”的韓非子,與作為魯國大司寇而加刑于齊國侏儒、誅殺大夫少正卯的儒家孔圣,區別又何在呢?
從形式上看,他們可算是沒有區別的,都高懸“法”,有“刑”在手(韓非子是停留在文字上,孔子是執掌過魯國的司法生殺大權),從內容上看,他們的區別就顯出來了,孔子是為了《禮記》所體現的那個等級森然、也秩序井然的國家社會(井田制是其經濟社會基礎),韓非子是替處在戰國時代的自己的國家韓國著想,要求能立足于“爭于氣力”的時代特點(井田制早已崩潰,到處土地兼并,國家之間也在兼并),來決定一切的國策,強化一些東西,去除一些東西,其中甚至把孔圣的徒子徒孫們列為國家之“蠹”加以排斥。本來同源的,就這樣變成了對立的。但畢竟,它們同源于“帝王之術”,朝不同的方向發展開去,最后又同歸于“帝王之術”,這就是它們既有似乎相同之處,卻又截然對立的原因。“獨尊儒術”之后,韓非子實際上被大一統的封建國家充分吸收,然而,卻沒有他的地位,也沒有他的好名聲,他實際上是成功地被儒們污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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