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家語》第二篇《始誅》里,孔子給少正卯定為“大惡”的理由,共計五條:
一曰心逆而險,
二曰行辟而堅,
三曰言偽而辯,
四曰記丑而博,
五曰順非而澤
孔子說,“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免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全犯了,所以必誅,孔子早就把他看在眼里,執政才七天,就把他辦了。
且不說孔子的辦事效率之高,孔子給少正卯定下“大惡”之罪的理由,也許還成了后來“君子”給“小人”定罪的重要參考,乃至只要按這意思去說,總不會錯。比如,蘇洵的著名的《辨奸論》里的“今有人”,指的是王安石,認為王安石將是像歷史上王衍、盧杞那樣“誤天下蒼生”、使得“吾子孫無遺類矣”的大奸大惡之人,其揭露王安石的幾句話,正是孔子給少正卯定罪的一種翻版,對應如下:
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言偽而辨,心逆而險)
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行辟而堅,順非而澤)
相與造作語言,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記丑而博,心逆而險)
陰賊險狠,與人異趣。(心逆而險,行辟而堅)
這些理由,都不具體,據說當時王安石尚未執政,蘇洵看王安石不順眼,作此文以暗指其人,結果事實證明王安石確實是亂國的大奸。這樣說來,這就是一面之詞了。從北宋末年朝爭之激烈、朝廷言論之自由看,此文寫在王安石執政的或前或后,并且在士大夫中間傳開,都是可能的。令人發生感想的是,何以這些“罪名”,竟與孔子給少正卯的定罪很相似?
模糊判斷,攻心判斷,大約是煉成這種罪名的方法。模糊判斷,就是無須具體罪狀,憑著言行的大體,作出根本性判斷,認為很本質很深刻。攻心判斷,就是撥開外部事實,直指內在心機,捉出其深心的陰暗的東西。這兩種判斷,帶著很大主觀性,但又確實有一個認識對象的存在,這些罪名也是一種認識的結果。此外,這種判斷,有一個標準,就是“禮”的標準。
這個“禮”的標準的存在,也許就是蘇洵不約而同于孔子的原因?! ?/p>
人之常情是“面垢而不忘洗,衣垢而不忘浣”,這應當在“禮”的范圍內,但王安石平時卻是邋蹋不拘:“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這是很不符合“禮”的要求的。打開《禮記》,其中所立“禮”的規矩很多,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很不得了的,隨手就能翻到幾條,比如,“斂髪毋卷,毋箕,寢毋伏,冠毋免,勞毋袒,暑毋褰裳。侍坐于長者,履不上于堂。解履不敢當階,就履跪而舉之,屏于側……”有一些是符合生理衛生的,有很多是繁瑣的,有很多是體現嚴格的等級制的??鬃拥倪@句話很有名:“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薄 ?/p>
但蘇洵對王安石的不滿,并且認為能看透王安石是一個大奸,當然不僅是依據這些小節,而是依據王安石的政治主張,對王安石準備“變法”的一套極不贊成,這極不贊成,最終一定都可以歸結到“禮”上去,所以那才是義正辭嚴的,也才能有朝一日實行“君子之誅”?! ?/p>
這番感想,是因為韓非子《八奸》里的這八條,跟孔子誅少正卯的五條,跟蘇洵“誅”王安石的幾條,顯得不太一樣。這八條,條條具體,條條都是陳述當時的現實,并且也應該是國人個個心中所有,只是筆下所無的。韓非子重在描述,只給予一個總的概括,叫做“八奸”,判斷這八種行為危害國家?! ?/p>
少正卯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們不知道;但蘇洵給王安石列的罪狀,可以說,都是似是而非,捉摸不定的:
“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當時一個士大夫難道不當如此嗎?士大夫能這樣有何不好呢?你怎么能斷定他這樣是不真誠的呢?
“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什么叫“好名之士”,什么叫“不得志之人”?你蘇洵不也千里迢迢,從四川到朝廷求功名來了嗎?你好名不好名?你不想得志么?你憑什么這樣說別人?
“相與造作語言,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這是說王安石和他的追隨者們正在提出他們的政見和主張。這為什么就叫做“造作語言,私立名字”?他們沒有在朝廷上提出自己主張的權利么?至于“以為顏淵孟軻復出”,簡直就是后來“莫須有”的先聲奪人。
最后一句“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更不具體,而且,“與人異趣”也能成為罪名么?
從這個角度看,蘇洵此文,確實寫于王安石正在躍躍欲試的執政之前,因為這時候要羅列具體罪名是很困難的,等到王安石變法實行了一陣,利弊呈現,具體的東西就有了,那時候罪名就能具體些了。所以,蘇洵只不過站在某一種利益的立場上,憑著方向性的預感(“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以及所產生的反感,對王安石發出誅心之語的咒罵而已,這就是模糊判斷加攻心判斷。因此,孔子給少正卯定的“五條”,條條是“誅心之語”,它不用一一羅列具體罪狀,而只要從或多或少乃至捕風捉影的“罪行”上升到這個高度上,就能置其死地,進而十分具體地消滅其生命,還要在朝廷上暴尸三日。要說“心學”,也早就從這里開始了?! ?/p>
據“新世紀萬有文庫”的《孔子家語》之《出版說明》說,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兩次漢墓出土文物證明,《孔子家語》不是偽書,而是在漢初就存在原型了,《孔子家語》實與《論語》同源,系孔門弟子各記所聞,選擇一部分輯為《論語》,其余部分則集錄為《孔子家語》。
《孔子家語》記載孔子下令誅殺齊國侏儒,是作為孔子的大仁大勇,作為“君子之道”來記載與贊頌的,然而今日看來,卻令人感到大異其趣?!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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