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原以為,兩人分開了這么多年,都已經(jīng)人到中年,
前妻不會有這么大的火氣了。
2002年秋天的這個早晨,北京持續(xù)了幾天的霧霾天氣,差不多完全消散了。雖然馬路兩邊的建筑物和樹木草坪上灰蒙蒙的,但頭上的天空畢竟已扯下陰沉了幾天的厚厚的面紗,袒露出原本高潔曠遠的面目,讓人一下子想到“秋高氣爽”這個耳熟能詳?shù)某烧Z。的確,這才是慕容秋所熟悉的北京的秋天:寧靜,干爽,寥闊,仿佛置身在一覽無余的曠野上,不由得想放開嗓門唱一首歌,或者揚鞭催馬馳騁一番。當然,眼下的慕容秋可沒有這種興致和沖動。從昨天到今天,她滿腦子像刮沙塵暴一樣,亂糟糟的,都被即將與前夫辜朝陽見面這件事占據(jù)了,連為兩天后就要召開的社會學(xué)年會準備提交的論文,再做一些修改和潤色也沒顧得上。
在公交車停靠點等車的沒幾個人。慕容秋注意到,在等車的人中間,有一個身材高挑、衣著時尚,表情冷漠,看上去像模特兒的姑娘,敞開罩在臉上的圍巾,露出化了濃妝的靚麗面孔。她覺得整個北京都像這張面孔,經(jīng)過了精心涂抹和修飾,仿佛戲劇舞臺的布景,顯得有些夸張。背后停車點造型頗富現(xiàn)代感的陽蓬和馬路對面的一棟高層建筑物上,一大一小,張貼和矗立著兩幅顯然是剛落成不久的慶祝北京申報奧運會成功的廣告牌;小的這幅廣告牌上面印著奧運火炬和“北京歡迎你”幾個金蛇狂舞般的美術(shù)字;大的那幅上面則是一群男女大學(xué)生聚集在中華世紀壇歡呼雀躍、充滿青春朝氣的狂歡場面。那種撲面而來的喜慶氣氛,不由使慕容秋回想起一年以前的那個炎熱的夏夜,那天,她參加完一個學(xué)術(shù)討論會,回到家感覺有些疲倦,一反往常地不到十一點鐘就睡了。半夜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了,她剛拿起話筒,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就聽見鹿鹿語氣急促地說:“媽,你就睡啦?快起來把電視打開!”鹿鹿幾乎是命令似的囔著。慕容秋腦子咯噔了一下,還以為出了什么事,緊張地問:“怎、怎么了?”鹿鹿在電話那頭撲哧一笑,喜氣洋洋地說:“嗨,媽,你還真不曉得啊?北京申奧成功啦!薩馬蘭奇剛在莫斯科宣布呢。你聽,全北京都沸騰了,我們馬上要上街游行,還要去中華世紀壇慶祝……”真是個孩子。還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哩。擱下電話后,慕容秋兀自搖搖頭,笑了。但她重新在床上躺下來之后,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她想象著女兒欣喜若狂的樣子,心底的某根琴弦似乎被觸動了,隱約發(fā)出一陣陣縹緲的回音。她當年在北京參加社科院舉辦的那個社會學(xué)研討班時,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狂熱和激動呢?或者更早一點,在荊江邊那個叫神皇洲的村莊插隊時,跟知青點的人一起傾巢出動,打著火把,激動萬分地高呼著口號,在蜿蜒的江堤上游行,熊熊的火把仿佛飛舞的長龍,將黑沉沉的冬夜照耀得如同白晝,一直鬧騰到天明……那時她還多么年青,也差不多像鹿鹿這個年齡吧?黑暗中慕容秋怔怔地想。耳邊傳來那臺老式空調(diào)機像蜜蜂一樣嗡嗡的轟鳴聲。一連幾天,武漢的平均氣溫都在攝氏三十五度以上,晚上睡覺,即使把空調(diào)的功率開到最大也嫌熱,窗戶和窗簾封閉得嚴嚴實實,以至此刻,慕容秋覺得自己仿佛被囚禁在一個密封的大匣子里,外面的任何聲息也感受不到,像與世隔絕了一樣,有一種窒息之感。但她知道,這會兒如果打開窗戶,也許同樣會聽見從大學(xué)生宿舍那邊傳來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不知是由于待在空調(diào)里,還是氣候悶熱的原因,慕容秋感到內(nèi)心深處隱隱傳來一陣躁動。青春啊青春!她像朗誦一首詩,又像是暗自感嘆地囈語了一句,在床上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慕容秋乘上了一輛從石景山方向開過來的公共汽車。車上的乘客同樣寥寥無幾。她隨便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還沒調(diào)整好坐姿,售票員就走過來,面帶笑容地撕了張票給她。這使慕容秋感到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在北京乘公共汽車都是乘客主動湊到售票員跟前去購票的,售票員總是威風(fēng)十足地端坐在緊傍車門的那個專座上,像警察一樣居高臨下、虎視眈眈地掃視著車內(nèi)的乘客,似乎專等著哪個乘客忘記購票或有意逃票后以便罰款。下車的乘客手中小心翼翼地舉著車票,從狹窄的車門口魚貫而出,像電影里舉著白旗投降的戰(zhàn)俘。有一次,慕容秋下車時,售票員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來,像抓小偷似的一把薅住她前面的一個鄉(xiāng)下人模樣的中年男子的衣領(lǐng),大喝一聲:“你的票哪?”中年男子一愣,縮著肩膀說:“噢,對不起,我忘了……”趕緊去口袋里掏錢買票,“這就買,這就買……”但那個胖胖的女售票員冷笑道:“買?想得倒美,交罰款吧您叻!”中年男子瞠目結(jié)舌地說:“罰款?你剛才沒找我買票呀,我還以為……”沒等他說完,女售票員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你以為?你以為你是陳希同啊,等著上門為你服務(wù)?丫也不照照鏡子,少羅嗦,交錢吧你!”中年男子臉脹成了豬肝色,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地掏了罰款。此刻,慕容秋看著微笑地把票遞到自己面前的這位留著板刷頭、顯得精氣神十足,容易使人想到有段時間傳媒上很流行的“憤青”一詞的小伙子,真有點兒受寵若驚。當她把錢交給對方時,小伙子還像紳士那樣禮貌而滑稽地說了聲“Shank you您叻”。看來,北京人的素質(zhì)的確比以前提高了,這大概也與申奧有關(guān)吧?慕容秋這樣想著,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2002年秋天的北京街景,如同五彩斑斕的原野,讓人應(yīng)接不暇。慕容秋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著車窗外的市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喜歡這座既顯得老氣橫秋,又具有容納百川的氣度與活力的城市的。這些年里,她幾乎每隔一年半載都要來一趟北京,不是開會出差,就是學(xué)術(shù)交流之類,但每次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感覺:一幢新落成的氣勢恢弘的大型建筑,或一條龍騰虎躍般的立交橋;再或者……仿佛欣賞一本精彩的掛歷,掀開一幅,又掀開一幅,每次都覺得耳目一新。這也是慕容秋不乘坐地鐵和出租車,而喜歡乘公共汽車出行的緣故。在北京乘公共汽車瀏覽街景,所體驗到的那種時間和空間的飛速流動和交錯給人的心理上帶來的特殊感覺,是她所在的那座生活節(jié)奏總是那么緩慢呆板的中部大城市無法體驗到的。在北京,似乎每天都有新鮮的東西在迎接你、刺激你,使你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如同乘上了一趟特快列車,時間在刷刷地向前疾行,并且不斷加速,而你處于時間和空間雙重擠壓之下的身體(或年齡?)隨之后仰(或開始衰老?),好像要抓住一個堅實的對象作為依托,以使自己適應(yīng)這種速度,或找到某種安全感;但你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于是,一種巨大的恐慌將接踵而至……這或許是慕容秋曾經(jīng)有好幾次調(diào)北京工作的機會,最終都放棄了的原因吧。以她喜歡安靜自在的性格,還是這樣以游客的身份,將北京作為一個純粹的觀賞對象似乎更合適些。但果真如此么?慕容秋忽然想,倘若當初不是和辜朝陽的婚姻出現(xiàn)突變,她會不會下定決心調(diào)到北京來呢?不,不可能。慕容秋立刻在心里否定了這個突然冒出的假設(shè),并且暗自為這一不合時宜的念頭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即將與之見面的那個男人,當初與之分手時自己曾經(jīng)在心里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他的。這就是俗話說的冤家路窄吧?慕容秋這樣想著,腦子里不由閃現(xiàn)出一張鼻梁異常挺拔,棱角分明的嘴角掛著傲氣十足的微笑,好象總是在審視別人的英俊男子的面孔來……
慕容秋下公共汽車后,在馬路邊林陰帶的僻靜處,悄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從招待所出門之前,她稍稍化了化妝,當然是那種輕易看不出痕跡來的淡妝,衣服也仍然是那套從武漢動身時就帶上了的淺藍色風(fēng)衣,里面穿著一件她一直很喜歡的玫瑰色高領(lǐng)毛衣,手里拎著的黑色牛皮提包,還是一次學(xué)術(shù)會議上發(fā)的紀念品。除了那件羊毛衫多少可以看作是為這次同辜朝陽見面特意換上的之外,慕容秋的這身裝束,其實跟她平時參加學(xué)術(shù)和一般社交活動時相差無幾。
昨天晚上,辜朝陽剛下飛機,就給她打電話,兩人約好了今天上午十點在圓明園見面。
慕容秋到達圓明園時,十點剛過五分鐘。她對這個時間感到滿意。讓那位從前習(xí)慣了以自我為中心、如今是美國杜克公司中國區(qū)總干事的前夫,在大庭廣眾之下嘗嘗等人的滋味,絲毫也不過分。
游覽圓明園的人并不多。慕容秋沒怎么費力,就從圓明園門前廣場的人群中,看見了那個將右胳膊靠在一輛奔馳轎車半開的車門上抽著煙,身材高大、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不用說,他就是辜朝陽了。
慕容秋略微猶豫了一下,向奔馳車那兒走過去。走到相距還有十幾米遠時,辜朝陽也看見了她。他倉促地把香煙頭丟進車內(nèi)的煙灰缸,拉了拉胸前的領(lǐng)帶,快步迎過來。當他們走到相隔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時,像聽到號令的士兵那樣,幾乎同時停住了腳步,互相注視著對方。一剎那間。慕容秋覺得時間和空氣完全凝滯了。她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心跳加快,但她的外表看上去卻仿佛站在大學(xué)講壇上一樣,顯得出奇的端莊、矜持和冷靜。這也許就是作為學(xué)者的慕容秋有別于一般女性之處。
最終還是辜朝陽打破了這個僵局:“你還是那么固執(zhí),慕容。為什么不讓我開車去接你呢?”
“哦,你知道的,我習(xí)慣坐公共汽車……”慕容秋淡淡地說。
“是嗎?我以為……你成了名教授,這種舊習(xí)慣早已經(jīng)改了。”辜朝陽說,嘴角流露出慕容秋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調(diào)侃微笑。
這個人,還是那樣自負、主觀、刻薄,優(yōu)越感十足,包括他的儀表,一點也不像是那種虛與委蛇的企業(yè)家,倒像個瀟灑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慕容秋想,她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這個曾經(jīng)與自己共同生活過多年的男人,似乎想努力尋找到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但使她失望和困惑的是,時間好象故意繞開或放過了這個男人,他絲毫沒有像這個年紀的許多男人那樣,身體仿佛發(fā)酵的面團變得一天比一天臃腫;同當年相比,他當然也有點發(fā)福了,但作為一個中年人,恰到好處,并且是必要的,增加了某種厚重的力量感。他依然像一棵杉樹那樣俊朗,連眼睛和臉龐上的笑容,也還是那么咄咄逼人和富于陽光般的明朗質(zhì)地和感染力,有點兒像近兩年正在走紅的一位電影明星。而在從前,就是這種氣質(zhì),曾經(jīng)讓慕容秋既厭惡,又不得不為之著迷,使自己難以自拔。慕容秋心底泛起一股復(fù)雜的感受。惆悵?怨憤?嫉妒?或者依然是……說不清楚。
“慕容,我們又有幾年沒見了?”辜朝陽嘴角浮現(xiàn)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如果不是為了鹿鹿,你今天恐怕也不會這兒見我。”他見慕容秋沒有聊天的興致,就打住了話頭,“怎么樣,是進園子走一走,還是在附近……找一家酒吧坐會兒?”
廣場附近倒是有好幾家裝潢得很優(yōu)雅的酒吧和茶社之類的休閑場所。但慕容秋可不想同辜朝陽在那種氣氛總有些曖昧的地方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進園子吧。”她說。
“那好,請稍候。”辜朝陽說著,返身回到車內(nèi),將奔馳車開到停車場停好,然后同慕容秋一起向圓明園走去。
園子內(nèi)游人不多,卻顯得有些雜亂無章;除了游客,園子里還有不少工人模樣的人進進出出。慕容秋還是以前在那個社會學(xué)研討班學(xué)習(xí)時游覽過圓明園,當時的那種莊重肅穆、寂寞空曠之感,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時隔多年,眼前的這幅零亂景象有點出乎她的意料。“據(jù)說,圓明園要改建成一個規(guī)模更大的遺址公園……”辜朝陽從后面走上來,像導(dǎo)游那樣介紹道。
不一會兒,他們走進了影視鏡頭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片殘壁斷垣。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是切入正題的時候了。慕容秋想,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辜朝陽,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老辜,你給我說一句實話,你究竟為什么突然提出來想讓鹿鹿出國?”
“什么原因?”辜朝陽愣了一下。他避開慕容秋逼視的目光,委婉地說:“還會有什么原因?現(xiàn)在國內(nèi)的教育太糟糕了,我擔(dān)心鹿鹿在這種環(huán)境里會被毀掉,不如早一點去國外念書。事情就這么簡單。”
“真的就這么簡單嗎?”慕容秋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似乎要從辜朝陽臉上找出什么破綻來。她抿緊嘴唇,臉上流露出討論學(xué)術(shù)問題時特有的那種執(zhí)拗的表情。“可你想到過嗎,鹿鹿現(xiàn)在是一個新聞系的大二學(xué)生,她熱愛自己的專業(yè),做夢都想當一名優(yōu)秀的記者,如果突然讓他出國,并且是改學(xué)你說的什么國際貿(mào)易專業(yè),她會怎么想?”
“孩子還小,她怎么想不重要,”辜朝陽瞟了慕容秋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關(guān)鍵在于你同不同意。”
“這話一點也不像出自一個外國買辦之口。”慕容秋譏諷地說,“美國人可是最尊重他人的選擇,哪怕對自己的孩子。”
“你說誰是買辦?”辜朝陽臉微微一紅,轉(zhuǎn)過臉,似乎要像從前那樣擺開爭論的架勢,但馬上意識到什么,聳了聳肩,“慕容,我怎么覺得你的思維還停留在以前呢,什么買辦啊,就差沒說我是漢奸了!”他一臉委屈的樣子,“我只是想讓孩子到國外接受更好的教育,這有什么不好呢?這些年我在國外待的時間比較長,對中西方教育存在的差距比你了解的也許要多一些……鹿鹿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對她的成長,我也應(yīng)該有一份責(zé)任,不是嗎?”
辜朝陽的話里有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但正是這么一席聽起來合情合理的話,像一根火柴似的,一下子將慕容秋心底努力抑制著的情緒點燃了。此時的慕容秋,不再是公眾面前那個總顯得富于理性、冷靜的學(xué)者,而僅僅是一個具有七情六欲、兒女情長的普通女人了。
“責(zé)任?”她冷笑了一聲,“辜朝陽,你也配在我面前奢談責(zé)任?這么多年來我費盡心血地撫養(yǎng)著孩子時,你在干什么?逍遙自在?還是風(fēng)花雪月?那一刻你想到過孩子么?你對鹿鹿的性格愛好、喜怒哀樂究竟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愛吃什么菜?她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哭泣時又是什么樣子的?你知道她最害怕什么么?最渴望什么?最喜歡什么?你一無所知!到頭來,你卻一廂情愿、突然代替她做出人生的重大選擇,而且多么冠冕堂皇!可你知道這樣究竟是造就她,還是會毀掉她?你肯定沒有這樣想過,對嗎?你只會想到自己,從來不愿意從別人的角度想一想,哪怕是你的……女兒。你過去是這樣一個極端自私的人,現(xiàn)在仍然是這樣!”
慕容秋連珠炮一般的話語,使辜朝陽根本找不到為自己辯解的機會。他原以為,兩人分開了這么多年,都已經(jīng)人到中年,前妻不會有這么大的火氣了。但辜朝陽的判斷顯然失誤了,就像他面對風(fēng)云突變的市場做出了錯誤的估計一樣,甚至有那么一刻,被慕容秋排跑似的指責(zé)轟炸得都有些發(fā)蒙了,呆立在她面前不知所措。但辜朝陽畢竟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男人。即使面對博學(xué)多聞、智能敏銳的前妻,他也有足夠的理由保持自信和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在任何攻擊面前,他從來不會退縮和妥協(xié)。這是他一貫的性格。多年的經(jīng)商生涯,又使他的這種性格變得更為堅定,更具有力量了。所以,當慕容秋話音剛落,他不失時機地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是的,慕容。我承認自己有過失,包括性格上的缺陷。可這能完全歸咎于我嗎?如果你不是那么固執(zhí)地斬斷我與你和鹿鹿之間的一切聯(lián)系,事情也許就不會是你說的這個樣子。你不知道,為了爭取到自己作父親的一份責(zé)任,我費了多大的努力。鹿鹿上大學(xué)后,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她在那兒大學(xué)讀書,如果不是偶然地從一個大學(xué)生電視競賽節(jié)目上看到鹿鹿,也許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在北京上大學(xué)……慕容,你做得太絕情了!”辜朝陽注視著慕容秋,用一種傷感的口吻說,“你可以恨我,討厭我,甚至報復(fù)我,可女兒是無辜的,即便是我給她的生活帶了缺憾和不幸,但你不能將一個父親為孩子彌補這種缺憾的權(quán)利永遠剝奪下去啊!”他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慕容秋,雙手搭在廢墟景點的欄桿上,垂下頭去,嗓音有點喑啞地說,“我已經(jīng)49歲,馬上就要跨進50歲門檻啦,你我都不是靠意氣用事處理一切事情的年紀了,慕容!”
辜朝陽最后那句話,使慕容秋心里微微顫抖了一下。她抬起臉,看見了辜朝陽因低垂著而暴露出的頭頂上一塊發(fā)亮的頭皮,而剛才那地方一直被梳理整齊的頭發(fā)遮蓋住了。這使慕容秋恍然意識到,時光并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對辜朝陽網(wǎng)開一面,而是照樣鐵面無情、一視同仁地爬上了他那顆曾經(jīng)長著烏黑茂密頭發(fā)的驕傲的頭顱。她覺得身體里涌動的血液像落潮的海水一樣,開始慢慢回落、減退,激動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那種像石頭一樣堅硬,橫亙在心頭的舊怨新愆,似乎變得柔軟了許多。她甚至覺得有點兒原諒這個嗓音也開始喑啞下來的男人了。可就在這一瞬間,她記憶里封塵已久的某一角落,又像被一道閃電突然照亮了。那個長著一張狐貍精的臉,連胸罩帶也沒來得及扣上、光著半個身子的女人,將自己堵在那間光線幽暗的公寓門口,叉著腰,像個潑婦似的操著尖細的京腔對她破口大罵;只穿著短褲的辜朝陽若無其事地抱著胳膊,坐在零亂的床沿上;而她風(fēng)塵仆仆地剛從火車上下來,向門外節(jié)節(jié)后退,一只裝著辜朝陽平時喜歡吃的瓦罐雞湯的旅行包從手中掉落在地,濃濃的雞湯濺了她一身,摔的七零八落的瓦罐碎片在樓梯間哐當哐當?shù)貪L動,像一首刺耳的打擊樂。那種突如其來的刺激、虛弱和深入骨髓的羞辱,使她渾身顫栗……慕容秋的嘴唇又抿緊了,剛剛趨于松動的表情又重新變得冷雋起來。她閉上眼,努力將那股再次往上涌動的情緒,慢慢壓了下去。當她再次睜開眼,發(fā)現(xiàn)有兩個手里擎著寫有“北京”和“奧運”字樣的彩色氣球、長得像孿生姐妹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好奇而疑惑地瞧著她和辜朝陽。的確,眼下的這種場合和時間,既不適合爭吵,也不適合討論。她是不是有點兒失態(tài)了?慕容秋在心里問著自己,對那兩個還在盯著自己看的小女孩擠出一縷和藹的笑容,然后習(xí)慣地用手指理了理被風(fēng)吹到額前的頭發(fā),沿著廢墟景點旁邊的便道,緩步向前走去。
當他們走出那片殘壁斷垣,來到一塊已經(jīng)枯黃的草坪時,兩個人臉色似乎都平靜下來了。他們默默地走著,互相之間隔著足有兩米寬的距離,看上去像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們顯然都意識到了這種尷尬氣氛,但誰也沒有主動去改變。正當倆人各自心里都在琢磨著怎樣結(jié)束這種令人難堪的局面時,慕容秋的手機響了。她從提包里掏出手機,剛貼到耳邊,就聽見了鹿鹿清脆的聲音:“媽,你們倆談得么樣?沒吵架吧?嘻嘻,一個國家貿(mào)易場上的談判高手,一個是大學(xué)講臺上口若懸河的教授,水平一定是不相上下、勝負難分嘍。我真該去瞧瞧熱鬧的!”女兒故作輕松的俏皮口吻,明擺著是想安慰自己的。慕容秋感到一縷暖流涌過。“媽,我剛拿到上學(xué)期的獎學(xué)金,不用辜朝陽破費了,晚上我來請客,請你們?nèi)バ麻_張的西單夜市吃麻辣燙,么樣?”這孩子。慕容秋暗自苦笑了一下,簡短地說了句:“你還是把獎學(xué)金留做采訪的路費吧,鹿鹿,媽媽晚上還要為明天的會準備發(fā)言哩。”就掛斷了手機。
辜朝陽顯然聽到了鹿鹿的話,故作輕松地說:“鹿鹿晚上要請我們吃飯?他哪來的錢……”但慕容秋沒接話茬,而是面無表情地說:“老辜,別的話我什么也不想說了。的確,你我都快50歲的人了,提那些還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希望,在出國這件事上,請你不要過分干涉鹿鹿的學(xué)業(yè)和獨立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quán)利……”
辜朝陽沉默了片刻,點點頭,終于走出了妥協(xié):“好吧,我接受你的意見。”他表情忽然有點異樣地注視著慕容秋,說:“不過,慕容,有一個疑問在我心里盤桓了許多年,始終沒有找到答案。現(xiàn)在,你能夠回答我嗎?”
“什么問題?”慕容秋瞟了他一眼。
“在你的心里,你是不是始終沒有忘掉過那個馬坷……你從來就沒愛過我,或者說,在乎過我?”
慕容秋怎么也沒料到,辜朝陽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在這么一個時間,這么一個場所,而且是在他們倆分手這么多年以后!她完全怔住了,像挨了意外的一擊似的,有點兒喘不過氣。半晌,慕容秋才恢復(fù)常態(tài)。她把目光投向不遠處圓明園的另外一片廢墟,此時,西斜的陽光把廢墟映照得斑斑駁駁,仿佛涂上了一層厚厚的油彩,使人產(chǎn)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凝重之感。
“咱們不是說了,過去的事情別提了么?”她扭過臉,一反剛才的激烈,用近乎虛弱的口吻說,“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老辜,我該走啦。”
辜朝陽聽了,聳聳肩,嘴角上翹,露出一種古怪的笑意。
在往圓明園門口走去時,兩個人一直沒吱聲。臨分手時,辜朝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你認識丁友鵬這個人嗎?”
“丁友鵬?是不是沿河縣的那個副縣長?”慕容秋說,“記得,他以前在我這兒讀過在職研究生,怎么啦?”
“是這么回事,前兩年,他帶著一班人來北京招商引資,找到了我,韓鵬叔叔還特地打了個電話,說是想邀請我去沿河投資。”辜朝陽見慕容秋有些詫異,就說,”你知道,韓叔叔和丁友鵬的父親丁長水都曾經(jīng)是我父親的老部下,當年下放到河口時,丁長水給過我不少關(guān)照。當然,我決定到沿河投資,也不是為了幫他們。我是商人,在商言商嘛!再說,中國加入WTO以后,我們公司已經(jīng)把投資重點從東南亞轉(zhuǎn)到中國市場。沿河縣的那個項目,也只是公司整個戰(zhàn)略的一部分……”
慕容秋沒有吱聲,神情顯得有點兒飄忽。辜朝陽想到剛才自己說的那番話,意識到什么,也就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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