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丁友鵬沒有料到,就在這節骨眼上,他苦苦“焐”了
這么久的楚風集團污染問題卻突然出事了。
作為一個人口不足五十萬的偏遠小縣,沿河還是第一次承辦中國社會學學會“高峰論壇”這樣的全國性會議,何況又恰逢沿河“撤縣建市”慶?;顒觿倓偫_序幕,其重視程度可想而知。早在半年前,沿河就成立了組委會,由中國社會學學會常務副會長莊定賢和沿河縣縣長丁友鵬任組委會主任。丁友鵬同時還兼任沿河縣“撤縣建市慶?;顒踊I備領導小組”組長??h委書記老魏半年前到中央黨校參加“縣市委書記研修班”去了,縣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推到了丁友鵬的頭上。老魏原本是省政府政研室的一名處長,曾經當過兩任省委書記的秘書,背景和來頭自然非同一般。明眼人都知道,他來沿河只不過是短期的掛職和“鍍金”,過不了多久便會調回省里,榮任新職。身為沿河縣土生土長的縣長,丁友鵬當然不能像這些空降干部靠做面子工程撈點政績后,便腳底板抹油走人。他必須踏踏實實做點實事,真正取信沿河的廣大干部群眾。所以,對于眼下這“一個論壇一個活動”,他既當做一種工作壓力,又當做一次難得的機遇,投入了雙倍的重視。他深知,這是沿河撤縣建市后的第一場“硬仗”, 不僅關系到沿河的對外形象,而且還會直接影響到老魏離任之后他能否順利地接任書記,于公于私都只能打贏不能打輸。因此,丁友鵬從論壇代表的住宿、會議議程、安保交通到游覽觀光等等,都事事過問,爭取不留任何死角。為了提升論壇的規格,他還專程去了趟武漢,想請一位省委副書記或副省長出席,但省府最近對領導出席活動做了嚴格規定,幾經努力,才請到了省人大副主任韓鵬。
一大早,丁友鵬起床后匆匆洗漱了一下,連司機都沒叫,給秘書小劉打了個電話,讓司機上班后直接把車開到賓館,就直奔沿河賓館去陪省人大副主任韓鵬吃早餐。
從丁友鵬家到賓館步行只有十來分鐘的路,一抬腿的工夫就到了。走進賓館大堂時,剛剛七點鐘,離早餐時間還差半個小時。韓鵬昨晚十點多鐘才從武漢抵達沿河,當丁友鵬和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老曾一干人在江邊輪渡口把他接到賓館住下時,差不多快半夜了。老爺子畢竟是六十幾的人,在車上顛簸了半天,肯定累得夠嗆,這會兒說不定還沒起床呢。
大堂里空空蕩蕩的,除了兩個打掃衛生的服務員,沒有什么人,顯得有幾分冷清。丁友鵬在大堂茶座的一角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文稿,忙里偷閑地瀏覽起來。今天上午,丁友鵬要代表沿河縣委縣政府在“高峰論壇”的開幕式上致辭,秘書小劉昨天下午把稿子交到他手里之后,他都還沒來得及看一遍。此刻正好臨陣磨槍,免得稿子里有什么生疏的字詞,到時候念了錯別字,在一幫學者教授面前出洋相。
但丁友鵬剛看了幾行字,就被賓館的一位副經理發現了。“縣長,您怎么坐在這兒?”副經理滿臉驚訝的表情,嘴張得老大,看上去有幾分滑稽。
“怎么,這兒不能坐嗎?”丁友鵬抬起頭來,不解地瞟了他一眼。
副經理知道縣長誤解了他的意思,趕緊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一大早的,您晚上沒在賓館休息?”
“噢,我家就在附近,用不著在賓館住。”丁友鵬指了指面前的稿子說,“我來陪省人大的韓主任吃早餐。這不還沒到時間么,正好看看文件。”
“啊呀,縣長,您工作真是廢寢忘食,見縫插針?。?rdquo;副經理夸張地贊嘆道,并馬上轉過身,大聲吩咐服務員:“小張,快點給縣長送一杯……縣長,您是喝茶還是咖啡?”
“馬上要吃早餐,不用了吧?”丁友鵬猶豫地說。
副經理把丁友鵬的猶豫當做了客氣,于是自作主張地說,“那就給縣長來杯咖啡吧!早上喝咖啡可以提神呢……”
丁友鵬不再理睬副經理,埋頭繼續瀏覽他的講話稿去了。在開會和出差的間隙甚至顛簸的小汽車上審閱文件,差不都成了丁友鵬的一種工作習慣,他覺得效率比在辦公室也差不到哪里去。這會兒,他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瀏覽完了講話稿,并且在幾個疑難字詞下面加注了讀音。他把目光投向大堂總臺墻壁上的時鐘,距七點半只差五分鐘了。
大堂里的人漸漸增多起來,大多是去餐廳吃早餐的旅客。當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是出席“高峰論壇”的代表們。丁有鵬看見負責接待工作的政府辦公室主任老曾步履匆匆地從外面走進了賓館大堂。根據安排,社會學學會常務副會長莊定賢的飲食和出行都由老曾全程陪同。他這么早趕到賓館,顯然是來陪莊會長吃早餐的。丁友鵬叫住了他:“老曾,你過來一下。”
老曾一聽是縣長叫他,一溜小跑過來。
“老曾,我也正要陪韓主任吃早餐,你把莊會長請到小包間來,兩撥人合到一起算了。正好讓韓主任和莊會長先見見面……”
老曾很快明白了丁友鵬的用意,快步往餐廳去了。
丁友鵬把講話稿放進公文包,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正準備向韓鵬的房間走去時,忽然看見一個氣質端莊的中年女子從對面走過來。他一眼認出是慕容秋,便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去,老遠就招呼道:“慕容老師,您昨晚到哪兒去了,吃飯時也沒看見您……”
慕容秋停住步子,微笑地看著丁友鵬,“哦,昨天下午我和《社會學學刊》副主編吳雁去爬筆架山,回來晚了,就在賓館門口的小吃店隨便吃了點。”
“呵呵,會上專門安排了時間參觀呢,瞧您性急的,很多年沒來過沿河了吧?”
“是啊,變化的確太大了……論壇的事把你這個大縣長忙壞了吧?我怎么感謝你才好呢?”
“謝什么呀,學生為老師做點事不是應該的嘛,”丁友鵬笑道,“再說我也只是跑跑腿罷了。”
“說起來輕松,做起來難。”慕容秋認真地說,“這么大一個會議,光幾十號人的吃住行,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沿河縣還不是很富裕,用老百姓的錢開會,我心里真有點過意不去。”
“您放心,這筆錢不會從財政上支出的,會議的全部費用都是由楚風集團贊助的……”
“楚風集團?”慕容秋念叨著這幾個字,眉頭忽然蹙了起來,“你的意思是……”
丁友鵬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岔開了話題:“哦,韓主任昨晚才到,我正去要陪他次早餐,莊會長也在一起。慕容老師,你也一起去吧?”
“你們當領導的在一起肯定有事情談,我就不湊熱鬧了……”慕容秋欲言又止,隨后轉過身,往餐廳走去。
丁友鵬望著慕容秋綽約的背影,忽然覺得,同幾年前相比,他的這位老師不僅沒顯老,反而好像變得年輕了一些……
上午的開幕式很順利。
根據議程,丁友鵬代表沿河縣委縣政府向“高峰論壇”致祝辭,接著是省人大副主任韓鵬講話,然后是中國社會學學會常務副會長莊定賢做報告。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莊定賢的報告時間比較長,談的又是一些專業的學術問題,坐在主席臺上的丁友鵬看見旁邊的韓鵬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來動去。他知道老爺子有嚴重的痔瘡,坐的時間不能太長,再加上昨晚沒有休息好,早餐都沒吃幾口。他尋思著是不是想辦法讓他提前離開會場,回房間去休息一會兒,下午他還要陪同韓鵬去山底湖游覽照影橋。沿河縣的許多工作,從楚風集團的項目引資到沿河撤縣建市,都得到過韓鵬的鼎力支持,丁友鵬從副縣長晉升縣長,也得益于他的大力舉薦。在丁友鵬心目中,韓鵬既是一個對的德高望重的領導,又是對他本人關懷備至的老前輩。所以每次韓鵬蒞臨沿河,他都要全程陪同,照顧得比對自己的父親還要周到。
當下,丁友鵬就湊近韓鵬的耳朵,小聲問他要要不要提前離開回房間去休息?但韓鵬搖了搖頭,雙手撐著椅子的副手,使身體坐得耿端直,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姿勢。
丁友鵬見狀,苦笑了一下。韓鵬一向對知識分子很尊重,顯然覺得在開幕式上提前離開不大禮貌。僅此一點,老爺子就值得他好好學習了。丁友鵬暗自感嘆著。這時,他的手機響了。這個時候接聽電話顯然不合適,他本想把手機直接關掉,但他瞟了一眼來的來電顯示,看見是公安局馬局長的來電。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公安局長是不會打他手機的。丁友鵬只好從座位上站起身,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主席臺。
丁友鵬剛走到會場外面的走道里,就迫不及待地接聽馬局長的電話。但剛聽幾句,表情就變得嚴峻起來。
“今天上午九點多鐘,管家鋪的村民抬著一具棺材,把楚風集團的大門給堵了。一開始只有幾十號人,但越來越多,到目前為止,已聚集了好幾百人……”馬局長的嗓音并不高,但在丁友鵬聽來,簡直像一串炸雷,把他的耳朵都震得嗡嗡直響。
“怎么辦?縣長……”馬局長顯然拿不準怎么處理這件事,急著等他指示。
丁友鵬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你安排干警先維持好現場秩序,馬上來我辦公室開會!”
和馬局長通完話,丁友鵬隨即給秘書小劉打電話,讓他請政法委書記和政法口的幾位負責人開會,然后便匆匆走出賓館,鉆進了停在門口的轎車,直奔縣委大院而去。
在車上,丁友鵬雖然表面上比較平靜,但心里亂得像一鍋粥。他暗自咕嚕,媽的,遲不發生早不發生,偏偏在這個節骨眼發生了,可真會趕趟……
楚風集團和周邊居民之間的糾紛已經不止一天兩天了。
楚風集團的前身是沿河化肥廠,始建于上個世紀70年代初,是當時沿河縣規模最大的一家國營企業,設備和生產工藝都代表了當時全省乃至全國化肥工業的先進水平。從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初,沿河化肥廠以每年2000萬噸的產量,源源不斷地向周邊地區供應農業生產急需的尿素和磷肥。那時候,化肥廠每年的利稅就占據了沿河縣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它在全縣工農業生產中的明星地位由此可見一斑?;蕪S的干部職工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男職工即使長得再丑也不愁找不到女朋友,女職工找男朋友更是百般挑剔,驕傲得眼睛都長到額角上去了。
然而,從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隨著民營企業雨后春筍般的涌現,國營企業一枝獨秀的局面發生了悄然的改變,面對日趨激烈的競爭,沿河化肥廠原來的優勢不再,加上設備老化和管理不善等原因,這家曾經風光無限的明星企業日漸衰落,產值和利潤一年比一年下滑,直到出現負增長,從昔日占沿河財政收入半壁江山的的利稅大戶,成為了負載累累,連職工工資都發不出去,靠貸款維持的虧損企業。此后幾年時間,為了卸掉這個沉重的財政包袱,沿河縣的幾任領導使盡渾身解數,不斷在改革上做文章。九十年代中后期,國企改制在全國范圍內方興未艾地進行著。當時的縣委書記親自帶人到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招商引資,希望找到有實力的企業合資經營,使瀕臨破產的化肥廠重現生機。合資方倒是找到了,可運作了幾年,卻不僅未能讓化肥廠走出困境,反而又搭進去好幾千萬元的貸款那個被縣委書記像請菩薩一樣請來的廣東老板,竟然腳底板抹油開溜了。領不到工資的工人天天堵在縣委大院門口,干部們上下班只得從后門進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丁友鵬作為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利用在武漢大學讀職研究生的機會,通過時任副省長韓鵬牽線,找到美國杜克公司中國區的總干事辜朝陽,幾經談判,最終以2000萬元的價格將化肥廠的大部分股權賣給了杜克公司。
杜克公司作為美國的一家跨國公司,在全球五十多個國家設有分支機構。它的經營范圍最早以房地產投資、礦業開發為主。從上個世紀后期起,開始涉獵生物和農業種子技術的研發,到本世紀初,杜克公司已經將本公司研制培育的轉基因大豆、棉花和玉米成功地推廣到了拉丁美洲、東南亞以及印度等地區和國家,不僅獲得了豐厚的利潤,而且牢牢控制住了美國企業在全球農作物種子市場上的主導地位,并進而在這些國家和地區興建了大批轉基因農作物所賴以生存的草甘膦、除草劑等農藥化肥工廠,建立起了一整套完整的轉基因農業生產鏈。最近幾年,杜克公司逐漸把目光轉向中國,為了在龐大的中國市場站住腳,公司管理層制訂了一套針對性極強的發展戰略:首先在幾大主要的棉花和玉米產地進行地毯式推銷,以優惠的價格和比一般種子高出許多的產量以及抗蟲害、易耕作等優勢吸引素來追其低成本好收入的中國農民,盡快讓轉基因農產品占領中國廣大的土地和糧倉,同時,抓住中國國有企業正在改制和轉軌的良機,在各地以低廉的價格收購那些陷入困境的企業,將其改為生產草甘膦除草劑,從而建立起由杜克公司控制的轉基因農作物生產鏈。
楚風集團被杜克公司收購后,就由國有合資企業變成了外資控股的企業。原來的尿素和磷肥生產自然也停止了,改為生產轉基因農作物離不開的草甘膦除草劑。短短兩三年的時間,楚風集團生產的草甘膦和除草劑便在市場上站穩了腳跟,產值和利稅一路攀升,很快成為了沿河縣的納稅大戶。再次支撐起了全縣財政收入的半壁江山。所以無論從利益還是感情上,縣里都把楚風集團當做“自己的企業”。每年的工作總結和評比,都要把它濃墨重彩地寫上一筆,縣領導向省市匯報工作,也總是將楚風集團當做國企改制和轉軌的成功范例,說起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那種自豪勁兒,跟當年沿河化肥廠輝煌時期比也毫不遜色。只不過現在的楚風集團作為一家外資企業,除了納稅之外,從生產、經營到管理,都和沿河縣沒什么隸屬關系了.
俗話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麻煩事很快接踵而至了。由于楚風集團的產品和化工原料對環境和人體都有嚴重的危害,不到兩年,工廠周邊的居民就有人接二連三地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先是像普通的呼吸道感染那樣咳嗽,接著患者身上出現了瘙癢、疼痛,隨后皮膚開始大面積潰爛。對這種怪病,不僅縣城的醫院,就連省城的醫院也治療無方。先后有好幾名名患者死于這種“怪病”。
起初,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但沒過多久,便有人發現導致這種怪病的罪魁禍首原來是楚風集團,并且拿出了一條條確鑿的“證據”,從楚風集團煙囪里排放出來的煙霧散發的嗆人怪味,工廠的污水泄漏所到之處,草木紛紛枯萎,連豬狗吃了都中毒而死。
楚風集團位于縣城西北部,所在地叫管家鋪,以前是一個自然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沿河化肥廠建成后,這兒的村民就轉成了城鎮戶口,大部分年輕人被招工進化肥廠當了工人,年紀大的則靠賣菜和在廠區周邊做點小生意為生,雖然不是鐵飯碗,但日子比種田還是好過多了。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管家鋪的居民這么多年就是靠著沿河化肥廠,一步一步地過上了小康生活。化肥廠的興衰跟他們的利益休戚相關,直到化肥廠改成楚風集團之后也是如此。但管家鋪人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曾給他們帶來過許許多多好處的工廠,現在竟然變成了一個隱形殺手,不到三年的時間,就奪走了好幾個管家鋪人的生命……
很快,“怪病”患者的家屬屢屢到縣委大院上訪,要求楚風集團給予賠償。楚風集團所在地管家鋪的居民把申訴信寄到了省市環保部門。有的還向武漢和北京的媒體寫信投訴。于是,不斷有上級部門將申訴信轉回到沿河縣領導的案頭,環保部門不止一次發出書面通知,要求當地政府督促楚風集團限期整改,否則將給予嚴厲處罰。甚至還有一些報社、電視臺和網站的記者不請自來,鬼鬼祟祟地深入街頭巷尾,明察暗訪,然后將寫好的稿子呈縣領導一份,那意思是如果屬實,就會立刻見報。這無疑給沿河縣的領導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讓他們為難的是,楚風集團的污染問題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按國家有關政策必須馬上整改,嚴重的甚至應該立刻停產,可如果這樣,沿河縣的財政收入也將遭受到嚴重的影響……
對此,沿河縣領導一直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一種是以縣委書記老魏為首,認為不能為了財政收入和GDP,就不顧老百姓的姓名和居住環境為代價,主張嚴格按照環保政策,該整改就整改,該停轉就停轉;一種是以縣長丁友鵬為首,認為發展是硬道理,沒有了楚風集團作為納稅大戶為全縣財政收入提供的有力支撐,全縣干部群眾的吃飯都成了,還談什么發展?所以主張將楚風集團的污染問題縮小在最小范圍,盡最大努力消解矛盾、爭取化兩敗俱傷為兩全其美。
兩種觀點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老魏不止一次地在縣委常委會上“敲打”丁友鵬,直接了當地批評他腦子里存在嚴重的地方保護主義和帶血的GDP主義傾向。老魏是當秘書出身的,講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振振有詞,無懈可擊,但丁友鵬心里很清楚,道理歸道理,現實歸現實,如果真的按照政策處理楚風集團污染事件,首當其沖的將是財政收入減半,全下大部分干部職工發不出工資,只得又像過去那樣靠舉債發工資。間接的影響還不止這些。就說“撤縣建市”吧,沿河至少從十多年前就開始為這件事到處活動,從省市和中央有關部門到那些身居要職的沿河籍老同志,每年春節前夕,縣里的四大家領導都要分頭去拜訪??梢恢睕]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原因就是沿河的工業產值才全縣總產值中的比重太低,而撤縣建市的首要條件就是該縣的工業產值必須在總產值中占到一定的份額,這是硬杠杠,不達標一切免談。幸好隨著楚風集團改制轉軌的成功,利稅直線上升,很快改變了全縣工業產值偏低的局面,“撤縣建市”這件久拖未決的大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身為一縣之長,丁友鵬深知楚風集團對沿河縣整個經濟社會的依存關系,牽一發動全身,如果處理不當,輕則拖沿河經濟建設的后腿,重則會影響到全縣的社會穩定。他覺得老魏這樣的“飛鴿派”(下派干部),優點是懂政策,站得高看得遠,但缺點也顯而易見,比如說話做事喜歡高調門高姿態,出了事卻一拍屁股走人,沿河的工作是好是壞,干部職工那不能按月領到工資,都跟他毫不相干了。而丁友鵬呢,他是沿河縣土生土長的干部,一步一個腳印從基層趕上來的,做任何一件事都不能光想到自己的升遷,還要充分考慮廣大干部的切身利益,拿不到工資,大家會戳他這個縣長的脊梁骨,而不是他老魏。所以,丁友鵬始終無法對楚風集團痛下“殺手”,只好采取“捂”的辦法,硬著頭皮頂住各方面的壓力,會同公安、環保有關部門,加緊協調楚風集團和受害當事人的矛盾,甚至親自赴京去“截訪”,苦口婆心地勸說那些上訪者,為了平息上訪人員的怨氣,還經常掏腰包請對方吃飯。有一段時間,丁友鵬覺得自己都成了一個到處說好話、和稀泥的“婆婆”。
功夫不負有心人。丁友鵬的努力總算有了“回報”。這不,撤縣建市馬上就要正式掛牌,中國社會學會的“高峰論壇”也在沿河縣隆重舉行了。這是沿河有史以來第一次承辦全國性的會議,而且是在“撤縣建市”前夕,這對外宣傳沿河可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當然,對他的升遷也是關鍵的一步棋。
可丁友鵬沒有料到,就在這節骨眼上,他苦苦“焐”了這么久的楚風集團污染問題卻突然出事了。
更要命的是,縣委書記老魏在黨校學習還沒有回來,現在是他這個縣委副書記、縣長全面負責縣委縣政府的工作;也就是說,這件事處理的是好是壞,全都由他一個人負責。
就任縣長以來,丁友鵬還是頭一次遇到這么大的壓力。剎那間,他感到肩上沉甸甸的,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車快到縣委大院時,丁友鵬忽然讓司機掉頭,吩咐道:“去楚風集團。”
司機給丁友鵬開了多年車,平時說話比較隨便,隨口問了一句:“不開會了么?”話剛出口,他從后視鏡里瞅見縣長臉色陰郁,一聲不吭,馬上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楚風集團離縣委大院不到三公里遠,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遠遠的,丁友鵬就看見楚風集團門口聚滿了人,密密麻麻的,像個大集市,整個馬路都被堵塞了。他只好讓司機把車停在馬路邊,自己下車步行。
越往前走,聚集的人越多。前面不遠停著一輛警車,幾個警察站在車旁邊,警惕地注視著楚風集團門口聚集的人群,其中一個年紀較大、戴著墨鏡的警察手里拿著對講機,正在小聲呼叫著什么。丁友鵬認出是縣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但他沒有驚動對方,而是擦身而過,繼續向楚風集團門口走去。旁邊的警察正集中精力監視聚集人群,也都沒有認出他來。
現在,丁友鵬距楚風集團不到兩百米了。他看見工廠大門被堵得嚴嚴實實,大門正中央放著一口棺材,棺材四周圍滿了人,有的披麻戴孝,胸前抱著不止一個,而是好幾個死者的遺像;有的舉著大概是從網上下載的楚風集團生產的產品包含的有毒化學物資的文字和圖片資料。他們中間有老人,也有年輕人,有男的,也有女的,無一例外臉上都掛著義憤填膺的表情,不斷揮舞著拳頭,呼喊標語上的口號,一步步向大門靠近。
人群中,還有幾個小伙子戴著紗布口罩,口罩上畫著骷髏,正站在棺材面前,讓人拍照。
此時,楚風集團的大門已經被人用石欄桿封死了,一群穿著黑色制服的保安一字排開,嚴陣以待,防止聚集人群沖進去。整個場面一片混亂,隨時有失控的危險。
這時,丁友鵬的手機響了。是秘書小劉打來的。“縣長,楚風集團的陳總來了,您看……”丁友鵬沒等他說完,就不耐煩地說:“他自家門口出了這么大的亂子,不想辦法解決,去找我干啥?我這會兒可沒工夫陪他聊天,你讓他馬上回公司!”他幾乎是扯起嗓子喊出這番話的,小劉連聲說“好好”,“對了,縣長,政法口的幾位領導都到了,就等您開會呢。”丁友鵬說了聲“我馬上就到”,便關了手機。
丁友鵬沒料到,剛才他接電話時被旁邊幾個人認出來了。
“咦,這不是丁友鵬么?”
“對,沒錯,是丁縣長!”
“他這是微服私訪呢!”
“正好,把狀子遞給他……”
“遞什么狀子?直接問他,這事兒怎么處理?”
一邊說,一邊有人圍攏過來。丁友鵬見勢不妙,趕緊擠出人群,幾乎是小跑著鉆進了停在路邊的小車……
丁友鵬趕回縣委大院,立即召開了政法口負責人的緊急會議。他根據剛才在楚風集團見到的情景以及對事情的分析,認為這起非法聚集事件,顯然是有人預謀和策劃的,試圖利用所謂“怪病”和污染問題尋釁滋事,以達到某種個人目的,如果不及時加以制止,極有可能造成惡劣影響,并影響到沿河縣的改革發展和社會穩定。
“大家想一想,全國社會學學會‘高峰論壇’剛剛開幕,馬上就要舉行撤縣建市的掛牌儀式,他們選在這個時候鬧事,不是別有用心嗎?”丁友鵬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無論從維護穩定,還是沿河的對外形象出發,都必須馬上驅散聚集人群,盡快恢復楚風集團者正常的生產和工作秩序!”
同丁友鵬一樣剛從現場下來公安局馬局長,立即表態同意丁友鵬的意見。政法委書記卻有些舉棋不定:“是不是打電話征求一下魏書記的意見?”
“魏書記在黨校學習,對現場情況不了解,讓他拿意見,這不是為難他么?”馬局長當即提出異議,“魏書記學習期間,由丁縣長主持全面,這是縣委的決定嘛!”
“好,就這么定了。“丁友鵬下了決心,責成馬局長迅速組織警力,爭取在天黑以前恢復完成清場任務。
做出這個決定后,丁友鵬松了口氣。但他怎么也沒有料到,正是由于這個決定,反而使楚風集團門口的小范圍聚集事件,變成了整個縣城的大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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