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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上部|第二十六章

劉繼明 · 2024-10-20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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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一本書其實跟一株農作物的生長的過程差不多。只不過

  農作物植根于大地之上,而書是植根于人的內心。

  平原上的秋天總是那么短暫,往往還沒等人們摘完田里的棉花或抜完棉梗,掐掉穗子的高粱和拔去棒子的玉米只剩下光禿禿的秸稈等著焚燒,天氣就驟然冷下來了。頭天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夾衣呢,第二天早上起來推開門,一股逼人的寒氣迎面撲來,冷得不由縮了下脖子,地上白乎乎的,像鋪了一層薄薄的鹽,或下了一場雪,睜大眼睛細看,原來是落霜了!

  在鄉下,秋天到冬天的更替,類似于彩色片向黑白片的轉換。不是么?隨著樹葉一片片從樹上飄落殆盡,裸露出鐵青色的枝干,菜園里的青菜變得日漸單一、稀疏。溝渠的水早已干涸,露出了骯臟的淤泥和雜草。田間地頭和溝坡上的野草一片枯黃。綠色像一支潰敗的軍隊,在嚴冬的威逼下,正一步一步地從人們的視線里退卻。鄉村的景色正變得枯索凋敝,暗淡無神,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但莊稼人并不在乎色彩的變化。他們心里只裝著24節氣,每個季節都有每個季節的農事。一年四季環環相扣,循環往復,永無窮盡。他們對每個季節一視同仁,如同對待生老病死一樣。在真正的冬天來臨之前,他們照樣很忙碌,抓緊時間搶播冬小麥、油菜籽和別的綠肥,以備來年的春耕。

  對莊稼人來說,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忙碌是他們的宿命,忙完莊稼活兒,又輪到忙著操持一下自己的事兒了。最大的一件事當然是準備年貨。在神皇洲,“年貨”的內容極其豐富,從進入農歷冬月開始,打糍粑、打豆腐、做豆筋子、熬米糖,殺豬、宰羊,一樁接著一樁,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算消停下來。

  鄉下人也喜歡把一些“人生的大事”放在冬天來操辦。比如為老年人做壽,年輕男女的娶妻嫁人,甚至不少老人都是在冬天里壽終正寢的。所以每到冬天,鄉下人總是有喝不完的喜酒,吃不完的壽宴或喪宴。每天都能聽到紅白喜事的鞭炮聲,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一天到晚都不間斷。在鄉下人心目中,不僅是春節,就連整個冬天都是他們的節日。

  對神皇洲人來說,今年冬天最大的一件事無疑是趙廣富的小女兒趙滿月出嫁。

  早在幾個月前,趙廣富就開始為操辦喜事準備,不間斷地開著他那輛農用車去鎮上打貨,從置辦酒席的各種食材,到待客的煙酒和糖果瓜子兒,一趟趟地往家里拉。這個神皇洲的種棉大戶平日里由于把全部精力撲在莊稼活路上,總是心事重重,見了人也難得露出笑容,但現在像變了個人似的,見了村里的每一個人都滿臉笑容,主動打招呼:“記住初八來吃酒,就不另請啦!”對方趕緊說:“一定上門恭賀,一定的!”

  離初八還有幾天,趙廣富就把家里一頭最大的豬殺了,接著,從外村請來的廚師挑著蒸籠案板,正式進入到趙家,蒸魚糕,炸肉圓子,殺雞剖魚,開始大張旗鼓地張羅酒席。這個廚師跟趙廣富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在河口鎮頗有些名氣,四鄉八村有頭有臉的人物置辦酒席都是請的他。趙姓廚師名氣大,派頭也不小,光徒弟就帶了兩三個,再加上曹桂秀請來的幾個來幫忙的信教的弟兄姊妹,這么多人,足可以置辦幾十桌酒席了。

  初八前兩天,滿月坐著他哥長青的小轎車從縣城回到了神皇洲。長青平時忙于生意,很少回家,這次趁著妹妹出嫁,正好帶著老婆孩子一起也回神皇洲來住幾天。

  長青的小轎車還沒有停穩,他爹趙廣富就在門口點響了一掛萬字頭的鞭炮。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噼噼啪啪響了差不多半支煙的工夫,傳遍了整個村子,村里不少孩子紛紛涌向趙家去瞧熱鬧。

  滿月出嫁的喜慶場面,沒等到初八就提前開始了。

  按照鄉下的習俗,誰家兒子結婚或女兒出嫁,除了那家人的親戚,本村人除非跟那家人發生過嚴重的過節,或者那家人在村里不受“待見”,大都是要登門賀喜的。神皇洲把這叫“份子錢”。早些年五元十元也能出手,近些年像物價一樣漸漸漲到了五十元一百元錢。無論錢多錢少,都是一份人情。主人家按例都要一絲不茍地登記在冊,以便日后還對方的“人情”。以趙廣富多年來在神皇洲積累的人脈,村里來送“份子錢”的踏破了門檻,不少外村的人也都來了。其中一些人不僅是沖著趙廣富,還是沖著趙家新女婿李海軍來的。他們都是抗蟲棉的種植戶,今年棉花的大豐收,使這些嘗到“抗蟲棉”甜頭的農戶對李海軍心懷感激,正好借這個機會表表心意。所以他們出的份子錢也比一般人家多,兩百三百的都有。趙廣富對此心中有數,派席時,他把這些人跟抗蟲棉種植合作社的農戶安排在同一張桌子。

  讓趙廣富感到意外的是,馬垃和谷雨也送來了“份子錢”,隨他倆一起來隨禮的還有小拐兒。馬垃送的是五百元,跟村支書郭東生一樣多。這個數目遠遠超出了一般的份子錢“規格”。剎那間,趙廣富覺得以前跟同馬垃和谷雨之間的那點兒“積怨”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鄉村的人情世故就是這樣,怨愆產生得快,消失得也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把馬垃和村支書郭東生一起安排坐在上席,不但自己陪坐在旁邊,還把長青和滿月叫出來給“馬老師”和“郭書記”敬酒。

  滿桌的人都爭相給村支書郭東生和同心合作社理事長馬垃敬酒,谷雨卻只給自己的老師馬垃敬了酒,對郭東生就像沒看見一樣。這多少讓郭東生有些尷尬,他清楚谷雨心里對自己的“敵意”,但他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像沒事似的舉起酒杯,對馬垃和趙廣富說:“你們是兩個合作社的當家人,今天得喝一杯呢!”

  馬、趙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地舉起酒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今后村里的發展就看二位啦,我借滿月的喜酒敬二位!”郭東生說著,也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趙廣富是個懂得禮數的人,他還親自去堤上的哨棚把村支書郭東生他爹郭大碗也請到家,坐了一次上席。

  來吃喜酒的人越多,趙廣富心里越高興。份子錢的多少已無關緊要,他看重的是自己作為“大戶”,在鄉親們心目中那份厚厚的人緣和“名望”。對莊稼人來說,這是對他在土地上勞作了一生的最高獎賞。

  接連兩天,流水席從擺早到晚,幾乎沒有間斷過。從趙家屋子彌漫出來的濃濃酒肉香味在空氣中飄蕩,村里的貓狗也被熏得直淌涎水。

  初八當天,趙家請來的荊河戲演出隊在村中心的閘壩上搭起戲臺,荊河戲名角武海生和白小娥主演的傳統老戲《三娘教子》,讓神皇洲的新老戲迷們大飽了一次眼福。

  整個神皇洲都沉浸在節日一樣的歡樂氣氛中。

  這天下午,從縣城開來的娶親車隊,一溜十來輛簇新錚亮的豪車沿著新竣工不久的水泥路,開到了趙家的大門口。新郎李海軍西裝革履,胸前佩戴著紅花,因染了發滿頭烏發,紅光滿面,看上去一點不像已經年過五十的人了。他從最前面的一輛奧迪轎車里鉆出來,跟以證婚人身份上前迎接的村支書郭東生手拉著手,肩并肩地走進了趙家。

  傍晚時分,在熱烈的鞭炮聲中,車隊又從趙家開了出來。新娘趙滿月和新郎李海軍坐在最前頭的那輛奧迪車里,長青自己開著車在車隊最后面,作為新娘的哥哥,按照習俗,他要把妹妹一直送到縣城去。

  趙廣富和曹桂秀老兩口站在歡送娶親車隊的人群中間,目送著車隊浩浩蕩蕩地開出村子,消失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

  滿月出嫁后不到一個星期,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就降臨了。大雪整整下了三天,頭一天下的是鹽粒狀的雪子兒,刷刷刷地落到地上,打在人的耳朵上生疼生疼,到第二天傍晚,雪子兒變成了雪片兒,小的像雞毛,大的像鵝毛,洋洋灑灑,漫天飛舞,到第三天早上,田野、村莊都穿上了雪白的大氅,連干涸的水渠里也快要被厚厚的填平了。道路上的積雪足有一尺來深,行人一只腳陷進去,另一只腳就很難拔出來。村邊的那口水塘也結了冰,整個神皇洲呈現出幾十年都未曾見過的雪景……

  在這樣罕見的大雪天,除了雪地里打雪仗、攆兔子的孩子,大人們都貓在家里,燃起熱乎乎的樹兜子火,端出早就準備好的年貨,扯閑話、看電視、打牌,盡情地享受著老天爺賞賜的閑暇時光。

  馬垃身邊除了小拐兒,多了條狗──“社員”。大碗伯被兒子郭東生接到鎮上過冬去了。在嚴寒的冬天,怎么能讓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獨自待在哨棚里呢?但郭東生的老婆張玉蘭最害怕狗,她給郭東生接他爹去家里過冬開出的條件是:不允許“社員”進門。所以大碗伯臨走之前,把“社員”托付給了馬垃。這倒讓馬垃求之不得。他和小拐兒都喜歡“社員”,有什么吃的總給它留著,久而久之,“社員”都有點舍不得離開他倆了……

  這是馬垃回到神皇洲度過的第三個冬天。由于身邊多了一個少年和一條狗,這個冬天雖然比起那兩個冬天都要寒冷,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難捱,反而感到其樂融融。

  這樣的日子正好讓馬垃暫時放下合作社的事情,靜下來專心寫那本書。自從在勞改農場開了一個頭之后,他就再沒有往下寫了。但他從來沒忘記過這件事。仿佛一顆種子,隨著季節的更替,它會扎根發芽,不斷生長,直到結出豐碩的果實。一本書其實跟一株農作物的生長的過程差不多。只不過農作物植根于大地之上,而書是植根于人的內心。人的內心也需要大地的滋養。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寫書的人跟一個種莊稼的人是同一類人,身上應該具有相同的氣質,比如勤奮、忍耐、自尊、仁慈和愛心,以及一種幾乎與生俱來的責任感。毋庸諱言,馬垃就是這樣一種人。寫作跟在土地上勞動一樣,對他都具有同樣的誘惑。最重要的是,寫作不需要別人授權,只要有表達的需求和能力,你就可以拿起筆來。這跟種地差不多一樣。只要你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就可以在上面耕作、播種、收獲,甚至即便你沒有土地,也可以扛起?頭去開荒墾殖,用自己的雙手開墾出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

  大雪封門的那幾天,馬垃幾乎整天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書房里寫作。雖然他已能夠熟練地使用電腦和網絡,但他還沒有習慣在電腦上寫作。他還像以前一樣,在那個黑色塑料外殼的筆記本上寫,而且還是用的那種老式蘸水鋼筆。光墨水就買了好幾瓶,擺在書桌前,供他隨時補充墨水。馬垃覺得,手里的鋼筆仿佛一根小小的魔術棒,將自己帶回到了過去的歲月,就像一些科幻電影里的人物那樣,他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神皇洲和二十年前的河口鎮以及沿河縣師范,看見了父親、娘、哥哥、逯老師,以及壯年時期的大碗伯和青年時代的自己,還有那些熟悉的但已叫不出名字的人。許多消逝的往事宛如電影的膠片在眼前一一重現。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呼吸漸漸變得粗重,眼睛也忍不住潮濕起來。那一刻,馬垃完全被自己的寫作“俘虜”了。此時的他,已不再是一個曾經的企業家和刑滿釋放者,或者是神皇洲一個的桃園的主人和同心合作社的理事長,他只是一個正在寫作或勞動的人……

  馬垃寫得如此投入,以至忘掉了外面紛飛的大雪和凍徹入骨的寒冷。當他停下筆來,發現自己的手差不多快要凍僵了。他不得不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動一會兒,活動一下身體,讓漸漸麻木的四肢恢復知覺。和四肢一起恢復知覺的還有饑餓感。因為這時到了中午或者晚上,也就是說他已經有半天沒吃東西了。于是,走下樓去,跟小拐兒一起做午飯或晚飯。

  大碗伯被郭東生接到鎮上去過年之前,把他養的兩頭豬賣掉一頭,殺掉了一頭,大碗伯讓郭東生拿走了一半。馬垃把另半邊買來了,有一百來斤,腌制成臘肉,夠他和小拐兒吃一個冬天了。在鄉下,冬天尤其是雪天的飯食比較簡單。火塘里架著樹兜一天燒到晚,想吃什么就支起一個三腳架,把鍋放在上面,吃的喝的都在火塘邊,既省事又暖和。臘肉加白菜蘿卜,放在火塘上燉得爛熟,香噴噴的。馬垃和小拐兒天天吃都吃不厭。一段時間下來,不僅他們倆都胖了許多。就連每天吃他倆啃完的骨頭和剩菜剩飯的“社員”也養得膘肥體壯,身上的毛跟綢緞似的又光又滑……

  雪停了。但氣溫仍然很低。整個大地都被被封凍起來了,屋頂上堆滿了厚厚的雪,樹枝上披著沉重的雪衣,樹枝不堪重負落到積雪上,戛然斷裂成幾節,發出令人心碎的呻吟。如果這時正好有人從樹下走過,難免不被濺起滿身的雪粒兒,嚇一大跳,如果折斷的樹枝正好砸到身上,那就更倒楣了。

  馬垃惦記著他的那些獼猴桃樹,暫時放下寫作,拿起一把竹桿兒,叫了一聲正在火塘邊烤火的小拐兒,“走,跟我一起去桃園看看!”這大雪天的,小拐兒連去村里串門都去不了,整天只能在火塘邊烤火,正閑得無聊呢,趕緊起身去換長筒靴。出門時,“社員”像條尾巴似的也跟了過來。

  江堤像一只披掛著雪白鎧甲的巨蟒橫臥著。堤坡上的積雪有一尺多深,差不多快到膝蓋了,馬垃把竹竿兒當拐杖,從堤腳爬到堤上,摔了好幾個跟頭,身上裹滿了雪,像個大雪人似的。小拐兒也強不了多少,一只靴子現在雪地里,拔了好一會兒才拔出來。倒是跟在后面的“社員”,四只蹄子輕快地點擊著凍結的積雪,眨眼的工夫就跑到了堤上。

  站在堤上望去,防浪林像一道冰雪砌成的屏風,銀光閃閃,老遠就能讓人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凌冽寒氣。荒蕪的外灘白雪皚皚,變成了一片茫茫的雪原,江水像一塊藍色的寶石,靜靜地躺在在雪原的盡頭。

  馬垃帶著小拐兒和“社員”穿過防浪林,來到了桃園。正如他擔心的那樣,獼猴桃樹上厚厚的積雪,原本柔韌的枝條承受不住,東倒西歪,不少樹枝已被壓折了。為了防凍,馬垃和小拐兒入冬之前給每一棵樹干都裹了層保暖的稻草,但現在這些稻草已被連日的雨雪漚爛,紛紛剝離掉了。如果不及時采取措施,不等雪融化,獼猴桃樹就會在大雪的重壓下死掉。

  馬垃和小拐兒揮動竹竿兒,將獼猴桃上的積雪撣掉。不到一會兒,兩個人的手就被凍得竹竿兒都握不住了,只好停下來,往手上不停地哈氣,直到手重新能握緊竹竿兒,又開始撣雪。他倆從早上干到中午,回去簡單吃了點午飯,又回到桃園接著干。快天黑時,才把桃園里所有獼猴桃樹上的積雪撣掉。正當他倆要離開桃園時,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社員”急促的吠叫聲。

  小拐兒拄著竹竿兒聆聽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準是‘社員’逮到野物啦!”,說罷,不等馬垃反應過來,便拔腿向狗吠的方向跑去。過了沒多久,小拐兒就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個什么東西,邊跑邊喊:“兔子!‘社員’逮到兔子啦!”

  話音未落,“社員”像一道黃色的閃電來到了馬垃面前,得意地圍著他轉了好幾個圈,還把前爪伸到他胸前抓撓著,似乎是向他索要獎賞。

  小拐兒拎著兔子的耳朵,興沖沖地跑到馬垃面前,說:“馬叔,今天咱們燉兔肉吃吧!”

  “好啊,換個口味吧,兔肉比豬肉好吃多了!”馬垃一邊說,一邊咂了幾下嘴巴。那只野兔只是被“社員”咬傷了,還沒有死。這個可憐的家伙,大概是被餓得受不了,溜出來找吃的時被“社員”逮住的。他想。腦子里浮現出小時候在雪地里攆兔子的情景。也是在這外灘上,也是一個大雪天,他曾經和哥哥徒手逮到過一只兔子,足有三斤種,他和母親、哥哥三個人吃了兩頓才吃完。那是他吃到的世界上最美的野味……

  天終于放晴了,太陽總算露出頭來,田野上的積雪在一點點融化,屋檐下的凌鉤子不斷地縮小著體積,水珠叮叮咚咚地滴個不停,把地上都砸出了一個個窟窿,到晚上氣溫變低后,又凝結不動了。

  春節一天比一天近,各家各戶都加快了做年貨的節奏,杵的杵糍粑,熬的熬麻糖,殺的殺年豬。村莊上空的年味兒越來越濃了。

  在神皇洲,糍粑是不可缺少的年貨,如果不是家里的情況太糟糕,怎么也得杵幾個糍粑。杵糍粑是個力氣活,至少要四個精壯的男人,一般人家人手不夠,總要在村里請幾個人來幫忙。所以每到春節前的那段時間,村里的男人們顯得比平時還要忙,常常是這家的糍粑還沒杵完,那家人就來請了。但即使再忙,男人們也很樂意這份差事。杵完糍粑,主家還有好酒好飯招待,何樂而不為呢?

  神皇洲今年多數人家的收成都不錯,無論種棉花還是水稻,都是一個難得的好年景,所以杵糍粑的也就比往年多。可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去外面打工還沒回來,不少人家杵糍粑都缺人手。有人想到了住在堤腳下的馬垃。一開始,他們對能否請得到并沒有信心。在很多人眼里馬垃還是個“客人”。同心合作社的幾家農戶倒沒有那么多顧慮,搶在別人家之前去請馬垃。但他們與其說是請馬垃幫忙,倒不如說是借此機會把“理事長”接到家里吃一頓飯。平時,他們想接“馬老師“到家里吃頓飯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合作社章程里嚴格規定,理事長不得接受合作社成員的吃請和禮品呢。

  這樣一來,馬垃在春節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成了個大忙人,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上門來請他去幫忙杵糍粑。對于這份意外的差事,馬垃倒是挺樂意的。他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多跟村里人接觸,增加一下彼此的感情,免得總是被當做客人。

  馬垃離開堤腳下那座帶風車的房子,往村子里走去。雖然馬垃不愿意被村里人當做“客人”,但每次去給人家打糍粑時,總是像出門做客一樣,穿戴得整整齊齊,脖子上還系了條圍巾,頭發梳的一絲不茍,衣服上看不到一點泥星子。這是他從前教書時養成的習慣,也是神皇洲人很難把他當成一個地道莊稼人的原因。

  雪后的天氣雖然晴朗,氣溫卻仍然很低,夜里和早上都在零度以下,中午前后才漸漸暖和一些。田野上的積雪越來越稀薄,有的地方已經露出了黑色的泥土和一點淺淺的深綠色,那是剛綻芽不久的冬小麥。道路上的冰凌還沒有完全解凍,只是由于行走的人漸漸增多,冰凌和泥巴混合在一起,踩踏的人多了,路中間就變得越來越泥濘難走。幸好路兩邊的積雪尚未融化,行人便小心翼翼地踩著路邊的積雪往前走。但時間一長,路邊的積雪又被人的腳步踩得稀巴爛,化成了一片泥濘……

  馬垃穿著一雙長筒雨靴,不在乎路上的泥濘。在村口,不時有人迎面走過來,如果對方挑著擔子,他就提前在路邊停下來主動打招呼,對方也趕緊停下步子,抬起被風吹得通紅的臉,謙恭地招呼一聲:“馬老師,這是去幫人杵糍粑呀?”如果恰巧那人過兩天要杵糍粑,多半會趁機發出邀請:“馬老師,過兩天請你幫忙杵糍粑,你可得賞光呀!”馬垃知道這只是一句“搭口話”,不必當真,無須正式答復,所以只是含糊地嗯哪一聲。如果那人是認真的,第二天自會專程上門去請他。

  進村后,碰上的行人更多了。每走幾步,就有人跟他打招呼,神情和語氣多少有點兒新奇。因為,平時他們是很少看見馬垃在村子里出現的;即便出現,他也主要是跟合作社的農戶談事情,很少跟其他農戶打交道。但現在,由于“杵糍粑”,馬垃開始走進更多的農戶家里,如同走親戚一樣。這使他在回到神皇洲整整三年之后,真正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村民們那一張張質樸、熱情的笑容,讓他感到親切。這使他意識到,自己跟這塊土地以及這群人之間無法割斷的血緣般的聯系。這種聯系仿佛種子一樣,從他兩三歲跟著母親和哥哥流落到神皇洲之后,就在他心里播下了。這是一種彼此牽掛、休戚與共,只有親人之間才有的情感。正是由于這種情感的存在,他才不感到孤獨,并且從中體驗到一種“不被肉體所摧毀”的幸福。

  在閘上老萬的小賣部門前,馬垃看見一些穿著時髦羽絨服的陌生年輕人。他們都是剛城里打工回來過春節的。這些年輕人大多不認識馬垃,見了他便遠遠地投過來好奇的目光。由于從前的經商經歷,馬垃對這些打工的年輕人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他主動走過去打招呼,問他們是誰家的子女,在哪個城市打工,每個月能掙多少工資等等,這些在外打工年輕人本來就擅長交際,很快就和馬垃熟絡起來。跟他們聊了一會兒,馬垃感到自己也變得年輕了許多,連吹到臉上的風也沒有剛才那么寒冷,仿佛春天已經提前來臨了似的。他覺得,平時幾乎只能見到中老年人的暮氣沉沉的神皇洲,一下子冒出這么多青春靚麗的面孔,整座村莊也變得年輕了……

  谷雨家有幾年沒杵糍粑了?他自己恐怕都說不清。前些年,家里欠了一屁股債,他在外面打工,掙的錢能填飽全家老小的肚子就不錯了,哪有閑糧去換糯米打糍粑呢?那時候,谷雨為躲村里的債務,春節時連家也不敢回,茴香只好帶著孩子回娘家去過年,自家也就什么年貨也顧不上置辦了。

  這兩年的情形自然不同了。從去年成立合作社起,谷雨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過。特別是今年,他家養的兩頭豬都超過了一百多斤。這兩頭豬簡直就像兩臺大功率的造糞機,為他家的沼氣池提供了足夠的能源,家里那幾畝稻田的施肥問題也得到了根本的解決。谷雨家僅今年一年的水稻收入,就超過了前兩年莊稼收入的總和。入冬后,他重新修整了一下房子,還添了幾件新家具。原來那個破破爛爛的家煥然一新,一直窮得抬不起頭來的谷雨,總算找回了自己的尊嚴。作為男人,他現在不僅可以讓老婆孩子吃飽穿暖,還因為跟馬垃一起為同心合作社的成立和發展操心奔忙,獲得了農戶們的尊重。以前那個很少有人拿正眼瞧的谷雨,越來越成為神皇洲一個不能忽略的人物了。想到這一點,谷雨激動得夜里都睡不好覺。一睡不著覺,他就和茴香開起了“被窩會”。

  谷雨說:“今年過年,總算可以殺頭年豬了。”

  茴香說:“殺大的還是小的那頭?”

  “當然大的那頭。小的那頭賣了再換兩只,不,換三只豬娃子!”

  “殺大的,吃的完么?”

  “不只是自己吃,還要送人呢!”

  “送誰咧?”

  “你爹媽,我老丈人和丈母娘嘛。前幾年你娘家可沒少幫襯咱們。”

  “算你還有點良心……”

  “還要送兩刀肉給馬老師……沒有他,就不會有合作社,我谷雨也就不會有今天。”

  “那是。馬老師是咱家的福星呢!”

  “不只是咱家的,還是全村的福星啊!”

  “今年還是請馬老師咱們家吃團年飯?”

  “把小拐兒一起請。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終歸不像一個家啊……”

  “你說馬老師這么大年齡,怎么一直不成個家咧?”

  “唉,馬老師這樣優秀,能配上他的女人太少了。”

  “……今年村里打糍粑的人家越來越多了。”

  “嗯。咱們家今年少說也要打五十公斤糍粑,而且要去河口鎮市場上換最好的糯米!”

  “你這口氣大的!不打就不打,一打就打五六十公斤,趙廣富家也不過打這么多咧……”

  “我就是要跟他老趙家比!”

  “還在跟人家賭氣?別忘了趙廣富差點兒成了你老丈人……”

  “你說你這人,都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老提它搞么子?”

  “好好,不提了。還是說打糍粑的事兒。你說吧,請哪幾個人來幫忙咧?”

  “馬老師一定要請,別的人你定……”

  “只怕你不一定能請得到馬老師,村里人都爭著請他……”

  “嗤!我跟馬老師是什么關系?哪個也爭不過我,別人請馬老師他可以不去,我去請他能不來?”

  ……

  谷雨說的沒錯。杵糍粑那天,馬垃不僅早早地來到了他家,還把小拐兒也一起帶來了。谷雨很高興,小拐兒雖然使不上多大勁兒,但多一個人,就多一份熱鬧。打糍粑不就是為了圖個熱鬧么?

  這天晚上,谷雨家像過年一樣熱鬧。家里被電燈照得一片亮堂,門口屋檐下也臨時裝了一只100瓦的燈泡,炫目的燈光照得四周白晃晃,連門口的籬笆和廚房里飄出來的炊煙和蒸汽也看的清清楚楚。茴香一個人忙不過來,請了胡嫂來幫忙。兩個女人在廚房里忙的團團轉。木柴火在灶膛里嗶剝作響,大鐵鍋里已經添了幾次水,蒸籠里的糯米開始飄出陣陣香味。

  堂屋里,谷雨已經把碓窩子洗的干干凈凈,糍粑棍插進放滿清水的木桶里,就等蒸熟的糯米出籠了。

  杵糍粑可是需要一把子蠻力的。小拐兒腿瘸,杵糍粑使不上勁,谷雨就安排他從廚房往堂屋端糯米。當廚房里茴香揭開蒸籠蓋,將蒸熟的糯米舀到筲箕里,小拐兒便端著筲箕沖出廚房,向堂屋奔去。糯米是粘性的,必須趁熱才能杵爛,從蒸籠到碓窩子之間的時間越短越好。所以小拐兒跑得飛快,那條瘸腿像上足發條的時鐘指針一樣直往前竄,一點也不比健全人慢。馬垃和幾個漢子也忙起來了。他們操起糍粑棍,圍著碓窩子一邊用力杵,一邊轉著圈子。不到一支煙的工夫,碓窩子里顆粒分明的糯米就變成了一團黏糊糊的“米團子”。這時候,幾根糍粑棍同時一用力,糯米團子被高高地舉起來,重重地落到旁邊用木板做的案板上,早就做好準備的谷雨捋起袖子,不一會兒就將“糯米團子”做成了一個又扁又圓、形似車輪的糍粑。

  每杵完一個糍粑,棍子上都沾了不少杵得很爛的糯米,神皇洲叫“糍粑箝子”。這可是小孩們眼里“美食”,往往不等大人們放下棍子,就被搶走了。谷雨的兒子蝌蚪也不例外,糍粑還沒杵完一半,他的肚子已經被“糍粑箝子”撐得圓溜溜的了……

  一場糍粑杵下來,再壯實的男人都會精疲力倦。不過,茴香已把夜宵準備好了。說是“夜宵”,其實比正式的飯菜還要豐盛。因剛殺完年豬,谷雨特意把豬心肺留著,就是為今天打糍粑準備的。在神皇洲,被請來喝心肺湯的都是尊貴客人。對谷雨來說,馬垃就是他的貴客,所以吃飯時,理所當然地被請到了上席就坐。

  馬垃心里自然很高興。這幾天他心里都高興。隔三差五被村里人請來請杵打糍粑,使他恍若回到了小時候,每逢村里誰家杵糍粑,一幫子伙伴就跑到能那人家里,專等大人放下棍子,便一哄而上地爭搶,抱住棍子啃糍粑箝子。那時候,杵糍粑帶給小伙伴們的樂趣僅次于過年。

  當然,更讓馬垃心里高興的還有谷雨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了。在他心里,谷雨可不是一般的村民,甚至也不止是從前的學生,而是這幾年跟自己一路打拼下來的同心合作社的“戰友”和“助手”呢!

  人一高興,就忍不住想喝酒。酒一喝多,腦子里就活躍起來。馬垃很長時間沒有沾過酒了,今天算是破了戒。他就是在這會兒冒出那個想法的:“谷雨,村里回來不少年輕人,咱們組織個舞龍隊,活躍活躍村里的氣氛吧?”

  此言一出,不僅是谷雨,其他幾個人也紛紛表示贊成:

  “好!咱們村好多年沒玩過龍了,過年也越來越沒意思……”

  “馬老師,我小時候就學過玩龍燈,要真成立舞龍隊,我第一個報名!”

  “這些年村里死氣沉沉的,也該熱鬧熱鬧啦!”

  但也有人提出了疑問:“成立舞龍隊可是要花錢的事,可錢從哪兒出呢?自從國家免掉農業稅后,村委會那幫干部么子事都懶得管,更莫說掏錢……”

  谷雨手大大方方地一揮手:“ 莫指望村里啰,這筆錢我們合作社出!”說完,把目光轉向馬垃,似乎在向他征求意見。

  但馬垃沒有馬上表態,而是想了想,才對谷雨說:“合作社章程上沒有這筆支出,咱們得嚴格按規定辦事呢。”

  谷雨有點急了:“那……怎么辦?”

  “沒關系,錢不多,由我來出。”馬垃笑道,“今年我的獼猴桃可是買了些錢喲!”

  谷雨搖了搖頭:“不行,村里的事兒,怎么要你一個人出錢。再說,成立合作社時你出的基金’還沒還你……”

  “谷雨,你么時變得婆婆媽媽,盡算這些拈不起筷子的賬呢?”

  聽馬垃這么說,谷雨臉不由一紅,當即就表態道:“既然馬老師要出錢,我也出一半,我家今年收成也不錯咧,再說了,我好歹是合作社的副理事長,哪能落后?”

  馬垃見谷雨這副認真的架勢,就半開玩笑地說:“家里開支的事,茴香不點頭,你一個人做得了主?”

  “馬老師,這你可看低了茴香,自從我從城里打工回來后,她可從沒扯我的后腿……”

  話音未落,茴香端著一盤剛炒好的菜從廚房進了堂屋,她警惕地瞪了谷雨一眼,問:“我何時扯你的后腿啦?”

  大家哄然大笑。谷雨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茴香放下菜碗,看著馬垃說:“馬老師,別的事谷雨說了不一定算,這事兒我支持!”

  馬垃的目光在谷雨和茴香兩口子臉上來回掃了一遍,忍不住贊嘆道:“真是志同道合的一對啊!來,我敬你們一杯!”

  從不喝酒的茴香大大方方地從桌上端起一杯酒,跟馬垃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谷雨見媳婦這么爽快,豈能落后,跟著也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個精光……

  沒過幾天,神皇洲的舞龍隊就成立了,舞龍隊除了馬垃、谷雨和曹廣進,還吸收了兩個從城里打工回來的小伙子,基本上都是同心合作社里的人。所以村里人都把這支舞龍隊看做是合作社的。

  舞龍隊很快開始了緊張的演練階段,地點就在馬垃家里。由于神皇洲這么多年沒人舞過龍,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很稀奇,像看西洋鏡似的跑來觀看舞龍隊的演練,把馬垃那幢有風車的房子擠得水泄不通。

  曹廣進年輕時候舞過龍,其他幾個包括馬垃、谷雨都是第一次舞龍,所以曹廣進成了名符其實的“教頭”。隊員中除了他,就數馬垃年紀大了,一開始,他做什么動作都不到位,熱的幾個年輕人發出一陣陣訕笑。這倒激發了馬垃那股不服輸的盡頭,學起來更認真,被曹廣進擺弄來擺弄去也不介意。演習了兩天,動作最規范的不是幾個年輕人,倒成了馬垃。

  話說這邊舞龍隊的這幫人抓緊時間在苦練舞龍的本領,爭取春節時在全村父老鄉親們面前大顯身手,另一邊趙廣富聽說了同心合作社成立舞龍隊,馬垃還親自參加舞龍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從女兒滿月出嫁的歡喜情緒中醒了過來。他背著手到老萬的小賣部門前轉了一圈,聽見所有人都在談論舞龍隊的事兒。同心合作社和馬垃這回可是真出盡風頭了!趙廣富忍不住想。神皇洲可不是同心合作社的,更不是馬垃的,他趙廣富在神皇洲也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這個神皇洲的老資格莊稼人,抗蟲棉合作社的理事長,覺得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關系到今后在神皇洲誰是“老大”和“老二”的大事。趙廣富意識到了問題的嚴峻性。他在家里琢磨了一整天,夜里都沒睡好覺,第二天,終于做出了決定:以棉花合作社的名義成立一個舞獅隊,全部費用由他一個人承擔!

  抗蟲棉合作社成立舞獅隊的消息很快就在神皇洲傳開了。村里大人小孩無不拍手稱快,直呼今年的春節可真熱鬧起來了,也有嗅覺靈敏的村民覺得異乎尋常:村里幾乎同時冒出一支舞龍隊和一支舞獅隊,牽頭的又都是神皇洲兩個合作社舉足輕重的人物,好家伙!這分明是一場大比拼、大競賽的架勢么……

  仿佛只是一眨眼間,一年一度的春節就來臨了。大年初一上午,雖然沒下雪也沒下雨,但天氣干冷的厲害,天氣預報的氣溫都到了零下3度,厚厚的牛皮凌把路上凍得硬梆梆的,不少早起走親戚拜年的行人腳底板打滑,摔得手里的禮品拋出去老遠。

  也就是在這個時辰,神皇洲的舞龍隊和舞獅隊開始鬧騰了。鏗鏗鏘鏘的鑼鼓聲把那些還在做夢的小孩子從熱被窩里拽了起來,連早飯都顧不上吃,就咪瞪著眼睛往鑼鼓喧天的地方奔去。

  舞龍隊和舞獅隊一開始是各玩各的,分別挨家挨戶地給村民們拜年。在鄉下,龍和獅子都是吉祥物。讓它們在自己家里里外外鬧騰幾圈,既能驅走邪氣,又能為新的一年迎來財富和運氣。所以都巴不得舞獅隊和舞龍隊在家里都玩一會兒兒。而且出手的“利市”很大方,都是平時自己舍不得抽的精裝白沙煙。如果舞龍隊或舞獅隊耍得好,拿出百元大鈔的都有。所以,兩支舞龍隊和舞獅隊也各顯神通,把渾身的解數都使了出來。哪個隊的圍觀者多,就證明哪個隊的表演更出色。

  小拐兒專門負責幫舞龍隊收禮。沒多久,他拎的蛇皮袋就裝滿了各種牌子的香煙。

  不知是巧合,還是事先計劃好的,舞龍隊和舞獅隊不約而同地在趙廣富家門口相遇了。一條“龍”和一頭“獅子”,再加上一直追隨在后面的男女老幼觀眾匯合在一起,趙廣富家門口人山人海,像開演唱會似的。

  人們自覺地在趙廣富家門口騰出一塊空地讓舞龍隊和舞獅隊表演。隨著鑼鼓聲突然變得急促高亢,舞龍隊和舞獅隊表演了各種高難度的動作,一會兒,龍把獅子環繞在中間,一會兒,獅子從龍身上騰躍過去。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兩支隊伍的動作和速度越來越快,讓人眼花繚亂,分不清彼此,讓人緊張興奮的喘不過氣來。后來,龍和獅子忽然各自跳到一邊,分別圍著趙廣富家環繞了三圈。按照習俗,只有德高望重的人家才有“獅龍繞屋”這一出。這是舞獅隊和舞龍隊給趙廣富最高的禮遇。

  趙廣富放了一掛一萬響的鞭炮。滿月出嫁時他家里剩下好幾掛鞭炮,過年都沒用去另買。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趙廣富看見馬垃跟谷雨幾個年輕人舉著一條黃色的巨龍,臉上浸滿了汗水。其中有一只鞭炮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炸裂了,飛濺的紙屑落到臉上,他都沒顧得上去拭一下,又揮舞著黃龍,與迎上來的獅子展開了“較量”。

  這個馬垃,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跟年輕人一起玩這種蹦蹦跳跳的游戲,他這么逞能,到底圖個么子呢?趙廣富正這么想時,舞龍隊突然停了下來。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趙廣富一抬頭,看見馬垃不知何時摔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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