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我爸拿出面案,一邊看電視劇一邊在茶幾上搟劑子烙餅,我跟我媽嗆嗆著婚禮的事,過了一陣我爸一看表,我去,四點五十了,吃不上飯了。
今天是夜班,保安工作要求下午五點四十五交接打卡,工作地點雖然離我家就隔了二環一條馬路,不算太遠,但也意味著五點半就要出門。
我爹手忙腳亂炒好菜,看我媽我姥吃上飯,胡亂對付兩口就騎車去了隔壁小區。
我爹今年十二月份退休,還剩兩個月60歲,年輕時在沈陽發動機廠當車工,買斷下崗后到處打工但一直沒單位給交社保,后來自己又補了一部分,退休后每月大概有三千來塊錢。
今年上半年時他還在干了四五年的鋼板廠搬鐵板,經常搞得身上被劃傷——一個月兩千多塊錢,塵灰滾滾的工地,沒有防護措施,這個價格當然招不到什么年輕人,所以同事也基本都是快退休的老人。
我爹腰不太好,平時都帶著護腰,本來按照老人職場的步調來,每天勞逸結合倒也干的下去,結果今年夏天時突然活量增多,我爹受不了提了走,領導臉色不太好看,沒答應也沒反對。
我爹微信跟我說,還有幾個月我就退休了,你一個月給我兩千我續上老保行不行?我說行啊,你那個總受傷的活我早不想讓你干了。
當時我還在一家文旅公司做公眾號代運營的工作,加上自己接稿的費用肯定是沒啥問題,后來因為一些事情給公司辭了,沒再上班,倒也繼續給得起,結果只給了一個月,我爹就又找了現在的保安工作。
之前他就總念叨,不上班跟社會脫節,就沒有同事交際圈,不掙錢,就會在同齡人里被說閑話,一睜眼不知道該干嘛,沒有生活重心,于是揣著降壓降脂藥蹬著自行車,一邊小區巡邏,負責形象崗,一邊記著啥時候又該吃血脂x,氯x坦鉀,依折麥x了。
同事嘛,又都是六十多歲的,我爸在里面還算年輕的,其他人要么是農村的沒有老保,只能一直干活,要么是老保少,得干活貼補家用。我爹這連續兩個活都是超高齡工作環境,之前延遲退休改革下來,年輕人調侃的什么早上起床先給孫子送幼兒園啊,拐棍存放區啊,辦公室里放假牙啊,在工位上過六十大壽啊,大年三十沒人回家做飯,一家五口都在工作崗位啊,其實早就在東北“實現”了。
關于工作內容的事也讓我大為震驚。
新工作晝夜兩班倒,之前我爹電話里說上一休一,一個月兩千五,干到冬天就不干了,崗亭太冷,我聽著覺得還行吧,結果國慶回來發現這哪里是上一休一。
第一天白班,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六點,八個半小時,然后第二天白天休息晚上上夜班,從下午五點四十五點一直上到第三天早上八點半,上整整十四個小時四十五分鐘,才能休息一整個白天加晚上,但這個白天只能被用來睡覺,晚上再隨便干點啥繼續睡幾乎相當于沒有休息,然后第四天起來繼續上白班。
如果按法定每周工作日四十個小時算的話,他這平均下來相當于每周工作量五十四點二五小時,已經超出了十四個多小時,不僅不是上一休一,而且大夜班來回倒,要求風雨無阻,節假日也完全不休。
這樣的霸王條款,一個業主物業費幾千塊的小區,僅僅只給倒夜班的保安兩千五,一開始就是沖著招老人去的,沒有年輕人能接受這樣的條件。
我們父母這輩人多(我98年的,奶奶這邊仨孩子,姥姥四個),年輕時又下崗,上有老下有小,生存壓力最大,社保青黃不接的非常多,永遠有人處在疲于奔命的狀態,所以即便是再苛刻的條件,用人方也能達到效益最大化。
就像眼前這個讓我大跌眼鏡的工作,其實還是我爹托人才找到的——一個農村沒社保的大齡保安熬不了夜提了離職,這才有了我爸的蘿卜坑,崗位的標簽還是“坐著就行”,“輕松活少”,“休息多”。
我爹一再強調月末就不干了,最后這幾天好好上完拉倒,十一這幾天我忙著明年辦婚禮的事,就在沈陽多待了幾天,昨天晚飯時他卻突然有點猶豫,說是那個沒社保的老頭忙活了一個多月還沒找到工作,眼看鍋里沒米了,急得不行,回來請保安隊長吃飯,求他說能不能讓自己回來。
這件事被保安隊長當做炫耀當眾說了出來,臨了了卻說不行,物業公司為了打擊流動性,一旦離職的保安會被拉進黑名單,再也回不來。
“這工作也算是香餑餑了,畢竟只要坐著就行,現在找工作太難,要不趁能干得動再干干?”我爹猶豫,一會兒又搖了搖頭,不行,還是太冷了。
這個十一,經過家里好多年的猶豫,終于決心換一個房子,從住了幾十年的三十多平換成七十多,雖然每月還貸只有一千多塊錢,爹媽老保可以覆蓋,但我爹還是想快點還掉。
隔了一天我們去渾南奧體中心找我大姑玩(我們家住大東)。
剛坐沒兩站,路過鐵道兵家園的時候,我爹指著外邊一個守著三輪,在道邊抽煙的環衛,“你還記得他不?咱老小區隔壁棟一樓那個老頭,下個月我走了,他想來咱們保安隊呢。”
到了我姑家,我爸在閑聊中又講給了她聽,我姑感慨現在工作真的是不好找,“沒人”根本找不到,接著我爸說他又聯系了一個人,就是之前給介紹了鋼板工作的“老年野生獵頭”,說有個體力活“不累錢多”,每月能給到3000,連63歲的都要,等有空缺了讓他“提前批”來看看。
恍惚間,好像面前沙發上坐著的不是倆白發老人,而是現在機會縮緊,大裁員背景下被一線歸來的“熟手社畜”沖擊的學弟學妹們,只有墻壁上貼著的彩色塑料蝴蝶花在提醒我,這倆人加起來已經超過120歲了。
我又想起了20年大學畢業,我在大連順利拿到了四份外企offer,最終選了花旗銀行時,過年回家周圍遠近親戚的訝異,工作居然是可以自己找到的么?
遠處坐著的另一個親戚,畢業后一心想走仕途,家里一直上下打點想要托人弄個公務員,“奈何”當時嚴查腐敗(太好了!),直到三十多歲仍然拒絕做其他工作,這兩年好像總算找到了個編制。
沈陽的好工作太少,奈何賺的又不多,阿寨在沈陽東軟做程序員時一個月只有不到五千塊錢,以至于后來我想辭掉花旗銀行——這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毫無前途上司煞筆但在外人眼里又無比優越的工作的時候,便遭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對,甚至這兩年多看我的眼神都改變了。
十一回家開銀行卡,我媽和中介非要我在上面寫“四季抻面服務員”,而不是自由職業。
我想要的是快樂和自洽,而他們想要的是生存,我們說的從來不是一件事。
這些年來我也去過很多城市,也許是因為目的地相對繁華,也許是因為我只是個過客,不能深度參與到當地人的生活,沈陽這座城市給我的不安全感,不安穩感,托關系盛行,搞錢的瘋狂,始終都是獨一份的。
因為難搞,所以更加瘋狂。
這當然也與曾經的大下崗有著密切的關系,下崗,這個詞代表了無數家庭的安全感一夜間消失,曾經嫁給工人階級還是一段讓人羨慕的姻緣,一時間,家庭地位完全失衡,人性被考驗,而人性經不起考驗。
一些家庭發生了嚴重的家暴事件,個別人扭曲的自尊心驅使他們傷害了自己的家人,同時間離婚如井噴。
沈陽的東西很好吃,一個原因便是失去原有崗位,被迫參與沒有門檻的餐飲業的人過多,多到等同于做了一次全民廚藝鑒定,便篩選出來了做飯最好吃的那批。
美食是一項人民的藝術,參與人數越多品質越高,那些人口多、流動性不強的城市如重慶、成都、沈陽、濟南都很好吃,而那些經濟發達,有著更多其他機會的一線大城市,無一例外都被稱作美食荒漠。
▲占道經營“圍攻”紅綠燈
失去工作對一個人的人生意味著什么,沒有人比沈陽人更清楚。
一個我自己的觀察是,長期處在機會少于人才培養狀態下的社會里,越是在不穩定性、不安全感強的氛圍下,越是容易形成一些資源內部消化的小圈子——
這里的所謂“資源”當然與富人階層的利益交換遠遠沒法比,但當普通的機會都是稀缺,兩千一個月的打工機會優先給誰,又何嘗不重要?
比如阿寨的一個朋友,自己找的工作非常痛苦,后來托人去了對接文旅局的供應商,一個月兩三千塊錢但十分穩定。
比如我大爺,在兒子因盜竊入獄后多年未曾聯系我們家,在我奶最后的日子里向我奶借了許多錢又撒手不管,我爹托人給聯系了個活計,卻被罵“老實賺錢沒出息”,到底誰沒出息大家都明白,沒了這層關系,連這兩千塊錢的活也是難上加難。
比如一位成績很好的高中同學,畢業后在寶馬前臺實習,錢沒有多少,每天通勤要三小時,希望可以留下。
結果最后發現他們只要源源不斷的實習生,才是利益最大化,再后來,找到的工作便成了電話推銷,文員這些,都是兩千多塊錢的工作,許多年輕人沒有長衫可脫,本來就是裸奔。
迷茫與抑郁總是纏繞著她,我說要不去其他地方看看呢,哪怕三個月,回來你會發現世界很大,沒有那么絕望了。
她說自己離不開沈陽,電話里說了幾次以后我也就不提了。
“找人文化”之于沈陽,依托的是那個有工友、有舍友的時代,在大集體里生活的老一輩人的情感鏈接和交際網,其產生作用的核心,歸根到底還是怕了,害怕朝不保夕,害怕生活驟變,既然人和人間的機會并不均等,那為什么不可著身邊的人來呢?
在發展相對停滯,老齡化嚴重,結構穩定的內社會里,“找人社交”幾乎是無法逃避的,在社會學家莫斯的禮物理論中,在“禮物”的一來一回間,人脈得到了滋養,關系得以維系,社會生態得以保持。
即便有時這樣的找人是低效、甚至高價的。
同學裝修找熟人介紹打的柜子,甚至沒有嚴絲合縫,每天吱吱呀呀湊合著用,朋友結婚租的婚紗禮服大全套,發現老公朋友并沒有給自己低價。
國慶期間我還參加了一次渾南觀鳥活動,朋友指著渾河岸邊的一棟房子說,她的一個朋友在這座小區買的,當年一萬八一平,現在只有一萬多一點了,當時還是找人買的。
從渾南騎車回家十多公里,邊騎邊看沈陽這些年的改變,到家時我媽正在幾個微信窗口間周旋,原來是我媽把和我姥常去的看牙診所,又介紹給了她的一位朋友,說好500元一顆,最后卻收了600,最后醫生微信給他的朋友轉賬一百,說是當時人太多,不好直接收500。
十一買房子,做貸款,我媽跑了好幾次郵政銀行,強調“必須得有郵政銀行的卡才能辦房貸”,我感覺很奇特,問了問,原來是七十多歲的中介大娘說的。大娘只認準紙質材料,一切網上下載再打印,都被看做是歪門邪道,不能取信,我問我媽為什么不試試別的銀行呢?我媽說別的銀行咱也沒有人啊。
清楚的吃虧總比懸在空中的猜測要好,即便體驗差強人意,也可以安慰自己,如果不是熟人打的柜子,可能連“門兒”都沒有呢?
同化和逃離之間沒有中間帶。當許多原本可以直接解決的困難,最后都被拴上了“人情”,擠出效應讓許多人堅信,輕易得來的不會是好的,至少不會有熟人給的好。
這些年來我也碰到過很多這樣的問題,你是省會的吧,為什么要來大連呢?沈陽工作機會比大連多吧,沈陽物價那么低,應該更幸福吧?作為沈陽人,你覺得沈陽好還是大連好?
我想了想,一般會說,你可以在大連生活一段時間,然后來沈陽旅游幾次,之后再做決定。
這樣的內社會還會進行自我驗證,人情尋租的背景下,“沒人”在很多時候確實辦不了事。誰家孩子沒人,一直沒找到工作,誰家沒人,事就是辦不成,老年人還在為生活奔波,年輕人則走的走,搖的搖,啃老的啃老——
有沒有老保的人,也有每月老保七八千的人,在兩三千工作遍地的沈陽,早在“全職兒女”一詞出現以前,夫妻雙方甚至再帶一個孩子,全家老小依靠單邊長輩的養老金過活,在各個小區都很常見。
從每家每戶四五個孩子,到樣板城市嚴格執行獨生子女政策,還有這些年的年輕人口流失、生育率下降,呈現出的景象就是上一輩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聽到過公交車上的年輕人大聲斥責老人一大早跟上班族搶公交車,但他們只是想去早市買點便宜的菜,我聽到過年輕人埋怨老年人“霸占”工作崗位,擠占機會,但許多崗位其實一開始就沒想要年輕人。
半小時一輛的公交車不是老年人的問題,一把年紀還在為生存奔波的老人大抵都有自己的苦衷,又何錯之有。
貌似這兩年,太原街聚集了沈陽最多的精神小伙小妹小搖子,找不到工作,或者干脆不找了的年輕人刷著抖音,每天從太原街走到青年大街又走到中街,跟姐們兄dei們拍點抽象視頻,就算是又過了火熱純粹的一天。
由于評價體系不太一樣,每次回到沈陽我都會有個長長的自卑期,幾乎什么都寫不出來,我那點偶爾令我沾沾自喜的微小成就在雙方親戚眼里不值一提,而他們想要的,我卻又一點都給不出,每次上火車前路過太原街,覺得自己還不如精神小妹,最起碼人家瘦。
前陣子延遲退休公布時,聽著網上大齡找工作的調侃,我還幾乎沒有什么實感,然而時隔半年回到沈陽,才意識到東北早就有了自己本土特色的老齡職場,調侃落在了東北堅實的土地上,已然形成了自己的方法論。
努力工作的老年人,沒有工作的年輕人,沒有養老保險的老年人,在東北長大去南方交養老保險的年輕人.....
一切都在提醒著我們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還有許多自己的問題,人們值得過上更好的日子,延遲退休從來不是目的和解決辦法,長遠來看還是要把蛋糕做大,把機會做多。
沒有幾天,家里新房子總算過了戶,是一棟戶型不錯的九幾年的房子,每平米只要四千出點頭,沒有物業費,只有衛生分。
一側臥室的窗戶朝著一座新小區,能看到花大價錢修整的園區綠化,我夸我媽眼光好,這窗景最起碼值三千物業費呢。
“啥時候裝修呢?”我又問,“早就找好人了!”我媽說。
“就是之前給咱家搞裝修的那個,知道吧,人家正經搞這個的,肯定給弄得好好的,你別管了。”
我想起了廚房那兩扇互相扇嘴巴子的窗戶,打開之后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還有櫥柜側面給我爸腦袋留下淤青的無情尖角。
又能怎么辦呢,我爸為了床不被貓弄臟,總是鋪一層被單,但小貓永遠在被單下面。
和小貓一樣,沈陽人自有辦法。
就像這間每隔兩分鐘就有大貨車呼嘯駛過,塵土飛揚的道路旁立著的小平房,門前卻有我見過的最整齊的幾壟小白菜,最好看的手寫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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