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個村子出了兩家專業(yè)合作社,這可是神皇洲歷史上
多少年都未曾發(fā)生過的“新生事物”。
像江漢平原上的所有村莊一樣,秋天是神皇洲一年之中最豐盛的季節(jié)。大地從春天和夏天一路走來,在經(jīng)過春雨的洗禮和酷暑的炙烤之后,終于烹制出一桌桌色彩斑斕、美不勝收的筵席,不僅讓每個莊稼人垂涎欲滴,就連那些鳥兒也整日整日地在田間地頭覓食,直到夜幕來臨,才戀戀不舍地搖動著因吃得太飽變得笨重的小身軀,吃力地扇動著翅膀,飛向歸途。
如果說大豆、高粱、芝麻和蕎麥是一道道別具風味的小菜,作為平原上主要農(nóng)作物的小麥、水稻和棉花,就是讓饕餮者胃口大開的美食大餐。莊稼人把全部收成都寄托在它們身上了。每年差不多都是這樣。但在許多人眼里,今年的神皇洲似乎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其中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同心合作社種植的生態(tài)大米獲得了大豐收。不單產(chǎn)量超過了每畝800公斤,比去年的產(chǎn)量整整多出了100公斤。而且在經(jīng)過精心加工和包裝后,以比一般大米高出近兩倍的價格賣到了沿河縣的各個大小超市,這意味著,合作社每個農(nóng)戶的水稻畝產(chǎn)收入平地里比別人高出了整整一倍。這讓其他農(nóng)戶眼饞得慌,心里不免生出一些羨慕嫉妒恨來。暗想,真他媽邪了門,都是一樣的雜交水稻,貼上個“同心生態(tài)大米”招牌就能賣那么高的價?這年頭,會出力氣的終歸不如會動心眼兒的啊!另有了解底細的人反唇相譏:你曉得個屁!那生態(tài)大米可是沒用一粒化肥農(nóng)藥,全靠有機肥料種出來的,能不值錢?再說了,同心合作社的馬垃那可不是一般人,年輕時就在外面打拼,開過大公司的,什么沒見識過?莫說一個小小的同心合作社,就是把整個神皇洲交給他,也能立刻變個模樣來。被奚落的那個人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搶白道:你把他吹的那么神,為么子不去參加那個合作社咧?對方被這么一激將,當即拍了胸脯:你以為我不想?只要馬老師同意,我明天就入!你信不信?這樣一來,“馬老師”的名聲在神皇洲越來越響,同心合作社從兩年前的四五家農(nóng)戶漸漸增加到了十幾戶。這無疑讓起初并不是很有信心的谷雨、胡嫂和曹廣進幾個合作社“元老”覺得揚眉吐氣,尤其是胡嫂和曹廣進,再也沒有以前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了……
當然,“揚眉吐氣”的并非只有同心合作社那幾個人。對神皇洲的種田大戶趙廣富來說,今年也是個少見的豐收年。從去年開始,他家的幾十畝莊稼地改種國外進口的“抗蟲棉”后,短短兩年,產(chǎn)量就比以前翻了近一番。而且,今年的棉花又漲了價。眼下中秋剛過,田里的棉花還剩一半沒摘,畝產(chǎn)收入翻倍已然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嵙恕_@樣從未有過的好收成,趙廣富高興得夢里也會笑出聲來,豈是“揚眉吐氣”幾個字能形容的?但趙廣富終歸是趙廣富,他總是比一般的莊稼人想得遠,看得深。他心里不只是裝著自家那幾十畝田,還裝著整個神皇洲呢。村里每戶人家的大事小事都逃不過他的“法眼”其中也包括馬垃和同心合作社。這兩年,趙廣富眼瞅著馬垃把一個由幾戶“歪瓜裂棗”湊合起來的“合作社”,擺弄得一天比一天興旺,以至現(xiàn)在村里人一提起他們就嘖嘖稱贊個不停。整個神皇洲的風光都讓他們占去了。這讓以前深受村里人擁戴的趙廣富覺得自尊心大受傷害。長期下去,神皇洲還有我趙廣富的位置嗎?想來想去,他覺得不能就這么“認孬”。難道只有你馬垃會鼓搗“合作社”這些花樣不成?再者,合作社也不是你馬垃發(fā)明的,早幾十年前村里人就試過,現(xiàn)在不過是舊鍋熬新湯呢!這兩年,趙廣富從收音機里也學了不少新政策,知道國家上上下按下都在扶持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他不再認為這是“走回頭路”了。上面的好政策人人有份,不能讓馬垃吃獨食!趙廣富越想越憤憤不平,尋思著也成立個“棉花種植專業(yè)合作社”。說干就干,趙廣富聯(lián)系了幾家跟他一樣種植抗蟲棉的農(nóng)戶,鑒于他平時的威信,大家伙一拍即合,沒多久,便成立起了神皇洲第二家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趙廣富當了理事長……
一個村子出了兩家專業(yè)合作社,這可是神皇洲歷史上多少年都未曾發(fā)生過的“新生事物”。村支書郭東生不僅無條件地表示支持,而且像自己家里辦喜事一樣高興。原因很簡單:農(nóng)民成立了“合作社”這樣的經(jīng)濟組織,自己管理自己、發(fā)展自己,他這個村支書不就少操心了么?縣電視臺還以“一個村兩個合作社”為題采訪了他。這個住在河口鎮(zhèn)上,平時連村里都很少回去的村支書,面對記者和鏡頭,講起話來卻很有政策水平:“歸根結(jié)底,這是生產(chǎn)力解放的結(jié)果!咱們神皇洲只要解放了生產(chǎn)力,就會像這兩個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那樣,形成你追我趕、爭先致富和共同富裕的大好局面。早一天建設成社會主義的新農(nóng)村!”
郭東生說的也不全是面子話。這兩年,隨著國家對農(nóng)村的重視和扶持,他也多少轉(zhuǎn)變腦筋,開始騰出自己的一部分精力操心村子里的事情了。正如他爹郭大碗說的,他不是沒有能力的人,關鍵在于他把心思放在哪兒。這不,短短不到半年的工夫,神皇洲連接通往河口鎮(zhèn)的水泥路就竣工了。這只是上面提出的“村村通”工程的第一項。接下來,他還要領導村民盡快接通自來水、電話線、有線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使神皇洲過上城里人一樣的生活。這要是擱在以前,郭東生做夢也不敢,也懶得動這個念頭。但現(xiàn)在不同了,村民們散了多少年的心似乎又重新聚集起來了。村里一下子冒出兩個專業(yè)合作社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別小瞧這兩個合作社,有了它們,修路也好,接網(wǎng)線也好,起碼不用他一家一戶地去收款,只消把文件發(fā)到合作社,幾天的工夫,集資款就由合作社集體交上來了。再說這通自來水的事兒,是解決村里飲水用水難的關鍵性工程,村民們反映好幾年了,一直拖到現(xiàn)在,這次之所以很快解決,除了政策上的支持,主要還多虧前兩年馬垃為同心合作社搞的那個灌溉水利設施。現(xiàn)在,村里人不僅吃上了自來水,連莊稼地也都裝上了灌溉設備,再也不用為抗旱缺水發(fā)愁爭吵了。
對于馬垃和他那個合作社,郭東生的心情多少有點兒復雜。馬垃回神皇洲才短短的幾年,聲望一天卻比一天高。他每次回村里跟人談事情,聽人一提到馬垃這個名字,無不充滿了敬重的神情。讓郭東生心情“復雜”的還不只是這些。村里現(xiàn)在許多事都不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即便他說了還能算數(shù),也會有人找他的“茬兒”。最大的“茬兒頭”就是谷雨。今年修路工程還沒開工,鎮(zhèn)上要求村委會成立個修路工程領導小組,其中設了個“監(jiān)事”的職務。按郭東生的意思,是想讓馬垃代表同心合作社來當監(jiān)事的,可他自己不肯當也就罷了,卻推薦了谷雨。村里人都知道前些年為了催債,郭東生帶人牽過谷雨家的豬,逼得他過年都不敢回家。這以后兩個人就結(jié)了怨。谷雨年輕氣盛,平時見了面,總是把臉朝向一邊,一副跟他勢不兩立的架勢。碰上跟自己過不去的機會他能放棄么?果不其然,修路工程剛完,谷雨就以監(jiān)事的身份向鎮(zhèn)上反映,說他負責采購的水泥沒有達標,存在質(zhì)量上的隱患,還懷疑他拿了回扣。為這個,郭東生一連給鎮(zhèn)委會紀檢組寫了好幾份匯報,到現(xiàn)在都還沒過關。
攤上這些窩火的事,他心情能不“復雜”嗎?如果僅僅是谷雨在修路上跟自己過不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但誰能說谷雨背后沒有人指使?如果有,這個人不是馬垃還會是誰呢?谷雨是同心合作社的副理事長,平時對馬垃言聽計從。他想起幾年前馬垃剛回來時,趙廣富就曾提醒自己:“一山容不得二虎,你可要防著點兒!”不禁嘆了口氣:“唉,終于沒能防住……”
當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馬垃雖然打小就比我有能耐,但他不是那種耍心眼的人。郭東生轉(zhuǎn)念這么想。平心而論,他也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目光短淺之輩,凡事也知道進退,拿得起放得下,畢竟干了這么多年的村支書嘛。況且,在郭東生內(nèi)心深處,他早在就沒把自己當做農(nóng)村人了。他現(xiàn)在的心思也不在神皇洲,而是在鎮(zhèn)上自家的家具廠里。他以前就對村支書這個職務沒什么興趣,當年在城里木匠活兒原本干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他爹郭大碗軟硬兼施把他弄回村,他現(xiàn)在沒準兒混的比現(xiàn)在好得多呢。捋來捋去,郭東生漸漸變得心平氣和了。只要有人愿意,神皇洲那么屁股大小個地方,就由著他們?nèi)ヴ[騰吧,我還愁沒人給我分擔分擔呢。這樣一想,郭東生像獲得了某種解脫一樣,心里輕松了不少。
這天早上,郭東生打算回神皇洲去看看他爹郭大碗,他已經(jīng)快半年沒見到他爹了。可沒等他動身,趙廣富來了。
趙廣富開著他那輛車廂和轱轆都沾滿了泥巴的農(nóng)用三輪車,把車停穩(wěn)后,沒等主人出來,就開始往下搬東西。趙廣富的褲腿捋到膝蓋,袖子卷到胳膊肘,一雙在河口街上十塊錢不到就能買到的膠鞋被腳趾頭頂穿了兩個窟窿,整個人像那輛農(nóng)用車一樣泥糊糊的。這個黑瘦的老資格莊稼人,盡管胡子頭發(fā)都已花白,明年就滿六十歲了,搬麻袋時卻臉不變色心不跳,氣力并不比年輕后生子差多少。每只麻袋有好幾十斤,里面裝的都是趙廣富自家田里收的大豆和芝麻。市場上這些雜糧的價格比小麥大米還貴,而且很難買到。郭東生老婆張玉蘭每年冬臘月都要自己動手打豆腐、做豆筋子和熬芝麻糖,大豆芝麻都缺一不可。所以,自從郭東生把家里的幾畝責任田轉(zhuǎn)包給趙廣富后,心眼活泛的趙廣富除了按規(guī)定繳納村鎮(zhèn)提留款和轉(zhuǎn)包費,總要額外給郭家送來一些大豆芝麻。這讓郭東生兩口子特別受用,覺得“老趙”真義氣,心理上就更加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郭東生剛吃完早飯,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還沒喝呢,就聽見門口響起農(nóng)用車的馬坷聲,從后院的廚房里走出來時,見趙廣富已經(jīng)把那幾袋大豆芝麻從車上搬下來了。他趕緊把放下手里的杯茶往墻下一方就去幫忙,兩個人又一起把那幾袋雜糧順進了樓梯口堆放雜物的儲藏間。
忙完后,郭東生從墻根下拿起那個自己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的茶杯,順手遞給趙廣富。忙了這一陣子,正口渴著,趙廣富也不客氣,接過茶杯,牛飲式的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喝掉了大半杯。
郭東生掏出平時待客的金芙蓉遞給趙廣富一支,趙廣富沒接,卻從自己口袋里摸出一盒皺巴巴的長城煙,“這金芙蓉抽一支都可以買碗肉絲面了,燒錢咧!我還是抽這兩塊錢一包的長城棒子踏實。”
郭東生就自己把煙叼上,說:“你這人太想不開,賺再多錢還是舍不得,留給誰呢?你兒子現(xiàn)在在城里當老板,他可不稀罕你種田掙的那點兒錢。你真是有福不會享,就是個種田的命么。”
“你這話算說對了。我要一天不去田里晃一圈,聞聞土坷垃的氣味兒,我心里就發(fā)慌咧!”
兩個人正在一樓堂屋里扯著閑話,張玉蘭從菜場買菜回來了,她看見堆在樓梯的那幾袋雜糧,滿臉堆笑地向趙廣富打招呼:“廣富哥,吃了午飯再走唦。”
“飯我就不吃了。過些日子,我請你們?nèi)ズ认簿疲@不,我正要去酒廠打酒呢!”
“噢,滿月要結(jié)婚啦?日子定下來了沒?”
“嗯哪,定了,臘月初八。”
“滿月的喜酒早該喝了。”郭東生哦了一聲,順口問道,“女婿還是那個李總……李海軍吧?”
“是呀,也不曉得被灌了什么迷魂湯,滿月就是認定他了。”
“依我說,李海軍除了年紀大點兒,別的都不錯。要不是他幫忙,你家能這么快就種上抗蟲棉?”
趙廣富老老實實承認道:“倒也是,從抗蟲棉種子到那個草甘膦除草劑,都多虧了他……”
“滿月找的這哪里是女婿,分明就是給你找了個財神爺么!”郭東生開了個玩笑,但馬上又正色道:“不過這樣也好,當這些知青到神皇洲插隊時給咱們添了多少麻煩,現(xiàn)在做點貢獻也是應該的么!”
“那是那是。”趙廣富隨聲附和著,“下次我專門來給你們兩口子送請?zhí)桑瑵M月非要學城里人的習慣,送什么請?zhí)2贿^,請你可不只是喝喜酒,滿月說了,要請你做主婚人呢!”
“這個沒問題。”郭東生答應得很爽快。
趙廣富抽完煙,就走了。郭東生把他送到門口,說:“酒廠雷廠長跟我是朋友,你就說是我侄女辦喜事,讓他打個折。這個面子他肯定會給的。”
但這時趙廣富已發(fā)動了農(nóng)用車,馬坷轟轟隆隆的,也不知聽沒聽清郭東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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