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毅《毛詩論札》:(7)中國革命道路的開辟與詞史上的突破
丁毅
1927年9月,毛澤東率領秋收起義失敗隊伍轉移到井岡山地區,決定在此創建根據地,從而開辟了一條以農村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城市的中國革命道路(以下簡稱井岡山道路)。井岡山道路的開辟,充分體現了毛澤東創造性地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解決中國問題的理念與堅持以小勝大、以弱勝強的積極主動進取精神。這一時期毛澤東又有一批詞創作(以下簡稱井岡山詞系列),在他專心構筑的詞的藝術世界里,集中體現了這些理念和精神。
井岡山詞系列有哪些特點?這些特點決定了毛澤東的豪放詞創作在詞史上意義如何?這是本文要著力回答的問題。
(一)馬背上哼詞的意義
1962年4月,毛澤東在《<詞六首>引言》中說:“這些詞是在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在馬背上哼成的。”馬背上哼詞即在戰爭中創作,也是全部井岡山詞系列的創作狀態。這是此前作者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創作狀態,這種創作狀態所具有的意義,如果置入中國詞史中,將會看得更為分明。
詞這一詩歌樣式產生于晚唐五代,本來是歌兒舞女為達官貴人侑酒助興唱的流行歌曲,內容上不外乎閨閣兒女情懷,藝術上追求委婉曲折之美,這就是所謂婉約派。這一派創作由于建立在人人共有的心理基礎之上,很容易取得了風行數百年的統治地位。
至北宋蘇軾“以詩為詞”,打破了婉約派形成的“詞為艷科”的傳統觀念,擴大了詞的表現范圍,提高了詞的境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展示豪邁懷抱的一類詞,如他早年寫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其中云:“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作者在對打獵這類“準軍事行動”的描寫中表現出他維護國家統一與完整的愿望,以到戰場 殺敵建功立業為實現人生最大價值的途徑,這是有別于婉約派詞旨的江山英雄情懷。蘇軾寫完這首詞后頗為得意,在《與鮮于子駿書》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 呵呵, 數日前獵于郊外,所荻頗多,作得一片,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自是一家”應看作是蘇軾在婉約派外另創豪放派的聲明。“東州壯士抵掌頓足”云云,也把這一派的藝術特征標示出來了。以后蘇軾又有《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作,借寫三國時代周瑜在赤壁之戰中創立的英雄勛業,抒發自己壯志難酬的感慨。這首詞被后人推為千古絕唱。有意思的是,蘇軾與他的幕僚也把這首詞也與柳永的《雨霖鈴》相比,曾有過一段著名的對話,看來無論是蘇軾本人或者他人都是把這類在戰場上展示政治懷抱的詞看作是豪放詞的代表,而《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成了詞史上豪放派的代表作。
蘇軾有這么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足以確立他在詞史上開宗立派的地位!當我們感嘆他的開辟之功的時候,同時也感到他畢竟是一個官僚文人。他并沒有親自上前線實戰的經歷,前面提到的兩首詞固然寫得成功,也只能是虛處用力,此類詞也只能寫一兩首而已,多寫就失于空泛無力了。所以說蘇軾還是給后人留下相當大空間的。
北宋末年靖康之難,帶給南宋的是愛國主義思潮涌起,為豪放派帶來了發展機遇。繆鉞談到南宋詞壇時說:“在這些詞的作者中,真正胸藏韜略,能提兵殺敵,建立戰功,而有實踐經驗者,最先只有岳飛,其后則是辛棄疾,所以他們二人這類詞作的質量就與眾不同了。”(1)
岳飛這位民族英雄留詞僅三首,以《滿江紅.寫懷》最為后世傳誦,這首詞表現了欲上前線殺敵的“壯懷”,另外兩首也是如此。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這位有作戰經歷而又能詞者沒有留下反映實戰的詞篇,后人從他的詞里只感受到壯志難酬的悲劇命運。
辛棄疾南渡以前有參加起義抗金的實戰經歷,現在我們讀到的辛詞,全為南渡以后所作。辛棄疾來到偏安一隅的南宋不被信任,反失去前線殺敵的機會,滿腔愛國熱情化為詞篇。又由于他“以文為詞”,將散文的一些手法帶入詞內,使他在蘇軾以后成為豪放詞派又一大家。縱覽辛詞六百余篇,仍有缺少戰爭中的詞作的遺憾,只在幾首詞中有對過去戰斗生涯的回憶,最有名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狀語以寄》寫醉后夢中“沙場秋點兵”,讀后讓人感到與作者同樣的無奈。
親自上前線指揮戰爭而又能以詞直接寫戰爭,或抒寫戰爭狀態中人的情懷者只有開辟井岡山道路的毛澤東,這樣他的馬背上哼詞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其意義在于這是作者在直接體驗戰爭狀態中創作,是歷史上任何一位詞作者所不具有的創作體驗,這就決定了井岡山詞系列具備了突破詞史的可能性。
(二)三類詞:三層境界
馬背上哼詞固然取得突破詞史的可能性,然而可能性能否成為現實,還要看創作的實際狀況。
應當承認,當毛澤東在1925年寫了《沁園春.長沙》這篇青春詞系列的代表作以后,就標志著他要沿著豪放派詞創作路線走下去。在這首詞里,他發出“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天問,顯示出與以往豪放派詞人不同的江山英雄情懷,他要去主宰國家的命運,正如毛澤東本人解釋的。“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軍閥統治,中國的命運究竟由哪一個階級做主?”這個問題已由他本人在后來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等系列著作作出了回答,但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怎么去搞,到1927年大革命失敗前夕作《菩薩蠻.黃鶴樓》時尚不太明確,他在“心潮逐浪高”一句下自注道:“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號,黨的緊急會議,決定武裝反擊,從此找到了出路。”或者更進一步說,只有秋收起義失敗后走上井岡山,毛澤東才找到中國革命的道路,從此他有了屬于自己獨創的革命理念,他的詞作也由此展開了一片新的天地。
井岡山道路的開辟并非暢行無阻,黨內不同意見及錯誤路線曾使毛澤東離開過指揮戰爭的崗位,但是在任何處境下他都是以人民戰爭觀來思考的。他的詞作也因此豐富多彩。
為了充分把握井岡山詞系列的豐富性,這里先從分類研究入手,當有助于把問題引向深入。
井岡山詞系列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戰爭詞,包括《西江月.秋收起義》《西江月.井岡山》《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還有半篇《漁家傲》,詞云:“英雄紅軍憑肉搏,紅旗翻處白旗沒。地動天搖風雨躍,雷霆落,今日渠魁應活捉!”(2)最近我寫了《毛澤東的半篇<漁家傲>因何而作》,發表在山西《黨史文匯》今年第6期上,我根據郭化若的回憶錄,認定這半篇詞是寫1931年8月11日反第三次大“圍剿”黃陂戰斗的,是沒有寫完的《漁家傲.反第三次大“圍剿”》;
第二類行軍詞,包括《如夢令.元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
第三類言志詞,包括《清平樂.蔣桂戰爭》《采桑子.重陽》《菩薩蠻.大柏地》《清平樂.會昌》。
總共詞作11首有半。這三類詞創作于不同條件下,不同條件決定不同心境,不同心境決定不同詞境。宗白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指出藝術意境“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層次。”(3)葉嘉瑩論詩詞也認為“分別具有感知、感動與感發三種不同層次之意境。”(4)宗、葉二位所論是相通的,三層次論不失為對詩詞藝術規律性的把握。讀毛澤東井岡山詞系列發現三類詞與三層次論正好相符,現在就用這一理論作一解讀。
先看戰爭詞。這類詞是親自指揮戰斗期間創作,有的就是在戰場上馬背上哼出,這類詞突出之處是再現一些戰斗、戰役的過程。《西江月.秋收起義》無疑是揭開井岡山道路這一壯觀活劇的序幕。在表現手法上借古典戲劇英雄出場形式,先報番號亮出旗幟,再將劇中主角推到前臺,并講明起事原因,最后“霹靂一聲暴動”則把行動突發特點點出。中國歷史上爆發過數百次農民起義都以失敗告終,唯有20世紀無產階級領導的農民革命取得最后成功。在中國詩歌史上并沒有見到直接寫農民起義的詩篇,這首詞的意義顯而易見。
《西江月.井岡山》寫的是黃洋界保衛戰,令人想起《水滸傳》上一些戰斗場景描寫。當時敵我力量懸殊甚大,在“敵軍圍困萬千重”情況下,“我自巋然不動”,最后我守軍“眾志成城”,憑險抵抗,將敵擊潰。黃洋界保衛戰是以弱勝強、以小勝大的范例。當時毛澤東并不在場,憑別人介紹寫成這首詞,實在是因為這場戰斗體現了他開辟井岡山道路的主張。詞將我方嚴陣以待、雙方對壘緊張態勢,以致最后敵方狼狽潰逃這一系列過程再現出來,足見詩人高超的敘事能力。
《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上片寫龍崗之戰,霧中設伏活捉敵師長張輝瓚,全軍上下一片歡騰;下片寫三個月后敵方不甘心失敗反撲過來“風煙滾滾來天半”,真是氣勢洶洶、不可一世,而我方“喚起工農千百萬”以對待之。上片寫實,有聲有色;下片虛寫,足以引起人們的想象。
《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上片寫白云山下設伏困住對方,我方隱蔽隊伍突然而至造成“飛將軍自重霄入”形勢;下片先以簡括之筆寫“七百里驅十五日”橫掃千軍打運動戰狀況,最后以“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點出對方慘敗。就反映整個戰役而言這首詞是最全面的,可謂詞中寫戰爭之最。
半篇《漁家傲》是詞的上片,寫的是一次肉搏攻堅戰,“紅旗翻處白旗沒”寫出我紅軍戰士敢于刺刀見紅沖上去而敵方失去抵抗能力,恰好此時風雨大作如“地動天搖”,雷電交加如從天落下,我方乘勢攻入,看來敵方頭頭定然被我活捉。三次反“圍剿”三篇《漁家傲》都是上片寫一次戰斗,這一次寫雨中攻堅戰,極具特色。
這些戰爭詞在短小篇幅內再現戰斗、戰役場面與過程,不僅詞史上前所未見,就是擴展到其他詩歌領域也是少見的。這真是詞史上偉大的創舉!這類詞表現出卓越的寫實功力,它們以“客觀的描摹”見長,屬于“直觀感相模寫”第一層境。由于這類詞側重在交代事件過程再現場面,可以說是小型敘事詩。這類詞也言情,但是別于抒情詩中直抒胸臆方式,而是客觀敘情。正如作者在《<詞六首>引言》中說的那樣“反映了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當然也包括作者在內,在這里“我”與“我們”是融為一體的。這類詞以再現革命群體行動為主,每一篇都堪稱詩史,統一起來看極具史詩價值。
再看行軍詞。比起戰爭詞類,這類詞敘事的成分顯然要減少了許多。戰爭類詞是寫敵人“圍剿”根據地我不得不采取人民戰爭的方式去保衛,行軍詞類則是為開創擴大根據地主動轉移,表現的是主動爭戰的豪情,這樣就進入“情意之感動”的第二層境。
三首行軍詞都寫于1930年。這年的1月5日毛澤東寫了題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封給林彪的長信,其中所闡述的思想標志著毛澤東關于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革命道路理論的形成。三首行軍詞與這封信的思想都有直接關系。
《如夢令.元旦》這首不分片的小令也分兩部分,前兩句寫由閩向贛轉移,翻過武夷山東面;“今日向何方”以后寫贛南(武夷山西面)行軍以開展游擊戰爭,促進革命根據地的鞏固和發展。全詞充滿渴望投入新的戰斗激情,輕松的節奏中透露出的是革命樂觀主義情緒。
《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以“雪里行軍情更迫”一句點出爭戰之情迫切。雪大、山高、風急、軍令剛下,這諸多因素都使這次行軍困難重重,這樣“十萬工農下吉安”就顯得更加豪邁。
《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寫的是在中央立三盲動路線下的行動,顯然是作者所不情愿的。盡管如此,作者還是曲折地表現了自己的主張,在壓抑的狀態下釋放自己的抵制情緒。對開創贛西南根據地黃公略的期待,對爭取江西全省擴大到湘鄂以至于迎接革命高潮的到來,這些都是“以農村為中心”作為出發點,是與立三路線“以城市為中心”相矛盾的。而現在又不能不聽從錯誤領導的指揮,難免心底涌起悲愴情緒,“國際悲歌歌一曲”一句為全詞定下悲壯基調,應該說就抒情而論,這首詞內涵最為豐富。在這首詞中“事”的成分已變得簡直可以略去不提,“情”的成分突顯,抒情主體完全是“我”了。
最后看言志詞。四首詞都是寫在政治上出于逆境之時,前兩首寫在紅四軍“七大”毛澤東落選前委書記后;后兩首寫在王明“左傾”路線取得對中央蘇區全面統治,毛澤東失去軍事指揮權以后。兩段政治上處于逆境的日子里毛澤東曾身患重病,可謂身心交瘁。對于詞創作來說這倒有了較多推敲時間。更重要的是人在逆境中精神上自然有產生超越現實的要求。這批詞作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論,“別于一種屬于心靈上的觸引感發的力量”(5),即進入第三層境界,其實就是人心靈深處的追求。
《清平樂.蔣桂戰爭》是寫蔣桂戰爭給紅軍帶來擴大閩西根據地的機遇。1929年6月下旬紅四軍“七大”錯誤地否決了毛澤東的關于反對不要根據地的流寇思想的正確意見。毛澤東雖然落選前委書記,但他堅持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所以他賦詞言志,算是對黨內錯誤思想的一種糾正。
《采桑子.重陽》應是病中作形上思考的結果。重陽是一個與人的壽命有關的節日,作者以此為題表現戰斗的人生觀,是與傳統文化不同的“天人合一”論。
《菩薩蠻.大柏地》實在是一篇絕妙好詞,上片寫雨后天上山間色彩斑斕變化多端,下片由“彈洞”引出對幾年前戰斗的回憶,面對諸多色彩“裝點此關山”,發出對根據地“今朝更好看”的贊嘆,是江山英雄情懷的抒發。
《清平樂.會昌》是井岡山詞系列最后一篇,又是長征詩詞系列的序曲,是承前啟后的樞紐之作。這首詞寫在面臨反第五次大“圍剿”全線失敗,準備長征前夕,作者說他此時的心情與1927年大革命失敗前夕寫《菩薩蠻.黃鶴樓》時一樣“又是郁悶的”。然而此時的毛澤東已是成功指揮過三次反大“圍剿”的軍事家,即使在失敗面前仍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堅定,從“更加郁郁蔥蔥”中看到了希望,希望就是新的根據地的開辟。
寫這四首詞時毛澤東并不在前線,每首詞又無一不具有用“戰”字組成的詞匯,透露出作者要表現的仍然是與井岡山道路一致的理念與精神。它們屬于詩人“個別主體的自我表現”的抒情詩,這里也有敘事的因素。如《清平樂.蔣桂戰爭》下片“紅旗躍過汀江”“分田分地真忙”如僅看作“對閩西解放的高度喜悅”則失之膚淺,因為這里表現的是作者思想深處的追求。
通過以上對井岡山詞系列三類詞的解讀,可以看出三類詞中無產階級的戰斗精神一以貫之,這種在戰爭中形成的詞魂,使毛澤東成為繼蘇軾、辛棄疾以后能夠寫出自己獨創“志意與理念”的豪放派大家。正因為此每一類詞都有突破詞史的意義,都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三類詞展示的三層境界。第一層境是基礎,第二、三層是在基礎上的提升。相對而言,由于第三層境表現靈魂深處高遠追求,因而頗具“永恒主題”價值。這些是我們運用三層次論解讀毛澤東井岡山詞系列得到的認識。
(三)以詩文為詞
盡管毛澤東的詞創作高峰在長征路上,從公開發表作品看,他的創作活動一直持續到1965年秋寫《念奴嬌.鳥兒問答》。既然我們已把他列為繼蘇軾、辛棄疾以后的大家,圍繞著井岡山詞系列對毛澤東豪放詞創作特點作出初步論析也是必然的。
我們已經知道井岡山詞系列與毛澤東開辟的井岡山道路這樣具有世界意義的事件相聯系,內容上的獨創性與豐富性決定了在寫作上必然有所創新。與蘇軾的“以詩為詞”、辛棄疾的“以文為詞”相比,我們覺得毛澤東的詞創作體現了“以詩文為詞”的特點,這并不是前人“以詩為詞”與“以文為詞”的簡單相加,而是具有另一種意義的,其內涵具有獨特的規定。
先說以詩為詞方面。
宋朝以后論詩者有唐音宋調之分,蘇軾是北宋詩第一大家,他以詩為詞當然是以宋詩為詞。(6)毛澤東在給陳毅信中說:“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律,所以味同嚼蠟。”這固然是他的一家之言,總可看出他厚唐薄宋傾向,他從事豪放派創作繼承蘇軾以詩為詞肯定與蘇軾有了很大的差異。當我們研讀作者青春詩詞系列有關作品后發現,毛澤東的“以詩為詞”是把曹操為代表的建安詩風、李白為代表的盛唐詩風帶進詞內,從而開創了豪放派詞的新境界。
毛澤東在少年時代就對三國英雄人物中曹操推崇,曹氏馬上得天下、戰爭中又能哼詩的文才武略確實是帝王中之佼佼者,毛澤東曾對身邊工作人員說:“我還是喜歡曹操的詩。氣魄雄偉,慷慨悲涼,是真男子,大手筆。”(7)
今天讀到毛澤東寫的最早一首詩《五古.挽易昌陶》就是學習建安詩的。其中“悲嘆有馀哀”是曹植《七哀》詩的成句,而“列嶂青且茜,愿言試長劍。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所表現的,當然是指清除外患而言,是與建安詩中追求蕩平天下的英雄主義精神相通的。這種慷慨之音在《菩薩蠻.黃鶴樓》中又得以體現,詞中主人公站在黃鶴樓上面對長江,面對長江流過的整個中國(8),他心情蒼涼,而“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所透出的韻味是與曹操的《短歌行》中的“對酒當歌”“慨以當慷”接近的。
建安詩歌還處于抒情詩發展的早期階段,保留了漢樂府詩的敘事手段,建安詩風以“風骨”取勝即剛健有力常表現在直接敘寫情事上,這一點毛澤東井岡山詞系列中是得到繼承發揚的。在革命的理念與精神鼓舞之下,毛澤東奏出了英雄主義的最強音,其英雄氣度或顯示為力量,如“我自巋然不動”“枯木朽株齊努力”“踏遍青山人未老”等;或顯示為速度,如“直指武夷山下”“席卷江西直搗湘與鄂”“橫掃千軍如卷席”等。總之都是表現為對舊世界征服行動上,給人以強烈的運動的氣勢感。
歷代進步作家都推許建安詩風的示范作用,毛澤東也是如此。1945年10月在重慶談判期間他與柳亞子晤談,后來寫信稱贊柳詩“慨當以慷”,又說自己的《沁園春.雪》“似與先生詩格略近”(9),這些都應看作對建安詩風的認同。
盛唐是建安以后中國詩歌史上的第二個黃金時代,李白則是這個時代的杰出代表。建立在強大自信心之上的樂觀情調是李白詩歌的主旋律,李澤厚說:“盛唐之音在詩歌上的頂峰當然應推李白,無論從內容或形式,都如此。因為這里不只是一般的青春、邊塞、江山、美景,而是笑傲王侯,蔑視世俗,不滿現實,指斥人生,飲酒賦詩,縱情歡樂。”(10)毛澤東推許李白是詩人之冠,說“李白詩文采奇異,氣勢磅礴,有脫俗之氣。”(11)他早年寫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就是一篇脫盡凡俗的太白體,詩中對同學少年的才能自負到可比屈原、賈誼,認為是“山川奇氣”所鐘,他們的行為如同“鯤鵬擊浪”,他們的眼光很大,大到“要將宇宙看稊米”,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理平紛紜世事,甚至認為自己是五百年一遇的“名世”者。這實在是李白式的自我評估。這種高度崇尚青春少年的精神在《沁園春.長沙》里又一次全面發揮,先是對“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充分肯定,再贊揚他們指點江山糞土萬戶侯的英雄行為,最后表示同輩有橫截眾流的英雄氣概。樂觀、自信、反抗的精神到以后則發展為對革命前途的樂觀,對人民力量的相信,對反動勢力的敢于藐視、敢于應戰。這些是我們在讀井岡山詞系列每一首詞時不難感受到的。這固然得力于對馬克思主義創造性的運用,也得承認歷史上偉大詩人對詩人氣質很重的毛澤東有著積極的影響作用。
盛唐詩風在繼承建安風骨極力表現力量之美外,又追求一種博大的氣象,后代研究者稱之為“盛唐氣象”,而盛唐氣象則是“具有氣勢美的形象畫面”(12),這些畫面常常是借助各種事物安排取得感染效果的,如《沁園春.長沙》中秋天景物、《菩薩蠻.黃鶴樓》煙雨莽蒼景物安排正得益于盛唐詩的妙境啟發。在井岡山詞系列中,事物形象呈多樣性,大致有三類:第一類取于自然物象,或給人的征服行為帶來障礙,反顯示行為者的堅強。這些物象大都具有高、大、險、急等特性;或營造氣氛,與人的意愿一致,來顯示行為合理,如“萬木霜天紅爛漫”“白云山頭云欲立”“彩練當空舞”,等;或取于革命活動中事象,如“紅旗”“天兵”“紅一角”等,以顯示行為的崇高性;或含有寄托意義的喻象,如“不周山”“萬丈長纓”“狂飆”“金甌”等,來顯示行為的理想性。
作者取景的眼光是宏觀的,他筆下的物都具有大的特征,“黃花”雖小與“戰地”連在一起則成了片,所以這些事物在詞篇出現,就有了開闊高遠的境界。作者色彩感極強,愛用紅色,再與其他色彩相間,給人的視覺造成強烈的刺激。至于“赤橙黃綠青藍紫”與“陣陣蒼”搭配,更是體現了運用色彩營造意境的高超技能,遂成千古絕唱。
前面說過,毛澤東以建安詩風為詞,表現在行為敘寫上,給井岡山詞系列帶來運動的氣勢感。現在則要說,毛澤東以盛唐詩風為詞表現精神博大,在事物安排中顯示高遠意境。這兩方面共同體現在一首詞中,是難以區分的,只是為了論述方便這里不得不分開來說明。
再說以文為詞。
毛澤東是偉大思想家,一代文章大師,他在從事詞創作時自然不離思想家本色。他的以文為詞,不僅僅是把散文手法帶入詞內,主要是指在內容上與“文”相通,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戰爭詞體現了軍事著作的一些原則。毛澤東在紅軍第四軍前委給中央的信中說:“我們三年來從斗爭中所得的戰術,真是與古今中外的戰術都不同。用我們的戰術,群眾斗爭的發展是一天天擴大的,任何強大的敵力是奈何我們不得的。”(13)接著毛澤東講了“分兵以發動群眾,集中以應付敵人。”等五項戰術,以后在親自指揮三次反“圍剿”都在馬背上哼出詞來,在構思這些詞時顯然是有意再現他運用這些獨創戰術過程以及表現獲勝的喜悅興奮。
二是一些詞的內在理路與政論的邏輯完全一致。1928年10月5日毛澤東在《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一文中分析國內政治狀況指出“蔣桂兩派且在醞釀戰爭中”,并指出“白色政權間的長期的分裂和戰爭,便給了一種條件,使一小塊或若干小塊的共產黨領導的紅色區域,能夠在四圍白色政權包圍的中間發生和堅持下來”。蔣桂戰爭在次年四月爆發,紅四軍有出贛入閩發展根據地的行動,這年秋天所作《清平樂.蔣桂戰爭》完全是政論思想的藝術再現。這是一首說理詞,不僅上下片呈因果關系,就是每層之間也是因果關系,內在邏輯之嚴密與政論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與《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之間關系也是如此。毛澤東在政論中闡述了他當時對中國革命形勢總的看法,批評了像林彪一類持右傾悲觀觀點的人,“沒有在游擊區域建立紅色政權的深刻的觀念,因此也就沒有用這種紅色政權的鞏固和擴大去促進全國革命高潮的深刻的觀念”。詞雖然在題目中標明了行動路線,可是在詞篇中并不涉及,完全是自抒胸臆的抒情,他對黃公略開辟贛西南根據地的期待,對爭取江西以至湘、鄂,再到對迎接全國革命高潮的期待之情,每一句都是從政論思想中生發出來。
三是使詞具有了理趣之美。理趣是宋人以文為詩帶來的積極成果,是宋詩繼唐詩以后的獨特貢獻。毛澤東雖不喜宋詩,由于他是一個思想家,在詞創作時不能不把他的思想帶到詞內,讓人讀來覺得有不盡的韻味,這就使他的詞具有了理趣之美。當然這里的理趣與宋詩的理趣主要是禪趣不同。他的詞讓人領略到馬克思主義真理之趣味。有些篇章放在中國詩歌史上也稱得上名篇,有些句子如“戰地黃花分外香”“踏遍青山人未老”,成為傳世的名句,其原因蓋出于此。
至此,可以這樣說,毛澤東以詩文為詞,“文”是自家之文,“詩”是他家之詩,是以“文”統攝“詩”的。井岡山詞系列之所以在詞史上取得突破,他的全部詞作之所以在蘇軾、辛棄疾后取得又一高峰地位,其必然性正在于此!
注:
(1)繆鉞、葉嘉瑩:《靈溪詞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60頁。
(2)這半首《漁家傲》首先由曾德林在1958年第14期《中國青年》雜志發表的《紅旗翻白旗沒》一文披露出來,已故陳安吉先生在論著中多次提到。
(3)宗白華:《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55頁。
(4)繆鉞、葉嘉瑩:《靈溪詞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5、76頁。
(5)轉引自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7、1260頁。
(6)陳伯海主此說,見其論文《宏觀世界話玉溪》,載《全國唐詩討論會論文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41頁。
(7)轉引自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7、1260頁。
(8)公木:《毛澤東詩詞鑒賞》,長春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頁。
(9)《毛澤東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30頁。
(10)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132-133頁。
(11)轉引自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7、1260頁。
(12)羅立乾:《“盛唐氣象”說論評》。《全國唐詩討論會論文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11頁。
(13)《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6頁。
中國毛詩會編《井岡山道路與毛澤東詩詞》,中央文獻出版社, 2008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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