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三千年中國詩歌史,詩人詩篇之多,難以計數。但是能夠影響到歷史發展進程的只有兩篇,那就是戰國時代楚國屈原所寫的《離騷》與近現代毛澤東寫的《沁園春·雪》。理由如下:
屈原活動時代正是德國哲學家雅爾貝斯所說的中國文明的“軸心時代”。屈原以其楚辭代表作《離騷》奠定了中華民族精神核心——愛國主義的思想基礎,形成了被學者所稱道的“屈原傳統”,李澤厚論及這一傳統時說:“死亡構成屈原作品和思想中最為‘驚采絕艷’的頭號主題”。屈原思想的深刻性、情感的豐富性、文采的多樣性,正是圍繞著這一個主題展開,而影響到他以后的兩千多年的歷史,為中國人確定出做人的起碼道德準則,為進步作家與詩人樹立起應當效法的榜樣。
應當指出的是,《離騷》所顯示的愛國主義與忠于君王密切聯系,屬于傳統愛國主義,今天不能全盤肯定。但是詩中所表現出對“舊鄉”的眷戀,對民生之多艱的同情,對“美政”理想政治的追求,對國家前途的關切,仍是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
屈原和他的《離騷》是偉大的,司馬遷在其傳記中談到這首詩的創作意義時說:“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對后世的影響是長遠的,毛澤東簡直是出自本能地接受屈原的影響。1949年12月在前往蘇聯訪問的火車上,在與蘇方陪同的漢學家費德林談到屈原時深情地說:“我們是這位天才詩人的后代”,“我們就是他生命長存的見證人”。可以說推崇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毛澤東把自己看成是屈原生命的延續,原因就在于他本人就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毛生于1893年,1895年中國在中日甲午海戰中遭到慘敗,朝野上下涌現出一股“救亡圖存”的怒潮,傳統愛國主義實現了向近代愛國主義的轉變。毛澤東在這一環境中長大。1917年俄國爆發了十月社會主義革命,馬克思列寧主義傳入中國。毛澤東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觀察國家命運,堅信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1919年爆發的“五四”運動標志著近代愛國主義向現代愛國主義轉變,毛澤東應該是得轉變風氣之先者。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中華民族到了自鴉片戰爭以來最危險的時候,也是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的最后一搏,同時也是民族面臨走向復興的起點。近代史救亡第一課題與現代發展課題一下子擺在中國人面前。毛澤東為了解決這兩大課題,在率領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兩個月后,在1935年12月即在瓦窯堡會議上作了《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下簡稱《論策略》)的報告,在“民族統一戰線”部分強調如何“實現中國的獨立自由”這個偉大任務的辦法,即如何完成第一時代課題;在“人民共和國”部分,在現階段建立“代表全民族大多數利益”“人民共和國”的必要性,并指出“在將來民主主義的革命必然要轉變為社會主義的革命”,這實際上把如何解決時代的第二課題提了出來;在報告最后“國際援助”部分,毛澤東把解決兩大時代課題的方式概括為一段話:
“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這段話三句分別把今天抗日、爭取國家獨立、未來民族崛起前景依次展示出來。這段氣壯山河的文字可看作毛澤東對中華民族精神的重鑄與升華,海內外有學者稱之為“毛澤東精神”,這種概括更為得當、準確、鮮明。
而在作了《論策略》報告后兩個月,毛澤東帶領紅軍開往山西的途中,寫出了《沁園春·雪》詞,則是把這種精神又作了一次詩意表現,而成了他的代表作。
對于這首《雪》詞,我過去寫過多篇文章論析,現在再把最近的認識總結為以下四點。
首先,這首詞最突出的獨創性表現在詩人觀照世界的方式集中體現在大時空觀上。
這首詞寫在東征途中,正值迎接全國抗日高潮到來之時,然而從字面上全然不見這些痕跡,似乎游離于這些時事之外。然而正是不拘于現實中一時一事,其構思方式顯示出毛澤東的精神魅力之所在。不難看出詩人是在“歷史—現實—未來”三維時空中展開形象思維的。反映在詞面上則是以眼前的冰雪山水之美,寄托他對祖國深情的愛,“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則是表現他對未來美好新中國的追求。
新中國應該是“新”在社會主義制度確立,于是在上片寫景后,下片又對“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進行批判。反對封建主義成了全詞的主題,那么新的社會制度由誰確立呢?詞的最后又推出比“無數英雄”又高出一個層級的“風流人物”,毛澤東說,“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確立一個社會制度只能歸到一個階級上,一些解釋者(包括蔣介石與一些無聊文人)把“風流人物”理解成詩人自己,顯然是沒有讀懂這首詞。
《雪》詞的底蘊與《論策略》報告是一致的,詩人的立腳點仍是站在現實基礎之上,只是因為他的大時空觀著眼點在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命運上,著眼于中國的未來發展前途上,正如陳晉所說,毛澤東“對時空的沉思深邃高遠”,“展示出一面在天地古今間執意求索的廣闊胸懷”,應當說這種“求索”精神與屈原又是一致的。毛澤東的大時空觀是引領一代代人往前的愛國主義體現。這一點又是高于屈原的向先王看齊的理想政治。
其次,是這首《雪》詞集中體現了毛澤東一貫奉行的以奮斗為主導的人生哲學。毛澤東早年有一段名言“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奮斗成為毛澤東一生奉行不渝的人生觀,并以此為基點接受和創立他的階級斗爭政治哲學、軍事斗爭哲學以及藝術哲學。在民族戰爭即將全面展開年代,奮斗的最高表現形式當然是全民族抵抗。與日本謀求和平則成了漢奸頭子汪精衛,消極抗日則是看美國臉色行事的蔣介石。在《論策略》報告中,毛澤東說“我們有權利稱我們自己是代表全民族的”。對待日本侵略他早有思想準備,1916年在寫給蕭子升的一封信中就說過,“二十年內,非一戰不足以圖存”,“欲完自身以保子孫,止有磨礪以待日本”,二十年后他發出“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應該是代表全民族發出的最強音。而“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則是這種情感的詩意表達。這不是寫一座山,而是群山萬嶺,正是中華民族這個群體生命力的頑強表現。而“欲與天公試比高”一句更讓人想起齊天大圣孫悟空的戰斗姿態。敢于戰斗無疑是這首詞的主旋律。詞上片所寫景物都是具有體積大的特點,呈現出雄渾磅礴的力度,而下片對二千年歷史進行縱向批判,這顯示出奔放超越的氣勢。毛澤東奉行奮斗的人生哲學,在戰爭的歲月里發展成敢于向強手挑戰的個性,這種個性在民族敵人面前得到充分展現,于是就有《雪》這篇代表作產生。
再次,是這首詞將以太陽為統領作用的意象群發展到盡善盡美的水平。人在天地間,關系最密切的天體莫過于太陽和月亮。然而在詩詞領域,月亮的重要性又顯然大于太陽。除屈原的楚辭里日神的作用是大于月神的作用外,而在唐以后詩詞里,月亮成了詩人創造詩意不可離開的物象。大詩人李白與明月結下了不解之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稱為“孤篇壓全唐”之作,在多種意象中,月亮無疑起到了統領作用。詞中婉約派以寫男女之情為主,更是離不開月亮構建意境。毛澤東的三首寫給楊開慧的詞也是如此。辛棄疾倒是愛寫“斜陽”,因為用來比喻即將衰亡的南宋,很難說引發出多少美好的詩意。
毛澤東是政治家詩人、軍事家詩人,又以創建新中國、新世界為奮斗目標,所以太陽特別是早晨的太陽成為引發他詩情的物象。毛澤東在政治上曾用早晨的太陽比喻革命高潮到來、共和國建立,把青年比作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他為數不多的詩詞中,太陽主要是是朝陽或直接或間接出現,這是值得注意研究的。
太陽在《雪》詞中出現,其意義應該是多層次的。最基本的意義是由于雪后太陽出現使山水冰雪美進入了更高境界;“晴日”中江山呈“分外妖嬈”女性美與下片“風流人物”男性美互相映襯,運用傳統的英雄美人審美體式表達出對祖國深情;而“晴日”下的山河寄寓著詩人創建中國未來的政治理念。所以我們有理由說,“晴日”在《雪》詞眾意象中起統領作用;在他的詩詞中,太陽對于詩境的構建所起到的作用也是重要的,這需以后另作專文論述。
最后要強調的是,這首詞在寫法上是借鑒了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東坡這首詞是他開創豪放派的標志。而毛澤東的《雪》詞又是超越了《赤壁》詞的,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說毛澤東登上了豪放詞的巔峰,所以臧克家說,“他好像文藝天空里光芒四射的太陽”。
從以上四點可以看出,這首僅百余字的《雪》詞竟蘊含著如此深刻的思想與獨創的藝術性,集中體現了有限之中追求無限的中國藝術精神。“五四”以來傳統詩詞作者無人可比。
把《離騷》與《雪》放在一起比較閱讀,可以看出二位作者都是在各自時代表現愛國主義主題。不同的是前者是奠基者影響兩千年的中國歷史。屈原的思想在毛澤東那里得到了傳承。但毛澤東是在中國面向世界時繼承前人而又發揚了它,成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礎。今天我們正面臨世界百年來未有之大變局,中國崛起將恢復漢唐時的世界地位,走進世界舞臺的中心。在崛起的過程中,《雪》詞所體現的精神將鼓舞著一代代中國人。
《離騷》是偉大的不朽之作,屈原以后,楚辭體雖代不乏人,但無一人可超越屈原,《離騷》一出就成了后人難以超越的巔峰。我們認可毛澤東詩詞是傳統詩詞“最后一座高峰”(朱向前說)的提法,作為巔峰之作的《雪》詞也是不可超越的。
歷史將不斷證明,同《離騷》一樣,《雪》詞也是偉大不朽的詩篇。
(傳承紅色基因《沁園春·雪》研討會(2019.6中國·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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