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汪暉教授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教授
2014年3月,清華大學
(出自活字文化出品《顛倒》288頁)
題記:2012年5月28日自紐約飛抵瑞典,入住烏普薩拉(Uppsala)瑞典高等研究院(SCAS)。研究院的主體部分是一所十八世紀的晚期建筑,即林奈宮(Linneanum),坐落在植物園內。我的寓所在植物園外的墓園一側。5月29日,臨窗而坐,眺望墓園,時差之中,恍若守墓人,隨手涂鴉,錄隨感二則,其一題為《墓園·顛倒》。
墓園·顛倒
窗外是一片廣大的墓園。綠草如茵,樹木蔥蘢,陽光樹梢交錯,暗影扶疏。雖是盛夏,這里卻涼意襲人。墓園向城內延伸,過河不遠,就是林奈花園,大生物學家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工作過的地方。1907年年末,日本東京刊行的《河南》月刊第一號揭載題為《人間之歷史》的長文,其中提及林奈云:"林那(K.von Linné)者,瑞典耆宿也,病其時諸國之治天物者,率以方言命名,繁雜而不可理,則著《天物系統論》,悉名動植以臘丁,立二名法,與以屬名與種名二。"
作者盛贊林奈影響深遠的植物分類學,但對其仍沿襲"摩西創造之說"并不滿意。他評論說:按林奈的系統,"今之生物,皆造自世界開辟之初,故《天物系統論》亦云免諾亞時洪水之難,而留遺于今者,是為物種,凡動植種類,絕無增損變化,以殊異于神所手創云。"創世說交代世界的源起,卻劃定了存在的界限,以致"僅知現在之生物,而往古無量數年前,嘗有生物棲息地球之上,為今日所無有者,則未之覺,故起原之研究,遂不可幾。"作者因此從瑞典轉向了法國,從林奈轉向了拉馬克(Jean-Baptiste Pierre Antoine de Monet,Chevalier de Lamarck,1744-1829)與居維葉(Georges Cuvier,1769-1832)。1926年,《人間之歷史》易名《人之歷史》,收入雜文集《墳》,作者是魯迅。
汪暉首部著作《反抗絕望》
199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
(翻拍掃描,圖片有輕微變形)
林奈以生物學家名世,如今通行的溫度標準也和他有些關系,卻鮮為人知。攝氏溫度的首創者是安德斯·攝爾修斯(Anders Celsius,1701-1744),他在1730至1744年間擔任烏普薩拉大學的天文學教授,1741年在這里設立了天文觀察館(Uppsala Astronomical Observatory)。翌年,在題為《溫度計上兩個恒點的觀察》("Observations of two persistent degrees on a thermometer")一文中,他檢驗了獨立于緯度和氣壓的水的沸點(the boiling point)和冰點(the freezing point),并把沸點設定為0°,而將冰點設定為100°。攝氏即centigrade的譯名, 是從拉丁語"百步"或"百階"(hundred steps)演化而來。1745年,攝耳修斯亡故后一年,林奈將這個尺度顛倒了一下,即冰點為0°,而沸點為100°,成就了現在的攝氏標準。
顛倒,多半有些可惡,但也伴隨隱秘的快感。《詩經·國風·齊風·東方未明》:"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這是寫"以裳為衣,今上者在下"的窘態,于今讀來,卻近于手舞足蹈。孟云卿《雜曲歌辭·古別離》描寫妻子對征夫的懷念,有"宿昔盟同衾,憂心夢顛倒"的說法,"顛倒"接"憂心",語義是否定的,但"夢顛倒"卻暗含希冀。皎然《酬秦系山人戲贈》寫禪寂為塵心所破:"正論禪寂忽狂歌,莫是塵心顛倒多?"以顛倒飾塵心,以狂歌對禪寂,白足行花,黃囊貯酒,未合樂而不淫的詩教。我們看孔子臨狄水而歌,同樣是顛倒,就含蓄蘊藉得多了:"狄水衍兮風揚波,船楫顛倒更相加。"(酈道元《水經注·河水五》)至于"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不但是可愛而偉大的愿望,也是革命的倫理。例如我窗外的這片墓園,咫尺之下埋葬著多少曾經鮮活的故事:山盟海誓,陰謀詭計,認知與創造,性與愛情,自然也少不了權力與財富,誰知道還有些什么呢,但它們全部無差別地歸于這片寂靜。如果將他們"顛倒"過來,從冰點變成沸點,大概就能成就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的那些幽靈彌漫的電影了。
《反抗絕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二版
副標題改為“魯迅及其文學世界”
伯格曼出生在烏普薩拉,幼年沉浸在宗教的氛圍中。在自傳《魔燈》(Latema Magica)中,他回憶說:"我的興趣全部獻給了教堂的神秘世界:低矮的拱廊,厚實的墻壁,來世的氣息,以及在中世紀油畫上的奇異的植物和天花板及墻壁浮雕上顫動的色彩斑斕的陽光。這里有著人的想象力所及的一切事物:天使,圣徒,龍,先知,魔鬼,以及人類。"9歲時,他用一堆錫人士兵玩具換來了另一個玩具"魔燈",也就是17世紀發明出來的初級投影儀。不同于其他玩具,魔燈的功能就是最有趣的"顛倒"吧。年幼的伯格曼將信仰的世界置換為"魔燈"的天地,從此宗教的魅影蛻變為顛倒世界中的精靈--那是一個用鏡像、木偶、燈光效果和語言創造出來的人間世,其中魅影憧憧,卻魅力無窮。他全身心地沉浸其中,自導自演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的戲劇。斯特林堡也曾在烏普薩拉大學求學,自幼受虔信宗教的母親影響,不但其作品,就是他本人的生活也時時與精神危機相伴隨,那陰郁中透著的明亮,癲狂如"瑞典最熾熱的火焰",正合伯格曼的口味。他們兩位都曾承受精神危機,并流亡國外。在"魔燈"投射的世界里,少年伯格曼從一個角色變換為另一個角色,男人瞬間成了女人,孩子轉眼又成了老人,喜怒哀樂,盡在顛倒中。他不再信教了。
顛倒意味著自由,但代價沉重。早在17世紀,笛卡爾(Rene Descartes,1596-1650)用"我思故我在"顛倒了我思與上帝及外部世界的關系:不是上帝的本質,而是"我如何知道",不是從信仰起步,而是從懷疑開始,一種新的認識論在宗教世界觀內部誕生了。1649年10月,應女王克里斯蒂娜(Christina Alexandra,1626-1689)的盛情邀請,笛卡爾來到瑞典擔任這位19歲少女的哲學老師。年輕的女王精力過人,規定每天凌晨5點上課,僅僅4個月后,1650年2月,慣于夜間工作的大哲終于不敵時空顛倒,客死于這片"熊、冰雪與巖石的土地"。但顛倒的歷史仍在延續。他的同時代人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也從懷疑論出發,結論卻是信仰的力量高于一切,人的感性與理性無法把握真理。這是懷疑論的自我懷疑,宗教世界觀的顛倒之顛倒。"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三百年后,帕斯卡的這句讖語被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寫在他著名的論瘋癲一書的扉頁上,為他此后的顛倒之顛倒的系譜學譜寫了前奏。1952年,??聛淼綖跗账_拉大學任職,致力于精神病的研究。在那之前,1948與1950年,他兩度萌發自殺念頭。他的成名作《古典時期瘋狂史》(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age classique - Folie et déraison)的最初動機很可能是自我的解析。從15世紀的愚人船,到17世紀的法國監獄,從中世紀有關女性與瘋狂的傳說,到19世紀佛洛依德學說的建立,福柯以顛倒的方式揭示了正常與非正常之間的顛倒。1958年,在這部著作基本完成時,福柯提出辭呈。但回法國不久,他旋又去了波蘭,卻中了當地情報機構的"美男計"。這或者就是另一種顛倒之顛倒。
《反抗絕望》,三聯書店2008年修訂版
窗口的正前方,兩個園林工人提著清掃的機器在墓碑間穿梭,一個女孩拿著鏟子刨除枝蔓的根莖,不遠處,一輛紅色的工具車橫在右側小路的中央。這是我第一次住在窗外就是墓園的地方,但并不是第一回從窗外觀察墓園。我對窗外墓園的理解,始于坐落在柏林東部的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故居。布萊希特在正屋外搭建了一個透亮的書房,仿佛魯迅故居的那個老虎尾巴。在寫作《吶喊》、《彷徨》和《野草》的年代,魯迅坐在那個尾巴的窗口,面對"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的風景。1926年,革命與北伐烽火熾熱,陰謀與危險已在凝聚,南下的魯迅尚未卷入漩渦,他孤身蟄居于廈門大學那座石窟般的鐘樓上,偶爾從戀人的信中體會廣東的喧嘩與騷動。夜濃到微醺,"南普陀寺還在做牽絲傀儡戲,時時傳來鑼鼓聲,每一間隔中,就更加顯得寂靜。"他將在眺望棗樹的窗下寫出的雜文,連同談及林奈及尼采們的四篇古文論文,匯集成冊。"雖然明知道......神魂是無法追躡的,但總不能那么決絕,還想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墳·題記》)布萊希特的書房外沒有棗樹,窗口正對著的,是一個法國教堂墓園的入口,一條不算寬的小路從那兒穿過,引向墓園深處。入口靠墻的一側有一個小小的花圃,他和妻子長眠于此,兩塊近于無字的、形態各異的石頭就是墓碑。同樣"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戀",魯迅的"墳"是文字凝聚的過去的生命,而布萊希特的墓碑幾乎是對文字的拒絕。他們各以不同的方式,在"小小的丘隆"中,埋葬"曾經的或過去的軀殼。"(《墳·寫在〈墳〉后面》)
碑而無字是謙卑還是桀驁,抑或另有隱情?無字碑歷來與人物評價有關,褒貶之間并無一律,也因此多了幾分玄機。唐代末年,政治江河日下,士林風氣卻分外講究流品,大臣趙崇不為文章,常以流品低下為由拒絕舉薦官員。唐代馮贄《記事珠·無字碑》說他"凝重清介,門無雜賓,慕王蒙、劉真長之風也,標格清峻,不為文章,號曰'無字碑'。"方干《贈趙崇侍御》一詩中有"才因出眾人皆忌,勢與摩霄自不知"、"云鴻別有回翔便,應笑啁啾燕雀卑"的句子,也可做所謂"標格清峻"之"無字碑"的注解。與之對比,五代時,后唐明宗選相,重臣相爭。安重誨欲舉崔協,任圜在明宗前爭辯說:"重誨未諳朝廷人物,為人所賣。天下皆知崔協不識文字,而虛有儀表,號為'沒字碑'。臣以陛下誤加采擢,無功幸進,此不知書,以臣一人取笑足矣,相位有幾,豈容更益笑端?"(《新五代史》卷二十八《唐臣傳》第十六) 按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十八的說法,崔協"少識文字",奏疏常有訛誤,"呼為'無字碑'",是譏諷他不自知("無自卑")的意思。《資治通鑒》卷二百七十五又記任圜言云:"明公舍李琪而相崔協,是猶棄蘇合之丸,取蜣之轉也",竟將崔協比喻為屎殼郎所推的糞球,而與蘇合香丸(李琪)相對比。然則,"蜣之轉"漫延不絕,代不乏人,一時聞達以蜣命自任,如魚鱗悸動,各各奔走南北,滾之翻之,樂此不疲,顛倒如此。即便"論議縱橫"如任圜回還,亦無逆轉馮道與崔協共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之力,時勢如此,夫復何言!無字碑,無自卑,毋自悲乎?
《死火重溫》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這些是比喻意義上的無字碑。至于真實的無字碑,命運也大致相當。秦檜的無字碑系后人奉送,意即罄竹難書,只能無字,實在恰當得很;北京十三陵,除長陵外,其余諸碑均無一字,弄清原委,需要一個有關宮廷政治的漫長故事。無字碑的歷史常與王朝更迭有關。在中國,最出名的無字碑就是泰山登封臺北側的無字碑和乾陵武則天的無字碑了。秦始皇何以在泰山登封臺側立無字碑,歷來解者紛紜,并無的論?;蛟S,他早在那里等候兩千年后的解人了?然則,"祖龍魂死秦猶在"言猶在耳,俱"從子厚返文王"已成趨勢,白云蒼狗,再顛倒之顛倒,還是無字的好。而武則天的無字碑,因墓主之性別身份,故事層層疊疊,近于不可思議,只能伴其千秋功罪,任由評說。二十世紀也未能例外:金陵紫金山南麓的中山陵就是一處無字碑。孫中山(1866-1925)逝世后,國民黨內曾計劃由汪精衛(1883-1944)、胡漢民(1879-1936)撰寫墓志銘,但遭到反對,轉請章太炎(1869-1936)撰寫。太炎先生的《祭孫公文》以四言為主,鏗鏘沉雄,如云:"天生我公,為世鈴鐸。調樂專壹,吐辭為矱。"又云:"欲招其魂,天地寥廓!吊以生芻,忠信猶薄!廞公之功,庶其合莫!"1929年中山陵落成時,文字終于敵不過權力,蔣介石(任中山陵建筑總監)拒絕使用章氏所撰墓志,致使中山陵空有碑亭而無墓志銘。如今碑亭內的"天下為公"四字是后來所補,卻行遍天下。在各處遍布的墓志銘的襯托下,這幾處無字碑以其無字而顯赫。猶記十年前的冬天,在紫金山下,山巒苦澀,枝干橫斜,舉首回望,不由得想到那些為了"將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而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們--他們連再被顛倒的命運亦毫無畏懼,何談碑與銘?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四冊)
三聯書店2004年初版
布萊希特的無字碑既不驕傲,也不謙卑,倒是有些別致。無論陽光明媚,還是凄風苦雨,他在書房的窗口凝視著那個必然的終點,或許體會了存在,也或許反觀了時代。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魏格爾(Helene Weigel,1900-1971)一定無數次討論過他們的共同歸宿。熟悉布萊希特私生活的人或許會對"共同歸宿"莞爾一笑,但忠誠與否并不同于相知與否的--他們有共同的志趣、共同的舞臺是真實的。魏格爾出生于奧地利的猶太家庭。在二次大戰中,她的許多家人死于奧斯維辛集中營。1917年起,她違逆家庭意志,開始學習表演,1922年移居柏林后,演出了包括布萊希特在內的當代劇作家的作品。1924年,她為布萊希特生下了兒子;1928年,兩人結婚。魏格爾與布萊希特一樣,信仰共產主義,并于1930年加入共產黨。1933年,國會縱火案之后不久,她和家人一起流亡,先到布拉格,而后經奧地利和瑞士抵達丹麥。1937年,他們流亡巴黎;1939年,他們流亡瑞典;1940年,他們流亡芬蘭;1941至1947年,他們流亡洛杉磯。她的演劇生涯的重新開始已經是1940年代的末尾,在冷戰時代的民主德國,他們抵達了自己的藝術巔峰。魏格爾飾演了布萊希特戲劇中的許多重要角色,其中最出名的是《母親》(Mutter)、《勇敢母親和她的孩子》(Mutter Courage und ihre Kinder)。在《勇敢母親》中,她受一幀在新加坡拍攝的、描寫母親悲悼被日軍殺害的兒子的照片的啟發,用"喑啞的尖叫"(mute scream)出色地詮釋了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在舞臺上,在舞臺下,他們相愛相伴,宛如一場搏斗,布萊希特的風流故事是否也會產生"間離效果",不得而知,但據魏格爾的傳記,即便在最困難和古怪的情境中,她也保持著幽默。
《去政治化的政治》
三聯書店2008年版
如今兩塊石頭促膝而居,一起凝望著曾經凝望的窗口。身體消弭,欲望與靈魂的對峙失了依托,沸點以冰點的形態存在。布萊希特稱贊魏格爾謙遜,這一點也符合許多人的觀察。作為演員,她從不突出自己,而是將自己徹底地投入表演之中。謙虛或許就是"間離"與"投入"之間的辯證,仿佛站在布萊希特的立場上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致意。魏格爾死于1971年,墓碑的設計究竟是他們的約定,還是她的安排;無字墓碑是出于謙遜,還是對于歷史變遷的無言?就像其他的無字碑一樣,這些問題即便不是無解,也必定是多解的。
青冥浩瀚,碑銘肅立。墓園在窗外展開,一片又一片,由樹墻和小路隔開,鋪展蜿蜒。我在墓碑間穿行。樹梢滴翠,草地濕漉,獨行的腳印向城市的方向伸展。出墓園不遠,就是高聳的烏普薩拉大教堂(Uppsala Domkyrka)了,屈指算來,已經是元明之際的皇家建筑。伯格曼電影中留下過它的身影。教堂的另一側,靠山坡的花園內,肅立著幾塊墓碑,趨近細察,最早的一塊,約兩米見方,竟是唐時的石碑,構型抽象,龍紋臥于青底之上,呈絳紫色。其他幾塊稍矮,圖形更為規整,平行的線條間鐫刻了一些象形字樣和十字圖形,當是依據龍紋碑及關于東方文字的想象而仿制。伯格曼回憶他幼年的經驗時,不但說到天使、圣徒、先知、魔鬼和人類,還提及了龍。我初讀時即有些疑惑:教堂一天地,何處起雕龍?這里的龍紋碑,或許就是源頭了。
《別求新聲》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回首墓園,仿佛回到了柏林布萊希特的窗口。穿過布萊希特夫婦的無字碑,右轉就是法國教堂的墓地,拐角處不遠,安葬著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和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 1770-1831)。他們并列著,在一白一黑、一高一矮的兩塊墓碑間,是費希特夫人的位置。黑格爾,這位費希特哲學的批判者,就這樣與他的批判對象并排佇立,低矮的黑色墓碑有一種后來者的謙卑和不妥協--上面寫著他的全稱和生卒年,再無別的頭銜。不同于費希特的絕對自我及其自我承認,黑格爾將承認置于主奴之間的斗爭關系之中。離開了他者無從確立自我的身份。費希特歿于1814年,黑格爾卒于1831年,并置的墓碑應該是按照后死者的意志而安排。除名字外,他的墓碑上排除了一切標記,看起來有點像費希特的絕對自我--一個自我確認的自我。按照黑格爾的邏輯,自我承認的欲望經常表達為"被承認",從而"被承認"是一種主動的態勢。黑格爾的龐大體系大大超越了前者,但在他的心中,費希特和謝林仍然是他的時代中兩個"配稱為哲學家"的人。并置的墓碑或許隱含著承認與自我承認的政治。
《東西之間的“西藏問題”》
三聯書店2011年版
費希特說:我是我!
不,我是我們!——黑格爾堅持道。
但那個我們也綿延至他身后的"我們"嗎?或許是的,因為"我們"命名著黑格爾。這個綿延的我們出于不同的理由,不斷重新命名鐫刻在黑色石塊上的名字。這是辯證的否定。近于無字的墓碑似乎在說:一切都會重寫的,但以"我"的名義。
《聲之善惡》
三聯書店2013年版
中國的士大夫,即便開明如梁啟超(1873-1929),大概會補充說:我是我,但我也是我們;但這個我們并不表現為主奴結構,而是一家人,不需要在斗爭中相互承認。1998年,為了紀念戊戌變法100周年,《讀書》雜志與天則經濟研究所在香山臥佛寺聯合召開會議,梁啟超和他的老師康有為(1858-1927)是主要的話題。王元化(1920-2008)、朱維錚(1936-2012)來了,我與他們初識,也是在1993年夏日的瑞典。如今他們都已作古。與會者中還有其他已經作古的人嗎?我不知道。但與會者在1998年尚能坐在一起討論,如今卻像黑格爾的左派與右派們一樣分道揚鑣,直至生命終點也不準備回頭,卻是一目了然的。一個半世紀前,由于馬克思的介入和歐洲工人運動的發展,圍繞黑格爾哲學的左右辯論以體系的顛倒而告結束,新的分野在完全不同的地基上再度展開。如今地基再度顛倒,新的起點在哪里呢?記得幾年前尋訪倫敦郊區的馬克思墓,意外發現隔著一條小路與他對峙的是曾讓嚴復(1854-1921)激動不已的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這是一場未完的戰爭,一場從19世紀的洪波中綿延而來的對峙,即共產主義者與社會達爾文主義者之間的對峙。如今大概很少有人專門前往祭拜斯賓塞了,但他的著作以各種變異的形態存活于世間,卻是重大而又常常為人忽略的事實?,F代化理論的代表人物帕森斯(Talcott Parsons,1902-1979)曾編選斯賓塞文選并撰寫導言,就其發展觀而言,所謂"現代化"及其理論與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其實一脈相承。墓碑是安寧的,但絡繹的訪客心情迥異,他們帶著各自的信念和感情來到墓前。在這個意義上,終結爭論的只能是又一代人的爭論,盡管標題或句讀有了些許變化,但根本的分歧還在那里,分毫未減。
《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六點圖書2014年版
我們就生活在各種紀念碑的中間,紀念碑界定著我們各自的位置。紀念戊戌百年的會議結束的那天,曙色熹微,金光穿越楓林,在櫻桃溝的溪澗跳躍。出臥佛寺,過植物園,梁墓坐落于東側山谷。那是一個家族墓園,典雅而莊嚴。秋風浩蕩,幽谷將這位當年的新人物襯托為一個古典的士大夫。妻妾圍繞"自我"而列,子孫按照輩分而各有位次。這里有清晰的結構,卻看不見為了"承認"或"被承認"的斗爭,寧靜致遠,一片和諧。清晰的內外,自成一體的家族,劃出了它與外部世界的界限。"自我"在家族綿延中伸展,承認變成了一種自然的傳承。這位也曾為康德、費希特、黑格爾的思想而激動的"啟蒙者",以自己對待死后的方式證明自己屬于另一個"普遍的特殊",卻未能將"特殊"再度上升為"普遍"。"新思潮"或"五四"在他的死后世界從未發生。
黑格爾的"我們"是"我",梁啟超的"我"是"我們"。對于費希特和黑格爾的辯論,梁啟超或許會這么說:我就是我們,一個譜系井然的世界。但在"我們"的世界里,布萊希特與魏格爾的搏斗從未停息--愛與背叛,舞臺與激情,性與政治,藝術與信念,以及最終匯為一體的表演與生活。在這無限綿延的故事中,有些東西添加了進來,有些味道發生了變異。那是什么呢?
園丁已經離去。夕陽的余暉只是在樹縫間掙扎,一切都將隱沒。墓園空寂,一塊塊大小、形狀、顏色不同的墓碑佇立著。是伯格曼的精靈們出來活動的時分了。河流穿越老城,潺潺流淌,我在兩岸游蕩。越過紅色的小橋,一處簡樸的灰白色公寓幾乎可以忽略而過,樓下有COSCOS連鎖飯店。從1952年至1958年,這兒就是福柯寓居的地方,我路過時唯見一個白發老人在門口發呆,手里握著一柄墨綠色的雨傘,仿佛似曾相識。COSCOS的門口散落著幾位食客,默然地咀嚼著風味各異的比薩餅,對于也曾在這里覓食的??录捌漕嵉?,以及后來顛倒之顛倒,全無知覺。想想也是,從那時至今,食客絡繹,餅猶如此,無所謂知與不知。我從那里捎回一包維系生命的食物,再加上從另一處中國小店買回的咸菜、面條和一包紫紅色的葡萄。食物放進冰箱,心分外地安寧;眼光穿透樹梢,搜尋伯格曼的幽靈。臨窗落座,心游八極,思緒已在另一處翱翔。
《文化與政治的變奏》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嗚呼!那是我的家鄉了:"銜遠山,吞長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送夕陽,迎素月,當春夏之交,草木際天。"(徐仁山集句題平山堂)平山堂的腳下,有一處小屋。小屋的北側,僅僅隔著一條小路,是蜀崗西峰;由此東行十余分鐘,就是坐落在蜀崗中峰的大明寺了。與之相接,觀音山和舊唐城巍然聳立,隋煬帝迷樓舊址坐落其間,引無數騷客盤桓。"今日市朝風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李紳《宿揚州》),我反而更喜歡靜僻的蜀崗西峰。崗峰連排,讓人產生山勢連綿之想,但其實不過是長滿了樹木的土丘而已。穿過松林和灌木叢,是一片墓園。雍正《題大明寺》有"萬松月共衣珠朗,五夜風隨蟬錫鳴"的詩句,用在那里也很恰當。在西峰尋訪時,妹妹問我是否在意丘陵另一側的墓園,我說——不。她于是借了屋子,為我安置臨時的居所,那兒距我兒時游戲的地方,近在咫尺。登陽臺,扶欄北望,又見樹木蔥蘢,綠草如茵,路邊的繁花怒放著,春天的雨水從蜀崗向北漫向墓園,向南漫向我的想象中的家;赤腳的孩子在遠處玩耍,一只彩色的風箏迎風而上,全不因地面泥濘而稍有懈怠。與這里墓園的沉寂不同,歐陽祠的黑瓦在夕照中閃耀,棲靈塔的鐘聲空蒙鳴響,回轉,暫歇,長長的顫動,仿佛鑒真和尚東渡失敗時的太息。松間泉下,寂靜比寂靜還要寂靜。
《亞洲視野》
牛津大學出版社(香港),2010
往事越千年。在我年幼的時候,那寂靜中也曾彌漫著魅影。
夜色降臨,細雨斜注,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燈火在室內照耀著,精靈們從墓園的無邊黑暗中望過來,或許會問這個在窗前伏案、時時借著天光打量墓園的人是誰?想到伯格曼的《仲夏夜的微笑》(Sommarnattens leende),有笑意涌起,波心蕩,冷月無聲。寒山詩云:"若人逢鬼魅,第一莫驚懼。"南社詩人葉楚傖(1887-1946)《和騷心骷髏章》詩中更有"魑魅食人在長夜,龍蛇并世上中原"的句子。呵呵,離亂中的慨嘆可以深味,但可愛的魅影,何驚懼之可言,即便投身亂世,以鬼魅為伴,也可慰人孤單。陳三立(1859-1937)《彊邨校詞圖為漚尹題》詩云:"坐滿鬼神相視笑,莫教圖我讀離騷",得其意矣。
《短二十世紀》
牛津大學出版社(香港),2015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1925年6月17號,在北京阜成門內西三條二十一號的老虎尾巴里,對著兩棵棗樹,魯迅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那一年他44歲,如蘊含火焰的黑煤,在隱秘的戀愛中。但散文詩的標題卻透著冰點的寒徹,是《墓碣文》。
或許,那是"攪得周天寒徹"之"寒徹",幾與林奈未及顛倒的0°相當?!
2012年5月29日于Uppsala
《顛倒》
活字文化策劃“視野叢書”
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
在顛倒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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