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賓館,龔劍誠站在陽臺,望著皎潔明月,心潮翻涌。回憶與“林湘”見面的分分秒秒,找不出她不是心上人的理由。可那張冷峻漂亮的面孔,憂郁多疑的目光,尚存的神情痕跡,怎么說都是過去的心上人。可她怎么加入美軍,又怎樣從一九四三年冬天那場跳崖災難中逃脫隱跡多年,反而加入了美軍的呢?
他心亂如麻,解不開這個疙瘩。難不成她當時沒死,成了日軍戰俘……后來可能被盟軍救出,到了美軍司令部,從此再未露面?不,那樣的話,三枝正行絕不可能如此坦然。林湘被俘,三枝必親自提審,林湘的烈性和對祖國的忠誠,不太可能投降變節。三枝也一定拷打她、折磨她,三枝那張禽獸的臉,會印在她腦子里。可今天林湘看到自己,也一定能看到三枝正行的情況下,她不會無動于衷。
林湘被俘的假設不成立。那么,會不會重傷之后被救,輾轉到盟軍司令部,后來加入了美軍呢?這種可能是貼近現實的。龔劍誠從一九四四年末大反攻開始,就很少與美軍打交道,縱然林湘在盟軍司令部,因他的軍銜職責所限,也見不到她。那么,能支持林湘獲得少校軍銜的資歷,定另有原因。美軍中,能獲得校級軍銜,沒過硬的技術和軍功,恐怕不行。那么,林湘立功的機會,就應在光復后對付共產黨這方面。美蔣合作,發動全面內戰,美軍派遣了大量情報技術人員協助軍統,中美合作社和渣滓洞集中營就是罪惡見證。莫非……龔劍誠突然打個寒噤,不敢往下推了。
他長嘆一聲,林湘等軍統七姐妹在遠征軍壯烈殉國之壯舉,存在他心里很多年了。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林湘早已尸骨無存。
想到七年前緬甸悲壯舊事,龔劍誠感慨萬千。他踱步窗前,眺望遠方。仿佛抗戰艱苦年代的那一幕正在眼前。那是一九四三年冬,中國駐印軍從駐地雷多出發,開始東進,向緬北日軍發動攻勢。
林湘作為遠征軍軍部的情報股長,既做英軍和中國軍情報聯絡員,也擔任杜聿明將軍的軍部情報譯電員,并專門配合龔劍誠新三十八師情報科,與緬北日軍三十三軍的三枝情報機關斗智斗勇,雙方展開生死情報戰。
就在印緬邊境一個叫當坡的地方,情報組電臺突遭伏擊。林湘等七名軍統譯電員被追到山坡上。突圍無望,視死如歸的中國姑娘向敵人扔出手雷,砸毀電臺,寧死不屈,撲向懸崖,每人高呼“中華民國萬歲!”即拉響最后一顆手雷,跳下山崖。
龔劍誠仰起頭,剛毅目光凝視天際冷清的月色,仿佛矯捷無畏、英勇跳崖的身影就在眼前。他的眼眶漸漸模糊,不知是因為林湘的復活激動流淚,還是為自己的傻等而委屈,對著黑暗,他輕輕說道:“世界上最傻的男人,就是你龔劍誠了,人家早就是美國人了,你自己收拾收拾,就輕裝前進吧!”
龔劍誠手肘拄著窗臺,捂住臉,擦去那不值得流出的淚。冷血殺人的CIC女少校,還未肯定就是他魂牽夢繞的女人,傷心何苦。林湘與美軍女少校,他已分不清哪個是天使,哪個是魔鬼了。
他像得了失憶癥,腦子里都是相戀歲月時的未婚妻,差不多都是一組美好印象:窈窕的身材,穿著軍服裙,半高跟鞋,戴著俏皮的美軍軍帽,迷人的臉龐掛著微笑,自信、聰穎和嬌媚。談起工作的時候,她總是顯得果斷智慧,舉止中還有幾分頑皮和幽默,若試圖找出林湘在遠征軍時期殺鬼子的英姿,縱然搜腸刮肚,也仍是空白,她是乖乖的淑女啊,怎么可以殺人呢。可現在……
是復活的初戀,還是敵人
躺在床上,關了燈,抱頭癡癡望天,思緒陷入極度矛盾之中。多少年來,在他的夢里,總會出現她在上海時的少女模樣,幾乎從來沒見過她在盟軍司令部時期的英姿。多少次醒來,他都想重新睡去,好讓跳躍的記憶里的那位美麗少女復活。
今天,她真的活了。那一瞬間,女少校冷酷的形象,完全翻轉了心中珍藏的戀人的記憶。他需要將這荒蕪的烽火情史重新梳理一遍,找出前后兩人相似的理由。龔劍誠小心翼翼,將回憶的高燭輕輕挑起,越過渺無痕跡的時空,悄然回到了南京淪陷前夕,那與林湘生死別離的一夜。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一日,他已康復,和林湘一起從蘇州趕回南京。患難中,兩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但因首都失陷迫在眉睫,他們沒勇氣超越一步,仍以朋友相處。第一次,他和林湘回到她家,想見見父母。但家里四壁絕塵,房子已經在空襲中被炸塌,林湘的父母也不知去向。
漆黑的廢墟里,兩個人相依在一起,在尚存屋頂的廂房度過一夜。兩個年輕的心帖在一起,暫時的寂靜與黑暗,讓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可是,胸膛貼近少女僅僅幾分鐘,南京就響起凄厲的警報。市區再次遭受史無前例的大轟炸。日軍一百多架飛機降臨首都,炸毀了下關碼頭和中山碼頭停泊的艦只,林湘家所在的鼓樓商業區被毀。數萬百姓死傷。龔劍誠保護林湘躲進擁擠的防空洞,等出來時,殘垣斷壁中,再見已是破碎的尸體。
南京成了火海,道路被廢墟堵塞,完全變了模樣。兩人想去尋找林湘的父母,他們都是金陵大學的教授,估計會在校區。可好不容易找到校區,師生宿舍和教學樓都剩下矮墻。轟炸中師生死傷枕籍。在一座倒塌的教學樓里,林湘找到了父母的遺體,死時,丈夫將妻子護在身下,難以分開。林湘悲痛欲絕,龔劍誠幫助埋葬了二老。此時傳聞日軍已經將南京包圍,林湘不想離開南京,要和留學生一起,組織國際難民安全區,拯救更多無辜的人。
日軍開始進攻南京城了。炮火連天,城內到處是難民尸體。在安全區,龔劍誠認識了林湘的好同學安娜·斯特琳,一個漂亮的美國姑娘。三人一起工作三天三夜。后來龔劍誠打聽軍委會的人,得知唐生智根本不想死守南京,就希望林湘離開,但沒能如愿。軍委會情報處的一輛汽車來到大學,情報處長尋找龔劍誠已好幾天了,連戴笠都親自下令,要龔劍誠到情報部門偵聽日軍進攻南京的作戰。無奈,龔劍誠和林湘在大學校門口擁抱而別。
指揮系統一片癱瘓,電力設施被毀,參謀部電訊室癱瘓。城破之前,龔劍誠只能隨軍統局的上司到九十三軍參加保衛戰。但日寇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多路師團水陸并進,海軍艦隊逼近南京水域。十幾萬國軍在城外與日軍決戰,付出沉重犧牲。他的戰友都英勇殉國,龔劍誠背著電臺,跟九十三軍一個團轉戰外線。南京合圍之前,龔劍誠隨部隊經龍潭鎮、孔山、湖山間崎嶇山路穿插京杭國道日軍封鎖線,突圍出去,在第六師團包圍的一處山區蟄伏。
龔劍誠用電臺捕捉日軍調防密電,破譯情報,找到日軍防衛薄弱環節,給全團指明方向。就這樣,他們突圍到安全地帶。
民國二十七年夏天,他從武漢回到南京,執行潛伏任務。多方打聽林湘的下落,但沒結果。金陵大學安全區一位德國教師告訴他,安全區留下來的女學生大都被日軍奸淫殺害了,不可能有活下來的漂亮姑娘。他仍不死心,一直在找,但一年過去,沒有一點線索。
二十八年春,龔劍誠和沈智豪奉戴笠之命來上海潛伏。他們搜集情報,打擊漢奸,暗殺政要,成為活躍的地下武裝。而李克風此時也領導上海地下黨,同日偽做殊死的斗爭。入冬的一天,龔劍誠意外見到弟弟秋風,弟弟還領來了戀人陳芝。此時陳芝是軍統上海潛伏情報第三組譯電員。弟弟告訴他,他和陳芝都已秘密加入了共產黨,李克風就在上海,希望能見哥哥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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