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斌:蛻變者的足跡
趙劍斌:長篇小說《鋼城改制變局》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三、又一次座談,又一次失敗的掙扎
下午三點,省國資委副主任黃希林經過請示省委書記莫奇志,并受省政府常務副省長唐仁發委托,組織東鋼高層領導在東鋼辦公大樓座談,繼續全力以赴推進重組工作。
開會的通知已經泄露,在廠區不脛而走,來辦公大樓開會的,不僅有高層領導,還有一些中層干部,以致一些離退休干部和基層工人群眾。負責在大樓把守的經警保安在樓梯口,就開始阻止不是高層領導的職工進入座談會會議室,但是大家一哄而入,幾個經警保安怎么也攔不住。何況眼下廠區有上萬名職工在跟武警僵持著,那些武警、民警、特警都奈何不得,別說他們幾個破經警保安,這些酒囊飯袋應該在這里顯示出威力卻正是最沒有威力,應該負起責任卻恰恰是無法負責。
徐榮升主持會議,想請黃希林講話,黃主任卻在用手機跟外界聯系。他講了一會兒收起手機,一副悻悻然的表情。他已經無法掩飾自己惱火的心境,不知是自嘲還是揶揄在座的各位,他說:
“大家都很關心東鋼的事情,不請自來。本來要開一個高層領導會,現在各個層次的干部職工都來了,我也不好再攆一些人走。既然都來了,表示大家都愿意負責把東鋼的事情辦好。東鋼現在面臨的形勢很嚴峻,首先要辦的幾件大事:頭一件當務之急是將被當作人質、被打成重傷的申玉駒總經理搶救出來,否則他就有生命危險,他現在已經岌岌可危了。第二件是盡快恢復生產,今天上午10點從1號到3號高爐休風停產,中午從4號到6號高爐休風停產,現在是7號高爐又休風停產。同志們,這是為什么?!我們工廠的主要任務是生產,職工們有意見可以提出來,可以通過各種合法的渠道向我們反映,我們的意見反饋渠道還是暢通的。我們的職工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用這種停產罷工的方式,用這種跟我們武警、民警對峙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且這么做也根本無法解決問題。第三件事就是宇虹二次入主東鋼,這件事已經過雙方簽字,宇虹這次重組東鋼占65%的股份,是來控股。我們之所以讓宇虹控股是想讓它來東鋼能大有作為,它將引進更多資金來使東鋼達到1000萬噸年產的產能指標,它將給東鋼引進先進的臺灣中鋼的ERP系統,推進精細化管理。并且,這次宇虹已經承諾進入東鋼后不再裁員,納稅地不變,現金分紅,即一個職工不讓下崗內退,還要給職工調整工資,增加各方面福利待遇。這是白紙黑字寫到合同上的,難道還不可以相信嗎?請你們不要聽信那些‘國有情結’較深的一些人蠱惑宣揚,不要相信那些別有用心的挑撥,再跟著上當,你們要相信省委省政府,相信黨的政策,認準國企改革國企改制不可動搖的方向!”
坐在前排一邊記錄,一邊整理自己發言提綱的王金星此時舉起手來,黃希林沒給他發言的機會,想自己繼續說下去。王金星便站起來沒對著話筒搶話質問道:
“我們東鋼職工在沒接觸宇虹集團之前對它不太了解,我們可以相信它,讓它欺騙一次,但我們不能再讓它欺騙多次。我們東鋼職工現在有充分的證據和理由不再相信它。首先為什么第一次重組答應出資14個億,卻有8個億遲遲不到位?整了個補充合同約定在18個月分四期還清重組欠款,這個補充合同就是對原合同的否定,就是出爾反爾。第二,省國資委不知是維護國有資產保值升值,還是出賣國有資產、降價處理國有資產的部門,為什么從1號到3號三臺高爐評估僅僅為零,其他幾臺生產設備才900萬,要知道,這幾臺高爐僅僅幾年的大修費用就超過幾個億,為何沒被計入固定資本,沒被評估的還有東鋼的土地、房產,還有東鋼產品的品牌。第三,省國資委對東鋼的重組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要包辦代替,不經過職代會討論,甚至事先連東鋼的高管都不知道,直到簽合同的前幾天,才找我們談話,強迫就范。可以不客氣地說,省國資委的領導這么做,是不是太專權太霸道?”
會議開始以后才進入會場的李學鋒,向坐在后排的武繼松、孫益生等人點點頭。
他不等坐下來也不等主持人允許他講話,就接過王金星的話茬說:
“我們東鋼工人就是不相信宇虹這個私營企業,你們說合同書上寫了不再讓我們下崗,但是今天申玉駒還跟我們叫囂,叫我們東鋼職工都下崗,他說三年以后要讓這個廠子姓申,叫你們全滾蛋回家!他憑什么這么囂張,他有什么權利這么殘害我們東鋼工人?告訴你們,宇虹不再次退出東鋼,就別想讓工人們交出申玉駒,申玉駒現在就是工人們的人質!”
其他職工也七嘴八舌地符和著說:
“你們省國資委不是能包辦代替嗎?今天這局面就由你們單獨收拾吧!我們不能再聽信你們的忽悠啦!”
“對!10個億虧損的鋼精粉購進到底經過誰的批準,為什么虧損讓東鋼分擔?”
“宇虹以東鋼名義貸款建精品鋼基地,為啥最后不歸東鋼所有?”
“東鋼的礦山為啥分立股權時給了宇虹,斷了東鋼的原材料后路?!”
室內在開會,走廊里總是有一陣陣不間斷的喧嘩聲,這是把守在樓道的經警保安在勸阻企圖上樓的大批職工群眾,是他們相互爭吵的聲音。徐榮升走出會議室,來到樓梯口,想對經警們重申不能再放人進入,但他看見唐副省長正跟一撥前呼后擁的下屬從樓下上來,臉上立即綻出笑意,一邊招呼著“唐省長來了”,一邊走過去握手。但唐省長卻是一臉冰霜,不茍言笑地責備他:
“你們怎么搞的,開個高管會,也整這么多人進來?”
徐榮升急忙返身往回走,他走到唐副省長前面引路開門,向開會的人們通報一聲。
但唐副省長后面跟著的,不都是他的隨從,還有些聞訊趕來被征地的要求賠償損失的上訪農民、有混江治理前期工程的當地工程隊,要面見唐副省長討要拖欠的工程施工款,以及一些前來探聽消息的東鋼職工群眾。
七八個經警怎能攔得住幾百人的群眾,徐榮升只得打電話請求武警、特警上樓來。
唐副省長進來后,顧不得跟黃希林及東鋼的高管們寒暄,進門來到主席臺,就將麥克風放到跟前要來一番演講。黃希林及時而簡要地向大家介紹了唐副省長的身份:
“唐副省長極重視東鋼重組問題,今天特意從省城趕來,代表省委省政府親臨現場處理東鋼事件。現在,請唐副省長給我們作重要講話!”
唐副省長走得匆忙,說起話來有點氣喘吁吁,但是他還是一臉怫然作色。他略略掃視一下到會的人員,整理一下思路,先習慣性地老生常談起來:
“前幾年,中央實施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戰略,為我們省發展帶來了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擴大總量、優化結構、提高效率、增強活力,因而完成這一任務,從根本上說就是要堅定不移地推進國企改革。我們省在計劃經濟時期,國有經濟比重較高,國有企業雖然為全省乃至全國的建設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但是現在我們搞市場經濟,國有企業就暴露出機制不活、歷史包袱重、競爭力不強的弱勢,使發展陷入困境。2005年省委省政府不失時機地果斷決策,利用一年左右時間集中力量,實施以產權改革為核心的國企改革攻堅,完成800多戶地方國有工業企業改制任務。這是決定我省振興發展命運的戰略抉擇。正是在這一年,我們東鋼跟宇虹尋求頭一次重組,引進戰略投資者,實現產權多元化,堪稱我省國企‘陽光改制’的成功案例。當然后來出現一些波折插曲也是正常的。國際金融危機波及到鋼鐵行業,宇虹第一次退出重組和現在增資控股重組,都是形勢發展的需要,都是東鋼、宇虹互補雙贏共同發展的需要。在2005年中國出臺《鋼鐵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以后,面對中國一盤散沙的鋼鐵亂局需要整飭,中小型鋼廠必須整合為鋼鐵巨頭的形勢,省委、省政府再次決定東鋼跟宇虹重組,并且同意宇虹增資擴股成為控股的第一大股東,是適時的是正確的。我們應該營造改革攻堅的良好氛圍,要加強學習、提高認識、采取各種措施,不斷統一各級領導干部、企業經營者和職工的思想認識,扭轉舍不得改、不想改、不愿意改和改不了的觀念,努力把省委省政府的決策變成大家的行動。
“可以說,改革是一項永續的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國企發展仍然面臨著許多深層次的矛盾和問題,黨的十七大為我們的工作指明了方向,深化改革是國企發展的必然選擇。我們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什么問題,什么阻力,改革的方向不能動搖,改革常在,企業才能生存!”
唐副省長振振有詞慷慨激昂地講了一陣,他停下來中止一會兒,等待預想中自己在其他場合演講所常常得到的掌聲,但會場上的掌聲并不熱烈也不持久,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鼓了掌。很多人不是在臺下相互交頭接耳地喁喁而談,就是儼如沒聽懂什么發呆似的,沒什么反應表情。這種冷淡的反響迫使他避開較為空洞的理論高調,很快切入實際的正題:
“不是我埋怨你們,指責你們,我認為你們東鋼很多職工沒有認清當前的鋼鐵發展形勢,沒有認清市場經濟環境下國企面臨的危機和出路。你們絕大多數職工群眾是糊涂的,盲目的,只注重眼前的利益,不注重長遠利益。國家要整飭鋼鐵業,要讓十幾個鋼鐵巨頭的市場份額占到全國的70%以上,要淘汰落后產能、優化產業結構,中小型鋼鐵企業只有被重組才能找到出路,否則就是死路一條。再說原有的國企機制已不再適應市場經濟,必須走產權多元化的道路。但是東鋼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設備老化陳舊、大多屬于被淘汰之列。誰愿意來跟你們重組,愿意來的條件比宇虹還苛刻還難以接受。我們省委省政府做了很多工作,宇虹才愿意第二次來重組。但條件是必須控股,全面引進先進的臺灣中鋼管理系統,否則不好運作,舊的國企機制造成的跑、冒、滴、漏加大經營成本,減少經濟利潤,誰愿意做賠本的買賣?你不給人家點優惠的條件,人家能來跟你們重組嗎?但是東鋼職工真是不知好歹,成千上萬人聚會、封堵廠區運輸線,高爐休風停產,更嚴重的是圍毆宇虹代表申玉駒,將他挾持當作人質,堵住東鋼所有廠門不讓武警公安干警進入,也不讓醫院的救護車進入救治被打傷、處于生命垂危狀態的申總經理。我告訴你們:這是觸犯刑法的犯罪行為,法律部門一定要嚴懲追究這種行為的!”
唐副省長自以為這么中肯坦率又理直氣壯的演講,一定會打動下面的干部和群眾,一定會贏得他們更多的理解和贊同,但掌聲仍然稀稀拉拉,大多數人還是無動于衷地呆坐在那里不為所動。
這時,不斷有人從外面走進會議室,他們不是坐在一排排空著的椅子上,而是佇立在會議室一側靠墻的過道上。當唐副省長的演講剛一中止,便有人從過道上提出問題:
“請問混江污水治理工程為什么大幅度超標,為什么二期工程要占用一期工程的費用,致使一期工程款一拖再拖,拖了兩三年發不下來?我就是參加一期治理工程施工的農民工……”
唐副省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的隨從——一個省政府的處長過來跟這個提問題的農民工交涉。
了解到這個人不是東鋼職工,唐副省長才說:“今天不談跟東鋼無關的問題,再說混江污水治理工程跟我本人也沒有關系,我不了解情況,沒有發言權。”
那個正在被政府工作人員往外驅逐的農民工,一邊往外走,一邊披露說:“聽說這個二期工程投標是你親自主抓的,二期工程施工隊長是你的親屬!”
唐副省長頓時氣憤地反駁說:“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親屬?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我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親屬!”
這時坐在后排的一個職工站起來,以厘清事情原委的口吻解釋說:
“這件事確實跟唐副省長無關,前兩個月,一個污水治理的施工隊長酒后鬧事,被派出所所長下令拘留,他卻把派出所的門窗玻璃都砸了。這個頭頭說:‘我是省委書記的外甥,這個工程是我包的,所以這個工程原定不足1個億,現在已經超標幾個億,誰能把我怎么樣?派出所一開始不相信,但后來落實情況屬實,就把他放了,還向他賠禮道歉一番。”
唐副省長的口氣已經平和一些,但還是冷靜地勸這個為他辯護的職工說:“你不要道聽途說好不好,那都是造謠污蔑、中傷我們的莫書記。我們的莫書記不會找那么個惹是生非的外甥,來承包工程。請不要相信往我們的省委書記臉上抹黑,我們的莫書記來我們省,可是我們全省人民的榮幸。自他來了以后,我們省的各項工作都上了一個新臺階。說句良心話,人家在發達的省市工作好好的,生活好好的,調到我們這個窮省、小省、落后省,還真為我們做了不少好事實事。別的不說,招商引資上項目,這幾年各地市各縣變化很大,,2005年是莫書記堅決果斷地提出國有股比例在競爭行業中從80%降到20%,在我省掀起一個國企改制的浪潮,800多戶地方國有控股工業企業在一年內完成了改制。這是一個大手筆,使我省作為受計劃經濟毒害最受的省份之一,GDP上去了,地方面貌有了改觀,很多民營企業發展起來了,不少人得到了實惠,富裕起來了。我們應該感謝他的大刀闊斧,感謝他的深謀遠慮,感謝他所做的一切。當然,改革要付出一定代價,要有人做出犧牲和貢獻,不可能對所有社會成員都有所體恤和關照,包括那些下崗內退買斷人員,也應該從長遠著想,從社會大局著想,等我們的企業發展了,蛋糕做大了,一切必要的補償都會有的,大家所有人的好日子就會到來的!”
還是只有幾個高層領導捧場般拍了幾下手,后排的又一個職工大聲地對唐副省長的講話質疑:
“說來說去,還是馬歇爾計劃,你省長是讓民營私企資本家發財,要我們普通工人群眾做出犧牲和貢獻,你們這些當官的,還有民營私企怎么不做出犧牲和貢獻?都他媽的是屁話,我們不聽他的,走!到廠區去!到焦化廠去!到廠門口繼續封堵!”
這個工人站起來,很多職工也相繼站起來,弄得一排排的座椅噼噼啪啪響。這樣會議室里的大部分職工都撤出,很快離開會場,只剩下十幾個高管陪著省里領導繼續研究問題。
來到樓外面,那種讓人窒息壓抑的氣氛一掃而光,那種明知是欺騙還得忍受的憋屈感蕩然無存。孫益生和李學鋒等人看到冶金區焦化廠外的空地上、道路兩旁人山人海地聚滿了東鋼的職工,他們在用自己的行動來跟政府高官和私企高管們對峙,來否決那些想把國有企業引向歧途的決策。到處都有職工們自己的議論、自己的意愿表達,無論是憤怒情感的發泄、激烈的職工內部爭辯,還是調侃般的嘲罵,一股股發自肺腑的令人痛快淋漓的訴說,往日很少有的民主和自由的空氣蕩漾在這里,流動在這里,孫益生和李學鋒等人感覺又換了一種較為舒心的心境。
道路旁邊的灌木叢前,綠草如茵的草地上,綠樹成蔭的樹蔭下,站滿了老老少少的東鋼職工。他們三三兩兩在一起交談著,也有些人在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將中午吃剩下的盒飯空盒和雪糕木片、廢紙、雜物垃圾一一收拾起來倒往垃圾桶里,同時清理大家隨意放到地上的磚頭、石塊和鐵棍、木板之類的東西,將這些東西裝到開來的電瓶車上,送到各個廠大門口,供給那些守護大門的職工群眾。
但是在焦化廠舊辦公樓前的空地上,有一排流動的隊伍,職工們排起長隊一撥撥路過辦公樓的門口,儼然觀瞻死者遺容似的,他們一一往里觀望躺在樓道的申玉駒。他們有的往他身上吐口水,有的往他身上扔一塊廢紙或一根雪糕桿,以及純凈水空瓶,砸在他的軀體上、胳膊上、腿上,甚至腦袋上。申玉駒的面容悲戚,似乎臉已變形,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他雙目無神、頭發蓬亂、衣服已被撕破,弄得黑糊糊的他仰面躺倒在地,不能動彈,口里喘著粗氣,光哼哼吐字不清,旁邊有一灘水,不知是誰沒喝完的純凈水瓶扔到地上流出來的。周圍地上還有幾處色彩因殘土覆蓋而斑駁不清的血痕。
孫益生也排隊走過去,看了一眼躺在水泥地上的申玉駒,看到了一副可憐巴巴的慘狀。他向在一旁監護的幾個青年工人詢問:“這小子一直這么躺著,沒說什么嗎?”
一個工人答道:“怎么沒說,他說了幾句:不想這么死,還想活,求求大家救救我。”
另一個工人說:“他以前怎么就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個下場,他以前怎么對咱們東鋼工人那么狠毒,那么不計后果地整咱們,又罰又扣,時不常就開除辭退的,他沒想到自己原來也有今天,也有求咱們的時候!”
還有年長的工人說:“我們得記住農夫和蛇的故事,還有東郭先生和中山狼的故事,這些血的教訓要牢牢記住。我們憐憫他,他是個私企高管,只顧自己年薪300萬,管咱們工人死不死,以后還要我們下崗,沒有飯吃!前車之鑒后車之覆,說的可是有道理呀!”
于是好幾個工人都說:“可憐不得,可憐不得!這是只狼,這是條蛇,這是跟我們勢不兩立的敵人!”
申玉駒躺在離一樓門口不到一米的過道里,可能還有意識,但眼睛半睜半閉,時而微微張開嘴喘氣,時而悲戚地哼哼幾聲。他被工人群眾圍毆以后,已渾身是傷,沒有氣力,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只有微微嚅動著嘴唇,氣若游絲;他蠕動著身子,雖已失魂落魄幾乎奄奄一息,但使人覺得他仍是一個尚未喪失生命體征的活人。
真是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不可活!申玉駒是否在總結他一生的人生軌跡,是否在反思他曾經從一個普通工人,晉升為私企高管的蛻變歷程。此時此地的他會想到什么呢?他能否想到給私企資本家當奴仆,嗟來之食也不是那么垂手可得:雖然年薪比普通工人,比社會底層的群眾高出幾百倍,也成為資本增殖的分肥者,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社會優越感,但是聚斂財富以后,暴富的神話有無可能破滅,面對工人群眾的敵視仇恨,有沒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震懾和危機感,有沒有想到有如眼下這樣跟工人群眾的短兵相接、兵戎相見,發生直接沖突后自己陷入的滅頂之災?應該說,他可能沒有想到。他早已樂此不疲地陶醉在為私企資本家賣命盤剝工人群眾,同時也為自己暴富的原罪積累里。為了這一切早已忘乎所以、利令智昏,不在乎會遭到什么報應了。或者他根本不相信會遭到什么報應。
可鄙可恨啊!這樣的亡命之徒還能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悲憫之情嗎?
二十四、蛻變者的足跡
不到20歲,高中畢業后沒有考上大學的申玉駒進了工廠。唐山地震后百廢俱興,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唐山遵沽鋼鐵廠,根據1988年初國務院頒發的《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承包經營責任制暫行條例》和《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被賦予企業十四項經營自主權。隨著指令性計劃的減少和價格的不斷放開,逐步被推進市場,已經按照市場法則進行經營。
這種承包制在實施的最初幾年便顯露出許多弊端,主要是這種承包規定有期限有指標的承包者個人,只有在承包期內獲利才可以多得,勢必促使承包者只顧承包期的短期利益,急功近利地拼設備、拼材料、拼能耗、拼人員,為求得利益最大化,不計后果、飲鴆止渴的打法,蔚然成風。當時的利改稅和承包經營,追求的高利潤,從而為造成產能過剩,使中國出現企業效益急劇下降和惡性通貨膨脹的嚴重困境埋下伏筆。
此時進廠工作的申玉駒,雖然多多少少耳濡目染地,受到企業承包經營扭曲的價值觀影響,但他還有些淳樸忠厚、守正不饒的品德,他踏踏實實工作、吃苦能干不偷工取巧,他肯于認真鉆研業務、熱愛本職工作,七八年后就熟練掌握了高爐操作的一般技能,并多次參與高爐的大中修改造。
那一年,1號高爐設備老化、破損嚴重,為避免突發事故,實現末期高爐不減產,申玉駒配合生產技術部的人員,一起參與制定了詳細的扒、停、開爐方案,創造了扒爐用時最短的記錄。
為了趕任務多煉鋼,鞭打快牛,這座高爐一再延遲大修時間,因而拼設備釀成的后果是大修的項目更多、用時更長,所謂創造扒爐時間最短,但修爐的時間卻短不了。
從扒爐、修爐、開爐,擔任爐長的申玉駒跟一線工人、修爐技師們一起干。別人有時還能回家,他卻一直在這兒守著,貪黑起早殫精竭慮,半個多月的時間吃住在車間。穿在里面的襯衣內褲早就被汗水浸透,又被身體一遍又一遍地烘干,汗堿將里面的衣褲弄得板結了,穿起來很不舒服。他一是沒有換洗的衣服,二是沒有多余的時間,而是一心一意撲在高爐的大修上。一天三餐都在工廠食堂里對付,吃起來沒滋沒味。但他也不在意,要知道高爐早一天修起來,他們1號高爐的工人們就早多得一天獎金,否則只能拿基本工資。申玉駒配合修爐技師樣樣干在前面,不怕苦不怕臟,每天干到很晚才收工,累得什么都不顧,一頭睡在車間辦公室的硬板床上,感到日子過得也很充實。
按工廠規定,修爐期間,工人停產不得獎金。但高爐修好,正常生產指標超額后,廠里當時扣發了一線工人的獎金,工人們有想法,意見提給車間主任、副廠長,好幾天沒有答復。
工人們說,高爐大修超過時限,停工時間過長不是一線工人們造成的,責任在車間和廠領導。因為高爐的大修報告早就打上去,為了趕任務一再延期,才使高爐維修時增加了對高爐部分設施進行更新和改進的項目。例如:為了有效確保末期高爐的安全生產,采用引進高爐灌漿造襯新技術;例如:更新改造了高爐的槽下篩分設備,由吊掛式機械振動篩逐個改為坐式電機振動,從而提高振篩效率,延長了振動設備的使用壽命。這兩項技改,直接創造經濟效率四五十萬元。
但上級領導不但沒有獎勵高爐上一線工人,反而克扣了他們的數月超產獎金,原因是1號高爐大修更多占有了全廠的維修費用。
有的工人說,承包制實行以前,我們的思想覺悟比現在高,每天加班加點都不要錢,經常義務獻工。那時每天下班還要開會學習,大家都沒有怨言,再說那時工人請一點假也不扣工資。可是現在卻不然,工人眼睛都盯在錢上,廠里也想方設法克扣工人獎金工資。高爐大修增加幾個項目也是從長計議,使高爐多運轉一些時間,然而領導急功近利,工人也就不得不計較,憑什么我們已經做出奉獻,還要扣我們的獎金?!
當時作為爐長的申玉駒是站在一線工人的角度,也是為了維護包含自己利益在內的工人群眾利益。他多次去廠部找分管生產技術的副廠長,據理力爭,終于爭來了一些損失的補償。因為那時他跟工人群眾想到一塊,利益攸關,在工人堆里有著不壞的口碑,大家說:“他跟我們都是一塊干活的人!”或者評價他:“這個人挺老實的,是個干實事的人!是為咱們工人爭取利益的人。”
時隔多年以后,遵沽鋼鐵廠的工人們再也沒有見過已轉變為私企高管的申玉駒,中肯的褒揚之辭只能留存在對往事的記憶里。后來的申玉駒怎樣,誰也說不清。
其實,自從時來運轉跟了宇虹的總裁章煥良,申玉駒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另一種人。他自以為脫胎換骨成為人上人,早已不是凡人俗子。他跟普通工人群眾再沒有共同利益和共同語言,他的發財夢想和自身價值,已被捆綁在當代原始資本積累增殖的戰車上,他成為資本家的高管,即便是為資本家打工的打工仔,年薪數百萬元是普通工人干部的幾十倍上百倍,不再為普通工人謀利益,不再為普通工人出謀劃策。而是恰恰相反,他為了討好自己的資本家主子,為了資本家巧取豪奪,要變本加厲地盤剝工人群眾,壓迫工人群眾,他已成為工人群眾的宿敵,成為工人群眾執意要報復的對象。
申玉駒雖然出生于文革年代,但他上小學、中學時文革已結束,正是社會上掀起名曰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煞有介事地對所謂“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進行批判之時,隨之又大張旗鼓地提倡讓“一部分人富起來”,使相當多的一批人心旌舞動,受到誘惑。剛剛進入社會工作的申玉駒,一進廠就趕上恢復物質刺激、獎金掛帥,使相當一部分工人群眾、更使大多數企業領導進入發家致富奔小康的跑道,嚴重沾染了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思想,公然嘲弄工人群眾本應具有的大公無私、擔當社會責任的價值觀。申玉駒也不例外,他成為私企高管,不再保留一個普通工人群眾所有的思想觀念、階級訴求,得到攀龍附鳳的機遇,他整個人就脫胎換骨,自以為飛黃騰達,跟原來的社交圈子早已分道揚鑣,不可一世。因為他自己進入致富的快車道,不管憑什么手段撈錢在現實社會中都合法。改開三十年是原罪積累三十年的同步進行時期,良幣被劣幣所驅逐,有錢便是娘啊!在這種社會氛圍的熏陶下,申玉駒從沒有為自己的不良行為反思過、懺悔過,良心上從未受到過譴責。他根本不知道改造世界觀是個怎么回事,也不需要改造自己的非無產階級世界觀。
被派駐東鋼擔任常任副總理,他的職權往往超過總經理董事長潘鳳鳴。因為2005重組以后,東鋼實行了新的企業管理制度,宇虹以36%的資本按常理不應該控制經營權和行政區,但實際上卻將整個東鋼的經營權和行政權掌握在以申玉駒為代表的宇虹集團手中。潘鳳鳴是個國企老總,不便按正常渠道得到的收益由私企替他操作一下,自然就要學乖一點、屈尊一些,將一些實際權力禪讓給作為副總的申玉駒。申玉駒也是個頗有風度的私企高管,凡是能為這位國企老總上級打點的他都會想到辦到。
申玉駒的威嚴和風度還表現在對這些國企中的下層干部的態度上,他不止一次地在公開場合說:“我們既然學的是臺灣中鋼,實行的基礎是私有化管理,下級干部見了上級領導都應該站著說話,即便是東發市里的人來東鋼開會辦事,也要站著。雖然這事在老國企中可能有點不習慣,但以后實行起來時間一長就習慣了!”
申玉駒初到東鋼的時候,給人印象還是很像個實干家的樣子:今天找這個分廠的領導談話,明天找那個職能部門的人了解情況;他有個本本,凡是他聽到的看到的,經常在上面比比劃劃,寫滿了一大本。但隔了一段時間,有經驗有真知灼見的領導發現,申玉駒并不是個帥才,他對生產管理根本不太入門,雖然他很會算計,有一定經濟頭腦,對市場行情反映也很機敏靈活。
資本的特性就是唯利是圖,為達到此目的不惜冒險,不惜喪失道德良知和理智,體現在一個私企高管身上,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措施壓縮企業經營成本,嚴加管理,以至于達到不顧人情事理的地步。
他不但自己這樣,而且他也要求下屬的各分廠領導和職能部門管理人員也必須如此。當然他還時常找他們個別談話進行安撫,甚至以升官許愿進行拉攏收買,培養心腹、走卒、奴才,他是私企老板章煥良的心腹、走卒、奴才,他也希望自己在東鋼收買栽培安插幾個聽話的可以隨時向自己密報情況的心腹、走卒、奴才。
2008年12月,受國際金融危機影響,鋼材市場疲軟,東鋼訂單減少。申玉駒代表宇虹,將利潤較豐厚的建材生產任務撥給蓮花城鋼鐵公司,而將特種鋼的生產任務留在東發鋼鐵,因而東鋼的利潤實現指標大大打了折扣,反正他知道自己的年薪只由東鋼出四五十萬,其余的二百五六十萬歸宇虹集團負責。只是倘若東鋼的利潤太低,他也臉上無光,無法面對宇虹老總。
當他了解在東發市周邊地區還有些以圍鋼經濟起家的社會黑勢力時,他有些震驚也有些氣憤,對于產權已明確清晰的私企來說,無需利用職權拉攏黑社會來偷盜、貪污,因為企業的每一分利潤都是自己的,無需通過黑社會的腐敗行為進行化公為私的轉換、洗白。申玉駒疏通了東發市公安局機關的領導,由公安部門出面整治了陳氏三兄弟。
他妻子去省城跟兩個上重點中學的孩子住在一起陪讀。他不愿意獨自住在空蕩蕩的豪宅里,就來到吃住方便的東鋼賓館,開了一個高檔套房。在餐廳里自斟自酌,感到有些孤獨煩悶。他被派到東鋼已近三年,上上下下認識了不少人,但他覺得東鋼的大多數人不愿跟他接近,似乎有很深的隔閡。除了在采購、營銷、財務、統計、生產調度、業務管理方面由他委以重任、面授機宜著重控制的幾個職能骨干以外,冶金區幾個分廠的領導他還要加強聯系,進行溝通。
于是,他給第二連軋廠的宮敬有廠長打了一個電話:“老宮呀,現在我在賓館,請你來一趟。咱們交流交流情況,你在哪兒?我派車去接你去吧!”
其實,宮敬有正在第二連軋廠值夜班,他到各個車間巡視一圈,發現有十來個工人沒來上班。因為眼下生產任務不緊張,有幾個軋鋼車間沒開爐。這一天是幾年前才風靡東發市的西方圣誕節,為狂歡圣誕之夜,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因為缺乏充實豐富的文化生活,極其容易接受各種時尚文化的影響。精明的商家為擴大經營,極力炒作這一個西方節日,使其成為青年們趨之若鶩、瀟灑一把、飲酒作樂的由頭。
此時,宮敬有坐在靠近分廠門口的收發室里,準備監視那些遲到的工人們,對他們進行必要的批評、斥責,以至于處罰、懲治。
一輛奔馳轎車很快開來,宮敬有不得不離開分廠坐進車里。
在賓館餐廳的貴賓單間,早就擺上幾樣秀色可餐的菜肴,還有馬爹利一類的高檔洋酒。
宮敬有真有點詫異,區區不過兩個人,幾乎搞了一桌子上好的酒席,一向緊繃著臉、橫眉怒目的副總經理申玉駒,此時卻笑逐顏開地屈尊招待下屬,怎能不使宮敬有受寵若驚。
“怎么樣,在當前鋼材市場疲軟的形勢下,你們分廠的訂單還算可以吧?”申玉駒明知故問地說。
“當然,當然,多虧申總的關照,將建筑用型鋼的訂單撥給我們。雖然不太飽和,但相比其他幾個分廠,我們就算是經濟效益最好的。”宮敬有感激涕零般表示說,“本來我想找個機會招待一下申總,申總卻先安排了我,真是慚愧慚愧!”
“慚愧什么,安排你是正常的,你上次為我提供的圍鋼經濟情況非常有用,陳氏三兄弟已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好些廢鋼收購點已被取締!堵住東鋼的跑冒滴漏可以降低不少成本。”
“申總在社會上真是手眼通天,辦事雷厲風行干脆利落呀!”平時為人古板的宮敬有也學會逢迎上級。
“哈哈,什么手眼通天,你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嘛,再說我們疏通關系花費點社交費用也是值得的!”申玉駒不無得意,又不失坦率地說。
已經從北京鋼鐵學院畢業多年的宮敬有自持“術業有專攻”,但因為不善于交際,不會給上司領導打溜須,一直在部門的副職上徘徊,換了幾個分廠都是副廠長,只有知人善任的申玉駒不久前才將他晉升為分廠的正職。
申總跟他說:“我們私企不像國企那樣講究人際關系,那樣必須行賄送禮巴結領導,只要踏踏實實把工作干好,只要能讓利潤多、資本不斷地增殖就行!”
“是呀,還是私企清正廉潔,沒有國企那么多貪污腐敗的事!”宮敬有也感慨起來。
“這就是產權清晰的結果,這就是以后國企也要產權清晰,要全部私有化改制的根本原因。私企的每一分錢財產都是私人所有,根本不可能允許浪費、不允許貪污、不允許吃回扣,經營管理要特別嚴格,按制度執行。”申玉駒跟部下頻頻碰杯以后興奮起來,不善交際的他也振振有辭,“搞好經營管理要切實執行制度,必須對下面的工人從嚴要求,一絲不茍,不講任何情面,嚴懲嚴罰。對于敢于抵制的,頂風上的,要加重懲治力度,殺一儆百,絕不能手軟姑息!我可是把二連軋交給你啦,你要把你們分廠嚴格管理起來,不能松懈……”
說著申玉駒舉起杯,宮敬有也舉杯回應著:“好!申總,你放心。我會一絲不茍從嚴要求他們!”
干了一杯,申玉駒要再斟一杯,宮敬有只好接過酒瓶給申總和自己斟上。
申玉駒手把著酒杯義形于色地說:“可能你也聽說過,那些工人里的調皮分子,經常在冶金區食堂里搞什么儀式,他們叱罵我、詛咒我喊什么‘申玉駒該死’,讓我滾出東鋼。實際上,說實話,這一類把戲我見得多了,這是正常的:你嚴格要求他們,從嚴懲治他們,他們不會對你笑臉相迎,也不會在背后念你的好處。但是他們除了罵街,難道還能把我搞死不成?”
宮敬有應聲道:“對!他們除了罵街,難道還能把咱們搞死不成?我看他們都沒這個膽量,他們不過是生氣說說而已!”
申玉駒接著說:“現在是法治社會,法律肯定要向資本大亨們傾斜,誰敢動粗的,那些公安警察也不是光吃干飯的。只要我們一句話,該抓誰抓誰,該判誰判誰!我說只要你們這一層管理人員認真負責、嚴管嚴罰,對我們私企忠心耿耿,真心實意地干,我們私企決不會虧待你們。尤其是你——宮敬有,我要提拔一批人,像你這樣懂業務、有經驗的,等我一旦當了總經理以后,我就會讓你當副總經理;等我再去重組別的國企,我會提拔你當總經理。我不是開玩笑,我姓申的一向說話算話,不會瞎忽悠人!”
喝得頭暈腦脹,也聽得歡欣鼓舞,。宮敬有雖然沒有飲多少,但還是感覺有些不適。他被申總派的轎車送回分廠。
他是期盼能夠步步高升的,他是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匹被伯樂選中的千里馬。那么能不能遇到伯樂很重要,找到一棵能蔭庇的大樹也很重要,尤其在這些年國有企業不斷遭際改革,每個人都面臨著被裁員被處罰的危機年代,更需要給自己找個靠山。他心想:“申總這棵大樹一定要抱住,要死心塌地、惟命是從地跟著他!”
剛才坐在申總的轎車里,進入東鋼冶金區駛向第二連軋廠的路上,宮敬有看到他們分廠軋鋼車間、機修車間、電氣車間各有幾個工人在同一方向行走。他坐車先到了分廠收發室,于是他下車就坐在收發室等這些工人到來。
沒等多久,十幾個工人搭幫結伙地走到分廠大院門口。
宮敬有立刻出現在他們面前,厲聲質問:“這么晚不在班上,你們干什么去啦,為什么姍姍來遲?”
一個高個子,大眼睛特意留著連鬢胡子的青年工人,跟他搭話:“上個月,有幾個小時的加班,沒給我們報,今晚過圣誕節,我們集體串休晚來一會兒。反正這個夜班活兒不多!”
宮敬有立即驚愕地發了一連串反詰:“你們決定集體串休?都經過哪個領導審批同意?你們還有加班沒報?沒報就自己決定串休?”
還是那個大個子接他的話,辯解說:“沒報加班我們才串休,不串休也作廢了!”
身為分廠廠長的宮敬有心里明白:自從宇虹重組以來,工人們加班時常白盡義務,勞資部門對加班費控制得太緊,審批不下來,可以存班。但串休必須提前報請,經過分廠領導同意。
于是他還是反詰:“誰同意你們串休,我怎么不知道?”
幾個工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臨時決定的,今晚的圣誕之夜有個活動,我們來不及提前申報。”
宮敬有聲色俱厲地訓斥道:“來不及申報就是違反規章制度,就是違反紀律,你們懂不懂?不要強詞奪理,行啦!違反紀律就要受到懲處,你們的名字我差不多都能記住——別看我來的時間短,不過幾個月,我給你們每人記半天曠工,扣發全月獎金!”
十幾個工人被他的懲處激怒了,有幾個工人直眉瞪眼、怒形于色,直愣愣地盯著他,使他感到內心里也有些發怵,有些怯陣。但他還是壯起膽量,佯裝成神色不動的鎮定姿態,若無其事地說:“走吧,走吧,干活去吧!我說你們是為你好,如果不說你們,那么咱們分廠的生產管理,還能不能上去?搞不好上邊大廠領導也不讓啊!”
說完他先離開分廠院門,去了旁邊小樓辦公室,后面的十幾個工人過了不多時,也一起撤離此處,使一場當時可能引發的沖突暫時化解了。
回到自己辦公室,他平身躺在平日里可以小憩的彈簧床上。由于飲酒后的興奮,他思緒萬千,浮想聯翩。起初他瞧不起自己的膽怯,但很快就忘乎所以,想到申總的允諾,想到自己很快也會有自己的名牌轎車,也會買幾套豪宅,送兒子去美國或者英國留學,或者自己也成為一個私企業主,擁有幾百萬上千萬以至于上億的資產,自己的官運亨通已經開始,擔任東鋼的副總已指日可待。雖然間或他也想起他媳婦郭小紅曾有過的囑咐:凡事要留有余地,不要讓人家私企當槍使,替他們當炮灰,工人們也不容易,對他們的懲治不要太過分,以免狗急跳墻,引起眾怒。
但是舍不出一頭來,不去言聽計從地對工人嚴懲嚴罰,自己還有機會晉升到副總嗎?還能保住目前的分廠廠長的位置嗎?要想飛黃騰達一番,只有不遺余力地去當幫兇,去當走狗。
他想到申玉駒說產權不明晰就會產生經濟犯罪,只有私有化才能避免貪污腐敗,然而他又想到在一次部門領導的聚會上,高速線材廠的孫益生曾經說過:計劃經濟時期毛澤東的政治掛帥和階級斗爭、四清、文革,干部受到工人群眾監督,誰也不敢多吃多占。那時的產權也可以算是不清,所以所謂產權不清晰是個偽命題,只有在改開年代的市場經濟條件下,在大多數社會成員都一心奔小康往錢上看時,才會產生產權清不清晰的問題。
那么,到底產權應不應該清晰呢?已經困得不行也不愿意再想下去的宮敬有打起鼾來,睡得很香甜。他進入夢鄉的最后一個念頭,就是不要輕易放棄進一步高升的機遇,要抓住機會努力攀登。
睡了一個半小時,他猛然醒來,想到努力攀登的一切實施措施,是需要到下面各個車間去轉轉,了解一下生產運轉情況。
在生產準備車間和第三軋鋼車間,那幾個遲到的工人沒有參與到生產中去,該運行的轉爐仍處于熱停工狀態。
“怎么啦,怎么還沒干起來?”他找到車間主任責備起來。
“工人們說熱送輥道裝置出了故障,轉爐鋼坯送不出去,只得停下來。”車間主任解釋著。
“那還不快修,機修車間工人呢?爐前工呢?這些人遲到了這么也不快點干活?”
“他們有的說反正遲到了按半天曠工處理,有的說等下個班再干。”車間主任一五一十地匯報著。
“什么,他們要罷工?”宮敬有一聽就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問,“哪一個工人說的,我非開除他不可!”
“……哪個?我……也記不清。”車間主任囁嚅著,不敢再說出具體人名來。
“好!我去看看,現在誰不干活我就開除誰!”
說著,他疾步走向轉爐及其附近的輥道場地,車間主任在他身后緊緊跟隨,使他的氣焰更加囂張,說起昏話來更肆無忌憚。他跟申玉駒同樣不屑于工人群眾對他的叫罵,他沒想到那天晚上他太張狂,說話無所顧忌,應驗著申玉駒所說:“他們除了罵街,難道還能把咱們搞死不成?”這一句竟然兌現在他自己身上,一語成讖。
“我現在已經弄清楚了,三個機修工、三個爐前工不在現場。我今晚至少決定開除兩個,其中有一個叫張廣茂的。上個月,我不是開除過一個嗎?我不怕報復,現在是法治社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沒有這金剛鉆,我就不會攬這瓷器活兒!既然干上了這分廠廠長,我就要管到底!等著吧,我明天就報上去……”他說得急,不知是一口痰還是一口從肚子里漾上來的酒肴堵住了他的嘴。
后半夜,他從辦公室小樓下來去車間的路上,被后面的工人跟上用大鐵錘擊中后腦。他倒了下來,從此永遠失去記憶,失去了上報開除工人的能力,也失去了抓住機遇努力攀登的念頭。
幾個小時以后,人們在廠房外面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的尸體已經凍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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