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誰，我的兄弟姐妹……
庫爽生
美麗的歌星祖海有一副美麗的金嗓子，她放飛的一支美麗的歌曲，像美麗的鴿子在我的心空久久縈繞：
“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為了誰。為了誰為了秋的收獲，為了春回大雁歸。滿腔熱血唱出青春無悔，望穿天涯不知戰友何時回，你是誰，為了誰，我的戰友你何時回。你是誰，為了誰，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淚。誰最美，誰最累，我的鄉親，我的戰友，我的兄弟姐妹。”
每當聽到這首歌頌解放軍戰士的優美動聽的歌曲，那無比優美的旋律總是像金手指撥動著我的心弦，發出盤桓不去的余音。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那些曾經笑聲朗朗、腳步輕快、眉頭永遠洋溢著掩飾不住的自豪、眼睛永遠汪滿亮晶晶的憧憬的工人兄弟姐妹們……
是的，那是一群群穿著樸素的藍工裝上班，星期天也會打扮得楚楚動人的姑娘們；那是一群群開起玩笑來有點“葷”，但干起活來像小老虎一樣小伙子們；當然，還有文質彬彬的技術員、工程師們，還有把工人冷暖時刻放在心上的工廠管理者們……
綠樹成蔭，百鳥鳴囀，花香四溢，自行車鈴聲歡快地響著。沿著寬敞潔凈的廠區馬路，可以走進這家工廠的一個個繁忙的生產車間。工人們工作“三班倒”，用勤勞把每周六天的二十四個小時填得滿滿的，恨不得時間長一點更長一點……
由于生命中有一段歲月浸泡在國企，我認識了這些我心目中的最可愛的人。我從他們身上直接感受到了什么是無私奉獻，什么是勤勞勇敢，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汗水，什么是攻關，什么是勞動，什么是創造，什么是主人翁的自豪感和責任感……
仿佛就在昨天一樣，那些鏡頭是那樣清晰，又在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來：寬敞大氣的生產車間，火熱的勞動競賽，女工紅撲撲的面頰上滾動著明亮的汗珠；為了攻下一個技術質量難題，年輕的技術員拿著圓珠筆的右手定格在半空，苦苦的思索凝結在眉峰；酷熱的盛夏，年過半百的廠長親手把沁涼的飲料送到工人師傅手中；籃球場上，分廠之間、處室聯隊與分廠之間的激烈角逐和工人啦啦隊的喊聲；廠大門前玻璃櫥窗里，戴著大紅花的工人勞模大幅照片，甜美的笑容，笑容的物質收獲不過是一張“以資鼓勵”的獎狀；我的一個廠辦中學教師同事，要結婚辦喜事了，住房還是問題，提筆給黨委書記寫了一封短信，第二天就給他分了一套供他做新房的住房，這位和工人心連心的黨委書記，后來不久后當了市長，隨后是省委常委；安徽發特大水災，消息傳來的次日，僅僅是次日，廠里就捐款十萬元，工人們也紛紛解囊，三十、五十……
是啊，工人們是在用智慧和汗水，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建設共和國大廈。這家兩千多人的工廠，每年像國家上交數以千萬計的利稅，而1980年代中期以前，工人們一年的工資累計甚至不到一千元，每月幾十元的工資，他們的工作熱情和積極性卻是始終高漲的。他們知道自己是為國家在奉獻，他們幸福著，快樂著，他們沒有什么可愁的，他們無憂無慮，就指望一輩子在國家的工廠里干到退休。
從他們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寧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鉆井工人王進喜，看到了刨冰雪、摳泥巴、鉆廢料堆，在十里鋼城揀回了成千上萬個煉鐵設備用的零件的修理工人孟泰，看到了踩著技術改革的風火輪，“走在時間前面的人”鋼鐵工人王崇倫……
啊，多么火紅的年代。當工人們看到國家主席李先念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走到他們中間，和他們親切握手；當工人們看到中央電視臺最著名的新聞聯播主持人在現場直播廠里的新聞；當工人們眼看著自己親手制造的產品被一輛輛卡車排著對運出廠的時候，當工人們看到廠招待所住滿了搶購產品的客戶采購員的時候，他們快樂地笑著，笑聲像在晴朗的藍天飛翔的白鴿子，盡情地揮灑……
工廠的日子，灼熱而奮進，寧靜而和諧……
這灼熱是怎樣冷卻下來的呢？這寧靜為什么要打破呢？我至今仍在迷惘中……
當我重讀出寫于上世紀初的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名著《變形記》的時候，開卷第一句就使我驚駭萬分：“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天哪！卡夫卡怎么會對中國1990年代末期開始的國企改制浪潮中原企業職工的遭遇了如指掌？怎么會對他們的心路歷程，對他們的靈魂煎熬與掙扎的感悟如此深刻？
好一個象征派小說，推銷員格爾高里突然間不可思議地變成了蟲，不就是那些前國企工人們，從管理層依靠的“主人翁”向備受社會歧視的“可憐蟲”嬗變的真實寫照嗎？
我熟悉的那家工廠，每逢“五一”，都有一場歌詠會。絕大多數代表隊都不約而同地選中了那首久唱不衰、深受工人階級喜歡的《咱們工人有力量》。這首歌，通過工人們的合唱演繹，成了工人階級的《大風歌》，氣沖霄漢，氣貫長虹，其節奏，其氣概，其旋律，其歌詞，動人心魄，洋溢著工人階級的自豪感和鋼鐵般硬骨頭的意志力量，具有不可阻擋的氣勢。
我聽說，在瀕臨改制的那個“五一”，在選曲目的時候，大家在一起發牢騷，七嘴八舌，照葫蘆畫瓢，編出一首《咱們工人沒力量》：“咱們工人沒力量，唉，咱們工人沒力量。男女老少都下崗。哎，男女老少都下崗。興建了國有企業，創造了工業奇跡，主人翁精神大呀大發揚！哎嘿，奉獻了智慧和汗水，奉獻了青春好時光，收獲了企業大發展，收獲了喜悅和希望！嘿嗨！嘿嗨！咱們的理想放紅光，咱們的快樂遍地淌。為什么，企業陷困境？為什么，硬要全賣光？唉！唉！為那富人們快速成長！//咱們工人沒力量!嘿!咱們工人沒力量!每天每日心發慌,嘿!每天每日心發慌,淪落為乞丐賤民，遭受盡白眼惡腔，折磨得心靈變呀變了樣！唉，心頭的憤怒轟隆隆響,滿口的粗話響鏗鏘，下崗了怎會漲工資？失業了哪里覓小康？唉,唉,唉,唉,咱們臉上寫惆悵!咱們的淚珠往下淌,為什么，剝奪我飯碗？為什么，砸碎我希望？唉,唉,為那大富豪代代歡暢……”
可是，登上舞臺后，大家挺起胸，昂起頭，和著雄壯的樂曲，放開嗓子，引吭高歌的仍然是那首工人階級的《大風歌》：“咱們工人有力量，嗨，咱們工人有力量！每日每時工作忙，嗨，每日每時工作忙……”
潮流是那樣不可思議。只要是地方政府管轄的國企，都將不由分說：賣掉。工人們呢？也是不由分說：買斷。一個個滿眼惶惑，領了幾千元錢，在“解除勞動合同通知單”上簽了字。幾十年的奉獻，轉眼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精力充沛的青春沒了，充滿理想的青春沒了，滿懷豪情的青春沒了……充塞在內心的是一種無奈，是一種疑惑，大霧一樣彌漫在心空……
失去了工廠這個他們視為家園的工廠的他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飯碗。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奮斗目標的他們，剩下的是什么呢？是“人老珠黃”，是滿身病痛，是“一聲嘆息”，是精神創傷，是貧窮，是痛苦……
有人總是拿他們和其他弱勢群體相比，比如農民和農民工。這是不講道理的類比。必須懂得：他們幾十年的低工資，幾十年的奉獻，包含著對于終身制勞動保障的投資。蠻不講理地遣散他們，是對他們切身利益的制度性侵蝕，是對他們切身利益的野蠻掠奪。這種侵蝕與掠奪，對于他們是致命的。因為，他們是真正的無產者了，他們一無所有了，他們已漸年老或者未老先衰了，他們無法從頭再來了，盡管地方政府官員鼓勵他們自立自強，他們也敢于拼搏，但是力不從心了，幾乎沒有再就業的機會了……
于是，我們看到了，城市大街上干最臟最累的活的人，我敢打賭，保證大多是國企或集體企業的失業職工。比如擦皮鞋、翻垃圾箱“淘金”、碼頭車站汗流浹背扛貨物、集貿市場擺攤賣蔬菜等自謀“職業”者。當然也有一些幸運者走上了“公益性崗位”，如交通值勤、清掃馬路、小區物業管理、保安、打掃衛生、叫賣報刊、家政服務等……
一些工人姐妹失業后，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甚至只得“含淚走進夜總會”……
歌星宋祖英歌詠的《好日子》，對于他們是一種嘲諷：“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前國企工人們的“好日子”，像宋祖英金嗓子里飛出的美妙的音符一樣，一溜煙飛走了。在國企的日子雖然不是“富日子”，但卻是快樂的日子，也算是“好日子”。現在呢？今天是窮日子，明天是苦日子，要么就是發愁的日子、屈辱的日子、辛酸的日子、四處奔波的日子、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
當他們耳聽盛世的歡呼聲，眼里沒有淚水，只有慚愧與惶惑。因為，他們的生活是實實在在倒退了好幾十年。每天一起床，就為一家人三頓飯發愁，就為孩子的學費發愁，也許還為感冒發燒買不起藥而發愁……
他們的春風在哪兒呢？他們的希望在哪里呢？他們對著藍天喊，他們對著大地喊，他們在地方政府機關里喊，他們也有少數人在互聯網上喊……他們杜鵑啼血地喊，沒有人聽，沒有人理會，仿佛他們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他們只是在呼喚公道，只是在呼喚正義，只是在呼喚良知，只是在呼喚道義，只是在呼喚理解，他們并不奢望人間真情和溫暖……但是沒有回應，沒有任何回應。
甚至，他們被視為“賤民”，被視為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賤民”。當他們上訪的時候，他們面對的是輕蔑的、鄙視的、不屑的甚至厭惡的目光。他們的自信，他們的尊嚴，他們曾經高揚的眉宇，他們曾經清脆的笑聲……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其他弱勢群體還有人呼吁關注，唯獨他們，完全被遺忘，被遺忘得干干凈凈。在主流媒體上，在各種會議上，沒有聽到任何有話語權的人為他們說話，為他們說一句公道話。地方政府的官員、新聞界的女士先生們，一個個有話語權的人全都熟視無睹，裝聾作啞。于是，春風不度玉門關，黨和政府的惠民春風在大地上刮過來刮過去，就是繞開了他們，繞開了這幾千萬下崗失業工人。
在大力提倡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在黨和政府高度重視民生的今天，這是多么奇特、令人不可思議的現象啊！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兄弟姐妹……
優美的旋律還在輕盈地飛，但是在我心里內容略有變化，而且打濕了翅膀一樣有了沉重感：雙眼涌滿淚水，痛苦透過心扉。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為了誰。為了誰，為了祖國富強，為了人間真情歸。滿腔熱血唱出青春無悔，望穿天涯不知公正何時回。你是誰，為了誰，我的姐妹你究竟悔不悔？你是誰，為了誰，我的兄弟姐妹在流淚。誰最苦，誰最累，我的師傅，我的長輩，我的兄弟姐妹……
2009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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