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我有一個野心!——從《干枯風流情》到《血火癡情》
從十年前構思醞釀長篇小說書稿《干枯風流情——文革風云啟示錄》時起,我就默默定立一個野心:我要顛覆當今有關文革的主流話語!
從工廠到農村,從學校到機關,從地方到軍隊,從市井街頭、底層草民到深宅大院、達官貴人……,我將再現一個無比寬闊壯觀的真實歷史場面,決不是用幾個人或十幾個人的文革遭遇經歷,而是用上百名經過精心概括提煉和塑造刻劃的、活躍在形形色色“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我要用這樣一種空前未有的社會深度與廣度,建筑一座忠實反映中國文革歷史和中華民族特定時期精神風貌的巨碑,使迄今為止一切反映描述文革的文學文藝作品,羞愧自我閾限與一偶之地一孔之見的單薄膚淺,追悔一味發泄一私之仇、一家之恨的悲苦痛絕及其無法避免的蒼白無力與片面狹隘。
憑借自己熟諳文革錯綜復雜歷史之優勢,倚仗文革時目睹耳詳無數沉浮起落者命運和悲歡離合故事,再加上自己因年齡不足缺乏加入文革資格所賦予的“旁觀者清”之得天獨厚優越地位,我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顛覆”,如果公諸社會,極可能會引起精英界人士群情洶洶、怒斥如潮。我的擔心看來并不多余;曾有熱腸好事者,為拙稿出版事宜四出奔走有年,卻迄無一家書商,愿冒天下之不韙,敢行眾怒難犯之逆事。
阻撓害怕《血火癡情》與中國讀者見面的人,似乎全然不顧拙稿洋洋60萬余字,并不是用大唱“對臺戲”的偏激方式,立一個完全相反對立的觀照、體驗極端,來對抗否定廣為流行的另一個觀照、體驗極端。
不是的,本人在文學領域以“兼容并蓄”為己任。由此而作“顛覆”,結果之所以必定有效,是因為我不僅“顛倒”了被顛倒的一段重要歷史,而且顛覆了人們慣常顛倒歷史的偏激方式!
為使大批重要的“缺席者”重新進入人們審視文革歷史的視野,作者雖然刻意描述了許多熱誠癡情投入文革之底層積極分子的真實故事,卻也一刻未曾忘記細致入微地客觀描寫各類懼怕、仇視和憎恨文革人士的心理心態,對“楊玲、朱坤興、老陸波、蔡國柱……”之類“反文革”典型角色,無不給以足夠的篇幅,充分揭示他們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的文革處境。
由此可見,我所試圖實行的“顛覆”,并不是對“被顛覆對象”加以絕對否定和推翻,不是象幼稚園孩子那樣劃一條“好人”“壞人”的黑白界限,而是把各類具有典型代表意義之文革推動者和反對者們各自特有的心態、想法和經歷,一覽無遺地包括包囊到作品的核心內容之中。
我想以這樣一種在中國文革描述史上前所未有的“全方位、多角度”切入表現方式,實行一個更為狂妄的野心,或者說是一種自我要求和期許:就是要使自己的作品,達到這樣一種高度,一百年或數百年之后,當人們在談論中國這段世所罕見的文革歷史時,他們將不得不提到我的《血火癡情——被塵封的底層文革故事》!——就象今天人們在談論法國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移變遷之時,不可能不提到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一樣;或要了解中國近代史上明、清兩代傳統社會走向衰敗的情形時,不能不讀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樣。
為實現這一野心和夢想,我把中國畫龍點睛式的白描手法和講究故事編排、注重波瀾起伏引人入勝情節的文學傳統,跟西方文學細膩微妙、鞭辟入里的大段心理描寫和獨白,不倫不類地揉搓在一起。為追求雨果在《悲慘世界》中描繪“滑鐵盧戰役”場景時那種色彩斑斕、栩栩如生的視象感覺和藝術境界,努力營造一種“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鮮明藝術效果和震撼人心的強烈感覺,我把簡明扼要的人物勾勒和行動描述筆觸,與使用濃筆重彩大肆渲染鋪陳豪放壯闊的場景描寫,死搬硬套地組合在一起。
而按照“典型化”的原則,本人種種努力中最重要、最有決定性的努力,就是我有沒有把書中人物寫“活”了?他們能否輕松自如地走入廣大讀者的心中?會不會給人以“似曾相識”的感覺?
效果與結果到底如何?野心是否能成全我的夢想,還是為世人鑄作了一個能夠無情嘲笑自己的笑柄?在暫時還輪不到后人發言評判的今天,我先把評判權交給見多識廣的中國思想網絡廣大讀者。
《血火癡情——被塵封的底層文革故事》曾以《干枯風流情——文革風云啟示錄》為名,作為“意見征求稿”于1997年初在海外華人最早創辦的著名中文電子雜志《華夏文摘》上,連載過其中大部分篇章。書稿發表后,曾收到大量海外中文讀者來信和批評建議。在此特別需要致謝的,是多次發給我具有啟導意義之來信的《新觀察》論壇著名中右人士“愚人”先生。
為報答讀者們的厚愛和不辜負朋友們的期待,這些年來,經過無數遍字斟句酌的批閱修改,形成了與目前互聯網上廣泛流傳版本具有較大不同的最新定稿。同時,國內經久不息的底層“毛澤東熱”,使我意識到:一度似乎已經逐漸“干枯”掉的“情”,原來具有那么頑強的生命力!只要人間存在邪惡與不平,那怕在血火中再洗煉煎熬一千次,一萬遍,渴望公正、平等與真正個人自由的滿腔“癡情”,將悠悠永存,經磨歷劫,愈摧彌堅!
這次發表最新修改稿,也是我償還諸多曾經索稿之思想網友的欠債。特別是老田,近年來深入基層,對文革歷史作了大量很有價值的調查研究工作,也結識了很多當年在文革中叱咤風云的人物。這些文革前輩對拙稿如何看,是我所關心的。
發表這部60萬余字的拙稿,也是呼應“人與人和諧、人與自然和諧”之最新“科學發展觀”路線,試圖通過對文革歷史巡回畫廊式的廣角掃描和深度審視,使我們能夠跳出少數精英構筑的政治陷阱和偏見束縛,從一個個相互貫穿的、更有代表性的、充滿血火劫難的文革底層故事中,得出我們這個民族充滿睿智和獨特遠見的深刻教訓和方向選擇。
《血火癡情——被塵封的底層文革故事》連載一. 重逢
一. 重逢
在錫城市貨運總公司,哪一個工作場所,最臟、最破、味道最難聞、人們最少停
腳留步?是修理廠清洗汽車零部件的堿水缸。
可是就在這樣的破地方,臟地方,鬼地方,最近一段時間,卻突然熙熙攘攘的,
一下變得紅火鬧猛起來……
這時候,雖然姚文元已經在上?!段膮R報》上,吹響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
官”》的文化大革命進軍號, 全國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老百姓,卻還都懵懵懂懂的,
抱著充耳不聞的態度;頭腦中多少有些印象的政治新句子,只是“毛澤東思想是顛撲不
破的真理”之類的至理名言。但是按目前這堿水缸前發生的情況看,另一句出在古人嘴
里的名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卻似乎顯得也具有顛撲不破的真理性。堿水缸
那破爛地方之所以出現上述的反常,全因為近來在該處干活的清洗工,換了一個據說有
沉魚落雁、傾城傾國之貌的女人。就這么一個小小的人事變動,卻使一向冷冷清清的荒
蕪之地,一下變得車水馬龍,空前地紅火熱鬧起來。
這所謂的堿水缸,其實是一個寬約一米五、長約三米的水泥清洗池,池內存放一
個鐵板焊制的距形大鐵鍋,鐵鍋中注入一米多深的堿水,下面用爐火加熱至滾燙的沸
點,用來伺候汽車維修保養過程中拆卸下來的大小部件。這些汽車零部件,小的裝在圓
筒形的鐵絲籮筐里,大的如變速器、曲軸箱之類,就用鋼纜套在滑動葫蘆的鐵鉤上,拉
動鐵鏈吊起來,順著在堿水缸上方的滑軌,牽引到缸中,放入具有強勁去污作用的濃烈
堿水中去浸泡;必要時,輔之以鋼絲板刷的人工摩擦。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一走近那兩壁被油煙熏得烏黑的過道前,就能聞到一股股撲
鼻而來的強烈燒堿氣味,其間混雜著黑油、機油、汽油味。從爐火和煮沸的水池中,散
發出來的陣陣熱浪,燙辣辣地,炙烤著操作工皮膚上不停出汗喘氣的汗毛孔。在滴水成
冰的冬天,刀割一樣的凜冽北風,在長長過道里,象受了什么委屈似地,滿地肆虐打著
滾,嗚嗚地鳴叫著,直撲這間朝北而座的簡易棚。
這簡易棚,不過是利用汽車大修理車間和公司圍墻之間的一條狹長走廊,在走廊
盡頭用石棉板,由南而北地延伸四五米,草草地蓋了一個斜斜的頂。也許是設計者考慮
到了夏天嗆鼻難耐的強烈氣味,頂上開了一個大大的煙囪形出氣孔。然而一到冬天,那
朝北的一面既沒有墻壁也沒有門,這出氣孔就同那個長過道上下串通勾結,組成了一條
專供空氣暢快流通的巨型管道,目的就要把來人都吹走。而在數九寒天,最吸引人的地
方,必然只可能是那些背風朝陽的去處,沒有西北風的侵擾,卻有太陽光的溫暖照拂,
無論是蹲著干活,還是圍坐著聊天吹牛,其樂也融融。因此,即使是沒有那嗆鼻的氣
味,在寒冬臘月也沒有哪個人,會去那個巨型通風口前游蕩駐留,招惹西北風。
由于這些原因,那堿水缸前,雖然烏不溜秋的,有一張供人歇息停留的長板凳,
那板凳上,通常都是空蕩蕩的,連翅膀撲楞得酸麻的麻雀飛過,也決不會把它當作歇腳
點。如今卻時來運轉,就因發配來了一個使人賞心悅目的“淑女”,眾“君子”們便趨
之若騖,對種種毫無變更的惡劣環境條件,全然變得置若罔聞。
別看干這燒堿水缸的行當,油泥污水一鍋煮,又臟、又累、又被人瞧不起,來操
這一行當的,通常卻都不是等閑之輩。雖然這是修理廠下面的一個工作職位,對它的安
排分配權限,卻直屬公司保衛科傅科長親自掌管。原先的掌門人,是一位曾當過國民黨
市政參議員的歷史反革命分子??此歉鼻逄榱芾?、尖嘴猴腮的模樣,在呼呼寒風中,
駝背弓腰縮成一團的可憐相,實在很難使人想象出他當年耀武揚威的風光與體面。眼瞧
著這個年老體衰的干癟黑棗老頭,在沒遮沒攔的西北風中瑟瑟發抖,生性雖慈悲、階級
立場卻很堅挺的傅科長,并不是出于對歷史反革命的憐憫,而是考慮到:如果這個改造
對象挺不住嚴冬的考驗,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物色接班人的問題,并不象外界人士想象
得那么容易。因此就向有關方面提建議,能否考慮把過道出口用墻封住堵死,在大修理
車間一側墻壁上打個門?這樣改道進出,既能擋掉西北風,大修理車間的工人送件清洗
時,又可以省腳步。但是公司基建科的技術權威卻認為:在那個車間墻壁部位打個門,
會直接影響整個建筑的結構強度。傅科長雖然知難而退,卻還是叫人在簡易棚門前上
方,橫一根鐵管,掛兩條藍色棉簾子;使不明真相的人,一走近堿水缸,還誤以為革命
人道主義的光彩在閃耀。
豈不知,這棉簾子有很大副作用。出入堿水缸送件清洗的那些工人,大都同時帶
著一雙沾滿油泥的手,烏黑,油滑,泥濘。沾滿油泥的汽車零件,不管有多烏黑油泥,
可以扔到堿水缸里洗一洗;沾滿油泥的烏黑雙手,卻不能交給老反革命分子作同樣處
理。如果手邊沒有擦手用的回絲,而正好想掏煙點火,或被寒風刮出來的清水鼻涕,不
甚雅觀地在鼻孔底下蕩秋千,要想用手背擦一擦,那棉簾子,就成了最理想的擦手回
絲。因此不出半個月,那藍色的棉簾子,就變成了一片烏黑色,亮光光的,好象淌著
油。這對那些并不總是帶著油泥雙手去堿水缸的愛潔人士,面對這應該也浸泡到堿水缸
里洗一洗而不應該掛在面前擋道的棉簾子,無論用手去掀,還是用肩去頂,都覺得心里
膩膩的,十分地不方便。而對某些階級斗爭覺悟高而又喜歡簡捷方便的人來說,即使棉
簾子很干凈,推著載滿一堆部件的鐵轱轤車,或扛著一大件東西,走進走出時,突然要
多一個掀棉簾子的額外動作,自然也是非常地不習慣和不耐煩。在特定政治氣候下,這
就很容易引發“照顧誰”和“為難誰”的深長疑問與思考。
那位昔日堂堂市政參議員,雖然成天跟油污打交道,或許骨子里,卻仍然十分地
愛潔凈;或許,是神經敏感,敏銳地意識到了一部分人心中的不滿和詛咒;更可能,是
對他自己噓唏可嘆的生命歷程,已經有了預感;竟臨寒不懼,自動自覺地把棉簾子卸下
來,放在剛換清水的堿缸里,煮一遍,晾在火爐壁上烘干,千恩萬謝地送回到了總務
處。當人們歡天喜地度過了1966年的春節,懶懶散散地返回公司上班時,就再也看不到
那位似乎被西北風吹得越來越小的干癟老頭。據說他是得了肺癌,躺在家里等候閻王爺
的召喚。有人認為,這跟他常年累月受堿水缸的毒氣熏蒸有關系。也有人認為,這是他
不能隨意而安,自己選擇了一條精神上壓抑成疾的路;年輕時作威作福慣了的人,怎么
受得了老來天天受苦、受難、受蔑視呢?
堿水缸總得有人燒,新來的接班人,卻大大出人意料。各種流言蜚聞,不僅傳遍
了由公司總部、運輸五場和運輸修理廠圍集在一起的這個大本營,連其它運輸場的那些
好事者,也會借各種各樣理由,屁顛屁顛地趕來修理廠,探頭探腦地走到那個長過道
前,或飄漫不經意的斜眼,或用全神貫注的正眼,瞄準堿水缸一探虛實。堿水缸前那條
黑糊糊的長板凳,是為那些修理排期緊、要求部件現洗現取的人士準備的,因為冬寒夏
熱的惡劣環境,本來極少粘得住人們的屁股??墒亲詮膩砹四俏簧駪B外表端莊如淑女,
骨子里據說卻是淫蕩風騷似婊子的女人,那冷落寂寞的長板凳上,卻常常坐滿了立等取
貨的人士。連那些一向習慣用汽油清洗保養引擎小零件的駕駛員們,也會突然心血來
潮,湊忙軋熱鬧地改用堿水缸。
一個天暖回春的星期五下午,運輸五場黨員按慣例過組織生活,人們七嘴八舌地
開議論,一議就議到了這一持續了好長時間的反常現象。平時話不多、說起話來卻一字
一卯有人聽的奚大雄,在蜚蜚揚揚的人聲落定后,語氣沉穩、有板有眼地說:“依我
看,如果這個女人犯的問題真夠了格,應該送勞改就送勞改去。如果還不夠格,這燒堿
水缸的差使,確實不是女人干的活??梢愿脑烊怂枷氲男挟敹嗟煤?,在修理廠學門油漆
工、汽車電工之類的技術活,對她個人,對公司,都有好處。現在鬧得這么多人常去堿
水缸處逛蕩,副作用太大,影響不好。”奚大雄的話一落音,就贏得了很多附和聲。
個子矮小、卻肚有文墨、且十分關心時政的場黨支部書記丁榮興,對這個話題一
直沒開口,這時卻繃緊了黃瘦臉,陰陽怪氣地說:“我看,我俚還是要按照毛主席的教
導,站在階級斗爭的立場上來看待這件事?!彼鲝堖\輸五場跟修理廠聯合起來,開個
批判會,把這個女人的黑底子原原本本兜出來,使廣大職工透過美女蛇色彩斑斕的外
表,認清內層的丑惡毒辣真面目,不再受迷惑,以利加強監督改造。但是不知為什么,
對這位基層黨支書的意見,表示支持的聲音并不多。大多數人,不是交頭接耳地竊竊私
語,就是靜修氣功般地保持沉默。
最后,下場了解黨員意見建議和思想情況的公司黨委書記邱銘告訴大家:這個名
叫凌漪的女人,原是市交通局的一名工作人員。她借工作之便,有意接近引誘一位局領
導,利用色相,把那位“地下黨”出身的老干部拉下了水。問題嚴重之處在于:她這樣
做,不僅是出于一般的個人品質缺陷,而且帶有明確的政治動機;其根本目的,據查是
要想借這位局領導的力量,為她還在服刑勞改的右派丈夫翻案。考慮到她以前的工作表
現尚可,事發后認罪態度較好,組織上就決定從寬處理,放到基層監督勞動。燒堿水缸
是暫時的,如果表現好的話,以后可以考慮改換比較適合女性做的工作。開群眾性批判
會的事,可以先放一放,看她一段時期的表現,再作計較。如果不老實,不服從改造,
再發動群眾斗批也不晚。這位臉相和善、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轉業干部最后說:“我們
黨的政策不是要懲罰人,把人往死里整。而是要給出路,使犯錯誤甚至犯法犯罪的,都
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BR>
邱書記的話,聽上去不偏不倚,耳神經靈敏的人一聽,就知道在骨子里是向著奚
大雄的。這本來也是大部分在座者所預料的。奚大雄也在朝鮮戰場上當過兵,有相似經
歷的人,總是更容易在思想和感情上取得共通點。大多數參加組織活動的“組織同
志”,對場支書丁榮興與奚大雄明顯不合的立場,不表態支持任何一方。他們都清楚,
丁榮興的后臺老板是崔經理。而上任不久、根基單薄的黨委書記邱銘,則一直在拉攏群
眾基礎很扎實的奚大雄。在心中無底、前景不明的情況下,當然寧可嚴守中立,站穩立
場。而且他們知道,奚大雄在部隊時,曾在司令部開小車;來公司以前,又在市委小車
隊干過一陣子。在大家眼里,他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講起話來,也不象一般的黨員,只
會跟著領導調子做跟屁蟲,而總是能說出一點見解獨到的子丑寅卯來。他技術上又過得
硬,是安全行車四十萬公里無事故的先進生產工作者。在基層企業單位,技術上有真本
事的人,總比較吃香。
奚大雄家在錫山縣農村,離城近百里。不近也不算太遠,但是一大半路靠搭乘農
村公共汽車,另一小半路卻要靠步行?;丶铱匆惶烁改钙迌?,要化上大半天的時間。因
此差不多要每隔兩個月,他才回去一次;積一些星期天調休日,也好湊著農忙時節,幫
助家人干農活。和他同住一個宿舍的,有家庭也在農村的汽車修理工馮有強,家在上海
的助理工程師諸申,以及雖然身居本市,卻因家中太擁擠而不得不常來單位寄宿的青年
司機李輝康。在這個位于第三層樓樓梯口的四人集體宿舍房間中,因為三天兩頭出車去
外地,奚大雄和李輝康的床鋪經常是空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奚大雄對這個小集體周
圍發生的事體,就消息不靈通。只要他一回到這幢新造的四層宿舍樓,他的三位室友,
就會又象匯報又象作傳達似地,向他輸送各種各樣的最新消息。
這三人中,馮有強顯然是最為熱心的匯報傳達者。比如,過春節后他所報的第一
條要聞,就是靠四樓樓層頂端的那個房間,變成了這幢大樓里絕無僅有的單人女宿舍。
宿舍主人,便是“那朵被扔到黑煤灰堆里的白牡丹”——那位操持堿水缸的狐貍精。類
似這樣的頭號新聞,他是一定要跟奚大雄分享的。
奚大雄覺得馮有強的比喻挺傳神。那次組織生活后,聽說丁榮興還是讓人在堿水
缸門前,刷了一條“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標語。奚大雄有些不相信,因為這顯然
不符合邱書記立足于挽救人、改造人的講話精神。另外他只聽說,這個女人長得怎么怎
么天姿國色、美貌絕倫,卻因為經常出車在外,從未有機會一睹風采。因此也借著清洗
機油濾清器的借口,去那堿水缸光顧了一趟。那標語,是明明白白地貼在簡易棚出口處
的墻壁上了,黑字黃紙,字體不算大,整個標語面積,大約跟駕駛室的兩扇擋風玻璃一
樣大小。但是一個驚嘆號,卻標得又粗又黑,觸目驚心地向著心地善良、思想麻痹的人
們,提出警告。
整個堿水缸的周圍,確實是一片黑污污的世界。被油污燒堿成年累月蒸熏的墻壁
和棚頂,是烏黑的;堿水缸的水泥槽沿,是烏黑的;槽沿旁邊兩只專門存放油渣的廢油
桶,是烏黑的;架設在堿水缸上方的起重葫蘆和滑軌,是烏黑的;木質中吃透了油污的
那張長條凳,也是烏黑的;那挨著火爐進口處的煤堆,更是一片烏黑色。
那位叫凌漪的女人,或者是出于變色龍的本能與習性,或者是扛有一顆講究人體
與周圍環境色調和諧的藝術頭腦,也追隨周圍環境中的一片烏黑色,上下套一身黑色衣
褲。那黑色衣褲,也許還是她做瘦毛丫頭時穿過的舊衣裳,裹在那欣長的軀體和大腿
上,圓滾滾地,似乎顯得緊了一點。奚大雄走進那簡易棚的時候,她正用烏黑的鐵勺,
把飄浮在堿水缸水面上發亮的油污,一勺一勺地掏進污黑的油桶里。與周圍一片沉沉污
黑相對照,她那兩頰圓潤的鵝蛋臉龐,卻是白皙的,那粘貼著汗濕發絡的后頸,是白皙
的,還有她那從污黑手套與黑色袖管間露出的一截圓潤手腕,也是白皙的。那一黑一
白,兩相對照,確有一點“黑煤灰堆里一朵白牡丹”的味道。按推理,她的年齡,起碼
也應該在三十多歲以上吧,但是在她臉上,卻幾乎看不出明顯的皺紋來;只有當她轉身
時不自覺地扭腰擺臀之際,才暴露出,那體態和身段,是為少婦所特有的。她的臉神,
漠然而冷板,兩道秀長眉毛下,一雙黯淡無光的大眼睛,好象壓根兒就不看在這塊天地
中進進出出的各種人。
然而,她還是已經注意到了奚大雄魁梧的大個子,還有他手中拎著的機油濾清
器,就抿著兩片小嘴唇,朝身旁的一只鐵絲籮筐,對他無聲地努了一下嘴。奚大雄按她
的示意,把濾清器放進了筐里,輕聲問道:“你馬上洗,還是我過一會兒再來???”她
抿了抿嘴,彎下楊柳枝條般柔軟的腰肢,把一條綱纜套進了一個還在滴著黑油的齒輪箱
殼,愛理不理地回道:“隨便”。那聲音,又壓抑,又低沉,又冷淡,好象并不是出自
她的嘴唇,而是從公司圍墻之外什么地方,遠遠地飄蕩過來的。
奚大雄注意到,當她抿動嘴唇的時候,她那刻板冷峻的嘴角邊上,會顯出一對引
人注目的酒渦來。這種不是在微笑之際顯露出來的酒渦,卻比那些隨意拋擲的笑渦,顯
得更耐看,更動人。使奚大雄有些意想不到的的是,這位據說用色相勾引老干部下水的
改造對象,表面上,卻看不出一點那類放蕩女人顯形顯跡的狐騷氣,倒象是一名應該為
之豎上貞節牌坊的烈女子。聽了她那冷冰冰的口氣,奚大雄轉身欲走;卻發現那只齒輪
箱殼放得太遠,她手里偏短的鋼纜套繩,正好夠不上葫蘆吊鉤。他想,她應該能挪動那
只不算太沉重的齒輪箱殼吧。雖然心里是這么想,一雙粗大有力的手,卻已經不由自主
地抓住了那鐵家伙,毫不費力地輕輕一提,幾步直接搬放到堿水缸的缸沿上。這時候,
堿水缸恰好處在一個短暫的冷清時刻,因此對奚大雄這種見縫插針討好“勞改”對象的
卑鄙行為,并沒有目擊旁觀者。那女人,也并沒有因此對他道一聲謝,然而總算是正眼
朝他盯了一下,仍然只是把嘴角抿了抿,顯出兩個圓圓的酒渦來。
那一夜,躺在宿舍床上入睡前,奚大雄腦海里,老是冒出凌漪的臉容身影來。他
并不是被這個女人名不虛傳的姿容所驚駭迷亂。他在部隊機關和市委大院開小車,沾靠
首長之光,出入觀摩過無數美女如云的高檔文藝表演和舞會;而是越回想那對嘴角緊抿
時顯現的酒渦,越覺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遇見過這個女人??墒?,他跟市交通局毫無
瓜葛聯系。再說在她那么冷冷盯他一眼時,那女人也絲毫沒有顯露出跟他似曾相識的表
情來。那純粹是陌生人的一瞥;百分之一百地,只有人們陌路相遇時才顯露的眼神。
以后的一段日子中,奚大雄偶爾在宿舍樓梯口或公司食堂飯廳里與凌漪相遇過幾
次。每一次,她那哀怨戚戚的大眼睛,都會匆匆地朝他瞥一下。有一次在宿舍樓梯口相
遇,正好沒第三者,出人意外的,竟然好象是朝他微微一笑。但是兩人交臂而過的時間
太匆忙,就那么突然其來的一瞬間,奚大雄甚至吃不準,她到底是對他笑了,還是自己
太武斷,硬把那偶爾開啟的一溜潔白細齒,想象成為一個微笑?
馮有強之所以具有向奚大雄事事通報的主動積極性,并非個性使然,而是另有原
因?!袄限蛇@個‘圓圓頭’不含糊,不僅有水平,還有骨氣。”這是在那些年輕駕駛員
的嘴里,常能聽到的評論和贊揚;他們習慣把有黨員身分的人稱作“圓圓頭”。年輕人
的這種評價,是有根據的。
在市貨運公司,什么是最最使人眼紅嫉羨的工作?是運輸調度,人所公認的第一
大肥差。如果說當個公元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汽車駕駛員,是個吃得開的職業,那么汽
車運輸調度就是駕駛員的爹。不,是爺爺。因為在運輸五場那些駕駛員中,確有不少在
其他人面前是威風神氣的主兒,一走到調度的面前,就覺得自己象小孫子,一下矮了好
幾截;要打哈哈,陪笑臉。湊著周圍無人存心偵聽刺探機密的當兒,還會鬼鬼崇崇壓低
嗓門偷偷地問:“上次從福建帶給你的荔枝不錯吧?又大又甜又便宜。怎么樣,這次去
山東,要捎什么?小紅棗?萊陽梨?老母雞?……?!碧幵凇盃敔敗蔽恢蒙系娜~調度
呢,往往會漫不經心地哼一聲:“你看著辦吧?!币粋€正眼也不瞧他,把指導發問者出
征路線的運輸路單一撂,隨即轉向別的駕駛員,交代起別的運輸任務來。一心想討好調
度的駕駛員,習慣了這種“看似隨意實機巧”的回應,對這種回應所意味的損失風險,
心里沉甸甸地盤算著:路途迢迢,或拋錨,或撞車,或誤路,或驕陽酷暑嚴相逼,萊陽
梨會爛掉,老母雞會經不起考驗,擅自向閻王老爺去報到;小紅棗呢,如果別的駕駛員
撞上了價更廉、物更美的巧貨,平時沒有噸公里費補貼收入的葉調度,碰上諸如此類的
情況時,當然會擇憂錄取,靈活處理,沒有理由對你照價認帳的。因為有言在先,“你
看著辦吧”——這不僅不是認購合同書,連是否有正式口頭委托的味道也辨不準。然而
開車的兄弟們,對此都已習慣了,好象是一條約定俗成的不成文法,比好多形之筆墨的
成文法,更有權威和約束力。
六十年代初的錫城市,與少數因為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高而已經取消了獎金的地
區不同,各行各業職工,大都靠基本工資或再加上一點獎金過日子。在運輸公司,開車
的憑什么抖威風?打光棍的,靠什么吸引心高氣傲的女孩做戀愛對象?已婚的,靠什么
向老婆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擺架子?就仗靠這噸公里補貼費。而這噸公里費,是按所載
貨物噸位乘上所跑公里數來計算,帶有某種計件獎金制的性質;得多得少,命運全掌握
在調度手里。一個月內派你出幾趟來回載貨的遠差,上北京,下廣州,嘩嘩到手的噸公
里費,可以高出死工資的一兩倍。如果得罪了調度爺,盡給你空載公里多、重載公里少
的單趟貨,或時間都耽擱在裝卸過程上的短途貨,一個月下來的噸公里費,可能還抵不
上那些機修工的幾個小獎金。因此,在調度手下討飯吃的大司機們,就必須懂得“吃小
虧、占大便宜”的硬道理。再說,葉子棟當調度前,也是開車出身。一坐上調度臺的位
子,權力雖然大了不少,卻損失了捏方向盤時“三六九、現到手”的公里費,按科室人
員標準拿幾個平均獎,實在不能算是一種使人心平氣和的補償。駕駛員眾兄弟們對此又
理解,又同情,持之以恒地孝敬上一些出車外地捎帶的便宜貨,純粹是小意思。
可是,那些不能享受到這類小意思的淺眼皮們,就以為做個調度,就好象是當了
一個享盡榮華富貴的玉皇大帝似的,十分了不得。做了三年場運輸調度的葉子棟,對此
是看不慣的。當個小小汽車調度算什么?跟社會上某些養尊處優的人物比,玉皇大帝手
下弼馬溫的指甲,都不如。再說,調度上面還有場長,黨支書,再上面還有公司黨委書
記和經理。他們都拿死工資和平均獎,又不能象做調度的那樣,隨隨便便地直接與駕駛
員們開口捎這、要那。六十年代初的企業領導,大都看重在職工面前的自我形象,他們
對追求個人正當的物質利益,遠不象二三十年以后那樣覺得理直氣壯;而是寧可跟手下
信得過的骨干分子私下打招呼,不愿興師動眾地驚動麻煩手下的老百姓。那一年到頭源
源不斷輸送到葉調度家中的南北特產、四季鮮貨,統加起來少說也有好幾噸。做調度
的,就算把自己老婆孩子親朋好友都算進去,有幾張嘴巴,幾個肚子,能來者不拒地消
化吸收得了這么多東西?人們只知道葉調度是駕駛員頭上的爺,卻忽視爺的頭上還有
爺。葉子棟的左鄰右舍,有幾個不知道,他家其實是一個“貨物中轉站”?調度這差
使,并不似局外人所想象得那樣美。四面八方有那么多關系要擺平,特別是那位臉圓
圓、體胖胖的崔經理,“葉子棟記貨物中轉站”的一大半業務,幾乎都為滿足他的需要
而開設。這也難怪,葉子棟的調度位置,當初就由他欽定。場黨支部書記丁榮興在上級
面前,表現出絕對強的組織紀律性,盡管他原想讓那位在駕駛員中極有聲望的奚大雄、
而不是剛出了一個開車小事故的葉子棟坐這個位置。
在所有駕駛員中,奚大雄也許是唯一不主動迎合討好葉調度的人。而對公司里的
普通職工,凡要托他捎帶一些便宜貨,他總會放在心上,盡力而為。有一次,他答應順
路搭帶馮有強患病的老母親去上海大醫院檢查疑難病癥。從調度室拿了貨運路單走出
來,卻發現他車子的駕駛室里,已經泰然篤篤地坐上了一對衣著時髦的青年男女。一打
問,說是葉調度安排他們搭這輛車的。奚大雄不待對方解釋完畢,就著了惱,豎立著大
濃眉,把那打扮入時的一對,毫不留情地趕下了車。那邊梳著油亮飛機式大包頭的葉子
棟,在調度室的大玻璃窗里看到了,急焦焦地趕出來,湊到奚大雄的耳邊嘀咕了一通。
奚大雄方方正正的大臉堂,顯得神色很難看:“崔經理的外甥女又怎么樣?總得有個預
約和先來后到的次序吧!”奚大雄放高音調,粗粗地頂回了葉子棟,扭頭就找馮有強去
了。葉子棟歪著大包頭,盯著奚大雄漸漸遠去的寬厚背影,愣愣地怔了好一陣子。
奚大雄把要去上海采辦嫁妝的經理外甥女趕出駕駛室的事,以閃電般的速度,在
公司上上下下傳開了。這里面,顯然有別有用心的人,在推波助瀾起作用。
崔經理在整個公司里,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享有很高的領導權力和威望。從1957
年底地區公路運輸站和市運輸聯社合并起,他就一直擔任這個公司的行政第一把手。在
這七、八年中,一心要樹立“黨”絕對性權威領導的歷屆公司黨委書記,走馬燈似地接
連換了兩三任,崔志中卻“我自巍然不動”。他在這家有兩千余名職工的交通骨干企業
中,下至班組長,上至各個分場場長、支書和公司總部各個科室的負責人,具有一呼百
應的能耐和無容挑戰的權威性。無論開全公司大會,還是分場開會,作為錫城市交通系
統的一道獨特景觀,只要他到場,人們就會自動自覺地,呼拉拉地全體起立,掌聲雷
動,經久不息,直到他連連擺手、叫停請坐為止。奚大雄剛到公司的時候,對這種場面
頗不適應,很不習慣。別人起立鼓掌時,他卻管自賴在座位上袖手旁觀。等大家都稀稀
啦啦地落座時,他才象征性地起身站一站,兩個手掌并不出聲地對拍幾下,似乎表示他
并不是有意要跟全體職工對著干,更沒有蔑視公司總經理的心思;不過僅僅是不習慣而
已,因為以往參加有部隊高級首長或市委領導出席的那些場合,他也從沒見過如此熱烈
場面。然而,他的這種作派卻有傳染性。慢慢地,運輸五場那些從汽車學校分配來的年
輕駕駛員和部分復員退伍的軍人,也都跟他學樣。這些人開會時,都作賊心虛似地喜歡
坐在后座,面對崔經理兩道短粗的濃黑眉毛,通常在其他同事一片熱烈掌聲的催逼下,
才肯拖拖拉拉地站起來,裝模作樣地拍兩下手。其中有些特別懶惰者,連把兩手擺成鼓
掌的架式都不做。這撥子人,大抵屬于奚大雄的忠實追隨者或崇拜者,人數可觀,不可
等閑視之。他們對權力和權威,興許有著本能的反叛心理,但是又缺乏足夠的勇氣進行
公然挑戰。因此看到奚大雄這么來了一下,覺得很帶勁,很愜意。雖然只牽涉崔經理的
外甥女,卻認定這是在泰山頂上動了土,老虎頭上拍了蒼蠅。千年難得發生一次的非常
事件,心中就覺得特別地揚眉吐氣,義務傳遞消息的積極性,也就特別高。
其實,崔經理本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蛘?,知道了也壓根就不把它當作
一回事。不是嗎?他每次遇見奚大雄,仍然一如既往地拍拍他的肩,跟他熱情地聊聊
天。崔經理一向對奚大雄很客氣,對他禮賢下士地表示敬重,也就是表示了對他背后一
大幫人的團結寬容之意。什么是領導風范?這就是。
與奚大雄同宿舍的助理工程師諸申,是公司里眾所公認的“大秀才”。他生有一
個高凸的、似乎有些自命不凡的大額頭。額頭下兩道眉毛挨得那樣近,不由不使人覺得
:他好象老是雙眉緊鎖地在苦苦思索著什么大問題??拷蹭伒淖雷雍痛差^柜上,堆
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雜志。與他的職位專業相矛盾,其中卻極少看到有關汽車方面的技
術書。除了津津有味地捧讀《毆陽海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上海的《萌芽》
雜志等,他還喜歡閱讀《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什么的,艾思奇的《辨證唯物主義和歷
史唯物主義》,還有《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之類的書籍,并在這些書上,劃滿了
紅色藍色的道道和杠杠。他跟奚大雄之間的談話內容,或是國際國內時政,或是有關公
司科室干部中的一些情況,完全不同于馮有強那一套“下三流”。他告訴奚大雄,他在
上中學的時候,就對文學和歷史迷得發狂。學校里的老師也認為他在文科方面是可造之
材??墒撬谏虾R患移囆蘩韽S當小干部的父母,卻覺得搞文科太危險,硬逼著他報
考了鎮江農機學院汽車系。他至今覺得,這是趕鴨子上架,按牛頭吃草。他喜歡寫文
章,在興致勃勃地充當公司辦公大樓門前那塊黑板報的業余主編之外,還常常向市級報
刊雜志投發一些“豆腐干”大小的短稿。
奚大雄自己只念過幾年鄉下的私塾,后來家中供養不起他讀書的開銷,只好綴學
跟著父親,農忙時幫做農活,農閑時出外作泥瓦匠幫工。到部隊后又補習了一些政治、
文化和汽車技術方面的知識。無論在家鄉村子里,還是在他那中年一輩的駕駛員中間,
已經可以算得上一個大知識分子。可是在諸申面前,他才覺得自己學到的東西,實在少
得可憐。因此內心里,對單位里這個唯一進過高等學府的大秀才,就特別看重。而且老
是鼓動他打入黨申請,向組織靠攏。諸申也把奚大雄引為知己,但就是在入黨這件事
上,不聽勸,因為他內心有自己的想法。
諸申看著他科室里的那幾個黨員干部,總覺得和普通群眾沒有什么大兩樣。那種
以鄰為壑、勾心斗角的風氣,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的熱情干勁,嘴上涂蜜、腳下使絆的
虛偽促狹,跟奚大雄、馮有強這類一線生產工人的待人質樸誠懇相比,形成鮮明對照。
尤其使他看不慣的,是科里這些照說是應該更有知識、更有頭腦的人,卻不管好壞,什
么事都聽崔經理的;崔志中放個屁都是香的。就拿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程科長來說吧,
他明明知道公司不具備自己改裝制造汽車吊車的條件,卻違心地按照崔經理一時心血來
潮的要求,煞有介事地搞“大會戰”。使他來公司后大半年時間中,按程科長“減輕工
人工作強度、提高生產效率”的指令,辛辛苦苦設計出來的一整套汽車修理機械化操作
機具圖紙,因為原定資金被占用,成為一堆廢紙。而靠土法上馬興師動眾搞起來的自制
汽車吊機,披紅戴花地,吹吹打打地,開去市計經委工交辦公室門口,報了一次喜,慶
了一次功;崔經理和市級辦公室的大領導,站在吊車前,讓報社記者拍合影,發報
道……。然后,這汽車吊開到裝載現場,修修用用,勉強支撐了一個多月,人們才終于
發現:運輸公司與吊車制造廠兩者間,畢竟存在著一條很難逾越的專業鴻溝;終于不得
不把這顆轟動一時的“衛星”,凄凄慘慘地拖到了公司停車場的一個角落里,任其在風
吹雨打中,逐日逐月地轉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而前前后后化去的各種成本,算進去,
合起來,買一輛全新的解放牌汽車吊,還可足足有余。
崔經理是個有魄力的領導,在不明具體情況時,難免有好大喜功的心理。但是你
程科長是技術科的把關人,汽車??茖W校畢業的老科班,又是中共黨員,明知按公司修
理廠的技術力量和工裝設備條件,搞汽車吊車根本不可行,卻一味迎合上級的心思,寧
可國家財產受損失,不得罪上司保住自己頭上烏紗帽最要緊。說實在話,諸申不是不求
上進,或者對黨沒有感情。他父母都是黨員干部。他自己在大學里也當過團支部委員。
他是恥與那些身子入黨思想卻沒有入黨的人為伍;那位缺乏黨性原則的程科長,也根本
就不配當他的入黨介紹人。更重要的是:諸申在科室好揭人短,是出了名的;幸好他一
不想入黨,二不想做官,科室同事們都知道他所以愛批評,并不是為了踩著別人的肩膀
往上爬,而只是書讀得太多了一些,有點“書蠹氣”;所以對他還能寬容為懷。要是一
交入黨申請,他以前所作的那些批評,就會全變味,不可避免地帶上一種“打擊別人、
抬高自己”的嫌疑來,以后也甭想再批評人。科長常對他說:“小諸,你人是好人,就
是鋒芒太露,缺磨練,需要經過一個1957年?!边€說,他以前也是那樣,年少氣盛,好
揭人短,什么都看不慣的。
就因為這些,每逢奚大雄問他入黨想法時。諸申總是嘆道:“老奚,要是你能到
我們科室來,做我的入黨介紹人,就好了?!鞭纱笮鄄灰詾槿坏鼗卮鹫f:“這有什么關
系?邱書記和程科長對你的評價都不錯么?!敝T申卻不作聲。奚大雄了解他的個性,知
道他對愿意談論的話題,可以滔滔不絕地,好象打開了汽油站的加油泵。不愿多開口的
時候,你用十二英寸扳手,也休想撬開他的嘴巴,也就打住話頭。
奚大雄和李輝康之間的話題,又是另一種類型。李輝康是個小聰明,大大咧咧地
喜歡吹。東南西北,海闊天空,死人可以給他說活,雞毛管可以被他吹成大炮筒子。可
是在奚大雄面前,他還是有節制的,懂得量體裁衣、看人說話的道理。他會用韁繩牢牢
套住野馬奔騰般的思維想象力,專門尋找那些有據可查又能提高自我形象的話題吹。
“我在清華、北大的那幾位中學老同學,又給我來信了……”這是他在奚大雄面
前使用頻率最高的開場白。然后他就侃侃而談,從他的過去說到現在,從現在說到將
來。說到感慨萬千時,又疑心聽者或許不相信他言詞的真實性,就會轉身從抽屜里,掏
出原版的同學來信,或袒蕩無忌地把信紙直送到奚大雄的手里,或者折去紙的一半,留
下一半,一邊側著身子,有選擇有重點地用手指引導老奚的目光,一邊大聲朗讀“……
要是你當初不是家境困難,抱一顆孝順之心服從令伯母之意,不讀汽車技校而進高中繼
續深造,以你的天資和勤奮,進入清華、北大的,不應該是我等經常要向你討教求助的
低能愚鈍之輩,而應該是永遠昂然挺立在全班成績最高點上的輝康兄……”。如果按李
輝康勇于披露的這段同學來信去推理,顯然,他對同宿舍畢業于鎮江農機學院的大秀
才,內心是不怎么服氣的。
奚大雄起初聽到李輝康老同學寫的這類詞句時,總吃不準這是一種善意的安慰,
還是一種隱晦的譏諷。但是一想到李輝康那樣襟懷坦白地原本宣讀,赤誠相告,就驀然
覺悟:如果寫信者確有那種不良用心,頭腦機敏靈俐的李輝康,不會不察覺,更不會察
覺之后,還贛頭贛腦地公布于眾,自出洋相。而且從那信來信往的熱絡程度去推敲,如
果不是那幾位身據全國最高學府的老同學,對他當初輝煌學業成績確實心存幾分尊敬的
話,這些通信本身,恐怕早就打斷,而不會至今仍舊保持著強勁的生命力了。
李輝康的臉盤長得扁扁的,嘴唇生得薄薄的,憑那副嘴唇,一看就會想到:這是
一個能說會道的人。聽馮有強透露,李輝康最近吹大牛的活動范圍,已經延伸到四樓終
端的那個房間。這么來說,前兩天凌漪臉上顯現的那個美麗動人的微笑,應該是真實
的,既不是他奚大雄的幻覺,更不是他想入非非地看錯了眼。因為既然她和李輝康已經
有了相互往來的外交關系,對與她友好鄰邦的同室好友,表示一點應有的微笑應有的禮
貌,也是順理順章之舉。然而,奚大雄萬萬沒有想到,一周之后,由于他鄉下妻子的來
臨,他跟凌漪之間的關系,就一下出現了前途兇吉未卜的突飛猛進;而對他日后生活道
路所產生的重大影響,就更想不到了。玉芳是應丈夫邀請,上城來檢查腹腔中新生小生
命的健康狀況的。
在市貨運公司,作為城鄉關系和工農聯盟不斷加強的現成例子,就是有五分之一
職工的家眷在農村。所建的宿舍大樓里,就在凌漪住的那個樓面,有近十個房間,是專
門保留給那些鄉下來的“織女”,跟扎根城市干革命的“牛郎”歡聚一堂派用場的。然
而不巧的是,就象城市交通高峰期間有時會堵車一樣,奚大雄和他近百里趕來相會的倒
運妻子,也碰上了類似交通高峰堵車的情形??倓仗幱嘘P人員連連向奚大雄打招呼:大
概是農村的閑忙變換節奏規律,具有普遍的適用性、提示性和鼓動性,這幾天來,本公
司職工的農村發妻,都一窩蜂地朝城里發夫身邊跑。不好意思,只能在凌漪的房間里臨
時加個鋪,委屈奚大雄的妻子,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臥榻之前酣息幾天。等其他結
發夫妻度完了“臨時密月”,再前仆后繼地去取而代之。
玉芳聞言,嬌小的嘴巴翹得可以掛油瓶,雖然沒有提出不惜工本去旅館開夫妻房
間的侈奢性要求,一張俊俏紅潤的圓臉蛋上,神情卻變得怨怨戚戚起來,還伸出兩個小
拳頭,捶鼓似地,不停朝奚大雄的腰眼上捅。長得人高馬大的奚大雄,最經不起妻子捶
打他屬于軟弱部位的腰,連聲告求道:“住,住手。你就在城里多蹲幾天,我調休,陪
你好好“白相相”(吳語中“玩”的意思)?!?BR>
奚大雄的心里,其實也掃興。但事屬無奈,只好平心靜氣地拿出耐性排隊的堅忍,
來等待被客觀條件所推遲的歡樂甜蜜。那一夜,奚大雄覺得好象時間特別長。眼睛盯著
床鋪上方的天花板,一點都不困。腦子里的思路怪怪的,老是這樣想:就對著這鼻尖的
正上方,沿著那天花板,一直向右移,移過一堵壁,移過兩堵壁,移過三堵壁……,一
直移到那最后第二道墻壁的時候,就打住,捅開一個洞,那正對著的部位,興許就正好
是玉芳的床鋪,于是眼前就浮出一個又結實又柔軟的、充滿青春活力的、散發著甜絲絲
女人氣息的熟悉軀體來。那軀體是不安分的,會象在翻鋤農田里的稻樁時,從大泥塊下
蹦出的又肥又滑的大泥鰍,一個勁地翻動絞滾那富有彈性的身子,而自己寬闊厚實、有
著疙疙棱棱肌肉板塊的胸腹,就好象是任憑那泥鰍在上面拼命扭動、折騰、歡跳的黑土
地。鄉下的農活家事,耗力而勞神,他卻驚異,玉芳盡管是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母親,
每次他回鄉,就會與他仿佛重新一起墜回到新婚密月中,而且好象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
和欲求……。
奚大雄作著這些無聊而又令人同情的想像,覺得渾身變得焦燥起來,他仿佛又看到
了玉芳那雙“卜楞卜楞……”會說話的大眼睛。那亮晶晶的眼瞳和長長的睫毛,足可和
凌漪打擂臺。想到這一點,他棱角分明的嘴角邊,在黑暗中就掛起了一絲笑意:玉芳是
鄉下方圓十幾里內,出了名的俏女子。她娘家的門檻,早年在求婚者一浪又一浪沖擊波
的卷打下,曾一度遭受過嚴重的生存危機。而奚大雄終于力挫群雄,以自己軀體的雄壯
魁偉,革命軍人的光榮體面,外加可以期待的光明前景,一舉擊敗了所有競爭對手;包
括一名同玉芳從小青梅竹馬、又一起在農高中讀書和在縣養殖技術培訓班進修過的男
友。奚大雄見過這位昔日競爭對手,不僅長得細皮白肉,眉清目秀,乍眼一瞅,壓根就
看不出象個農家子弟,倒更象一名城市里出產的公子哥兒;而且聰明伶俐,善解人意,
頗得玉芳的青睞眷戀。然而考慮到象奚大雄那樣的技術兵,退伍后,必定會有一份象樣
的工作,和一個令人艷羨的城市戶口;因此雖然當時還不時興“實用理性”這個名詞,
它的影響卻早就存在,并且力量可觀。況且,奚大雄那黑鐵塔般的偉岸身架,在玉芳的
眼里,其磁性并不遜色于白面小生的英俊倜儻。茅屋藏嬌,奚大雄沒有理由不滿意。春
宵難熬,玉芳也沒有理由不抱怨……
第二天是星期六,奚大雄履行諾言不上班,陪同玉芳上醫院作檢查。在得到令人
放心的檢查結果之后,就帶著老婆,上錫城市著名的風景點蠡園游逛。但見那,風景如
畫的蠡湖邊上,一樹樹含苞怒放的桃花,列成爭妍斗艷的陣勢,簇擁成一團團粉紅色的
云霞。一樹樹嫩綠楊柳株,婀娜多姿,風情萬般,似飄蕩在粉紅色云霞間的綠色輕紗。
外加春燕呢喃,黃雀嘀啾,暖洋洋的春風,軟綿綿地裹著桃紅柳綠的新裝,活活潑潑地
扭著歡快的秧歌,把眼前一派撩人心田的春意,攪動得肆無忌憚般地勁狂。
這蠡湖,又名五里湖,與煙波浩淼的外太湖之間,由于群山的圍抱相隔,顯得又
溫柔,又秀氣,又嫻靜,使人很容易聯想起杭州西湖的秀麗;然而因為比西湖開闊,就
不是那種小家碧玉式的秀麗,而具有大家閨秀的風范。據傳,在二千四百多年前的春秋
戰國時期,越王勾踐身囚敵國,臥薪嘗膽,終于東山再起,一舉蕩平吳國。為越王最終
擊敗吳王夫差立下大功的范蠡,為逃避“狡兔死、走狗烹”的命運,曾攜同享有千古傳
誦之美色的越國美女西施,避走今為錫城市地盤的越國家鄉。倆口子在逃亡中不忘愛情
交流,曾經一起在碧波蕩漾的五里湖中,纏綿繾綣,泛舟徜徉。從此人們就稱五里湖為
蠡湖。這蠡園,亦因緊傍蠡湖而得名。
此時此刻,這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半城半鄉的小倆口子,在春意盎然、鶯燕翻飛的
蠡園中,不能步范蠡西施的後塵在湖中泛舟蕩漿,學學城里人的樣子,懶散踢足,漫步
徜徉,卻也無妨。小倆口一邊腳步輕移,一邊舉目眺望,只見近水碧波漣漪,遠山翠巒
飄渺;青青湖堤環水纏繞,曲折長廊迂回婉曲。遠遠近近的亭臺樓閣,在綠滔密林中,
羞羞答答地時隱時現。星星點點的白帆漁舟,在煙霧蒙蒙似的湖波中,洋洋自得地起伏
蕩漾。更有小橋垂虹,假山盤結;諧趣橫生、古樸清曠之類的詞匯,雖然與他們無緣;
有關西湖的聯想對比和范蠡西施艷事逸聞的掌故,更加不容易引起城鄉世俗草民們的遐
想連翩;然而那種對美的神奇感受,卻并不因此打折扣。他倆的腦門,一下變得空落落
的,好象突然生出許多無形的門窗,朝四面八方一齊打開,任盡情嬉游的春風,在門窗
間來回舒暢地躥動;腦門里原有的存貨,經不起這過堂春風的吹刮引誘,紛紛隨風出
走,一起奔入大自然,開展無拘無束的溜韃。于是腦門里,就好象起了倉庫大清貨之后
才有的空落感;其實,這就是所謂心曠神怡的感覺。這對農村出身的夫妻,不是文人墨
客,當然不會想到這個文縐縐的詞兒。他倆只管聽憑空蕩輕靈腦殼的帶領,一路信步漫
游。隨后低頭緩步,鉆入一個曲徑通幽的石洞,驀然抬首間,發現眼前伸展出一條雕梁
畫棟的千步長廊。倆人身移影隨,在極易使人心亂神迷的盡情欣賞過程中,仍然不失農
家本色,拘拘謹謹地,始終保持兩肩闊的行走距離,隨著長廊曲折前行,拐彎轉向,信
步走上了一架三面依水的“睛紅煙綠”水榭。然后,懶洋洋地倚靠在滑溜的欄桿前,讓
清涼的湖風,很愜意地迎頭吹拂走熱了的身子。就好象兩臺走熱了的汽車發動機,讓大
自然免費實施涼風的吹拂冷卻……。過了好一會,自覺驟升的體溫已恢復正常,才重新
啟動游覽腳步,最后走回到了四角遙遙相對的四季亭附近,小倆口就發揚一不做、二不
休的精神,進一步學習城里人的作派,借著一大團綠蒙蒙嫩綠柳枝條和一堵涼森森太湖
石假山的掩護遮擋,在一條滑溜溜的黑鐵長靠椅上,親親熱熱地偎依住。玉芳用軟軟的
小手,把奚大雄蒲扇般的大手掌籠在自己的心窩前,兩只被春風吹動得碧波蕩漾的大眼
睛,忽閃忽閃地對著奚大雄,注視了好一陣,突然開口問:“你跟那個女人交情不一般
吧?”
“哪個女人?”奚大雄面對這突然襲擊式的審問,金剛丈二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呀,裝傻。”玉芳嬌滴滴地搖搖被她纏住的那雙大手。春風的力量有限,她一
坐到風力受到假山石阻擋的隱蔽角落,腦門里的新舊存貨,馬上失而復得、似大浪奔涌
而至。
“噢,你是說那個昨夜跟你住一起的凌漪?我跟她之間,可是連一句象樣的話都
從沒對過。怎么啦?”受審者一臉無辜,疑疑惑惑地睜圓了眼。
“哼,裝樣,欺我沒有望遠鏡?!庇穹及阉氖质箘乓蝗樱骸罢嬉沁@樣,為什
么她對你知道的,比我還要多?我倆昨夜談了大半宵。”
身在農村的老婆,懷疑城里的男人有外遇,是一種可以理解的流行病。玉芳也許
自恃長得俊,本有充分的自信心,具備對抗這類流行病的天生免疫力。象今天這樣捕風
捉影地倒翻醋罐頭,在他倆中間,具有“史無前例”的非凡份量和性質。也許她是首次
看到比她還要美上好幾分的一個活女人,孤孤單單地,居然就盤踞在離自己男人不足五
六十公尺的頭頂上方,外加這個大美人在談到大雄時,那種欽佩的語氣和神態,玉芳憑
一個妻子與女人的本能和直覺,感到了一種難以釋懷的疑心和威脅。
“她說你背后有一大幫人跟著你,是運輸五場不掛名的黨支書。還說你有種,敢
掃公司經理的臉,公司頭頭還都想方設法討好你。她還夸你有同情心,寧可得罪上面卻
決不得罪下面的人……”
聽著從玉芳嘴里射出來的一串連珠炮,奚大雄這才明白過來,猜想一定是同室好
友造的孽。想到李輝康竟然在那個女人面前把自己吹得這么高,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于
是就靜下心來,拉住玉芳帶著抱怨情緒撤退到身體另一側的一只手,一五一十地,把有
關凌漪的政治背景向她作通報。附帶著還把李輝康也牽扯上,讓玉芳通過理智判斷,把
真正的因果關系搞清楚。最后用反問式的口氣擺出結論來:“你不想想,她是一號什么
樣的人?我又是一號什么樣的人?就是沒有你,我能跟她搞到一塊去嗎?”
奚大雄這番不言而喻的雄辯道理,似乎使玉芳深受觸動和感動。她好長一會不開
口,看著一對黃鸝在太湖石筑成的假山頂上,歡歡喜喜地東一蹦,西一跳,突如其來地
長嘆了一口氣,用悲天憫人的聲調口氣說:“其實,凌姐這人也命苦!”
大雄又變得驚異起來:怎么回事?相互認識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經稱姐道妹
起來?這一回,開始輪到玉芳,一五一十向他通報起她昨夜所聽到的辛酸故事來……
奚大雄聽著妻子充滿同情、困惑和不滿的長篇敘述,覺得心室的博動開始加快,
由于血液流速的增加,手心里微微滲出了汗濕。以前的疑惑終于被印證了,是的,他是
見過她。他記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八一建軍節聯歡晚會”,記起了那在耀眼舞臺燈光反
射下,象白瓷石一般晶瑩閃亮的鵝蛋臉龐,那象天鵝般優雅轉動著的一片雪白裸露頸
脖,那隨著如風旋轉的軀體象傘面一樣飄逸而起的墨綠色裙裾,和那裙裾下兩條踩著音
樂節奏輕快跳動著的、吸引住無數贊美羨慕眼神的秀美長腿……這就是她,當年奚大雄
并沒有專門去記誦她的名字,但是他永遠不會忘記她謝幕時那種極其優美舒展的姿式:
她低低地彎下柔軟的腰肢,兩條似乎是柔弱無力的白嫩胳膊,向身后上方緩緩地揚起,
就好象白天鵝高高舒揚起兩只優雅的翅膀。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他看到了一對迷人的酒
渦……。
豐盛的晚宴以后,便是舞會。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首長們,和市歌舞團的青年女
團員們,翩翩起舞。奚大雄與幾名同行的小車司機和首長警衛員,站在光線朦朧的舞廳
一側,一邊觀賞,一邊對旋轉到近前的一對對舞伴悄聲發表評論。這時候,身邊的小車
司機許洪元,突然間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小聲說:“看我們賈師長,又喝多酒了?!?BR>
奚大雄循聲望去,看到賈師長摟著舞伴腰肢的手,不守本分地在蠢動,矮粗壯實
的身軀,在頭頸的帶動下,似乎一個勁地在朝前俯沖。他的舞伴顯然已經亂了方寸,整
個身肢別別扭扭地,在朝后作無濟於事地掙扎。而賈師長的手,已經指頭亂抓地移向舞
伴被裙子包裹的臀部上……
突然,燈火大明。一個戴著銀絲眼鏡和銀灰色領帶的青年,滿臉漲紅地沖到賈師
長的跟前,從他舞伴的身上,猛地扯開他那只被耀眼的燈光突然僵住的手,厲聲喝道:
“首長,請你自重!”隨著這聲猛喝,輕快的音樂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轉過身來,瞪
視著莫名所以的驚詫目光。一切是來得這么突然,舞廳中一下子變得如此地靜寂,一根
針落在柚木地板上,都能聽出聲響來。只聽的那個比賈師長還要高出一個頂的女舞伴,
低低地嗚咽了一聲,捂著臉,猛地沖出了舞廳。奚大雄這時才發現,這位換了裝的舞
伴,原來就是下午在舞臺上,使全場觀眾如癡如迷的那位獨舞演員。他看到賈師長的臉
孔,紫漲得象豬肝,那個青年氣度不凡的卷曲烏發,好象在顫抖。這時候,身材高大的
軍長,搖擺著寬闊的肩膀走到賈師長的面前,甕聲甕氣地問:“怎么回事?”
賈師長用含糊不清的鼻音,恨恨地罵了一句粗話,并不理睬軍長,而是走到衣架
前,抄起他那帶有“兩杠四星”肩章的軍上裝,往肩上一撂,對著自己的隨從喝道:
“走,咱們回去!”
地方上的幾個領導,也圍上前來。其中有一位,還對那個仍然怒氣未消的青年不
滿地瞪了一眼,然后對許軍長陪著笑臉:“賈師長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先走了?我們繼
續,我們繼續……?!?BR>
許軍長看了看手表,臉上毫無表情地說:“不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明天我們回
請,務請各位光臨?!?BR>
第二天,奚大雄在坐滿了近千名官兵的駐軍軍部大禮堂里,再次欣賞錫城市“擁
軍慰問團”的文藝演出。還是昨天的那班人馬,還是昨天的那套節目。只是再也沒有見
到那個獨舞演員和那個名叫“彩虹”的優美舞蹈。奚大雄為那些無法一同參加昨天那個
“擁政代表團”、因而也觀賞不到精采舞姿的戰友們,感到抱屈和婉惜。
晚上的宴會和舞會上,他也沒有能夠看到賈師長。賈師長不到,為他開車的小許
當然也到不了;所以他也無法打聽到個中底細。慢慢地,也就把這件事淡忘了。大約是
在第二年五一節以后,軍政治部卻突然把他叫去,要他在一份旁證材料上簽字。奚大雄
一看內容,原來是有關賈師長在那個舞會上的表現描述。主要證明他沒有什么出軌行
為,那位歌舞團團員在伴舞過程中,也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常的神態和舉動。在證明
材料的最后一張紙上,已經簽了一溜串的名字;其中也有許洪元的大名。奚大雄覺得:
說賈師長沒有嚴重出軌行為,勉強說得通;證明那位市歌舞團員絲毫沒有抗拒舉動,則
明顯與實際情況有出入。因此猶猶豫豫了好一陣子,推說需要回去回想一下再簽字。政
治部的那位領導倒也沒有難為他,臨走之前還反復叮嚀,要實事求是,堅持黨性立場和
原則。奚大雄一出政治部,就跟許洪元打電話,責怪他不負責任地亂簽名?!澳憬形以?BR>么辦?你知道的,賈師長對咱當兵的挺不錯。我總不能對自己首長落井下石吧?再說即
使實話實說,那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更甭提他是許軍長手下的一員愛將,當初在槍林
彈雨中救過軍長一條命。”奚大雄默然,放下電話筒。政治部也沒有再來找他,他也不
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聽了玉芳的介紹,他才知道那份見證材料的作用、份量與后果。那位挺身而出的
青年,原來是凌漪的新婚丈夫,一位極有才氣也不缺傲氣的專業劇作家和小說家。他們
小夫妻倆同屬錫城市歌舞團。每次有舞會之類的活動,凌漪參加,他也參加。而且會象
一個警惕的監護人一樣,拖著別的舞伴在近處轉。那天出事后的第二天,他說什么也不
讓凌漪參加“擁軍回訪團”。不僅如此,他還大吵大鬧好幾天,逼迫市歌舞團領導出面
跟駐軍交涉,要求按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處分他所稱之為的“那個渾帳丘
八”。上級領導對這位年輕作家的小題大作,自然覺得太過分。對凌漪請假不獲批準就
擅自不參加那次“擁軍”演出,更是惱火。聽說市委陸書記為此曾親自傳令給市歌舞團
領導:文藝要突出政治。社會主義的文藝團體,不能容忍不愿為工農兵服務的舞蹈尖
子??墒牵俏蛔鳛槲璧讣庾诱煞虻淖骷?,好象理性思維能力并不強,跟形象思維相聯
結的感情和想象力,卻太豐富。他不能容忍,曾經陪同過好幾位規規矩矩的中央首長跳
過舞的愛人,竟被一個小小師級軍官所欺凌。他開始到處寫信告狀,所用的語氣,也越
來越激烈和感情用事。終于,正好挨上毛主席“事情的性質已經起變化”的指示傳達下
來。轟轟烈烈的反右斗爭,開始迎頭痛擊那些頭腦發脹、思想發昏的人。反擊的時機到
了,于是,一紙有近十名現場目睹者(一半是軍方的隨從人員、一半是市歌舞團的舞會
出席者)署名的見證材料,加上作家的一大堆告狀信,就成了他猖狂反黨反社會主義和
污蔑攻擊人民解放軍的如山鐵證。結果是,做丈夫的,因為認罪態度惡劣,被送進了大
西北的勞改營;做妻子的,也被市歌舞團掃地出門改了行……
“她有沒有跟你講在交通局的情況?”奚大雄覺得對凌漪以前的背景,已經有了
總體概念,就是對那段新發生的“腐蝕革命干部”的情節,完全缺乏了解。
玉芳搖搖頭:“唉,這女人也太可憐??沼心侨缁ㄈ缬竦纳眢w,卻一年才能去一
次大西北,跟那個撞破墻壁不轉彎的死腦筋男人會一次面;生生一個活寡婦,她能守得
住那個空房嗎?想想咱倆一兩個月見不著面就睡不穩,真是活作孽!”說完,她的眼
睛,又直直地回望被依依垂柳拂打著的假山石。那穿過柳枝條的金色陽光,在春風中,
搖搖晃晃地射在假山石上,好象給假山披上了一張染成斑馬的皮;而那對蹦跳的黃鸝,
卻早就不知去向地躲到什么地方幽會去了。
奚大雄黑黝黝的長方臉膛,變得很鐵板。他既沒有想到玉芳對那個女人的不貞,
會作那種體諒和辨護,也沒有把自己知道的一段情況,跟她作交流。他覺得心口憋得
慌,堵了一個大木塞似的,好象需要找個合適的人,用鐵棒捅開一個口子,才會松快一
點??墒沁@個對象,應該找誰呢?
玉芳看著自己丈夫好象丟了魂似的,突然想起什么興奮的事由來,用勁來回搖晃
著他的肩膀說:“看,只管說人家的事,忘記了告訴你最重要的。”
“什么事?”
“我要你猜,”玉芳賣起關子來。
奚大雄搖了搖頭,覺得此刻委實沒有那個心思和她捉迷藏。
“我告訴你,凌姐為了成全咱倆,今明兩夜到他男人父母家去住?!庇穹嫉靡庋?BR>洋地收住口,兩眼盯著丈夫的臉膛等反應。
奚大雄好象一下從夢里醒過來,“哦,什么?燒香人趕走老和尚。怪不得你開口
一個‘凌姐’、閉口一個‘凌姐’叫得甜。你給我注意了,這稱呼在公司里,可不能當
作其他人的面亂叫?!?BR>
“看你這個老鼠膽,算是人家背后對你看錯了眼。”
我是老鼠膽嗎?在回公司宿舍的公共汽車上,奚大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自
己。他此刻對凌漪的認識,似乎深了一大層,而對自己的認識,卻需要好好地琢磨琢
磨,靜心想一想。
玉芳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帶著凌漪送給她的一本“孕婦須知”和一袋奶粉。對后
一件禮物,玉芳的拒收之心是堅定的,但是缺乏持久力。因為在“孕婦須知”上,也明
確告示懷孕時期,要增加營養,而要憑票供應的奶粉,則是農村中比較罕見的營養品。
玉芳以前從未品嘗過,就難免生出一種好奇心。當她在輪船碼頭,把這種近似“受賄”
的行為向丈夫坦白交代時,心里怯生生的,覺得自己有愧共產黨員老婆的光榮和純潔;
但是她確認,這跟政治立場沒關系。她覺得,那位穿軍裝大官的政治立場,才真正有問
題。大雄對凌漪的慷慨饋贈,雖然覺得有些意外,卻并沒有指責老婆照收不誤的做法;
這跟玉芳的預期相一致,盡管她心里總是惴惴的,有些不踏實。在那次公園談話后的幾
天里,每逢玉芳談到她的“凌姐”時,他已經不再象第一次那樣,向她嚴肅地交代政治
背景和對敵政策,而總是不吭聲。以她對丈夫神情態度的琢摸和一貫了解,玉芳隱隱約
約地可以感覺到:大雄對她所抱的政治認識,抱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同情和支持。
奚大雄覺得應該和許洪元,好好討論一下有關凌漪的情況。他終于認識到,能夠
幫助他敲打那個堵在心口木塞的人,就是這位如今在市委開小車的老戰友。他倆是一起
復員到地方的。奚大雄后來從市委小車隊轉到了運輸公司,但是他跟市委大院里的一些
老同事,仍然有來往。在這以前,雖然在心里,他想好好謝謝凌漪對玉芳的好意和成
全,而在行動上,他卻有意識地回避她。每次半途相逢,他總是把眼神壓到自己的腳板
上,匆匆地擦肩而過,好象兩個人之間,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在許洪元那里得來的情況,是令人鼓舞的;不,應該說是令人惋惜的。戰功卓著
的賈師長,終于因為過不了女人關,一頭摔了下來,據說如今在本市一家大工廠里當個
人武部干部。那是兩年前,軍區歌舞團下他們師搞慰問演出,他又喝多了酒。半夜里帶
著滿身酒氣,摸進一位女高音歌手的單人房間里,撒野、發性、胡來。不巧這一次,他
沒有預先把情況偵察好,那位如花如玉的女歌星,竟是北京解放軍“三總部”一位老將
軍的千金小姐。這一次,軍長不僅愛莫能助,還把他找去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但是最終
沒有上軍事法庭,而只作轉業退伍處理,據說軍長還是出了力。
“以前你的難處我能理解體諒,如今這些難處都已經不存在。況且現在對十年前
的事情講真話,也不會加害已經跌到樓梯底下的賈師長,可是卻能救活兩條政治生
命。”奚大雄嚴肅認真地向老戰友,提出了已經在心頭翻騰了好多天的要求和想法。
許洪元垂著頭,沉思了半晌,終于開口說:“這次我聽你的,可是有一個條件。
光我俚倆作證翻不了這個案,她那方面也一定要找到人,一起在證明材料上簽字作
證?!?BR>
在這以后不久的一個星期天,凌漪聽到敲門聲。打開宿舍門一看,兩條彎彎秀長
的眉毛,幾乎要跳到額頂頭?!拔疫€以為是小李。”她極力掩飾住吃驚和慌亂,面對站
在身前的不速之客,心中想:除了李輝康,可還沒有其他人有這個膽量來敲這扇門哪。
奚大雄把一袋皮色綠中泛紅的新鮮荔枝,放到一張靠墻的桌子上,不待邀請,就
管自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昨天剛從福建帶回來,嘗個鮮?!?BR>
“謝謝你,”凌漪小聲地說,還是站立在門口,低垂著頭,也垂著雙臂,十個纖
細的手指頭,不安地絞在一起,分明是一副隨時準備送客的模樣。
“應該是我謝謝你對我老婆的關心,一直沒機會?!鞭纱笮鄞蛄恐砩纤{底白
點的連衣裙和玄色毛背心,心想如果這一身打扮換在玉芳的身上,可能就不會顯得這么
動人。玉芳膚色略深,必須穿顏色比較曉亮的衣服來襯托。
“玉芳是個好妻子?!绷桎粼谒蛄肯拢靡痪滟澝涝拋硌陲梼刃牡木执?。
“沒有想到我會來敲你這扇門吧?”奚大雄雖然沒有學過心理學,卻似乎一下就
從凌漪的神態中,窺破了她的內心世界。
“你沒看到過那條標語?”凌漪或許是對來客的洞察力起了敬佩,一甩顯然剛剛
洗過的象瀑布般奔泄在肩頭的一頭烏發,突然揚起黑亮的雙眼盯視著他,一掃原先的局
促與不安。
奚大雄心里很慨嘆!她那顆敏感的心,還沒有忘記被丁支書那條“千萬不要忘記
階級斗爭”標語所絞剮的刺痛?!翱墒?,我并不覺得那條標語是針對你的?!鞭纱笮蹖?BR>找最能憮慰之意的話來說。
“共產黨員也興哄騙人嗎?”她那逼視的大眼睛,一下變得尖刻起來。
奚大雄一愣神,忽然冒出一句臨時跳出來的應對話:“我是說,毛主席講這句
話,不是針對你的。”
“你有什么根據?”凌漪聞言,口氣一點沒緩和,眼神卻顯得柔和起來了。
“因為我了解你,因為我早就認識你?!鞭纱笮蹟[出他的理由來。他的口氣倒是
很緩和的,內容卻十分地令人吃驚!
凌漪幾乎是被奚大雄的話嚇了一大跳,眼睛睜得圓圓的,不由往後倒退了兩步,
好象要仔細認清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一個夢影,還是一個真實的高大男子?
奚大雄為了打消她的驚疑,就盡力用平靜的語調,一五一十地敘述開往事來……
凌漪聽著,聽著,亮閃閃的晶瑩淚珠,就順著她那優美的臉頰曲線,悄然無聲地
滾落下來。當奚大雄講到賈師長已經開除了軍藉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雙手捂住臉,
兩個滾圓的肩頭劇烈顫抖著,一個轉身,撲倒在床被上,顫動著全身,低聲嗚咽抽噎起
來。
奚大雄當然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可是覺得他今天拜訪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觀
賞女人的眼淚和哭泣。他躊躇著,竭力想找到恰當的語言,把這層意思說出來。他也不
會走到床頭邊,或者把臉盆架上的毛巾遞給她,或者匍匍在她的身邊,輕輕撫摸拍打她
的頭發或肩膀。這倒并不是因為他顧忌中國的老傳統,根本就不同意有婦之夫與有夫之
婦之間,有這種形式上使人混淆不清的相互撫慰和精神鼓勵,而是他從來就不習慣這一
套。玉芳了解這一點,所以絕少動用眼淚和哭泣這類常規武器,來解決夫妻之間的矛盾
爭端。
“凌漪,你需要用行動代替眼淚?!鞭纱笮劢K于找到了一句敲到點子上的話。公
司里的同事佩服他,就是因為他在各種各樣的場合,常能夠說出一些言簡意駭的話。
數周后的又一個星期天,奚大雄和凌漪已經共處在一個駕駛室里面了。汽車在并
不十分平整的澆漿路面上,急駛前進;車身顛簸搖晃,如醉漢行路,似浪激小船。隨著
這顛簸搖晃,奚大雄闊闊的肩膀和凌漪柔圓的肩頭,不時地相擦相碰。雖然解放牌汽車
的駕駛室并不十分寬敞,但是在這種只穿單衣薄衫的晚春季節里,如果凌漪堅決要避免
這種接觸的話,她只要靠緊另一面車窗,堅決地固定住自己的身體,就完全能在兩個人
中間,留出一條狹長的、類似朝鮮半島上“三八線”那樣的“非軍事區”來。當然這樣
做,也許反而會在同事之間,顯出一種不自然來。何況,他倆現在似乎已經超出了一般
的同事關系,盡管他倆尚未意識到:任何一種關系,遲早會涉及到一個定性的問題。他
們不定,人家也會來代勞。
現在的車子,是往回趕。西下的夕陽,輝煌而又柔和,當窗映照到凌漪白里透紅
的臉上,使這張臉,顯出了一種神采弈弈的光澤和嬌美。她那已顯褪色的墨綠色連衣
裙,和緊身的雪白羊毛背心相映襯,更凸現出一種嫻靜的嫵媚和風姿。這件墨綠色的連
衣裙,是否就是十年前,她在“八一節”登臺表演時所穿的那一件?奚大雄心里這樣尋
思,但是并不開口詢問;也許,他覺得這種問題太婆婆媽媽,不符自己的身分。
“我沒有想到,會這樣順利,”凌漪撂了一撂披散到臉前來的一絡烏發。她今天
沒有盤辨子,而只是用一塊潔白的手絹,把頭發攏在腦后打了一個松松的結,臉色顯得
很興奮。
“是啊,沒幾天就湊上這趟趕順路的任務。想不到你那位同事收到你的信后,每
個星期天都待在家里恭候你。說明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奚大雄應答著,瞟一眼前方
路邊,幾頭似乎是無人看管的水牛,悠悠哉哉地,在田徑上游蕩著,顯得很舒閑。
“那個時候,我丈夫看到他也在那份胡說八道的紙上簽了名,氣得眼珠里幾乎要
噴出血來。你知道嗎?那天就是這個同事,突然開亮了全部燈光!他后來去了蘇州后,
還專門來信解釋他的難處?!绷桎粢幻嬲f,一面欣賞著被水牛襯托著的田園風光??粗?BR>那絢麗的霞光,在水牛背上涂上了一層桔紅色的反光,覺得整個空氣中,都充溢著一種
舒展而恬靜的美。她的身心被這種感覺所浸淫籠罩,起了一種陶醉感。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做一些違心的事?!鞭纱笮蹧]有陶醉,面對良辰美景式的
車外風光,管自發表只會使人心頭發沉的經驗體會。一雙機警的軍人型眼睛,則按司機
的職業習慣,很專注地掃視著前方空蕩蕩的路面。六十年代的滬寧公路上,星期天來往
車輛很稀少;因此這種專注嚴格地講,不過是反映了他有一種不易為人察覺的不自然。
以奚大雄的駕駛技術和靈敏反應程度,如果旁邊坐的是玉芳,他說話時盡可扭頭轉首,
用眼睛和嘴巴同時打交道??墒谴丝痰乃謮训牟鳖i木樁般地僵直,顯出一種虛假的
做作和偽裝。因為盡管他的眼睛直視前方,他也完全意識到,他今天開車的注意力,并
不比平時更集中。如果要作老實的坦白交待,實際上竟然是異乎尋常地分散。他希望在
路面顛岥車子晃蕩厲害時,那個偶爾跟他摩擦碰撞的富有彈性的肩頭,是玉芳的,他換
擋時右手肘不經意觸碰到的那個暖暖的身體部位,也是玉芳的。他想起偶爾和玉芳一起
開車外出時,他有時會把右手騰出來,讓玉芳雙手捂住,擱在她結實圓壯的腿面上,那
種柔軟、溫熱而富有彈性的觸覺,從手背面升起向全身沖溢擴充,會使旅途的勞累困
頓,搖身一變成為一種勞逸結合的賞心樂事??墒谴丝躺磉叺倪@個軀體,卻屬于另一個
女性。他就不得不動員起全副的心思與精力,用來抵御和譴責自己肩膀和手背部位上太
過敏感的皮膚觸覺,和對玉芳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這種分散,使他內心很煩亂,很困
擾,也覺得有些危險。本來是很堂堂正正的事業,濟難扶弱,仗義執言,如果任憑心猿
意馬的干擾參雜,就一下會使自己變得很渺小,很卑劣。他眼不斜視,但是分明能感覺
到,凌漪每次對他開口的時候,和聽他開口的時候,都優雅地斜扭著頭,雙眼盯住他的
臉,溢光流采的眼神里,充溢著欽敬、感激、和熱誠,同第一次跟她照面時的那種冷若
冰霜,判若兩人。這就使他越加覺得心中不安定。有一輛躍進牌卡車,按著嘹亮的喇叭
聲向他迎頭撲過來,然后緊挨著他的車身,驚險地交會而過。雙方似乎都沒有想到,應
該在會車時適當減一下速,在還算寬敞的公路上,把車子朝各自的右側靠一靠。是兩位
駕駛員都具有精確的距離感,還是雙方都在想心事?
“凌漪,你對那位局長夫人是否真有把握?”剛才一場虛驚,似乎提醒了注重現
實的奚大雄,需要澄清一個早就應該加以澄清的問題。凌漪說,她能使那位當時也在現
場、如今在家養病的市歌舞團前副團長出面簽字,奚大雄總覺得有些玄。雖然她擺出理
由,說明當初這位局長夫人,曾經拖延把她開除出團的上級命令,然后是靠她著的幫
忙,才進了市交通局,但你畢竟是后來跟她丈夫發生了關系,才下放到運輸公司來的
呀。奚大雄覺得這里面,有個令人困惑難解的謎。雖然他明白,這也許涉及凌漪不愿公
布于眾的個人隱私或傷痛,他卻抵擋不住要想搞清這一謎底的欲望和沖動,但是他問得
很技巧。
凌漪沒有吱聲,從放著那份見證材料的精致小皮包里,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奚
大雄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會感到熱,需要掏手絹擦汗。也不知道她此刻轉成了什么臉
色,卻下意識地感覺到,凌漪有些不樂意。果然,頓了幾分鐘,她突然反問道:“你擔
心什么?”
奚大雄看了看車窗外的照后鏡,松開油門,把方向盤朝右邊拉了拉:“她不會記
恨你?”他聲音惶惶的,但最終還是把在心頭憋了好久的疑問,英勇無畏地甩了過去。
“一兩句話說不清,”這次凌漪回答得很干脆。奚大雄把口張了張,突然顯出一
臉驚恐之色。“騎牛的小孩!”凌漪也大聲尖叫起來??墒寝纱笮鄄簧奋?,卻猛踩油
門,往左急拉方向盤,繞過突然從右側田徑拐上公路的一條大黑水牛,和騎在牛背上的
放牛娃,再把方向盤急右回,方才“嘎——”地長長一聲地猛煞車。凌漪的身子被慣性
所支配,先朝右邊猛烈甩去,又朝左邊撲向奚大雄,最后兩手死命地挺住車窗前邊的抓
手,才總算沒有從擋風玻璃里一頭撞出去。
可是奚大雄瞧都沒有朝她瞧一眼,“砰”地拉開車門,“咚”地跳下車,急步朝
車后走去。
……凌漪驚魂未定地朝右側窗后看了看,放牛娃顯然安然無恙;驚魂未定之際,
突然聽到車身左后方向傳來一聲嚴厲的喝叫聲:“把證件拿出來!”凌漪急忙把頭探出
左窗外,揚眼一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很狼狽地傾側在卡車
左后方向的秧田里,車內還有人影在晃動。奚大雄的身體兩側,站著兩個和他同樣腰闊
膀粗的身穿制服的人,四個褲腳管上,都沾著濕淋淋的泥漿。只聽得奚大雄蹩著嗓音問
:“要我用鋼纜把它拖上來嗎?”
“少廢話!”又是一聲喝:“叫那個女人也下車!”那個比較年輕的人虎眼圓
睜。
奚大雄和凌漪顯然一時都沒有鬧明白對方的意圖。“與她有什么關系?”奚大雄
疑惑地問。
“下不下來?”年輕的漢子發怒了,從口袋里“嘩”地掏出一支烏光閃亮的手槍
來。凌漪嚇壞了,一下縮進了駕駛室。這時從持槍漢子身后,又走上來一個文縐縐的戴
眼鏡的中年人,泥濘的雙腳,顯見也剛從秧田里蹚過來。他拍拍漢子的肩膀:“用不著
這樣?!比缓筠D過身,對著奚大雄:“你知道我們在后面跟了多長時間嗎?硬堵著老不
讓超車。好不容易讓了一讓,又把車頭猛地橫沖過來。存心要我們首長的命嗎?”
“我起先沒有注意,后來又要避讓這放牛的小孩。”奚大雄指了指此刻正牽著牛
頭在一旁看熱鬧的放牛娃。他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在嚇人的槍口面前,還能沉住氣作
解釋。
“好吧,別多羅嗦了。叫那個女人快下來,讓他們乘你車到前面鎮上去打個電
話?!贝餮坨R的中年人揮了揮手。
這時侯,凌漪才算鬧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她走下了車,聳著顫成一團的雙肩,兩
手緊緊地互握在一起。
“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馬上會回過頭來接你。”奚大雄用安慰的眼神,朝她掃
了一眼,登上了車。
凌漪目送著卡車奔騰而去,留下一溜滾滾的灰黃塵煙,耳邊響起了中年人的詢問
聲:“你是哪個單位的?”聲音比剛才柔和得多。顯然,女人的美貌,總容易使人的惱
火得以平定。
“我們是同一個汽車運輸公司的?!绷桎粲X得沒有必要作隱瞞。
中年人瞇起了眼:“做什么工作?”他好象有些不相信。
凌漪不想回答這問題,抿著嘴,正在尋思怎樣打開僵局,消除對方懷疑,又不暴
露自己底細,對方卻并不勉強她,管自轉身往回走了。順著他的背影望過去,看到朝上
傾側一方的轎車車門,緩緩打開了,車門里探出全國人民所熟悉的一位中央首長的半個
身影來。十多年前,凌漪在太湖賓館的小舞廳里,陪他跳過舞。他舞姿優雅,與她從頭
到尾,都很有禮貌地保持著合適的距離。他詢問了她的年齡和學歷,卻并不詢問她的名
字和工作單位名稱。他,當然不會再記著她。她覺得似從云霧中突然墜入塵土,面對這
一連串突然其來發生的一切,宛若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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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時任《解放日報》編委的姚文元于1965年11月10日在上?!段膮R報》上,發表
批判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 讀者反饋請郵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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